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科幻小說 尋找中國龍

第5章 四、牙牙學語

尋找中國龍 王晋康 11208 2018-03-14
吃完早飯已是9點鐘,黑蛋很自來熟地說:“蛟哥,曼姐,午飯我們還在這兒吃啊,我們要好好陪龍崽玩一天。”何曼笑道:“行啊行啊,龍崽太孤單了,巴不得你們陪它玩。” 英子說:“曼姐,乾脆把龍崽帶回村,行不?我們保證讓它玩得舒舒服服,吃得肚胞腸圓。”黑蛋說:“對,我給它摸螃蟹,逮小魚,讓它改改口味。”我說:“我給它講故事,從古到今有關龍的傳說,像大禹治水啦,柳毅傳書啦,禿尾巴老李啦(注:這是一則原汁原味的漢族民間傳說。一條白龍生於姓李的農家,出生後被其父當成妖怪剁掉尾巴,但其母偷偷把它養大。白龍上天后十分顧卹百姓,被鄉親暱稱為禿尾巴老李。後來為保護百姓而與整個神界搏鬥,壯烈犧牲),西遊記上的白龍馬啦。它一定愛聽。”

兩人只是笑,蛟哥說:“我們十分感激你們對龍崽的情意。不過現在還不是它向外界露面的時候。咱們若想把潛龍山渲染成尼斯湖那樣的神秘之地,就得讓龍崽保持一定程度的神秘性。所以,我們一般只讓它夜裡出去。” 英子不滿地說:“那龍崽白天不成一個囚犯啦?多可憐呀。”曼姐解釋說:“白天我們也要帶它出去玩的,但一般都在深山密林中,我們要造成'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神秘感。” 那麼,我們就在這兒和龍崽玩吧。龍崽和我們已經十分熟稔,就如多年的好友。不過它最親近的是花臉。也許,儘管龍崽有很高的智慧,它在內心裡還是把自己定位為動物,與花臉有天然的親近感。它倆無時無刻不廝混在一塊兒,一會兒互相舔著,脖頸繞著脖頸;一會兒在打鬧,花臉呲牙裂嘴地咬龍崽的尾巴,龍崽把尾巴擺到這邊,它跳到這邊咬;擺到那邊,它跳到那邊咬。龍崽調皮地一甩尾,把花臉甩個四腳朝天。花臉的自尊心受到打擊,爬起來生氣地吠叫著,龍崽趕快去舔舔它,兩位又和好了。

我忽然想起那個疑問,問:“蛟哥,龍崽是雌龍還是雄龍?是小男孩還是小姑娘?” “你們猜猜看。” 我們仍然各自堅持原來的理由,我說,看它的調皮勁兒和它愛動愛玩的性格,還有它的一對大角,像是個小男孩。英子說,它那麼漂亮溫順,像是個女孩。蛟哥問黑蛋,黑蛋抓了半天后腦勺,也沒得出確定的意見。最後蛟哥說: “英子猜對了,它是個小女孩,是一條又調皮又溫順的小雌龍,按說該叫它龍囡的。但它剛誕生時我們不能確定它的性別,就喊它龍崽,叫順了,也就這樣一直叫下來。” 黑蛋說:“這就好了,這就好區分了。蛟哥你知道不,我們原來一直為兩人重名而頭疼呢。現在,你,”他指指我,“就叫男龍崽,而你,”他指指龍崽,“就叫女龍崽。你說行不行?”

