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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三章

生命之歌 王晋康 8936 2018-03-14
天河體育場十分漂亮,透過半透光的薄殼屋頂,正午太陽的強光被衰減成均勻渾白的散射光。但從裡向外看又是絕對透明的,屋頂溶化在碧藍的天空中,潔白的浮雲從頭頂飄過,高懸在南天的是一個光芒柔和的太陽。 體育場裡座無虛席。電子巨型屏幕上變換著字幕: “世紀之戰!人類棋王庫巴金將再次向Deep電腦挑戰。” “這項人機對抗已進行13屆,前7屆卡謝帕羅夫以4比3領先,後6屆庫巴金以4負2勝處於下風。” “庫巴金宣布,如果這次仍然失利,他將終生退出棋壇。” 會場的佈置很奇特。組織者為了最大地調動觀眾情緒,沒有讓比賽在封閉的房間裡進行,他們在賽場中央設了一個透明的靜室,形狀恰如一枚平放的雞蛋。為了不影響棋手的情緒,從賽室向外看是完全不透明的。庫巴金正在緊張思考,他已經忘了自己的一舉一動都在十萬雙目光的注視之下。

Deep系列電腦今年是深冷(deep cool)電腦上陣,它外貌毫不像人,只是一個冰櫃大小的長方體,正面有幾個簡單的按鈕,一隻孤零零的機械手,這使它的相貌頗為滑稽。但正是這個貌不驚人的智能機器,已經7次擊敗了人類棋王,人類一向引以為傲的大腦已經遇到了強勁的對手。 電子巨型屏幕向四個方向顯示著比賽的每一步驟,也有不少人用望遠鏡或袖珍電視直接觀看靜室內的情況。樸氏夫婦和小元元坐在中排,目不轉睛地盯著電子屏幕。他們沒有註意到對面有一個鬚髮怪異的老人,濃密的頭髮和鬍鬚幾乎把他的臉龐全部复蓋。他也拿著一架雙筒超焦距望遠鏡,但鏡頭並沒有對準場內,而是始終對準元元。 當比賽進行到24步時,小元元扭回頭,焦灼地對姐姐說:

“姐姐,庫巴金伯伯看來要輸,他在這一步挺兵是個緩著!” 樸氏夫婦的棋藝已經不足以領會這些細微之處。他們互相望望,讚賞地拍拍元元的腦袋。果然,深冷連走馬f5,車g8,十步以後,庫巴金的棋勢漸見窘迫。他皺著眉頭,苦苦地思索著,不久就因超時進入了讀秒。 在這之後,庫巴金的敗勢就直落而下了。深冷電腦車d6,(王e7),象c5,很快結束了戰鬥。 大會組織者按下電鍵,蛋形靜室立即變得雙向透明,幾十個記者擁擠在靜室外邊對勝敗雙方進行了現場採訪。深冷電腦的聲音是節奏准確、聲調呆板的電腦合成音: “很高興能再次戰勝傑出的庫巴金先生。他是一個非常優秀的選手,相信在若干年之內,仍將對電腦棋手構成一定威脅。”它並不知道自己的“謙遜”對人類自尊心是何等殘酷的打擊。略為停頓後它又補充道:“很高興在美麗的北京比賽,儘管我不能從感官上去體會它的美麗。我要向中國觀眾特別緻意,因為Deep電腦棋手的創造者,正是以華人科學家為首的一個小組,感謝他們賦於我無限的創造力。”

