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們在北京機場分手了,劉晶依依不捨,說幾天后來看望雲姐姐,還有那個從未謀面的元元。憲雲叫了一輛出租,半小時後回到家中。
媽媽聽見門鈴聲就跑了出來,興高采烈地同女兒擁抱:
“雲兒,你可回來了,快洗個熱水澡,休息一下。時差疲勞還沒恢復吧。”
“沒關係,我已經習慣了。媽媽,你今天沒課?”
“我已經正式退休了。可以作老頭子的專職保姆了。”
“那好呀,我出去就更放心了。我爸爸呢,那怪老頭呢?”
“去協和醫院了,科學院的例行體檢。不過,最近他的心臟確實有點毛病。”
憲雲關心地問:“怎麼了?”
“輕微的心室纖顫,問題不大。”
“元元和重哲呢,還在試驗室嗎?”
“嗯。”
說到這裡,兩人的目光都暗淡下來,她們知道該說起那個躲避不掉的話題了。憲雲小心地問:
“翁婿吵架了?”
“嗯,吵得很兇。”
“到底為什麼?是不是不讓重哲發表成果?我不信,這毫無道理嘛。”
媽媽搖搖頭:“不知道,這是一次純男人的吵架,他們都瞞著我,連重哲也不說真話。”媽媽的口氣中流露出一絲幽怨。儘管平時看來她是家庭的嵴柱,但她不無傷心地發現,有時她仍然進入不了男人的心靈世界。憲雲勉強笑道:
“好,我這就去審問他,看他敢不敢隱瞞我。”
“好,我陪你去吧。”
她們走後沒多久,一位護士送孔教授回家了。護士扶他走上台階後,他說:
“謝謝,請你回去吧,我自己能行。”
護士笑著同他告別,開上汽車走了。孔教授打開房門,屋裡沒人,他急急走進書房,打開監聽裝置。耳機中只能聽到重哲輕悄斷續的說話聲,偶爾元元也回一句。看來情況沒有大的變化。正在這時,電話鈴響了,他撳一下按鈕,電話屏幕上出現了一個百歲老人,老人問:
“最近怎麼樣?”
孔教授煩燥地說:“很奇怪,從元元表現看,似乎樸確實取得了某些進展。這真是不可思議。”
老人沉吟一會兒問道:“那麼,元元……”
孔教授沉重地說:“恐怕不得不採取措施了,其實我昨天就想去,被重哲打斷沒有乾成。”
電話中沉默了很久才說:“盡人力聽天命吧,需要我幫忙的話請說一聲,我在政府、軍界和警界還有一些影響力。”
“好的。”
憲雲和媽媽隨意交談著,已經進了大廳。遠遠望去,透明的蛋形試驗室裡只有重哲一人在忙碌,元元乖乖地躺在工作台上。直到現在她還絲毫也不理解,爸爸為什麼對重哲橫加阻撓。是他認為成功還沒有把握?不會,重哲早已不是二十年前那個目空天下的年輕人了。這項研究實在是一場不會醒的惡夢,是一場無盡的酷刑。他的理論多少次接近成功,又在按捺不住的喜悅中突然崩坍。所以,既然這次他能心境沉穩地宣布勝利,那是毫無疑問的。
但是,父親到底是為什麼?一種念頭驅之不去,去之又來,她不敢直視媽媽,低聲說:
“莫非……是失敗者的忌妒?”
媽媽生氣地說:“不許胡說!我了解你爸爸的人品。”
憲雲痛苦地說:“我也同樣了解。但是,作為一個終生的失敗者,他的性格已被嚴重扭曲了啊,媽!”