他問龍崽。那位女龍崽好像真的認可他的說法,向他點頭,把我們都逗笑了。 中午,兩位主人到洞的後部(那是他們的廚房)做飯,英子去幫忙,被兩人趕回來:“去去,哪有讓客人動手的道理,你抓緊時間陪龍崽玩吧。”英子回來後小聲說:廚房裡食物很少,為了招待咱們,他們恐怕要罄其所有了。想想也不奇怪,這兒太偏僻,老鄉也不多,他們又沒有冰箱,採購食物一定很困難的。我溜到後邊看看,他們正在盤點自己的庫存:有3個鹹鴨蛋,夠孩子們吃了,有半箱可樂,再炒兩個山野菜……我悄悄離開,回到前邊,黑蛋英子看著我說:要不,咱們就別在這兒吃飯了。我想想,說:“不,現在離開很不禮貌,中午咱們儘管放開肚子吃好啦,明天咱們給他們送點給養,家裡沒有,我可以讓爹到鎮裡買。”

“對,不愧是大學生,辦事有板眼。就這麼辦!” 午飯是米飯,兩盤山野菜,一個盤裡放著3個鹹雞蛋。 “你們吃吧,我和你蛟哥嫌它太鹹。”曼姐說。我們裝著煳塗問:“是不是只剩下這3個了?” “哪裡哪裡,食品櫃裡好多呢,不信你去看。” 我笑著說:“不用去驗證了。吃吧,不要虧了主人的一片心意。”黑蛋和英子明白我的意思,每人不客氣地拿了一個,我把自己的那個遞給龍崽:“龍崽,我在神龍廟見過你剝雞蛋,再來一次讓我看看。” 龍崽用它堅硬的鷹爪艱難地抓牢雞蛋,在地上磕著,又用爪尖剝蛋殼。它的動作仍十分笨拙,但不管怎樣,它到底把雞蛋剝出來了。我們三人一齊拍手叫好。龍崽把雞蛋舉到嘴邊,想了想,又送給花臉,花臉卻一點不知道謙讓,一口吞下,滿意地哼哼著。

我們笑著指責花臉:“貪饞鬼!比比龍崽,看你多沒家教!”花臉聽不懂我們的批評,仰著臉看龍崽,它還想再吃一個呢。於是黑蛋和英子都把已經剝好的雞蛋塞給龍崽,龍崽給花臉一個,自己留一個,兩位都吃得十分香甜。 喝可樂時,我還讓龍崽表演了開瓶,它用堅硬的右爪努力抓牢可樂瓶,用左爪的一個指尖艱難地勾住拉環,用力一拉,拉開了,我們三人又是一陣鼓掌。別看它笨手笨腳,可它是動物呀,如果讓花臉學開可樂,保准一輩子也學不會。龍崽把可樂倒在盤子裡,不過花臉不喜歡這玩藝兒,舔了一口,立即噴著鼻子躲開了。 看著龍崽的舉止,我很難克服自己的錯覺:它完全是一個人,是一個好心眼的小姐姐,只不過披了一張龍的外衣。它的智慧絕對已經超出動物的範疇,雖然它和花臉很親密,但兩者的智慧根本不在同一個數量級。

我不由嘆息一聲。陳蛟笑著問:“嘆息什麼,飯菜不如意嗎?” “不是。我喜歡龍崽,也可憐它。它這麼聰明,可惜沒有爹媽——你們最多只能算作它的半個父母吧。也沒有兄弟姊妹,在這個世上孤孤單單一個人,將來到哪裡去找配偶呢。” 陳蛟和何曼互相看看,笑道:“放心吧,它很快就會有兄弟姊妹,將來也不愁沒有配偶。至於父母,這點沒法子可想,它永遠不會有真正的父母,我們就權當它的父母吧。” 我點點頭,心中仍然愀然不樂。為什麼不高興?我自己也說不清楚。我的直覺感受到一些深層次的矛盾,但我中學生的邏輯能力不足以把它明朗化、條理化。我只是覺得,龍崽,這個自然界中第一次出現的生物,它的生命之路中有太多不確定的東西。它將生活在什麼地方,在深山密林,在動物園,還是人類家庭中?以它的智慧,讓它按動物的層次生活,未免太狠心,可是讓它作為人類的一分子,似乎也不可能……