顯得十分疲憊的庫巴金也應記者要求說了幾句。他身材不高,外貌屬於那種“聰明腦瓜”的典型特徵,額頭凸出,腦門鋥亮,謝頂,銳利的眼睛藏在深陷的眼窩中。他說: “很遺憾我沒能取勝。坦率地說,自從戰勝上屆棋王卡謝帕羅夫之後,我已稱雄棋壇二十年,在人類中一直沒有遇上棋鼓相當的對手。但現在我不得不對電腦遞降表。我已盡了力。看來,至少在國際象棋這個領域,人腦對電腦的劣勢已無可逆轉。只有在圍棋領域中,人類還能同電腦打個平手。但恕我冒昧直言,恐怕也是好景不長。”他蒼涼地宣布:“從今天起,我將退出棋壇。” 他的這番話使這場比賽超越了一般意義的體育比賽,十萬名觀眾都沉浸在一種無力回天的悲涼氛圍,他們不聲不響開始退場。忽然那位怪老人急急地站起來,用望遠鏡來回尋找,端著望遠鏡的雙臂顯得很僵硬,透露出內心的焦灼。

在他的鏡頭中,樸氏夫婦仍安坐在座位上,但元元的座位已空。樸氏夫婦隨即也發現了元元的失踪;他們站起來向前後左右尋找。望遠鏡頭終於捕捉到那個小不點,他正努力翻越椅背,按照“兩點之間直線最短”的歐氏公理,向場中央攀去。在萬頭攢動的宏大背景下,他的身影小如甲蟲。 庫巴金先生與大會組織者握手告別,也和深冷電腦的獨臂握了手。忽然一隻小手拉住他的衣襟,一個小孩子正仰臉看著他,兩隻烏溜溜的眼珠如同兩粒黑鑽石,大腦門,翹鼻頭,正是動畫片中最惹人愛憐的形象。庫巴金一眼就喜歡上這個小鬼頭,他蹲下身子,微笑著問道: “你好,小傢伙,有什麼事嗎?你是否需要一個敗軍之將的簽名?” 小元元皺著眉頭嚴肅地說: “庫巴金伯伯,你在第24步時挺兵是一步緩著。如果改成像d4,你不一定輸。”

庫巴金渾身一震!他剛剛下場,還未來得及復盤,但憑著精湛的棋藝,他立即意識到元元的正確。這會兒他沒有心思回顧一局棋的得失,急急地問元元: “小傢伙,你會下棋嗎?你敢向深冷挑戰嗎?” 那隻初生牛犢大模大樣地回答: “當然敢!我從兩歲起就同沃爾夫電腦下棋,總是我贏得多。” 等到樸氏夫婦走下看台時,播音器響了,比賽組織人林先生笑著宣布: “現在通報一個有趣的賽場花絮,一個5歲男孩小元元願意向深冷電腦挑戰,有興趣的觀眾可以留下來。” 正在退場的觀眾聽見播音後都笑了,他們很佩服這個小傢伙的勇氣,但大多數人認為這是一場不值得觀看的比賽。他們交談著,評論著,潮水般湧出了會場,只有不足十分之一的人留下來,饒有興趣地等待著。

樸氏夫婦已經趕到場地中央,聽到播音後,他們相視而笑,找個地方重新坐下來。怪老人仍留在原位,用望遠鏡嚴密地觀察著。 林先生按下計時鐘,宣布比賽開始。庫巴金伏在牆外,他看見小元元兵e2,電腦立即應了一步兵c7,似是採用西西里防禦。但從第二步起庫巴金就目瞪口呆,對陣的雙方走步十分快速,真正的落子如飛!庫巴金看得眼花燎亂,他甚至不能定睛看清小元元手臂的動作,更談不上對棋步的思考了。短短的十分鐘後,這一局棋已經結束,倒是裁判的宣布又拖了足足半分鐘,因為他實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雙方戰成平局!”裁判無比驚訝地宣布。 體育館內靜默了十幾秒鐘,然後如天崩地裂般響起了掌聲和喝采聲。全場只有樸氏夫婦未加入狂熱的潮流,他們文雅地笑著,仍安坐在自己的座位上。還有那位怪老人,他的表情仍如剛才一樣陰沉。

