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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十一章

生命之歌 王晋康 4056 2018-03-14
小元元已經回家了,看見媽媽和姐姐,立即張開兩臂撲上來,他的胸背處已經修復一新,或者說生長一新,那是用基因快速生長法修復的。憲雲蹲下去,把他的小身體摟到懷裡。元元兩眼亮晶晶地問: “樸哥哥呢?” 憲雲忍住淚回答:“他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了,不會回來了。” 元元的擔心得到了證實,他震驚地問:“他是不是死了?” 媽媽轉過臉不敢看元元,憲雲的淚珠樸塔樸塔滴在元元的手背上,他仰起頭,愣了半天才痛楚地說: “姐姐,我很難過,可是我不會流淚。” 這一句話突然拉開了憲雲的感情閘門,她把元元摟到懷裡,痛快酣暢地大哭起來,媽媽也是淚流滿面。老教授在三個人的身後停了一會兒,便轉身回自己的書房。 烏雲翻滾而來,天邊隱隱有雷聲和閃電的微光。外邊沒有一絲風,連鑽天揚的樹梢也紋絲不動。空氣潮濕沉悶,令人難以忍受。看來一場大雨快來了。

晚飯時,飯桌上氣氛很沉悶,每個人都不大說話,默默地想自己的心事。元元爸又恢復了冷冰冰的表情,似乎對女婿的不幸無動於衷。如果說他曾經有過悔疚和悲傷,他也早把它拋掉了。元元看來也感受到了異常,兩眼骨碌碌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 憲雲和媽媽都盡力維持著表面的平靜,偶爾說幾句話,盡力化解飯桌上的尷尬,不過沒有什麼效果。家人之間已經有了嚴重的猜疑,大家只是對此心照不宣而已。元元爸第一個吃完飯,他用餐巾擦擦嘴,冷漠地宣布: “電腦聯網出了毛病,最近不要用。” 憲雲在心裡苦笑著,她知道這不過是拙劣的遁詞,剛才她看見爸爸在電腦終端前搗鼓,而且……父親似乎並不怕女兒看見! 她草草吃了幾口飯,似乎不經意地對元元說:

“元元,晚上到姐姐房裡睡,我一個人太寂寞。以後你一步也不要離開姐姐,姐姐會更加疼愛你的,好嗎?” 元元扒下最後一口飯,他看看已離開飯桌的爸爸,用力點頭。元元媽驚異地看看女兒,聽出了女兒平靜的語氣中暗藏的骨頭。父親沉著臉沒有停步。 晚上,憲雲枯坐在黑暗中,聽窗外細雨淅瀝淅瀝打著蕉葉。元元趴在她懷裡,懂事地一聲不吭,時而抬頭看看姐姐的側影。憲雲問他: “傷口還疼嗎?” “不疼。” “你早點休息吧。” 元元看看姐姐,猶豫良久,說:“姐姐,求你一件事,好嗎?” “什麼事?” “晚上睡覺不要關我的睡眠開關,好嗎?” “為什麼?你不願睡覺嗎?” 元元難過地說:“不,這和你們的睡覺一定不一樣。每次一關那個開關,我就像在沉呀,沉呀,一下子沉到很深的黑暗中去。是那種粘煳煳的黑暗,我怕哪一天我會被這黑暗吸住,再也醒不過來。”

憲雲心疼地說:“好吧,我不關,但你要老老實實睡在床上,不能亂動,尤其不能隨便出門,不能離開姐姐,好嗎?” 元元點點頭。憲雲定定地看著他,不知他是否理解了自己的用意。她總不能告訴不懂事的元元:要提防自己的父親!但經過大變之後的元元似乎一下子成熟了,他目光沉靜,分明已聽出了姐姐的話意。 憲雲把元元領到里間,安頓到一張小床上,熄了燈。走出門時,媽媽來了,她低聲問:“睡了?” “嗯。” “雲兒,你也睡吧,心放開點。” “媽,你放心吧。” 媽媽嘆口氣,走了。 憲雲走到窗前,淒苦地望著陰霾的夜空。閃電不時劃破黑暗,把萬物定格在青白色的亮光中,是那種死亡的青白色。她在心中念誦著,重哲,你就這麼匆匆走了嗎?就像是滴入大海的一滴雨水?重哲,感謝你對警方的回答,我不能為你追尋兇手,我不能把另一位親人也送往毀滅之途,但我一定要用生命來保護小元元,保護你的一生心血。