我搖搖頭,擺脫這些纏人的思緒。總有辦法吧,車到山前必有路。上帝創造了萬物,但上帝已退休了,現在,人類已造出無數自然界沒有的生物或生命形式:騾子,金魚,虎獅、克隆羊,試管嬰兒,克隆人……所有這些,總歸要找到自己在自然界的合適位置。 下午四點,蛟哥催我們回家,說,還有這麼遠的山路,再不走就要趕夜路了。我們戀戀不捨地同龍崽告別,蛟哥囑咐:“記著,回村後儘管為龍崽揚名,越轟動越好。只是不要說龍崽的來源,不要透露我們這個住處。” 我說:“你儘管放心吧,這是黑蛋的強項,沒有的事他都能吹出來,何況是真有其事呢。他一定能考證出龍崽是應龍的幾十代玄孫,還會發誓說他親眼見過神龍騰雲駕霧,耕雲布雨。在黑蛋心裡,神龍本來就該是法力無邊的,龍崽這麼平常,他早就覺得不過癮了。”

黑蛋嘿嘿地笑著,並不反駁。蛟哥和曼姐說:適當的誇張是必要的,尤其是在目前的造勢階段。但也不能太離譜。說到底,我們是科學家和有知識的學生,不是靠裝神弄鬼唬錢的巫婆神漢。我們笑著答應了。 七扯八扯,太陽已在西邊的山尖沉落,我們告別這三位,走過山凹。回頭望去,蛟哥曼姐還在向我們招手,龍崽用後腿蹲坐在地上,就像一隻守門的石獅。花臉特別地戀戀不捨,朝著那三個黑影響亮地吠著,我們聽到龍崽也在“莽哈莽哈”地回應。 我們趕到村口,暮色蒼茫中,看見幾個女人在路邊閒聊,一邊探著腦袋張望。是我娘、黑蛋娘和英子娘。看見我們,我娘高興地說: “跑哪兒野去了?你個小鱉羔子,還有你倆小鱉羔子,兩天不見你們的人影!”又轉回頭對另外兩人說,“沒事吧,我說過沒事的。都是大孩子了,辦事會有分寸的。”

我把黑蛋推到前邊,小聲說:去吧,該你唱主角了。黑蛋毫不謙讓,走上前清清嗓子說:“娘,兩位嬸嬸,我們是去龍穴探險,我們見到神龍了!” “真的?真的?”三個大人都很激動,儘管兩個月來關於神龍的傳說早已流傳遐邇,但真正見過的人並不多,她們三個就沒親眼見過。她們七嘴八舌地問:“真的見到了?陳老三說的話都是真的?” “對,親眼見到了,絕對沒假。不過這條神龍並不是應龍本人,是它的20代玄孫(我立即在心中推算,6000年前的應龍,20代玄孫,每一代有300年,龍的壽命是比人長多了),是一條可愛的小龍崽。我們和它玩了很長時間,還摸了它的腦袋……” 英子娘擔心地問:“摸它的腦袋?黑蛋,你可不要以下犯上。雖說它是條小龍崽,也是神哪。”

黑蛋嘻嘻地說:“沒事,我們摸它它還很樂意呢。我們還餵牠吃了五香牛肉和烙餅……” 黑蛋娘生氣地說:“黑蛋,不許沒大沒小!對神龍怎麼能說'餵'呢,只能說你向它上貢,它享用了。” 我驚奇地看看黑蛋娘,一個沒什麼文化的山村農婦竟然知道周公之禮,真令人佩服!黑蛋很隨和地說:“行,那就說是我們向它上了貢,它享用了。這位神龍很現代很前衛的,什麼現代食品都吃,五香牛肉,可口可樂,鹹鴨蛋……它喝可樂會拉開蓋上的鋁環,吃雞蛋還會剝皮呢。這些都是我們親眼見的。” “喲,陳老三真的沒說謊,真的沒說謊!龍崽娘,你們當家的冤枉他了嘛。” 我娘有點難為情,低聲咕噥道:“他是當乾部的,黨員,不興信這一套的……我回去數落他。” 三個當娘的分別領著自己的兒女回家。爹正趴在電腦前學打字,手忙腳亂的,比龍崽的鷹爪還笨。見我回來,隨意撂一句:“這兩天野哪兒了?趕緊吃飯,吃完教我打電腦。” 我在廚房吃飯,聽堂屋裡娘嘰里古魯地講著神龍的事,還聽她埋怨爹:“那麼多人都見了神龍,連咱家龍崽都見了,你還不信嗎?鄉親們都迷信,就你能?”少頃,爹滿臉疑惑地過來,噼頭就問: “你真的見到了神龍?摸過它,餵過它?” 我知道對爹不能像黑蛋那樣吹牛,笑著說:“爹,別著急,坐下聽我慢慢說。沒錯,龍崽我們是親眼見了,也摸了,也餵了。不過,它不是神龍,不會唿風喚雨,騰雲駕霧,也不是什麼應龍的20代玄孫。它——只是一條普普通通的動物,但它是世界上唯一的龍,就是我們傳說中的龍,這點兒沒假。” 爹懷疑地說:“不是一條恐龍吧。” “不是,絕對不是。它是一條中國龍,模樣與九龍壁上的龍完全一樣。” 爹大惑不解,喃喃自語:“這就怪了,這就怪了。