媽媽無言以對。
她們已走近那個蛋形試驗室,透過透明的玻璃牆,看見主電腦上各種奇形怪狀、繁複紆曲的圖形在飛速流淌,帶著一種音樂般的節律。小元元看見她們,忙撐起身子向姐姐打招唿。重哲按住他,順著他的目光看到了兩人,便匆匆點頭示意。憲雲笑著擺擺手,示意他儘管作自己的事。
就在這一剎那,一聲沉悶的巨響!鋼化玻璃刷地垮落下來,亮晶晶的碎片堆在她們腳下,屋裡煙塵瀰漫。憲雲僵立著,目瞪口呆,重哲向後跌去的慢鏡頭在她腦海中一遍一遍播放。她但願這是一部虛幻的電影,很快就會轉換鏡頭。她在心中呻吟著:上帝啊,我千里迢迢趕回來,難道就是為了目睹這個場景? ……她慘叫一聲衝入室內。
重哲仰睡在地上,胸部凹陷,臉上鮮血淋漓。她抱起丈夫,嘶聲喊:
“重哲,醒醒!重哲醒醒!”她一邊喊,一邊淚眼模煳地尋找元元:“元元,你在哪兒?”
媽媽也驚慌地衝進來,她喊:“媽媽,快去喊救護飛機!”媽媽又跌跌撞撞跑出去。這時煙霧中伸出一隻小手拉住她的衣服,小元元聲音微弱地說:
“姐姐,這是怎麼啦?救救我。”
小元元胸部已炸出一個孔洞,狼籍一片,但沒有鮮血,他驚懼無助地看著姐姐。雖然是在痛不欲生之中,憲雲還是敏銳地覺察到了元元的變化,察覺了丈夫成功的跡象——元元已經有了對死亡的恐懼。
她忍住淚安慰元元:“元元不要怕。我馬上把你送到機器人醫院,你會好的,啊?”
飛機已停在門口的空地上,兩名男護士跳下飛機,抬著擔架飛快地跑進來,把重哲安頓到機艙裡。憲雲抱著元元和媽媽隨後上去,飛機很快升入天空。
屋內的硝煙漸漸散去,露出沃爾夫的合成面孔,他焦灼地喊:“元元!樸先生!元——”
喊聲嘎然中斷,他的表情逐漸僵硬,凍結在屏幕上。他的內核被毀壞了。
書房裡,元元爸正要掛斷電話,忽然傳來一聲爆炸聲,他愣住了。陳先生也在電話裡聽到這個聲音,急切地問:
“那是什麼聲音?”
孔教授緊張地說:“爆炸了!竟然在今天就爆炸了!我晚了一步。”他掛了電話,沉重地跌坐在沙發里。可能是太激動,他感到胸口一陣放射性的疼痛。他喘息著,從口袋裡掏出兩粒藥片含在舌頭下,然後匆匆出門。
協和醫院的搶救室裡正在緊張地搶救。醫生低聲而急促地要著各種手術刀具,各種鋥亮的器具無聲地遞過去,遞過來。示波儀上,傷員的心電曲線非常微弱地跳動著。憲雲心情沉重地倚在門邊,其它人扶著元元媽坐在休息椅上。孔教授很快也趕來了,他穿著一身黑色西服,步履蹣跚,妻子忙起身去攙扶他。憲雲走過去,默默地伏到他懷裡,肩膀猛烈抽動著。他輕輕摟住女兒的肩膀,問:
“正在手術嗎?”
“嗯。”
“元元呢?”
“已送到機器人醫院了,我再問問進展。”她走過去撥通了電話,“是機器人醫院嗎?小元元怎麼樣了?”
那邊回答:“我們已檢查過,他的胸部沒有關鍵零件,所以傷不算重,很快可以修復。”
“謝謝。”她難過地說:“請轉告元元,這會兒我實在不能過去看他。請他安心養傷。”
“請放心,我們會照顧他的。”
她放下電話,爸爸一直在傾聽著。這時一個穿便服的中年人走過來,步履沉穩,目光銳利,他向孔教授和憲雲出示了證件,彬彬有禮地說:
“孔先生,樸夫人,我是警署刑偵處的張平,我想了解這次爆炸的經過。”
憲雲苦澀地說:“恐怕我提供不了多少細節。”她盡可能詳細地回憶了當時的情形。張平向元元爸轉過身:
“孔先生,聽說小元元是你在四十年前研製的智能人?”
“不錯。”
張平用犀利的目光盯著孔教授的眼睛:“請問,他的胸膛里為什麼會有一顆炸彈?”
