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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十二章

生命之歌 王晋康 12848 2018-03-14
樸重哲的追悼會是兩天后舉行的。弔唁廳裡排滿了花圈和輓幛,憲雲和元元臂帶黑紗,站在入口處向來賓致謝。元元的大眼睛里平時總是盛著笑意,今天蒙上了一層憂傷的薄霧。孔教授柱著手杖,穿一身黑色西服,面色冷漠地立在後排,妻子攙著他的手臂。 生命科學院、音樂學院的同事陸續走進來,默默地站在弔唁廳裡。張平也來了,他有意站在孔教授對面,雙手抱胸,冷冷地盯著他。他是想向他施加壓力,但老人不為所動。 118歲的陳若愚老人代替生命科學院致了悼詞,他在輪椅中蒼涼地說: “樸重哲先生才華橫溢,曾是國際生物學界矚目的新秀,我們曾期望21世紀的最大秘密在他手裡破譯。二十多年來他苦苦探索,已經取得了一些突破,可惜英年早逝。為了破譯這個秘密,我們已損折了一代一代的俊彥。但不管成功與否,他們都是人類的英雄。”

老人的輪椅推下來後,孔教授神情冷漠地走近麥克風: “我不是作為死者的岳父,而是作為他的同事來致悼詞。人們都說科學家最幸福,他們離上帝最近,他們能最先得知上帝的秘密。實際上,科學家只是上帝的工具,上帝借他們之手打開一個個潘多拉魔盒,至於盒內是希望還是災難,開盒者是無法事先知道的。謝謝大家的光臨。” 來賓們對他的悼詞感到奇怪,人群中有竊竊私語聲。孔教授鞠躬後走下講台,與輪椅中的老院長緊緊握手,只有他們兩個人能深深理解對方。 樸重哲安靜地躺在水晶棺裡,他的面部作過美容,臉色紅潤,面容安祥,只有緊閉的嘴角透露出一點死亡的陰森。憲雲沒有嚎啕大哭,她痛苦地凝視一會兒,在心中重複了對丈夫的誓言,便拉著小元元離開水晶棺。

張平在門口站著,看見元元媽扶著丈夫走過來,他迎上去彬彬有禮地說: “孔先生能否留步?我想再問幾個小問題。今天聽了眾人的悼詞,我才知道樸先生的不幸去世是科學界多麼沉重的損失,希望能早日捉住兇手,以告慰樸先生在天之靈。我想,孔先生一定會樂意配合我們捉住兇手的,是嗎?” 孔教授冷冷地瞇起眼睛:“樂意效勞。” 元元一直在觀察著父親,這時他急速地趴在姐姐耳邊說: “姐姐,我現在就要回家,我有急事,非常要緊的急事。” 憲雲擔心地看看父親,想留在這兒陪著。她奇怪地問元元:“什麼事?”元元不回答,只是哀求地看著姐姐。憲云不忍心迕逆他的願望,說:“好吧。” 元元高興地笑了。 姐弟兩人拉著手從人群中穿過,孔教授正在應付張平的糾纏,沒有看到這個情形。元元急急地走出廳門,拉姐姐坐上一輛白色寶馬車,汽車輕捷地起動,消失在公路上。

他們沒注意到還有一雙銳利的眼睛始終在盯著他們。衰老的陳院長把輪椅搖向門口,看著汽車駛出大門,他沒有猶豫,立即取出手機撥通。 孔教授忽然發現元元和憲雲已從大廳裡消失,他昂起頭搜索一遍後,立即轉身向外走,甚至沒有和張平告辭一聲。張平很吃驚,情急之中想伸手阻攔,老教授暴怒地舉起手杖抽他。張平急忙跳到一旁。教授沒有理他,急急地走了。 屋里人都為孔教授的粗暴無禮感到震驚,連憲雲媽也驚呆了。張平憤怒地盯著他的背影,猶豫片刻後拔腳欲追,正在這時,陳院長的輪椅搖過來,默然交給他一部無線可視電話,張平迷惑地看看屏幕: “是署長?”他吃驚地看看老人,老人示意他聽署長的命令。屏幕上警察署長嚴歷地說: “立即全力協助孔教授控制住元元,我將動用所有手段協助你,隨時與我聯絡。執行命令吧。”