按說,龍只是神話……” 我心裡想,爹呀,對不起了,為了我們和蛟哥曼姐的計劃,只能瞞你幾天。我說:“爹,先不管這條龍的來歷,既然它來到潛龍山,對我們是大大的好事呀。你想,如果全世界都知道這兒有一條真正的中國龍……”我把我們的設想盡情吹噓一番。 “潛龍山以後就要靠旅遊吃飯了。你沒忘吧,上次何叔也建議你發展旅遊呢。” 爹遲疑地說:“那敢情好,只是……” 爹沒說出他的擔心,不過我知道他是怕迷信之風也會隨之高漲。其後的事應驗了他的擔心。我們三個的宣傳給村民帶來極大的震動,即使原來對陳老三抱著懷疑的,這會也都信了,全村掀起一股空前的“神龍熱”。陳老三對我們感激涕零,逢人便說: “我說我親眼見過神龍!我說我親眼見過神龍剝雞蛋皮!有人偏說我造謠,如今你們問問黑蛋、英子和龍崽,我到底是不是造謠!龍崽還是大學生哩,還是賈村長的兒子哩。” 路上與陳老三見面,他對我特別客氣,特別尊敬,說話時垂著手,半側著身子。我在心中揶揄道:看來我們都沾了龍崽的光,也都成半仙之體啦! 向黑龍廟進香的人潮水一般,其中有百里之外的人。後來我去黑龍廟看過,祭壇上的貢品比前幾天豐富多了,有真空包裝的南京板鴨,道口燒雞,鹹鴨蛋,山核桃,板栗,五香豬手,銀魚罐頭,可口可樂(人們肯定聽說了龍崽愛喝美國可樂的嗜好)……對鄉親們這些破費,我們倒沒有於心不安,這是讓龍崽吃的呀。多可愛的龍崽,即使鄉親們將來知道真相——知道它不是法力無邊的神龍,也會心甘情願把好東西給牠吃的。 至於鄉親們的磕頭禮拜、虔誠許願,我心裡不是滋味。中國老百姓的膝蓋怎麼這麼容易彎呢,他們幹嘛非要臆造出某個供他們跪拜的神物呢。不過我在心里安慰自己,畢竟有關神龍的蓋子不會捂得太久,只要我們把龍崽的身世一公開,看陳老三該多狼狽吧。那時鄉親們就不會相信神靈而信仰科學了。 在對神龍的崇拜潮中,只有我爹不跟風。他總是惱火地看著進香的人流。他無法阻止和批評他們,現在還會有誰信他的話?連他兒子都證實了神龍的存在。而且,以我爹的知識水平,他又不可能猜到龍崽的生命來源於科學,來源於基因技術。但儘管這樣,他堅決不參加到這個潮流中,暗地裡堅持著自己對“神龍”的懷疑。說實話,我對爹開始有點兒佩服了。 兩天后,我們給蛟哥他們一家三口送給養:一箱桐蛋,一箱龍鬚面,一件非常可樂,是我爹從鎮上買的。我、黑蛋和英子每人扛一箱,連花臉的脖子上也吊著一袋牛奶軟糖。既然它是龍崽的好朋友,它也該出點力麼。山路不好走,尤其是過閻王背,我們是爬過去的,三個都氣喘吁籲。馬上就到那個洞口了,花臉急不可耐地衝過去,我們也加快腳步。三天沒見到龍崽,我們已經想得不行了。 柵欄門虛掩著,花臉用嘴巴推開門進去,歡快地喚著。可是它很快就滿臉懊喪地返回了。很遺憾,三位朋友都不在家,看來陳蛟夫婦帶龍崽出去放風了。我們把食物放到廚房裡,發現他們也新購了一批食物,這是他們去鎮上買的,還是什麼人送來的? 不見龍崽就走,未免心有不甘。我們等了很久,他們還是沒回來,我們只好怏怏地離開。花臉還是像上次那樣,時時扭回頭,對後面的洞口戀戀不捨地吠叫著,直到夜色漸漸把洞口淹沒。 此後兩天我們沒再去那兒。黑蛋和英子開始忙起來,我也想趁這幾天把暑假作業趕完,這是我的老習慣,趕完作業,以後玩起來就沒有負擔了。爹的小竹編廠就在屋後不遠,依著山坡建一個工棚。閒暇時我也常去幫他們幹活。黑蛋正在破蔑絲,動作十分瀟灑,一把蔑刀從容地前進著,長長的蔑絲在他身後飄動,就如一條夭矯多變的青龍。我誇他能幹,黑蛋老老實實地說,其實他只是乾粗活的,只能破蔑絲和編個背簍簸箕。英子才是乾細活的,編一些魚啦蝦啦小松鼠啦,編什麼像什麼,你爹開給她的工資比我高多啦(這句話是貼著耳朵說的)。