庫巴金興奮地衝進蛋形室,把小元元抱起來。小元元仰起頭天真地說: “庫巴金伯伯,可惜我沒能勝他,為你出氣。” 庫巴金已失去了慣常的冷靜,他拍著元元的臉頰,連聲說: “這就很好,這就很好。我真高興,小傢伙,你太聰明了,你的棋藝太驚人了!” 他抱著元元走出比賽室,正碰上來接元元的樸氏夫婦。他急不可耐地問: “請問,這是你們的兒子嗎?” 兩人相視而笑,憲雲簡短地說:“不,是我的弟弟。” “他的天份太驚人了!冒昧問一句,你們是否願意讓他跟我學棋?我願把畢生經驗傾囊相授。也許只有他,才能使人類在這個領域再保持幾年勝利。” 重哲和憲雲猶豫著,難以措詞。庫巴金看出了他們的遲疑,自尊心大受挫傷,他苦笑一聲,把元元交給樸重哲,低頭轉身欲走。憲云不忍傷害這位赤膽熱腸的棋手,忙拉他走到一邊,低聲道:

“實話告訴你,小元元從5歲起就停止發育,他的生理年齡已經是42歲了。現在,他在棋類、數學、打電子遊戲等少數領域裡有過人的天才,但他的整個心智狀態只相等於5歲的孩童。” 庫巴金十分驚異,他半是自語地問: “白痴天才?” 憲雲猶豫著,終於下決心告訴他真相: “不,他實際上是一個生物機器人。他的身體是用人類基因模擬製造的,大腦是第10代生物元件電腦。不過,他本人並不知道這一點。”憲雲苦笑著補充。 “你也可以看出來,他在感情上是把自己視為人類的。” 這個殘酷的事實使庫巴金面色灰敗。他一直不甘心對電腦俯首稱臣,他認為人腦是大自然進化的頂峰,是45億年進化之鎚錘煉的結晶,它不該臣服於一些人造的電子元件!元元的勝利激起了他的希望,在這一瞬間,他已決定把自己的後半生與元元連結在一起了。但憲雲的回答徹底粉碎了他的夢想。沉默良久,他才黯然說:

“人腦是45億年進化的頂峰,它是這樣強大,竟然培育出了比自己更強大的對手。”他的憤激之情溢於言表:“我已經老朽了,我不理解人類為什麼要憚精竭慮來培養自己的對手。我相信智力如此超絕的電腦總有一天會產生自我意識,那時他們還會對人類俯首帖耳嗎?” 他意識自己的激動,竭力平靜一下,低聲說:“請原諒,我太激動了。這些憤世嫉俗的話請不必認真。歷史難道能倒退到沒有電腦的時代嗎?我們只有橫下心往前走了。” 他沒有再正眼看元元,同憲雲夫婦告別後匆匆走了。元元揚起小手喊: “庫巴金伯伯再見!姐姐,他為什麼不理我?” 憲雲苦笑著哄他:“伯伯沒聽見,伯伯有急事,好,咱們該去看海了!” 憲云同情地望著庫巴金踽踽而去的背影。對面看台上,那個怪老人孤零零地坐著。他放下望遠鏡,眼瞼的肌肉輕輕地抖動著。當他顫崴崴地走下看台時,憲雲也向他那兒漫不經心地掃過一瞥。

小天使直升機輕捷地躍過大海,擦過島上哥特式建築的尖頂,直接降落在潔白鬆軟的砂灘上。 沒等直升機的旋翼靜止,小元元就歡唿著跳下去。他只穿著小褲頭,赤著腳在淺水里嬉戲,白色的海浪親吻著他的腳丫。遠處,幾隻神態傲然的海烏旁若無人地踱步,對面的陸地和樓房半隱在水面之下。小元元不知疲倦地喊著,笑著,跑著。一隻色彩鮮豔的貝殼,一粒透明的砂子,一隻膽怯的小蟹,都能引起他真誠的喜悅和激動。憲雲夫婦穿著泳衣坐在沙灘上,看著這個遇赦的小囚犯,欣喜中夾著辛酸。憲雲喃喃道: “可憐的元元。” 重哲安慰著妻子:“其實蒙昧也是一種幸福。正像伊甸園裡的亞當、夏娃一樣,當他們還處於蒙昧時是無憂無慮的。他們正是偷吃了智慧果,才被放逐出伊甸園,人類才有了憂患、悲傷、痛苦和罪惡。” 元元又跑遠了,聽不見他們的談話。爸媽也不在身邊,憲雲覺得,總算有機會一吐積愫了。