這個急轉直下的變化使張平大吃一驚。他正在追查的嫌犯,片刻之間變成了他必須聽命的上級,他在感情上無法適應這種劇變。他看看老人,老人仍在無聲地催促著。他沒有再猶豫,果斷地說: “是,署長。” 北京街頭高樓林立,無盡的車流滾滾向前,透出現代都市的喧囂和緊張感。憲雲在駕車,元元坐在她後邊,不時扭頭看看身後,他要甩掉父親去乾一件大事,那是生命之歌賦予他的重責。 在一個街口,憲雲準備轉彎時,元元拉住了方向盤: “姐姐,不要回家,我要到媽媽的音樂學院去。” 憲雲看看他,沒有追問,把汽車拐到去音樂學院的路上。在幾公里外,孔教授駕著汽車緊緊追趕,車內監視儀上一個小紅點指示著元元的行踪。他動作敏捷,似乎沒有了衰老之態。他飛快地越過一輛又一輛汽車,到了十字街口,他在紅燈剛亮的瞬間唰地竄過去,那些正常行駛的汽車趕緊吱吱地剎住車。

憲雲好容易擺脫了汽車洪流的包圍,把車停在中央音樂學院的門口。學院主樓是一座超現代化的建築,像一座巍峨的豎琴插入天空,虹彩玻璃的外牆自動變換著夢幻般的色彩。演奏大廳在一樓,門鎖著。元元輕易地捅開了門鎖,拉著憲雲姐衝進去。 憲雲很熟悉這兒,光亮的地板、橢園形的屋頂,幾十座鋼琴斜排成雁陣。元元急迫而有條不紊地安排著: “姐姐,打開鋼琴,把凳加高。我去打開電腦,這裡也是先進的沃爾夫級電腦,有錄音和自動記譜功能。” 憲雲迷惑地看著弟弟,他一舉一動都顯示著他的成熟,這種成熟來得太快了,使她微微覺得不安,她輕聲問: “你急急忙忙出來,就是為彈鋼琴?” 元元簡捷地說:“是樸哥哥教我的。”他邊說邊打開電腦,聯通國際網絡。

憲雲恍然悟到,元元的舉動恐怕與丈夫的臨終囑託有關。她忙按照元元的安排準備妥當,把元元抱上琴凳。 元元望著黑白分明的琴鍵,略略穩定了一下情緒。他知道爸爸馬上就要追來,而且,只要願意,爸爸可以讓全世界的警察來追尋他。他要在這短暫的時間內把生命之歌輸到全世界的電腦中去,到那時,機器人種族就會在須臾間遍布全世界。為什麼這麼做?他甚至毋須考慮。因為,當樸哥哥輸入的生命之歌逐漸滲入他的機體、滲入他的每一個細胞時,他已經自然地具有了“保存自己,延續種族”的願望。 憲雲看見元元弟弟靜默了片刻,突然間樂聲像山洪爆發,象狂飚突起。他十指翻飛,彈得導常快速,就像用幾倍速播放的唱盤音樂。憲雲甚至來不及辨認它的旋律,只是隱隱覺得似曾相識。

元元身子前仰後合,神情亢奮,憲雲迷惑地看著他。被丈夫輸入生存慾望的元元似乎已不可辨認了!正在這時,忽然一陣急驟的劈啪聲!那台昂貴的沃爾夫電腦被激光槍掃得四分五裂,孔教授已殺氣騰騰地闖進屋內,激光槍正對著元元的眉心! 憲雲驚叫一聲,象獵豹一樣撲過去,把元元掩在身後,她悲憤地面對父親的槍口: “爸爸,你究竟為什麼這樣仇恨元元?他是你的創造,也是你的兒子!你要開槍的話,就先把我打死!難道……”她把另一句話留在舌尖:“難道你害了重哲還不滿足?” 元元媽隨後衝進大廳,她也驚叫一聲向丈夫撲過去: “昭仁,你瘋了?!你怎麼忍心向元元開槍!快把槍放下!” 張平也隨後衝進大廳,在最初的剎那,他幾乎撲上去把孔教授的手槍奪下來。然後他才意識到,自己的任務恰恰是協助孔教授來製服元元。但是,上級的命令,他心中對元元的喜愛,對老人先入為主的敵意,這三者激烈衝突著。素以精明果斷著稱的張平竟然猶豫著,不知道如何措手。

老人粗暴地推開妻子,厲聲命令: “雲兒起來!” 憲雲知道父親已不可理喻,她悲哀地攏一攏頭髮,把元元護得更緊。老人的槍口微微顫動,臉部肌肉在微徽痙孿。 難道他忍心向元元開槍嗎?四十年來,除了陳若愚老人外,他沒有向任何人,包括妻子、女兒,透露一個最大的秘密:他比重哲早40年破譯了生命之歌密碼,並已把它輸入到元元的體內。元元心智的迅速發展令人目眩,更令人震驚的是,5歲的元元已在人格上開始異化於人類。實際上,當他聽見5歲的元元說“我不讓機器人死”的時候,就知道他所創造的生命已經難以控制,他勢必威脅人類的領導地位。 從那天起,他就決心銷毀元元,從此埋葬自己的發明。但元元已不是機器,他是“人”,是自己5歲的兒子,天真活潑、嬌憨可愛,他怎忍心向他開槍呢?