不過黑蛋大度地說,我一點兒也不嫉妒,誰讓咱藝不如人呢。 我去看英子乾活,她正在編一隻小松鼠,靈巧的十指疾速地翻飛著,蔑絲在她手裡變成有生命的東西,慢慢地,小松鼠的腦袋定型了,身體出來了,一條毛茸茸的大尾巴也伸出來。我真心稱讚著: “英子,你真巧!上學時沒發現你有這種天才呀。” 英子微微笑著,把最後的蔑絲頭插進去:“給,這個給你吧。” 我接過來,向她建議,你照我家花臉的模樣編出一條狗,送給龍崽做禮物,它不是最喜歡花臉嘛。英子答應了。 工棚裡的根柱伯告訴我,他昨天去神龍廟上了貢,不過沒見著龍崽。根柱伯問我,神龍什麼時候駕臨廟裡?我說,一般是晚上兩點到三點。如果你想見到它,就得守上一夜。根柱伯說:行,明天就守一夜,我真想親眼見見神龍是什麼樣子。他又問: “這麼說,老神龍——就是黃帝手下的應龍——真的不在了?” 黑蛋搶著說:“當然不在了,龍的壽命雖然長,也就是500年,並不能長生不老呀。長生不老的龍是不存在的。” 根柱伯有點兒失望,但也表示信服。這兩天,黑蛋成了龍專家,有關龍的一切沒有他不知道的。像什麼龍的心是涼的,人的心是熱的;龍能活500年,人能活100年(以上資料實際來源於一則神話故事:龍女與三郎)。還有,凡龍要想成仙,必須揭去龍鱗,但揭龍鱗可是一道生死關,就看這條龍有沒有勇氣和福份了。還有什麼渭龍清,涇龍濁,洞庭龍寬慈,錢塘龍性如烈火,等等。我知道他是盡量為“神龍出山”造勢,但有時我不得不搶白他。我說你消停一點吧,你的那些知識都是垃圾,自相矛盾,胡吹冒撂。再沿這條路滑下去,得先拿你開刀,破除迷信啦。黑蛋嘿嘿地笑著說,你別介意,自從見到龍崽後,我已經知道龍不存在,咱們小學的那次爭論確實是我輸了。我吹這些,是和那些還相信神龍的鄉親們開個玩笑。 我們商定第二天再去山洞一趟,算算已經有6天沒見我們的龍崽,再不去,我們(包括花臉)就要得相思病了。 晚上爹不在家,又出山去聯繫業務。我想還是應該利用現代化工具,就把竹編廠的生產品種、價格、交貨期、我家電話等編成一條消息,在網上發出去。我還準備哪天去找蛟哥,讓他把這些資料翻譯成英文,發佈到國外。對了,蛟哥說要在網上把神龍的消息發到國外,不知道發了沒有?後來我睡了,做了一個亂七八糟的夢,事後想起來都臉紅。我敢說,我從來沒有動過這些壞念頭,它們怎麼會進入我的夢景呢?我想都是怪黑蛋,是他那些烏七八糟的“龍知識”影響了我。 我夢見自己變成王三郎,就是神話傳說“龍女與三郎”中的主人公,帶著花臉來到龍宮,給美麗的龍女吹笛子。龍王發現龍女喜歡上三郎(就是我),勃然大怒,說,用我的龍鬚把窮光蛋的嘴巴縫上,看他還能不能吹笛子!龍女的保姆墨魚精勸龍女:別跟那個凡人啦,龍的心是涼的,凡人的心是熱的;龍能活500年,凡人只能活100年。龍女說,再不救他,他連三天都活不了啦,還說什麼100年500年! ……龍女派墨魚精保姆把我救出來,抽掉我嘴上的龍鬚,然後龍女(她長得像英子)溫柔地吻我,花臉高興地亂吠…… 確實有誰在吻我,我醒了,一條大舌頭輕輕舔著我的臉,一隻枝枝椏椏的大腦袋映著門洞裡射進來的月光。是龍崽!花臉樂瘋了,前前後後地竄著跳著吠著。我一下子抱住它的脖子,驚喜地喊:龍崽!龍崽!你怎麼來了?蛟哥曼姐不是不讓你出山嗎?他倆也來了嗎? 娘從門外探進腦袋,她一定是聽見了這屋裡的動靜。我喊,娘,這就是龍崽,它來咱家串門哩。娘驚得眼珠子都掉出來,大張著嘴,定定地看著它。龍崽很有禮貌地對女主人莽哈一聲。娘緊張地小聲問我:用不用磕頭?見神龍該磕頭的呀。我惱火地說:磕什麼頭呀,這是我的好朋友,就像是你的侄女,它該對你磕頭才是。