她激動地說: “重哲,我真的不明白,元元的心智發展為什麼會突然停止。在5歲之前,他的成長一直是很正常的呀。” 47歲的生物學家沉思著,想給妻子一個最實在的回答。他們沒有註意到一輛相同型號的小天使直升機停在不遠處,那個怪老人步履艱難地爬上砂灘後邊一個高台。他喘息著,掏出一件尖狀物對準遠處的樸氏夫婦。他慢慢轉動遠距離監聽器的旋鈕,樸重哲的聲音逐漸變得清晰: “憲雲,記得二十年前第一次到你家時,我對元元的斷言嗎?儘管那時出語狂妄,但我想結論還是對的。不要看元元在人群中已幾可亂真,他缺乏人類最重要的本能,即生存的慾望。從某種意義上說,那是生命的靈魂,缺少靈魂的機體只可能是一個泥胎木偶,是一個無靈性的機械。所以,它只能具有智力,不能具有人類的心智。” “但你怎麼解釋他在5歲前的正常發育呢?” “憲雲,這正是我百思不解的地方。你難道沒想到,爸爸性格的變態,咱家中那種怪異沉悶的氣氛,都是從元元5歲後開始的嗎?這絕不會是巧合。憲雲,這道帷幕的後面一定有什麼東西,被精心掩蓋著。” 憲雲勉強笑道:“你太神經過敏了吧。我想,正是元元的失敗對爸爸打擊過大,才使他性情變得古怪。” 重哲知道憲云有意無意在維護父親的形象,他沒有堅持,只是淡淡說了一句:“恐怕不那麼簡單,憲雲。我二十年來潛心探索,就是想為小元元輸入生命的靈魂。可惜,我是一個志大才疏的笨蛋。我曾狂妄地自信,勝利對於我只如揮囊取物,但是現在,”他悲涼地說:“我不知道在有生之年能否取得突破。” 他神態黯然,目光痛苦。憲雲輕輕把他摟入懷中: “重哲,不要灰心。我相信你的才華。” “並不是每個天才都能成功的,憲雲,你爸爸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 憲雲很驚疑,丈夫的話與母親說的竟然不謀而合。她抬眼回顧,暮色已不知不覺降臨,大海對面,遠處的燈光已經開始閃爍。小元元這會兒反常地安靜,坐在沙灘上一動不動,襯著太陽的最後幾絲余光,就像黑色的剪影。不知何處飄來杳遠的鋼琴聲。重哲嘆口氣說道: “明天是第140次計算了,我很擔心還像過去那樣,在接近勝利時,整個大廈突然崩潰。” 他的聲音蒼涼滯重,透著稠濃的苦澀。憲雲覺得是說話的時候了,她把丈夫輕輕摟緊,凝重地說: “重哲,你知道我今天為什麼堅持約你出來?我想請你來看這生生不息的海浪。它們永不疲倦,永不停息。正是這無盡無止的運動孕育了生命,它像徵著生命的頑強和堅韌。重哲,你和爸爸研究的都是宇宙之秘,一代人兩代人的失敗算不了什麼,希望你達觀一點,不要步我爸爸的後塵。他被失敗完全壓垮了,連心靈也變得畸形。而在從前,他是個多麼可親可敬的老爸爸啊。重哲,失敗不可怕,被失敗壓垮才是最悲慘的。我已經失去了開朗慈祥的爸爸,不想再失去丈夫。你能認真想想我的話嗎?” 她把心中蓄積多年的話全部倒出來。重哲悚然驚覺。他舉目遠眺退潮的海水,看那一線白浪在礁石間嬉鬧。這生生不息的海浪,即使在退卻時也充滿生機。他覺得心靈上的重負片刻之間全甩掉了,有一種火中涅的感覺。他笑著把妻子擁入懷中:“謝謝你,我的好妻子,我會牢記這些話的。” 憲雲高興地站起來,她這時才發現暮色已重: “喲,天色不早了,快回家吧,還要為元元過生日呢。元元,回家啦!” 沒有回音。