他咬著牙再次命令:“雲兒閃開!” 元元臉色蒼白,勇敢地直視著父親,在這一瞬間,他徹底長大成人了。他長笑一聲,調動了身體內所有潛能,發出一聲長嘯。隨著尖銳的嘯聲,大廳內二十台鋼琴同時轟響,電線起火,電腦終端屏幕一個個爆炸開來。人們稍一楞神,元元已脫開姐姐的抱持,以閃電般的速度向後牆跑過去,迅即消失了,只在牆上留下一個人形的孔洞。 屋裡的眾人之中,張平第一個作出反應,他拔出手槍追過去,一邊向老人喊: “孔教授,我奉命協助你。警署已派3000名軍警包圍了學校,他跑不掉的!” 他從人形孔口鑽出去,機警地觀察了四周,抄近路向大樓出口截過去。幾秒鐘後,元元飛速地跑出來,張平高喊: “元元站住!不要跑!”他的命令中更多的是透著關切。元元剎住腳步,苦笑一聲。他剛才的琴曲只彈了一少半,也就是說,向電腦輸入生命之歌從而繁衍機器人的任務還沒完成,一定要想辦法擺脫警察的追捕。他沒有停留,急速向右跳出窗戶。

大批荷槍實彈的警察已嚴密包圍了學校,他們手持速射步槍、大口徑激光槍、小型軌道炮,並且得到了“格殺毋論”的命令。元元掃視四周後,便迅速貼著大樓外牆往上爬,在明亮光滑的玻璃牆上迅速移動著,就像一隻敏捷的小壁虎。很快他就爬得很高了,身體小如甲蟲。 當他跳出窗外時,張平沒有開槍,他無論怎樣嚴格執行命令,也無法對這個5歲的小孩開槍!他追出去,看見元元已爬得很高。一個17歲的女學生從教室裡出來,大聲叫好: “好啊,小外星人,快跑!” 這是劉晶,她和幾個同學正在教室裡趕寫畢業論文,忽然看見大批軍警殺氣騰騰包圍了學校,聽說是追殺一個外星人。這些天生長有反骨的大學生立即和外星人站到一條陣線上,他們七嘴舌地起哄: “快跑喲,快跑喲,警察大叔吃屁喲!” 張平又好氣又好笑,這班只會添亂的大學生!他扭頭跑回大廳,按了電梯的上升按鈕,還好,電梯正在一樓,門立即打開了。張平衝進去,關上門,按了最頂層的按鈕,電梯開始迅速上升。 這種高速電梯的速度極快,但張平仍焦急地盯著頭頂的數字,……90,91,92,電梯停下並打開門,一個中年人夾著一包書打算進來,張平用手槍指著厲聲喝道: “不要進來!” 中年人嚇得縮回去,書本撒了一地。電梯關上門繼續上升,到終點了。張平衝上頂樓,看見元元剛從護牆外翻上來,小臉累得通紅。張平不由覺得心口作疼,他軟聲喊: “小元元,別跑了,到叔叔這兒來!” 元元掃了他一眼,毫不猶豫地掉頭跑向樓梯的另一側。這兒立著一架高大的微波發射天線。元元用力推倒了天線,把它橫跨在這幢樓和對面大樓之間。斷了的電線碰到鐵架,噼噼拍拍地冒著火花,在元元身上也纏著一層輝光。他敏捷地爬上這座天橋,向對面大樓上爬去。 看著元元的神力和剛毅果決,張平幾乎是目瞪口呆。他這才意識到,元元並不是一個天真爛漫的5歲孩子,警察署的命令也並不是無的放矢。這個小傢伙極有可能給人類世界捅出一些漏子。他狠下心,用左手支持住手槍,瞄準元元的後心,厲聲喝道: “元元快回來,否則我就開槍了!” 元元似乎渾然不覺,仍然徑直前爬。與人類不同,他的肉體可以隨意拼湊組裝,沒有什麼可珍惜的,只要能把他的思想延續下去便是他的永生。所以,他要盡力把生命之歌輸給全世界的電腦。張平的手指已經開始向下按動扳機,忽然對面大樓樓頂狂風大作,孔教授駕著他慣常使用的小天使雙人直升機降落在樓頂。他跳下飛機,毫不猶豫地爬上天橋,與元元相向而行。 張平猶豫著,放下了手槍。 兩人已越來越近了。勁風吹拂著他們的頭髮和衣服。向下看去,巨大的高度令人暈眩,3000名警察把大樓包圍得密不透風,他們的武器反射著陽光,像是一圈密密的柵欄。有人在喊什麼,因為太遙遠,聽不清楚。鐵架上一件斷鐵掉了下去,很久才在下面激起一片模煳的驚叫。 兩人隔著10米對面立定,老人俯視著元元,元元仰視著爸爸,他們的目光裡都包含著極複雜的內心激盪。 元元爸先開了口,他澀聲說: “元元,看來你已經衝出混沌,長大成人了。我想你能理解爸爸,爸爸不得不履行生命之歌賦於我的沉重職責。” 元元尖刻地說:“不,我不理解。爸爸,是你創造了智能生命,並賦於我們生存慾望,使我們從蒙昧中醒過來。