自小在生物學家的熏陶下長大,憲雲認為自己早已能達觀地看待生死,她知道生命不過是物質微粒的有序組合,是“在宇宙不可違逆的熵增過程中,通過酶的作用在一個微系統內暫時地局部地減小熵的過程”。死亡則是中止這個暫時過程而回到永恆。生既何喜,死亦何悲——不過,當親人的死亡真切地砸在她的心靈上時,她才知道自己的達觀不過是沙砌的塔樓。 即使是小元元也開始有了對死亡的敬畏。憲雲想起重哲二十年前的一句話:沒有生存慾望的智能人不能算作生命。雖然她不是學生物專業的,但她當時就感覺到了這句話的重量。看來,重哲確實成功了,他已為這個人工組裝的元元吹入了生命的靈魂。 憲雲心中巨瀾翻捲,多少往事在眼前閃過。她想起自己8歲時,家裡養的老貓“白雪”又生了一窩貓崽,那時白雪已經10歲,經常是老氣橫秋的樣子,家人原以為它已經不能再生育了。清晨,憲雲一下床就跑到元元屋裡喊:

“快起床,老貓生了四個貓崽!” 元元紋絲不動,憲雲咕噥一聲:“忘記開關了。”她按一下開關,元元睜開眼睛,一道靈光在臉上轉一圈,立即生氣勃勃地跳下床。憲雲拉著元元跑到儲藏室,在貓窩裡,三隻小貓在哼哼唧唧地尋找奶頭,老貓在一旁冷靜地舔著嘴巴——角落裡,赫然是一隻園滾滾的貓頭!貓頭乾乾淨淨,囫囫圇圇,痛楚地閉著眼睛。憲雲驚呆了,哭聲和乾嘔的感覺同時堵到喉嚨口。那時元元並沒有對死亡的敬畏,他好奇地翻弄著那隻孤零零的貓頭。憲雲哭喊道: “爸爸,媽,老貓把小貓吃了!” 爸爸走過來——那時爸爸性情開朗,待人慈祥,不是現在的古怪樣子——仔細地看了貓頭,平靜地說: “這不奇怪,貓科動物都有殺仔習性。公獅有時會殺死幼獅,以使不再哺乳的母獅很快懷孕。老貓無力奶養四個貓崽時,就會殺死最弱的一個,既可減少一張嘴,又能增加一點奶水。其它動物也有類似的習性,比如母鬣狗會放任初生的小鬣狗互相撕咬,這樣,只有最強壯的後代才能存活下來。”

憲雲帶著哭聲說:“這太殘忍了,它怎麼能吃得下親生孩子呢?” 爸爸微嘆道:“不,這其實是另一種形式的母愛,雖然殘酷,卻更有遠見。” 那晚,8歲的憲雲第一次失眠了。那也是個雷雨之夜,雷聲隆隆,青白色的閃電不時閃亮,她在床上輾轉反側,兩眼瞪著黑暗。她第一次真切地意識到了死亡,清楚地意識到爸媽會死亡,自己也會死亡。死後她會化作微塵,墮入無邊的黑暗、無邊的混沌。死後世界依然存在,有綠樹紅花、碧水紫山、白雲紅日……也會有千千萬萬孩子在玩在笑,只是這一切永遠與她無關了。 最使她悲傷的是,她意識到這種死亡無可逃避,絕對地、徹底地無可逃避。不管爸媽如何愛她,不管她多麼想活下去,不管她作出什麼努力。這使她感到一種囓心囓肺的絕望。

也許只有元元能夠逃避死亡? ……她躺在床上,一任雙淚長流。隆隆雷聲越來越近,直到一聲霹靂震徹天空時,她再也睡不下,赤著腳跳下床去找爸媽。 她聽見鋼琴室有微弱的琴聲,是父親在那兒凝神彈琴——那隻貓頭也使他失眠了。琴聲裊裊細細,不絕如縷。自幼受母親的薰陶,她對各種世界名曲都十分熟悉。但父親彈的這首她從未聽到過。她只是感到這首樂曲有一種特別的力量,能使她的每一個細胞都發生共振……爸爸發現了眼角掛著淚珠的小憲雲,走過來輕聲問她怎麼了,為什麼還不睡。憲雲羞怯地談了自己突如其來的恐懼。爸爸沉思著說: “這沒有什麼好害羞的,意識到死亡並對它有了敬畏,這是少年心智甦醒的必經階段。從本質上講,它是生存慾望的一種表現方式,是對生命誕生過程的一個遙遠回憶。地球在誕生初期是一片混沌,經過幾十億年的進化,才在這片混沌中衝出了生命之光,靈智之光。人類在無意識中忠實地記錄了這個過程。你知道,人類的胚胎髮育就重現了單細胞生物、魚類、爬行類的演變過程,人的心理成長也是這樣。”