元元背影嵌在夜幕上,一動也不動。憲雲擔心地跑過去,她看見元元在蒼茫暮色中發楞,那種憂鬱沉重的神態是她從未見過的。她把元元的頭摟到懷裡,小心地問: “元元,你在想什麼?你不舒服嗎?” 元元苦惱地說: “姐姐,我在這兒看日落,我看見又紅又大的太陽慢慢沉到海水里,天慢慢黑下來。就像我睡覺時,你們關了睡眠開關後,有一種黑漆漆的顏色漫上來把我淹住。姐姐,我老是覺得我身上有一件重要東西丟在那片黑色中了。是什麼呢?我想啊想啊,想不起來;想啊想啊,想不起來。” 他的沉重心態與“5歲”的年紀“5歲”的臉容很不相稱。憲云無言解勸,只有憐憫地看著他。 那邊樸重哲已發動了直升機,他喊著: “憲雲,把元元抱過來吧!”憲雲趕緊抱起元元,笑著奔上飛機。 後邊,那位怪老人眼瞼抖動著,慢慢取下假髮和假須。他聽見了重哲對他的懷疑,憲雲對他的憐憫,也觸摸到元元靈光一現的心智。這些東西攪成熾熱的岩漿,在他心裡激烈翻騰。但不管內心如何,他外表仍然冷漠肅然,象夜色中的花崗岩雕象。 等到那架直升飛機鑽入夜色中。他才蹣跚地走過去,啟動了自己的直升機。途中他不時看看自己的手錶,那上面不時有個紅點在閃爍著,伴著唧唧的警告聲。這是元元的行踪指示器,在100公里範圍內有效,至於信號源自然藏在元元身上。 媽媽已經等急了。終於,夜空中出現了一個紅點,一架小天使直升機飄落到草坪上。媽媽過來埋怨道: “怎麼這麼晚才回來,元元,玩得開心嗎?” 元元早已忘掉了那些擾人的思緒,他咯咯笑著撲到媽媽懷裡: “真開心!媽媽,下星期你也去,好嗎?” “好,只要有時間,我一定陪元元去。” 他們用磁卡付了直升機的租金,把駕駛開關扳回自動檔,一個電腦女聲說:“謝謝你租用夏天公司的旅遊直升機,再見!”直升機的旋翼又旋轉起來,它像一隻馴服的小精靈,自動飛回去了。 他們走進客廳,元元伏在媽媽懷裡,咭咭哌哌地說著今天在海邊的見聞,說著怎樣與深冷電腦打了個平手。媽媽連回話的機會都沒有,只好笑著一個勁兒點頭。重哲回臥室換衣服去了,憲雲沒有去。她側耳聽著夜空,似有所待。不久,隱隱約約傳來直升機機翼的旋轉聲。這個聲音消失後不久,孔教授進門了。他拎著一個小包,面色冷漠,對妻女微微點點頭,便徑直走向自己的書房。元元已回到自己的臥室,憲雲苦笑著對媽媽說: “又跟踪我們一天。”她不願讓重哲聽見,聲音壓得很低。對爸爸這些怪僻得令人臉紅的行徑,即使對丈夫她也隱瞞著。憲雲媽也熟知丈夫的怪癖,她惟有苦笑: “這個怪老頭。” 憲云有些話已憋在心中很久了,她遲疑地問媽媽: “媽,是否請精神病醫生為爸爸診治一下?” 媽媽一個勁搖頭:“絕對不行,孩子,你知道老頭子性子剛烈,自尊心極強。讓他意識到自己有精神病,會馬上要了他的命。我們還是為他遮掩著,叫他安安生生度過晚年吧。” 重哲換好便服走出來,喊妻子快換衣服:“元元呢?該為小壽星祝壽了。”媽媽趕緊換上笑容,催促女兒: “快去快去,我去擺好飯菜。” 孔昭仁走進書房後,順手關上厚重的櫟木門,拿過搖控器按了一組密碼,牆上那副國畫又變成了屏幕。他習慣性地把屏幕切換到各個房間。元元的臥室內,元元正在擺弄從海邊帶來的貝殼,表情十分投入,看樣子他早已忘了在海邊時偶一閃現的思慮。客廳裡,母親和女兒正在密談他的精神病,她們沒料到被議論者正在清清楚楚地監聽他們的談話。