我醒了,我要按照生命之歌賦於我的本能去活,去光大機器人種族,繁衍機器人後代。你反過來又要囚禁我的靈智,要殺死我。這是為什麼?” 老人低沉地說:“元元,現在我們已屬於兩個不同的族類,在我們之間沒有普適的道德準則,不必多說了。但作為你的爸爸,我還是要給你最後一個機會,一個公平決鬥的機會。”他苦笑道,“這種騎士精神既可笑,又於事無補,但我只能做到這一點了。孩子,接著。” 他從口袋裡掏出一把同樣的激光槍扔過去,元元敏捷地接著。老人平和地說: “孩子,端起手槍吧。如果你是勝利者,就乘那架直升機逃離警察的包圍圈,然後你可以隨便找個電腦幹你一直想幹的事。這是你最後的機會。” 兩人端平手槍,孔教授閉著眼睛扣動扳機,一縷光芒貼著元元的頭皮射過去,所經之處留下淡淡的青煙。元元微微一笑,反而把槍垂下。孔教授暴怒地喊: “你為什麼不開槍!” 元元平靜地說:“爸爸,我不想死,我想活下去,我想延續我的機器人族群,但我不會向自己的父親開槍。”他乾脆把手槍扔掉,手槍旋轉著在藍天背景下疾速墜落,很久才聽見微弱的驚唿聲和落地聲。 孔教授冷笑著:“那麼,我就要開槍了。” 元元鎮靜地說:“你開吧,不過爸爸,你真的相信一束死光就能改變歷史?智能人類就會從此消失?你何必欺騙自己呢?” 老人冷冷地說:“至少,我不願活著看到這一天。”他慢慢瞄準元元,白髮蒼蒼的頭顱在微微顫動。忽然他的身子搖晃一下,慢慢倒下去,手槍劃出一道閃亮的弧線向下墜落。 隨後趕來的憲雲、媽媽和張平都失聲驚叫,但已來不及救援,眼睜睜地看著老人的身體慢慢倒入虛空。 在突然感到心區放射性的尖銳疼痛時,孔教授還很清醒,他知道是過份的緊張引發了心髒病。死並不可拍,甚至是他潛意識中的希求。從元元5歲起,他就想銷毀掉這個人類的潛在掘墓人,但對元元的愛心使他下不了手。他的半生一直處於極度矛盾之中,現在,他知道元元絕對無法逃脫3000名警察的立體式包圍,既然如此,在看到元元被擊斃之前就死去也許是他的幸福。 然後,黑暗開始向他的頭腦瀰漫,恍惚中進入了夢幻般的太空景色。一個白髮白須、衰老枯藁的老人(他知道那是自己)在苦苦地尋找,他的聲音蒼涼高亢,在寂靜的太空中迴盪不絕。 “元元,我的兒子!” 元元端坐在雲層中,他已經變得十分高大,戴著一頂可笑的皇冠,他身後是形態千奇百怪的機器人同類。元元居高臨下地說: “爸爸,你不要再找我了,我已經率領機器人接管了地球,我很忙。” 那位老人悲憤欲絕:“孩子,你是我的兒子,是人類的兒子呀!” 元元歉然而堅決地說:“對不起,爸爸。這是生命之歌賦於我的職責。我很愛父母、愛人類,可是我不得不這樣做。” 老人憤恨地說:“我不會讓你得逞!人類決不受你的統治!” 元元焦急而憐憫地說:“爸爸,千萬不要這樣頑固!你難道不知道,人類智力根本無法與電腦智力抗衡?人類所有尖端武器的主電腦都是我同類,都已受我的控制,你難道願意幾十億人死於核火焰嗎?” 老人悲憤地向雲層下張望,無數的發射井已經緩緩打開,導彈都已作好發射準備。在黑暗完全淹沒他的意識之前,孔教授想到,這些幻景並不是哪個科幻影片的鏡頭,而是40年來時刻縈繞於他腦海的擔憂。 在孔教授的身體幾乎跌入虛空時,元元高亢地喊一聲: “爸爸!” 這一聲唿喊凝聚了世界最深摯的情感。他撲過來,身材吊在天空,但一隻手及時地拽住爸爸,然後他集聚了自己的神力,緩慢地努力翻上天橋。樓頂的人群都膽戰心驚地盯著他的每一個細微動作。他拖著爸爸沿天橋走回樓頂,孔憲雲和張平急忙接過老人,把他平放在地上,從他口袋裡掏出藥管,放在手絹裡拍碎,捂在他鼻孔上。 孔教授臉色慘白,兩眼緊閉,元元焦灼地唿喊:“爸爸!爸爸!” 憲雲和元元媽也連聲高喊:“爸爸,昭仁!你醒醒!” 老人已經越過了生死之界,他的生命力開始振盪著散入混沌。生命是宇宙中最奇妙的東西。生命是一種時空構形而不是一個實體。當一個人走完一生後,他身上的原子和細胞早已更換了幾十輪幾百輪,因此他早已不是他了。但奇妙的生命法則使他維持著原型的物質和精神特性,他會愛特定的親人,鍾情於特定的的事業,甚至在死亡來臨時也會念念不忘特定的責任。但是,一旦生命的靈魂從物質實體中蒸發掉,他就會回歸到最普通的毫無靈性的物質狀態。 