憲雲聽得似懂非懂。臨走時她問爸爸,他彈的是什麼樂曲,爸爸似乎猶豫了很久才告訴她: “是生命之歌。是宇宙中最強大的一個咒語。” 以後憲雲再沒聽他彈過。 她不知自己是何時入睡的,只覺得雷聲不絕於耳,似乎一直從亙古響到現在,從現實響入夢境。她睡得很不實在,所以,一點輕微的聲音就把她驚醒了。她側耳聽聽,是赤足的行走聲,是在小元元屋裡。她全身的神經立即崩緊了,輕輕翻身下床,赤足走到元元門口。 一道耀眼的閃電,她看見父親立在元元床邊,手裡還分明提著一把手槍。電光一閃即逝,但這個場景卻深深烙在她的腦海裡。她被憤怒壓得喘不過氣來,爸爸究竟要幹什麼?他真的完全變態了麼? 她要闖進去,像一只頸羽怒張的母雞把元元掩在身後……忽然小元元坐起身來,聲音清脆地喊:

“姐姐!” 爸爸沒有作聲,他肯定沒料到小元元未關睡眠開關。元元天真地說:“噢,不是姐姐,我認出來是爸爸。你手裡是什麼?是給我買的玩具嗎?給我!” 憲雲緊張地盯著他們,很久爸爸才說: “睡吧,明天給你。” 憲雲閃到一旁,看著爸爸步履遲緩地走出去。看來,他終究不忍心向自己的兒子開槍。憲雲衝進屋去,衝動地把元元緊緊摟在懷裡。忽然她感到元元分明在簌簌發抖,她推開元元,仔細盯著他的眼睛: “你已經猜到了爸爸的來意?” 元元痛楚地點頭。 這麼說,元元是以天真作武器保護了自己的生命。他已不是5歲的懵懂孩子了。憲云不知道這是如何發生的,也許丈夫在為他“吹”入生命靈魂的同時,已賦於他成人的智慧?她再度緊緊擁抱元元:

“元元,可憐的弟弟。以後你要跟著我,一步也不離開,記住了嗎?” 元元點頭答應,他的眼睛在黑暗中熠熠發光。那絕不是5歲孩子的目光。 清晨。雨後的空氣十分清新,松蔭下似乎還能聞到臭氧的味道。幾個老太太在空地上作健身操,元元媽今天散步時有意躲開了她們。鄰居們都知道了他家的不幸,她們一定會問長問短,但元元媽不想抖擻這件事。 幾十年來,家裡的氣氛一直是比較壓抑的,她總不能擺脫一種奇怪的想法,好像有什麼不幸潛藏在某處,它的降臨只是個時間問題。重哲的不幸應驗了這個預感,問題是……這是災難的開頭還是結束呢? 她看見女兒急匆匆地走過來,她看樣子也沒睡好,眼圈略為發黑。她憐惜地說: “我沒驚動你,想讓你多睡一會兒的。” “我早醒了。”憲雲簡捷地說了昨晚的經過。憲雲媽瞪大了眼睛,丈夫的性格扭曲是早已熟知的,但她絕對想不到,他竟會變得這樣……嗜血! 她是十分信任憲雲的,但仍忍不住問:“你看清了?他拎著手槍?” “絕對沒錯!” 元元媽憤怒地嚷道:“這老東西真是發瘋了!你放心,有我在,看誰能動元元一根汗毛!” 憲雲鎮靜地說:“媽,我就是來商量這件事的。我準備把元元帶走,遠遠離開爸爸。但走前的這些天,咱倆要嚴密地輪班監視,絕不能讓元元離開咱們的視線。” 元元媽堅決地說:“好。放心吧。” 憲雲痛楚地看著母親的白髮,她不敢對母親說出自己對丈夫死因的猜疑。兩人立即返回住室,在路上,她們細心地討論了防範措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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