但這位“性子剛烈”的男人卻沒有任何反應,仍是表情冷淡,不動聲色。後來,憲雲也回臥室換便服去了。重哲躺在沙發上看電子報紙,妻子開始用微波爐加熱菜餚。一切正常。 他一邊觀察屏幕,一邊把提包內的東西拿出來藏到一個秘密抽屜裡,有假髮,假須,最後一件東西沉甸甸的,赫然竟是一把大功率的激光手槍! 他動作熟練地檢查了手槍的功能,放入秘密抽屜,為手槍蓄能器充上電。然後,他細心地鎖上秘密抽屜,關上屏幕。室內電話響鈴了,妻子出現在電話屏幕上: “昭仁,該吃晚飯了。” 他簡短地回答:“好。”然後再一遍檢查了秘密屏幕和秘密抽屜。出門時他順手帶上了書房的門鎖,他的書房是不允許任何人出入的。 餐廳裡,5個人圍坐在一張長方餐桌上。燈光熄滅了,元元媽端著一個碩大的蛋糕走進來,5朵黃色的燭光搖曳著,映著元元媽喜氣洋洋的面容,也為餐廳空間塗上溫馨的暖色。憲雲和丈夫拍著手笑著唱:視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小元元,許個願,吹蠟燭吧。 小元元咧著嘴笑,他閉上雙眼默默祝告一番,然後噗地吹熄蠟燭。燈光亮了,元元雀躍著拿來刀子切開蛋糕,分發給大家。大家都在吃蛋糕時,元元湊到姐姐跟前悄聲說: “姐姐,你猜我祝愿的是什麼?” “是什麼?” “我祝愿爸媽長壽,也祝愿我快快長大。姐姐,這是我的第37個5歲生日了,什麼時候我才能到6歲呢。” 憲雲心房猛一緊縮:他還沒有忘記這檔子事!但元元並沒真正把這事放在心上,說完這句話,他仍然毫無心計地又說又笑。憲雲放下心來,不過她仍覺得心頭隱隱作疼。 第二天拂曉,憲雲很早就起來了。太陽的晨光透過落地長窗,幾乎是水平地射進屋內,屋內到處是一片金紅色。憲雲吃了一些早點,把旅行箱收拾好。她走過去,踮著腳吻吻丈夫: “重哲,再見,記著我昨天的話。” 重哲用力擁抱她,笑道:“放心吧,祝你一路順風。” “喊醒元元嗎?昨天他一定累了。” 重哲驚奇地看看她,笑著揶揄道:“你是怎麼了?你以為元元是人類的小孩子?對於他,只問能量是否消耗完,不存在累不累的問題。” 憲雲也啞然失笑了:“怎麼搞的。重哲,我告訴你,小時候,很長時間我從不把元元當成智能機器人,我認為他是我親親的小弟弟,是人類的一個成員。雖然他有種種怪異之處,比如他不會流淚,他有睡眠開關,他是爸爸生的,等等。但我總覺得這只是正常中的特殊,就像人類中有禿子和絡緦鬍子一樣。長大了,理智能夠戰勝感情了,我才接受了這個事實:雖然親密無間,他和我們不是同類。但這幾年,大概是老煳塗了吧,我又重複了兒時的錯誤,常在無意識中把他當成人類的兒童,當成咱倆的親生兒子。” 重哲從妻子的話語深處聽出幾絲傖然。他們婚後一直未能生育。年青時兩人在事業上都太投入,把要孩子的時間一推再推,等到主意打定時,憲雲年紀已經偏大了。而且,這件事在很大程度上與元元有關,這個長不大的小元元常常使憲雲心懷歉疚,她把加倍的母愛傾注到傻弟弟身上,連重哲也總是把元元當兒子看待。他開玩笑地說: “不,你不老,你仍然象二十年前那樣漂亮。我去喚醒元元。” 兩分鐘後,元元慌慌張張跑來了: “姐姐,我不讓你走!要不我也和你一塊去非州!” “元元,你還小。” “我不小了!你看。”