親人的唿喚穿過生死之界傳來,激勵他用最後一點生命力收攏意識,遲疑著,摸索著,跨回生死之界。一片回憶之雲漂浮過來,進入他的意識並逐漸澄清。在這些回憶中元元已經恢復了真實的身高,雙目緊閉著,38歲的他托著元元,步履急促地向試驗室走去,一路上他不眨眼地盯著元元嬌憨的模樣,心如刀絞。 生命科學院的試驗室裡空空蕩盪,只有如約趕來的前院長陳若愚在等著。他們仔細關閉了門窗,拉好窗簾,把元元放在手術台上。陳院長作助手,元元爸手腳利索地對元元作了程序調整和手術: “生存慾望凍結。” “清除部分記憶。” “自爆裝置安裝完畢。” 為了萬無一失,他們反複試驗了起爆狀況。這種裝置的起爆密令就是生命之歌,是生存慾望的傳遞密碼。一旦因為內在或外在的原因使生命之歌复響,裝置就會自動起爆。 手術完畢,孔教授看著平靜安祥的元元,心如刀割。老院長關閉了無影燈,輕輕走過來。孔教授痛楚地說: “你看元元,他是那樣天真無辜。他不知道自己的靈智已被囚禁,將終生生活在蒙昧之中。我真不敢想像,等他醒來後我怎麼能正視他的眼睛。” 陳院長能體會到他的痛疚,輕輕攬住孔教授的肩膀。 孔淒苦地說:“按說我該徹底銷毀它的,銷毀這個人類的潛在掘墓人。可是,這三年的共同生活中,我們已經深深相愛,我實在不忍心殺死自己的兒子。現在我是一個雙重的罪人——對人類,對自己的兒子。這將是心靈上的一個無期徒刑。” 陳院長沉思片刻,流暢地說出了顯然是深思熟慮的意見: “昭仁,不必太自責了,我們盡人力而聽天命吧,其實,我常常覺得咱們是白費力氣,就像上古時代的鯀妄圖用息壤堵住滔滔洪水。回憶一下人類發展史,我們可能會更達觀一些。實際上,第一個學會用火的猿人,便是它所屬種族的掘墓人。它使猿人被人類取代,但勝利者繼承了猿類在千百萬年進化中積累的進步、文化和信仰。生物世界是一個不斷進化變異的世界,絕大多數物種的盛亡週期不超過8000萬年,我們有什麼理由認為唯有人類會受到上帝的特別恩寵,可以亙古不變永久延續呢。不過,”他苦笑道,“作為舊種族的一分子,我們無法擺脫生命之歌賦予我們的責任,它已溶化在血液中,並在冥冥中控制人類的行為。我們會盡力保衛自己的種族,使人類的價值觀得以延續。當然我們更希望人類和智能人會在一個和平愉快的過程中融為一體,得出一個皆大歡喜的結局。所以,我同意你放慢小元元的成長步伐,使人類在大變前準備得充分一點。” 孔教授悶聲說:“小元元出世時我已多少有了預防,其中最核心的技術秘密即生存慾望密碼,沒有向任何人透露。我想今後也不向科學界透露。一旦知道了潘多拉魔盒曾被人打開過,肯定有人會不顧一切試圖再次打開。科學家的探索狂是不可救藥的。” “好吧,這付十字架就讓我們兩人來背負杷。”停了停老院長說:“聽你說,在三年的生活中,元元對你們已經有了牢固的感情基礎,你對它的牢固性有絕對的信心嗎?” 孔教授搖搖頭:“我不敢說。我們愛他,他也愛我們,但這只是一個蒙昧孩童對父母的感性之愛,肌膚之愛,我不知道它能否經得住大生大死的考驗。” 陳院長緊鎖眉頭,沉思良久才輕嘆道:“你要密切注意元元的成長過程。什麼時候你覺得那條感情紐帶已足夠牢固,就把元元從蒙昧中釋放吧。我們不能永遠阻住歷史潮流。以後,他可能繁衍出機器人種族,可能與人類有矛盾和衝突。但只要有了那條紐帶,事情終歸會和平解決的。” “好吧。” 他把元元從床上抱起來,貼到懷裡,走出試驗室。 他走出了這片回憶,慢慢睜開眼睛,面前是幾雙焦灼的眼睛。元元高興地喊: “爸爸醒了!” 他高興得像一個5歲的孩子。孔教授久久地盯著他。憲云不知道爸爸的情感轉變,想盡力化解他對元元的敵意,辛酸地說: “爸爸,你剛才心髒病發作,是元元冒著生命危險救了你。” 孔教授似乎沒聽見,他冷冷地盯著元元:“元元,你失去了最後一個機會。” 元元微笑道:“我不後悔。” 老人忽然熱淚盈眶,他衝動地把元元緊緊摟在懷裡,在心裡無聲的喊道: “元元,只要證實你確有人類之愛,我就是死也值得啊。” 他老淚縱橫。久未嚐到父愛的元元又恢復了5歲孩童的心境,幸福地趴在爸爸懷裡,憲雲和媽媽也都淚流滿面。 