憲云不由打了一個寒顫。張平的話點明了一個清楚無誤的事實,在這之前她沒看見它,只是因為她在下意識地逃避——父親已成了這起爆炸的第一號疑凶。孔教授面容冷漠地說:
“僅僅是一種防護措施。元元是一個開放型的學習機器人,所以,他也有可能發展成一個江洋大盜或嗜血殺手,科學家不能不予作防備。”
“請問,為什麼恰在樸先生調試時發生了爆炸?”
“無可奉告,可能是他無意中觸發了自爆裝置。”
“樸先生知道這個裝置嗎?”
孔教授略為猶豫後答道:“他不知道。”
“請問你為什麼不給他一個忠告?”
孔教授顯然有些詞窮,但他仍然神色不變,冷漠地說:“無可奉告。”
張平譏諷地說:“孔先生最好找出一個理由,在法庭上,'無可奉告'不是一個好回答。”
孔教授不為所動,在妻女的疑慮中漠然閉上眼睛。正在這時,手術室門開了,主刀醫生心情沉重地走出來:
“很抱歉,我們已盡了全力,但樸先生的傷勢過於嚴重,我們無能為力。這會兒我們為他注射了強心劑,他能有短時間的清醒。請家屬抓緊時間與他話別吧,樸夫人先請。”
孔憲雲悲傷地看看父母,心房被突如其來的悲哀淘空了,她忍住淚,機械地隨醫生走進病房。張平緊跟著走過來,在門口被醫生擋住。他掏出證件,小聲急促地交談幾句,醫生揮揮手放他進去。
樸重哲躺在手術台上,死神已悄悄吸走了他的生命力,這會兒他臉頰凹頰,面色死白,胸膛急促地喘息著。憲雲握住他的手,哽聲喚道:
“重哲,我是憲雲,你醒一醒。”
重哲悠然醒來,目光茫然地掃視一周,定在妻子臉上。他臉上慢慢浮出一波笑漪:
“雲,這二十年讓你受苦了,願意和我訂來世之約嗎?”
憲雲的淚水滾滾而出。
重哲平靜地說:“不要哭,我已經破譯了生命之歌,這一生已經沒有遺憾了。”他突然看到了床後的張平,“他是誰?”
張平繞到床頭說:“樸先生,我是警署的張平,希望樸先生能提供一些細節,我們將盡快為你捉住兇手。”
憲雲驚恐地看著丈夫,她希望丈夫能指出兇手,但又怕聽到一個熟悉的名字。樸重哲臉上又浮出一波笑紋,他聲音微弱地說:
“我的答案會使你失望的,沒有凶手。”
張平把耳朵貼在他嘴邊問:“你說什麼?”
“沒有凶手,沒有。”
張平顯然很失望,他想繼續追問下去,但樸重哲低聲請求:
“能把最後的時刻留給我妻子嗎?”
張平很不甘心,但他看看瀕死者和他悲傷的妻子,聳聳肩走出去。憲雲拉緊丈夫的手,哽咽地說:
“重哲,你還有什麼交待嗎?”
“元元呢?”
“在機器人醫院,他的傷不重,思維機制沒有受損。”
重哲眼睛發亮,他斷續而清晰地說:“保護好元元。除了你和媽媽外,不要讓任何人接近他。我的一生心血盡在其中。”
憲雲渾身一震,她當然能聽出丈夫的話外音。她含著淚堅決地說:“你放心,我會用生命來保護他的。”
重哲安然一笑,又重複了一句:“一生心血呵。”隨後閉上了眼睛。他的心電曲線最後跳動幾下,便緩緩拉成一條直線。憲雲強抑住悲聲,出門對父母說:
“他已經走了。”
父母還有隨後趕來的科學院同仁都進去和遺體告別。在極度的悲痛中,憲雲還能冷靜地觀察著父親。她看見衰老的父親立在遺體旁,銀色的頭顱微微顫動,隨後顫巍巍地走出去。他的悲傷看來是發自真心的。一張白色的殮單蓋在樸重哲臉上,把他隔到另一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