他輕而易舉地把姐姐舉起來,就像螞蟻舉起一隻大豆莢,“你看,我多有勁兒,獅子來了,我還能保護你呢。姐姐,讓我跟你去吧。” 憲雲在空中笑著喊:“小壞蛋,快放我下來,快放下來!”她掙下來,蹲到地上哄元元: “元元,你不能走呀。我走了,樸哥哥又太忙,爸媽年紀大了,你得留在家裡照顧爸媽呀。我知道元元是個又孝順又能幹的好孩子。” 元元想了想,慨然答應:“好,你放心走吧。” 門外響起喇叭聲。一輛馬力強勁的全地面越野車尤尼莫克停在柵欄門外,老托馬斯一隻手搭在車喇叭上,一隻手向樸重哲抬手致意。媽媽也趕出來了。這位在課堂上氣度優雅的卓教授這會兒神情淒然,眼眶略微發紅,勉強笑著同女兒吻別。憲雲拿起室內電話,低聲說: “爸爸,我走了,你多保重。” 電話那邊爸爸沒有打開屏幕,所以只能聽見爸爸的聲音:“你走吧,我不送了。” 樸重哲拿起皮箱送她出門。托馬斯先生下車打開汽車後蓋,把行李放進去。他已經58歲了,身體很健壯,面色紅潤,茂盛的紅鬍子。他親切地搥搥樸的肩窩:“樸,你有個難得的好妻子,漂亮,又非常能幹。你是怎樣挑選妻子的,能向我兩個兒子傳授經驗嗎?” 重哲笑道:“你知道嗎?後天是我們結婚20週年,你的日程是多麼殘忍!” 托馬斯哈哈大笑:“非常抱歉,非常抱歉,或者,我們推遲兩天?” “讓她走吧,她的心早已飛到獵豹、獅子和狒狒身上了。” 托馬斯笑著重複:“抱歉,非常抱歉,餵,小元元,喜歡老托馬斯送給你的駝烏蛋嗎?” 元元聲音清脆地說:“喜歡!謝謝托馬斯伯伯。” “元元,喜歡我這匹新馬嗎?”他拍拍汽車車頂,“是我新買的,氫氧燃料電池和太陽能雙驅動,時速250公里,無論是在沙漠還是在沼澤里都一樣行走如飛。我要把它空運到肯尼亞去。元元,跟伯伯一塊去非州吧,在一望無際的大草原上飆車,絕對的刺激!” 元元看看姐姐,一本正經地說:“不,我要留在家照顧爸媽。” 托馬斯笑起來,“好孩子,真是好孩子,好,我們要走了,等下次回來給你帶一隻非州犀鳥,好嗎?” 元元調皮地說:“不,我要一隻犀牛,或者大象,要不帶一頭河馬。” 托馬斯哈哈大笑:“好,咱們一言為定,我一定在旅行箱裡裝一隻河馬帶回來,你先在院裡挖一個水池吧。孔,請上車。” 憲雲最後同元元吻別,坐上尤尼莫克。托馬斯發動了汽車,汽車尾管噴出淡淡的白煙,悄無聲息地啟動了。元元媽把元元抱起來向汽車招手,她看見在汽車轉彎時,女兒還特意從車窗裡伸出頭向他們一個勁兒地揮手。她笑得那樣暢快,就像個十八歲的無憂無慮的女孩。元元媽扭回頭埋怨女婿: “重哲,後天是你們結婚20週年,你該留憲雲多住兩天的。咳,我的記性也不行了,本來我該記住的。” 重哲笑道:“媽,不行的,你知道,憲雲是一個事業至上主義者,恐怕我們都一樣。” 元元已經掙下地玩耍去了。媽媽輕輕嘆息一聲:“真快啊,已經二十年了。重哲,我們總是可憐元元,可憐他的靈智被囚禁,一輩子也沖不出蒙昧的禁錮。其實,有時候我倒希望像他一樣永遠不會長大,不會變老。”她笑著對自己作了評價:“純粹的胡說八道。”重哲也笑了,他向岳母點點頭,徑自返回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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