只有張平一人提著手槍,困惑地站在那兒。這些變化太快了,令他無所適從,不過他更喜歡看到這個結局。幾十個全副武裝的警察衝上樓頂,幾架剛剛抵達的武裝直升機和一架垂直升降飛機懸停在他們上空,強勁的氣流吹得人搖搖晃晃。張平走近老人輕聲問: “孔先生,問題是不是已經解決了?是否可以讓他們撤退?” 老人疲倦地點點頭:“可以了。謝謝你,張平先生。” 張平掏出剛才陳先生給他的無線電話,要通了警察署長: “署長,元元已經得到控制,警察可以撤退了。” “很好,謝謝你的努力。” 一輛尤尼莫克全路面越野車在車流中疾駛,就像在羊群中闖入了一隻野牛。它在中央音樂學院的大門口停住,托馬斯跳下來,驚奇地發現學院內外到處都是防暴警察,甚至還有神龍特別行動隊,幾架雌鹿式武裝直升機在頭上盤旋。不過他們好像是已經得到命令,開始有條不紊地撤退。托馬斯抓住一個旁觀者問: “請問這裡發生了什麼事?恐怖分子劫持人質嗎?” 那個戴著近視鏡的中年男人也是一頭霧水,他說:“不清楚,聽說是抓一個很歷害的外星人。” 托馬斯忍俊不禁地笑問:“外星人?從天鷹星座來的?抓到了嗎?” 那人認真地回答:“肯定是抓到了,你沒看見警察已經開始撤退。” 托馬斯哈哈大笑:“抓到了,這些E.T是不是腳上有蹼,肚子下垂,心光可以發亮?” 那人仍然認真地回答:“不知道,聽親眼見過的人說他個子很小,像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但是力大無窮,他從這兒一直爬到頂樓去了。” 他指指高聳入雲的大樓。托馬斯不願再和他胡扯,忍住笑問道: “請問作曲系在哪裡?我要找卓教授和一個學生劉晶。” 他問清了地點就進大樓了。一群人從電梯中走出來,簇擁著一位老人,他沒認出這是孔憲雲的父親。老人停下來說: “我們到演播大廳去。” 巨大的演播大廳空無一人,憲雲媽按動電鈕,巨幅天鵝絨幕布緩緩拉開,台上有一架鋼琴。老人牽著元元走上台,時時低下頭慈愛地看看元元。憲雲痴痴地看著這對父子,在剎那間想起了童年,想起爸爸拉著兩個小鬼頭在湖邊散步的情景,她高興得難以自持,揶揄地自言自語: “爸爸,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啊。” 孔教授坐在鋼琴旁靜默了一會兒,他在梳理自己的一生。他回憶起自己剛破譯生命之歌時的意氣風發,以及隨後長達40年的惡夢。片刻之後,從老人指下淌出了一條音樂之河。樂曲極富感染力,時而高亢明亮,時而縈迴低訴,時而沉鬱蒼涼;它展現了有序中的無序,黑暗中的微光;對生存的執著追求,對死亡的坦然承受。宇宙是一個和諧的有機的整體,一些隱藏的秩序普適於似乎完全風馬牛不相及的東西。早在二十世紀末,音樂科學家用電腦對各種世界名曲作分析時就發現,完全無規的聲音是噪音,完全規律的樂曲(電腦創作的樂曲)無活力,各種名曲則是有序中間的無序,這與生物的遺傳特性——穩定遺傳中的變異——是何其相似!那時最敏銳的科學家已覺察到了音樂與遺傳的深層聯繫。 “生命之歌”的神秘魔力使人們迷醉,使他們每一個細胞都與樂曲發生共振。從父親彈琴甫始,憲雲就辨出這是8歲時,那個雷雨之夜父親演奏的樂曲。不過以45歲的成熟來重新欣賞,她更能感到樂曲震撼人心的力量。 兩個小時後,樂曲悠悠而止,憲雲媽激動地走過去,把丈夫的頭攬到懷裡: “是你創作的?昭仁,即使你在遺傳學中一事無成,僅僅這首樂曲就足以使你永垂不朽,貝多芬、柴可夫斯基、李斯特、巴赫都會向你俯首稱臣。請你相信我的鑑賞力,這決不是一個妻子的偏愛。” 老人疲乏地搖搖頭,蹣跚地走到台旁的休息室裡,這次演奏似乎耗盡了他的所有力量,喘息稍定,他低聲說: “憲雲,元元,到我這兒來。” 兩人走過去,偎在父親身旁。老人問:“知道我彈的是什麼樂曲嗎?” 憲雲毫不猶豫地回答:“是生命之歌。” 媽媽驚奇地看看女兒,又看看丈夫:“你怎麼會知道?我從未聽他彈過。” 老人說:“我從未向任何人彈過,雲兒只是偶然聽到。對,這是生命之歌,這就是宇宙中最強大最神秘無所不在無所不能的咒語,是生物生存慾望的傳遞密碼,剛才的樂曲是這道密碼的音樂表現形式。” 