你只用把好吃的東西拿來就行了。娘忙去搜羅一堆,都是原來給我準備的,有薩其瑪、怪味豆、五香驢肉等,放到龍崽面前。龍崽的大眼睛閃動著,再次很有禮貌地叫一聲。 娘在龍崽面前還是很緊張,要知道,這可是山民們世世代代朝拜的神龍啊。而現在,這條神龍正同兒子和獵犬親暱。她立在門口,仍有些手足無措的樣子,我只好說:“娘,你去睡吧,我和龍崽玩一會兒。”娘鬆口氣,忙退出我們的房間。我接著問龍崽: “你是不是一個人來的?知道嗎,三天前我給你們送去很多好吃的東西,黑蛋英子和花臉都去了,可惜你們不在家。今天晚上我們剛商量好要去看你呢。我真想你,你想我們不?” 在我連珠炮的追問中,龍崽只是安靜地吃著食物,只是時時伸出舌頭舔我一下。我嘆道:“聰明伶俐的龍崽呀,可惜你不會說話,要能說話該多好。” 這時龍崽的表情有一個明顯的變化,它停止咀嚼,定定地看我,看得我心里納悶。我耐心地說:“龍崽,你是不是有什麼話想告訴我?你能聽懂我的話嗎?” 龍崽看著我,嘴巴翕動著,喉嚨裡發出三個音節。再看看我,把這三音節重複一遍。等到它重複第三遍時我恍然大悟——我的心怦怦跳著,不敢相信自己的揣測,小心地問: “龍崽,你是在同我說話,對不對?” 龍崽點點頭。 “你再說一遍,慢慢說,不要急。好嗎?” 龍崽再次重複一遍,這次我完全聽清了,它是在說:“我說話。”喉音很重,音節單調,辨聽起來比較困難,但我想自己沒有聽錯。我問:“你是說,我——說——話,對不?” 龍崽眼睛中亮光閃爍,高興地點頭。 “你說'我說話',是說你要說話,還是說你已經會說話?” 龍崽的回答仍是三個音節:“我說話。” 我不再追究,也許它還不能領會精微的字義,現在最重要的是它會說話!雖然語言能力還很差,像一個兩歲的人類孩子,但這已經很偉大了!我耐心地教它: “我再教你說別的話,好嗎?來,先說你的名字:龍崽。” “龍——崽。” “再說我的名字:龍崽。” “龍——崽。”它又加一句,“兩個龍崽。” 我笑了:“對,兩個龍崽,咱們很有緣份,對不對?再說你的父母的名字——至少他們算是你的半個父母吧:陳蛟,何曼。” “陳蛟,何曼。” 這兩次它的發音很準,估計蛟哥曼姐對這些名字已經進行多次訓練。我指指在它旁邊撒歡的花臉,“再說它的名字,花臉。” “花——臉。”它想想又補充一句,“我最好的朋友。” “你說什麼?” “最好的朋友。” 這句話讓我吃醋了:“最好的朋友?那我呢,黑蛋英子呢?” 龍崽難為情地看著我,瞪大眼睛思考著,最後赧然低下頭。我笑著拍拍它的頭,不再難為它。其實我知道它的意思,它的智慧已經接近於人類,但它還是把自己歸於動物一類,放在人類之下。這樣,它看我們時帶著仰視的目光,所以沒把我們歸入“朋友”一類。這種想法比較紆曲,別說它的小腦瓜了,就是我也不一定能表達清楚。我說: “行啦行啦,花臉是你最好的朋友,我們三個也是你最好的朋友。對不對?” 龍崽喜悅地點點頭。 我們的對話已超過花臉的理解力,它這會兒一動不動,尾巴高高翹著,仔細辨聽我們的談話。龍崽嘴裡發出“花臉”這個詞時,它習慣性地搖搖尾巴,但馬上意識到這不是主人在召喚,而是一個動物同類發出的聲音,於是疑惑地盯著龍崽的嘴。龍崽調皮地喚一聲,再喚一聲,花臉的尾巴搖個不停,它的狗眼也越來越驚異。我想,也許花臉正在對“龍崽說人話”這件不合常規的事進行認真的思索,不過,看來,以它的智力不可能得出答案了。 龍崽用它聰慧的大眼睛看著我。它會說話,我們能在更高的層次上互相理解了,我真想這會兒就把黑蛋和英子喊來,讓他們分享這個好消息。我開始穿衣下床,娘聽到動靜,過來問清我想幹啥,說: “你這孩子,不看看幾點了?深更半夜的,攪得全村不安生。