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科幻小說 尋找中國龍

第2章 一、傳說復活

尋找中國龍 王晋康 11690 2018-03-14
學校放暑假了,我離開龍口鎮中學,趕到鎮頭的路口等長途汽車。我家老龍背村離這兒有50多里,只有20里路能通汽車,其餘30多里是山間便道,如果步行需3個多小時。現在是下午4點半,再不來車就不趕趟了,我立在路口,焦急地望著班車來的方向。一輛東風五平柴(五噸平頭柴油發動機汽車)從我面前開過,剎車燈忽然亮了,汽車緩緩靠在路邊,司機打開車門,半伸出身子喊道: “是龍崽不?快過來!” 我喜孜孜地跑過去,看看司機,不認識。司機鼻子裡哼一聲:“不認得啦?小娃崽的記性還不如老傢伙呢。我是你何叔,你爹的同鄉兼戰友,復員後我到你家去過一次,知道你在龍口鎮上學。你家有一條狗叫花臉,對不?” 我想起來了,不好意思地搓著後腦勺。何叔說:“你是要回家吧,快上車,我能捎你20裡。”

我上了車,汽車順著盤山公路開行。何叔問:“你爹咋不來接你?” “他說明天用小四輪往鎮里送貨,順便來接我,我不想等。” 何叔擔心地說:“下了車還有30里山路呢,到家之前天就黑定了,摸黑趕山路太危險。” 我大大咧咧地說:“沒事。這段路我走過十幾遍了,閉著眼也能摸回去。” “我知道你們那兒山深,野物多。” “對,常有豹子出沒。不要緊,豹子從不上公路的。” 何叔咕噥一句:“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崽子,暈膽大,跟你爹一個樣。” 老龍背村位於八百里雲夢山的主峰潛龍山的半山坡上。那里山高林密,澗深水急,雲團經常飄浮在村莊的下邊,霧靄籠罩著深澗。老龍背村其實算不上一個村子,幾十戶人家散佈在一條幾十里長的山溝裡,從溝頭到溝尾,得爬一天的山路。這裡交通極為不便,過去,村人出一趟山,簡直是驚天動地的大事。後來我爹復員當了村長,領著全村人苦幹兩年,修了一條盤山便道,路很窄,勉強能通個小四輪拖拉機,還不能錯車,如果對面來了車,其中一輛只能退到寬敞處候著,所以在這條路上開車,司機得伸著脖子向遠處看。即使如此,也是老龍背開天闢地以來的第一件大事了。我告訴何叔,我爹去年辦了個竹編廠,規模很小,主要還是因為運輸不便,小四輪一次只能拉一二十件竹編家具運往山外。我爹正在籌集資金,準備把路面拓寬,讓大汽車能開到村頭。

何叔使勁搖頭:“千萬別開公路,別辦工廠,那樣會把風景糟蹋了。潛龍山是個世外桃源,風景美極了,特別是黑龍潭、龍吸水那一帶,你爹帶我去玩過,我去了一次就念念不忘。照我說,你們應該辦旅遊,讓城里人和外國大鼻子去遊玩,保證賺大錢。你們長年住在深山里的人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那些城里人一輩子住在水泥籠子裡,你不知道他們多喜歡這野山野水!回去把我的意見告訴你爹。” 我笑著說:“何叔叔很有現代頭腦哩。” 何叔笑了,問我:“你知道不?咱們現在走的這條盤山公路原來就要走你們村的,山里人迷信,聽說要在老龍背修公路,跑到鎮裡鬧,說是把龍脈挖斷就壞了那兒的風水,硬是逼得公路改了向。” 不是聽何叔說,我還真不知道這檔子事哩。我問:“那是我爹當村長之前的事吧。”

“對。不過說不定山里人的迷信反倒歪打正著,為你們保留了一塊風水寶地,一塊旅游資源。”他認真地囑咐著:“記著把我的意見告訴你爹,這是正經事!” 我鄭重地答應了。說話間到了進山的路口,何叔把車停在路邊,看看天色,擔心地說:“已經5點了,你肯定得摸黑。要不先到我家?我家離這兒有40裡,明天我找順車把你捎過來。行不?”不管他怎麼勸,我只是笑著搖頭。何叔見勸不動我,就從工具箱裡抽出一根撬槓,“帶上它,萬一碰見野物用它防身。” 我謝過何叔,帶上鐵棒,跳下車,整整書包,向山上爬去。 何叔說得真對,這兒的風景百看不厭。一條小路曲曲彎彎傍著山崖伸展,左邊是一道深澗,一線白水在石縫中跳盪,時時形成一道瀑布和一個跌水坑。山坡上盡是千年古樹,有花栗木、樟樹、羅漢松、竹林,匯成一片蠻勇強悍的濃綠。向上看,霧靄從半山腰升起,在林木間悄悄遊蕩,山峰的上半部被遮在雲霧中,時隱時現。太陽慢慢地沉入山後了,月亮已經爬上天空。今天月色很好,算算是陰曆十二三吧。山巒林木浸泡在銀光中,就像是電影中的仙景。不過山崖太陡,峭壁常常遮住月光,腳下的山路剛剛沐浴在銀色中,轉眼又沒入陰影。深澗中更是難得被照到,澗水沉在黑暗中,只餘下嘩嘩的聲響。