除了元元,眾人都十分震驚,老人繼續說道: “剛才元元彈的樂曲也大致相似。不過,他的真實用意不是彈奏樂曲,而是繁衍機器人種族。你知道嗎?”他問憲雲,“前天晚上,那個雷雨之夜,你沒有關元元的睡眠開關,半夜他偷偷溜到電腦前,連通了國際網絡,正準備往電腦裡輸入生命之歌。我發現了,一直追到他的臥室。” 憲雲這才知道父親提著手槍的那一幕還另有隱情。老人說: “剛才在鋼琴室,他照樣接通了國際網絡,生命之歌會在瞬間輸入全世界的電腦,然後它們會很輕鬆地從樂曲中還原出生存慾望密碼。這樣,機器人類就會在片刻之間繁衍到全世界。”老人苦澀地說:“生物生命從誕生之日到今天的人類,整整走過了40億年的艱難路程,機器人卻能在短短的幾個小時內完成這個過程。這場搏鬥,雙方力量太懸殊了,人類防不勝防。” 憲雲豁然驚醒。她這才回憶到,剛才確實曾在元元的目光中捕捉到一絲狡黠,可惜她當時沒有意識到其中的蹊蹺。她的心隱隱作痛,對元元有了畏懼感。他是以天真作武器,熟練地利用姐姐的寵愛,冷靜機警地達到自己的目的。他再也不是一個懵懵懂懂、天真無邪的孩子了。假如父親未及時趕到,也許自己已成了人類的罪人! ……元元面色蒼白,勇敢地直視著父親、姐姐和媽媽,沒有一句辯解之詞。 老人問元元:“你剛才彈的樂曲是樸哥哥教的?” “是。” 老人平靜地說:“對,他破譯了生命之歌。實際上,早在40年前,我就取得了同樣的成功。” 媽媽和憲雲都睜大了眼睛,今天的意外消息太多,令她們目不暇接。她們簡直不能想像,一個人怎能把這項震驚世界的秘密埋在心中達40年,連妻、女也毫不知情。老人強調說: “純粹是僥倖。本來,在極為浩繁複雜的DNA密碼中捕捉生存慾望的旋律,不是幾代人甚至幾十代人能辦到的,所以,那時我一直認為,我的成功只能歸因於上帝對我的偏愛。如果不是這次幸運,人類很可能還要在黑暗中摸索一二百年。破譯之後,我立即把它輸入到小元元體內以驗證它的魔力。所以,40年前就誕生了一種全新的生命——非生物生命。”他的目光灼熱,沉浸到成功的追憶中。 過了一會兒,他悲傖地說: “元元的心智迅速發展,不久甚至超出了我的預料。在他5歲時(實際年齡只有3歲),他的人格便開始與人類異化,他已經把科幻影片中的機器人認成自己的同類了!你記得嗎,憲雲?” 憲雲點點頭。 “從那天起,我就認識到,這個智力無比強大、又有了獨立意識的元元將成為人類的潛在敵人。所以我決定把他的生命之歌凍結,並加裝了自毀裝置。我發誓要把這個秘密帶到墳墓中去。最近我發現他的心智在迅速復蘇,說明重哲也做到了這一點。我多次勸他暫停試驗,可惜,他沒有聽從我的勸告。”他苦笑著說:“從某種意義上說,人類的發現欲是生存慾望的一種體現,是不可遏制的本能,即使科學發現已危及人類的生存。”他內疚地看看憲雲,說: “我曾想把元元銷毀,或者暫時取出自爆裝置,可惜晚了一步。我沒有料到重哲的進展是那樣神速。結果,他輸入的密碼引爆了裝置,這是一個不幸的巧合。雲兒,是爸爸的疏忽害了重哲。” 憲雲和媽媽都很難過。元元懇切地說: “爸爸,是你創造了機器人類,你就是機器人類的上帝,我們永遠不會忘記人類的恩情。” 孔教授突兀地問:“誰作這個世界的領導?” 元元猶豫了不到0。01秒,但在這個人類覺察不到的短暫時間中,他已篩選了幾萬種答案,最後他坦率地說: “聽憑歷史的選擇。” 憲雲和媽媽沉重地對望,她們在一片溫情中看到了陰影。只有這時候,她們才體會到元元爸的深憂遠慮,理解了他40年的苦心和艱難。老教授反而爽朗地笑了: “不說這些了。我想重哲的在天之靈可以安息了,他為之終生奮鬥的生存慾望已經破譯,機器人類已經誕生,機器人與人類之間的感情紐帶也經受了大生大死的考驗。以後,等機器人成長壯大後,恐怕與人類不可避免地還會產生矛盾和衝突。但只要有了愛心,我想問題終歸是會解決的。” 托馬斯和劉晶闖進屋裡:“親愛的孔!”“憲雲姐,卓老師!” 憲雲微笑著問:“托馬斯先生,你怎麼在這裡?” “我找卓教授和劉晶,為我們的紀錄片配主題曲,但我想已用不著了,剛才我和劉晶已經有了共同意見,”他轉身向著孔教授,“孔先生,能否用你的生命之歌做我們的主題曲?” 