明天再去吧,明天吧。” 我興奮地說:“你不知道,龍崽會說話!” 沒想到娘一點兒也不驚奇,咕噥道:“有啥奇怪?仙家哪有不會說話的,龍要是不會說話,柳毅和龍女咋談情說愛?” 原來在她的心目中,龍崽仍是個法力無邊的神龍,是仙家。當龍崽一直用仰視的目光看人類時,我娘(及許多鄉親)卻在用仰視的目光看龍崽。娘對龍崽非常敬畏,連帶地對龍崽的同伴——她兒子——也多了份敬重。她輕聲細語地勸我睡覺,然後輕輕拉上門走了。 龍崽和花臉安靜地臥在我床下,我和它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慢慢進入矇矓。我想蛟哥和曼姐太不仗義,這麼好的消息,為什麼一直瞞著我們?如果潛龍山出了條真龍,還是一條會說話的龍,那不是更轟動嗎?我還要教它說外語,等外國大鼻子來參觀時,龍崽會說:“古的拜!”“莎揚娜拉(日語再見)!”“達斯維達尼亞!(俄語再見)” 可他們為什麼一直瞞著我們呢?我們在他家玩了一整天,龍崽沒有露出一句人話,可見他們事先下過禁令,不過到我家後,龍崽把禁令忘了——它畢竟是個孩子嘛。為什麼蛟哥要隱瞞呢?在半睡半醒的矇矓中,我忽然猜到一個原因,我想這個原因不會錯的: 龍崽是用多種動物的基因拼成的,但如果想讓它有語言能力,則這些基因中必然包含一種特定生物的基因:人。人是這個星球上唯一進化到具有語言能力的動物。而且,恐怕不僅僅牽涉到聲帶,語言是由人腦中一個特定區域管理的,這麼說,龍崽的腦基因中可能也含有人類基因…… 而蛟哥和曼姐一直說,為了避免引起社會的反對,他們一直沒有使用人類基因。 我想起他們講過的那個悖論:人類和動物基因的混合併不是大逆不道的事,因為人類本來就來源於動物,人類和黑猩猩的基因相似度高達98%。但“人獸雜交”確實又是個令人恐怖的字眼,因為,若對此沒一點兒限制,遲早會出現狼人、鱷魚人等怪胎。這是個兩難的問題,現今人類的智慧還回答不了,只有等歷史來裁定了。 我聽這番話時煳裡煳塗,這會兒回想起來,對它的理解又加深一層。但不管怎樣,看來蛟哥和曼姐已悄悄越過這道界限,非常小心非常謹慎,但畢竟是邁過去了。只是,他們對外面一直謹慎地保守著這個秘密。 我想了想,決定把這個秘密漚到肚裡,誰也不說,對黑蛋和英子也不說。他們都是龍崽的鐵桿朋友,但他倆不一定能理解這些深層次的觀點。我不想讓蛟哥和曼姐再應對更大的外界壓力。 對,就這樣。我伸手拍拍龍崽的腦袋,拍了個空,它已經走了。隔著窗戶,我看見一龍一犬的身影在院外的山坡上依偎著。少頃,花臉輕快地跑回來,沒再到我屋裡,徑自回它的狗窩裡睡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把黑蛋和英子從床上拽起來。我敲黑蛋腦袋時,他惱火地說:“現在才幾點?你個遊手好閒的傢伙,別忘了我是工人階級了,今天還要上班呢。”我說,我要宣布和龍崽有關的一條重大消息,你愛來不來。很快,黑蛋和英子睡眼惺鬆地出來了,英子還沒梳妝,頭髮亂蓬蓬的,見我在看它,難為情地用五齒梳(手指)在頭上胡亂梳了梳。我說,你們二位去溪邊洗洗臉,清醒清醒,我真的有大消息。 一會兒兩人過來了,急切地望著我。我不會把“人類基因”的秘密洩露給他們,但“龍崽會說話”這件事是瞞不了人的,我也不想瞞。我說:“第一條消息,龍崽昨晚到我家串門了,今早才走。” 兩雙眼睛眨巴眨巴地看著我,等確定我不是開玩笑,立時像熱油鍋撒了一把鹽粒,兩人嚷起來:“為啥不喊我去!”“蛟哥和曼姐不是不許它出來嗎?”“哼,它為啥上你家不上我家,龍崽偏心眼!” 我笑著說:“關於這點請不必吃醋,龍崽來我家是衝著花臉的,它親口告訴我,花臉是它最好的朋友。當然我們也是它的朋友啦,但檔次是排在花臉之後的。” “它親口告訴你?” “對,這正是我要宣布的第二項重大消息,龍崽會說話!” 這次,那兩雙眼睛眨巴得更快,隨之的爆炸也更猛烈:“真的?”“它真的會說話?”“你一定是開玩笑!” 我把昨晚的情形複述一遍,他們馬上相信了。黑蛋說:“對,它當然會說話,它多聰明啊,光那雙大眼就會說話。” 英子說:“我想起來了,在神龍廟第一次碰上它,咱們餵牠吃五香牛肉時,它就曾經嗚裡哇啦說過一陣,肯定那時它就在說話,可惜咱沒聽懂。” 黑蛋越想越生氣:“龍崽,這麼好的消息,為什麼昨晚不喊我們?” 我歉然說:“我確實打算去叫你們的,被我娘攔住了。” “它今晚還會來嗎?” “我不知道。我想——它還會來吧。” “那好,今晚咱們守它一夜,我要親耳聽它說話。” 英子說:“還要給它帶好吃的東西。” “好吧,晚上10點聚到我家等它。” 晚上,兩人早早來到我家,每人拎一大包小吃,他們一定把家裡打牙祭的東西全搜羅來了。我們圍坐在床上聊天,一邊豎著耳朵聽外面的動靜。花臉臥在床下,也常常突然抬頭傾聽著,它也在等候著自己的朋友。閒談中黑蛋一個勁兒追問:龍崽怎麼會說話,它有人的聲帶還是鸚鵡的舌頭?我知道再往下追一步,他也會懷疑到龍崽身上是否摻雜了人類基因,忙把話頭扯開。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連英子也著急了,不停地喃喃自語:“它今晚會來嗎?會來嗎?”我心裡也沒一點數,因為龍崽昨晚走時並沒有同我約定。 月影在窗台上悄悄移動,皂角樹在夜風中簌簌作響。我們的眼皮已經變澀了,忽然花臉跳起來,喉嚨裡狂喜地唧唧著,向門外衝去。片刻之後一個碩大的龍頭出現在門扇的光影中,我們一躍而起,團團圍住龍崽: “龍崽,你可來了!” “龍崽,我們給你帶來很多小吃!” “龍崽你會說話?說一句讓我聽聽!” 龍崽用腦袋把我們挨個蹭一遍,笑瞇瞇地說:“都是好朋友。”它想了想,又加一句:“最好的。” 它的話仍然哇裡哇啦的,像是爪哇話。不過,不用我翻譯,黑蛋和英子都聽懂了,樂得不知高低。我說怎麼樣,我沒吹牛吧。黑蛋英子都說:是真的,它真的會說話!讓它再說幾句,說呀。娘聽到這邊的動靜,悄悄過來,手扶門框看了一會兒,又悄悄退回去。鬧騰一陣,我說:“好,靜一靜,不要七嘴八舌地吵。龍崽會說話,但它說得還不好,咱們得教它。你說對不對,龍崽?” 龍崽使勁點頭。我們公推英子做教師,因為她的普通話說得最好。英子問:“龍崽,你叫什麼名字?” 黑蛋說:“你這不是廢話嘛,它當然叫龍崽啦。” 英子說:“不,我是想問它的大名。” 龍崽迷惑地看著她,看來它不知道什麼是“大名”。它老老實實地說:“我叫龍崽。” “你幾歲啦?” 黑蛋忙解釋:“知道什麼叫'歲數'嗎?就是說你打生下來到現在,一共活了幾年。” “我懂。我兩歲。” “才兩歲!兩歲就長這麼大的個子,懂這麼多的事。真不簡單!你家在哪裡?” 龍崽想了想:“一棟大樓,好多的水。” “好多的水……你是住在一個島上?” 龍崽搖搖頭:“我不知道什麼是島。” “那兒有你的兄弟姊妹嗎?” 不知道為什麼,這個問題改變了它的情緒,它難過地低下頭,不作回答。我小聲埋怨英子不該問這個問題:“它當然沒有兄弟姊妹,它多難過呀。” 我們趕緊把話頭扯開,教它說別的話:在島上是誰教你學說話?是誰教你算算術,、敲鍵盤?你會唱歌嗎……那時我們都沒想到,龍崽剛才的難過是有原因的。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