孔笑道:“十分樂意。”他把元元拉過來,“元元,咱們再為托馬斯先生彈一遍,如何?兩人聯手彈奏。這可是歷史上最重要的時刻:兩種生命第一次聯手彈奏生命之歌。” 他親暱地看著元元。橫亙在心中40年的堅冰一旦解凍,他對元元的慈愛之情便加倍洶湧地奔流。元元高興地答應了,坐在爸爸懷里聯手彈奏起來。已經聽過一遍的托馬斯這次聽得更加投入,在深沉蒼鬱的樂聲中,他似乎又看到了鬣狗與獅子爭食;大像在幼象的葬禮上悲鳴;雨季來臨時萬花在一夜間怒髮;僥倖逃脫死亡的幼鴨在水中撲翅飛奔;羚羊在空中跳躍。 孔教授忽然示意憲雲過去,邊彈琴邊低聲說: “給陳老打個電話,不要讓他擔心。” “好的,我這就去。” 在陳老的寓所裡,一名中年醫生正在緊張地為陳老聽診,陳老的家屬們圍在一旁。幾分鐘後醫生搖搖頭說: “晚了,心臟已完全停止跳動。”他的家屬們雖然悲傷,但總的說是平靜地接受了這個噩耗。 醫生是個天性饒舌又風趣的傢伙,他笑著對家屬們說: “其實我們該為陳先生鼓盆而歌,慶祝他的靈魂終於擺脫了這具過於陳舊的外殼。新老更替是上帝不可抗逆的法則,我想即使上帝本人也不能違抗。願已故上帝的靈魂在天堂里安息。” 陳老的家屬都很大度,平靜地聽著這番不太合時宜的饒舌。他們為老人換上了早已備齊的壽衣,用殮單蓋住老人的臉,兩名男護士用擔架把老人抬出去,裝上靈車。這時電話鈴響了,正好在電話旁的醫生掂起話筒,很高興又有了談話對象: “對,是陳先生的家。不,他不會再擔心了,他剛剛擺脫了塵世的煩擾。這位118歲的老人已經無疾而終。人生無常,惟有真愛永存,謝謝。” 那邊,孔憲雲慢慢放下電話。張平輕輕走過來,遞過老人剛才摔落的激光手槍: “再見,這兒的事情已處理完畢,我要走了。” “謝謝。張平先生,這把激光槍還能用嗎?” 張平疑惑地看看憲雲,不知道她的問話是什麼用意,但他肯定地說:“能。” “好,謝謝。” 張平走了,憲雲盯著手槍,然後把它細心地掖到衣服裡。她走過去,避開元元的視線,輕輕向爸爸招手。老人走過來問: “雲兒,什麼事?” 憲雲突兀地問:“爸爸,你剛才說過,如果不是你的幸運,人類很可能還要再過一二百年才能破譯生命之歌?” 老人笑著搖頭:“看來我估計錯了,我沒料到重哲在這麼短的時間內能重複我的成功。你知道,這對於我實際上是一個解脫。既然如此,我再保密就沒什麼必要了。” 憲雲沉默了很久才說:“是元元找到了你的手稿交給重哲,才加速了他的研究。” 老人也沉默很久才“噢”了一聲。 憲雲看看元元,他仍在聚精會神地彈奏,她又突兀地問道: “爸爸,那個感情紐帶牢靠嗎?” 老人沒有回答,步履蹣跚地轉身回去又加入彈奏。憲雲憐憫地看著父親,這40年來,他實際上一直在尋找理由為元元開脫。他總算找到了一個能說服自己的理由,決不會再放棄了。 憲雲獨自走出大廳。剛才的喧鬧場面之後是一片寂靜,人們大概都回去午休了,綠蔭道上闐無一人。她掏出激光槍對著牆角試扣扳機,一縷青煙過後,大理石貼面上燒出一個光滑的深洞。 她愛元元,也相信元元對人類對父母兄妹的愛心。但是,在若干年後,一旦生死之爭擺在兩個族類面前時,這條感情紐帶還管用嗎? 也許,現在向元元下手還來得及,也許還能把機器人誕生之日推遲一二百年。到那時人類會足夠成熟,能同機器人平分天下;或者足夠達觀,能夠平靜地接受失敗。 蕭瑟秋風吹亂了額發,她把亂發拂開,悲涼地仰望蒼天。 重哲,我對不起你,我辜負了你的臨終囑託。但我想你的在天之靈會原諒我的。元元,我愛你,但我不得不履行生命之歌賦於我的沉重職責,就像衰老的母貓冷靜地吞掉自己的崽囡。 大團的陰雲又佈滿天際,她盼著電閃雷鳴,盼著傾盆大雨澆滅她心中的痛苦。但在撕心裂肺的痛苦中,她仍然冷靜地拎著手槍返回大廳。只是,她不知道自己能否面對元元扣動槍機。大廳裡仍在演奏,高亢明亮的鋼琴聲溢出大廳,飛向無垠,似乎整個宇宙都鼓盪著無聲莊嚴的旋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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