我在山路上走了兩個小時,沒碰見一個人。夜色已經很重,山林一片寂靜,只有草蟲唧唧地唱著,時而有一隻夜鳥被我驚動,咕哇咕哇地叫著,撲著翅膀飛起來,沒入幽暗的林中。走到一個大漫坡前,我停下來,猶豫一會兒。這兒離我家有十幾里路,順公路走還得一個多小時。不過要是從林子裡斜插過去,能省一半路。這條林中小路我倒是很熟的,不過——畢竟這會兒天已經黑了,這裡還常有豹子出沒。前兩年我爹領人修路時,它們都被嚇跑了。這兩年它們似乎知道鄉親們要保護野生動物,又大模大樣地回來,甚至白天也能見到它們的身影。 我猶豫一會兒,心一橫,向林中插過去。從小在山里長大,什麼野物沒見過?再說手裡還有這件武器,就是碰上老虎也能招架幾個回合。我給自己壯著膽,小心地辨認著小路的痕跡,急急地走著。一邊攥緊鐵棒,警惕地豎著耳朵。說不緊張是假的,後背的衣服很快被汗溻濕了,一半是因為走路,一半是緊張。

這兒全是兩抱粗的巨樹,林木藤羅越來越密,月光幾乎見不到了。忽然,我覺得後背發涼,直覺中有一雙眼睛在死死地盯著我。我停下來,向後面搜索,沒有看到什麼眼睛。但我分明感到一種……殺氣。沒錯,是殺氣,周圍的空氣變得異樣,草蟲的叫聲全都停止了,靜得磣人。還有……我使勁嗅嗅鼻子,聞到一股異樣的臭味。我跟爹掏過狼窩,知道食肉動物身上常有薰鼻子的騷臭味兒。不過今天的味道不像那種騷臭,比那更難聞,帶點膩人的甜味,令人作嘔。 我不覺毛骨悚然。莫不成今天真要和什麼惡獸打一場遭遇戰?我努力鎮靜自己,爹說過,碰上野物不要怕,不要轉身就跑,要在氣勢上壓倒它。我轉過身,不慌不忙地繼續走,同時繃緊全身的肌肉。 在我的感覺中,那雙眼睛還在緊緊地盯著我,異臭味兒也一直在我身後追隨,時而淡了,時而變得濃烈。在死一般的寂靜中,我聽到極輕微的聲響。我走,聲響跟著我走;我停,聲響也停下來。我猛然轉身,瞥見林木深處確實有一雙綠熒熒的眼睛!

我頓時出一身冷汗,腿肚微微發抖。我盯著那兩點綠光,它也一眨不眨地盯著我,目光殘忍冷厲。它肯定知道我看見了它,所以用目光同我較量著。異臭味兒緩緩地飄過來,把我整個罩入其中。黑暗中看不清它的身形,不知道它是什麼野獸。 僵持一會兒,我想,是禍躲不過,今天豁出去了!便轉過身照常前行,一邊攥緊鐵棒,斜睨著身後的兩點綠光。綠光跟著我游動,伴著極輕微的沙沙聲。這片山里沒老虎,我估計它是頭豹子,否則腳步聲不會這麼輕盈。 又走了20分鐘。這20分鐘對我真像一場夢魘。陰森森的綠光始終跟著我,不遠也不近,就像是一個幽靈,異臭味兒一直在我前後飄蕩。走著走著,周圍的林木漸漸稀疏,離家越來越近,我的膽子也越來越大。瞅它的表現,這傢伙肯定不敢貿然向人發起進攻,它也怕著我呢。看來,它今天甭想拿我做美餐了。

轉過山背就是我家。忽然我發現身後的壓力消失了,就像它的出現一樣突然。我轉過身,看到一個身影向後一閃,沒入黑暗中。只是短促的一瞥,沒看清它的形狀,隱約覺得它的腦袋很大,身體又細又長,似乎比非洲獵豹還要細長,動作異常輕捷。它消失了,異臭味兒也慢慢飄散,草蟲們唧唧地歡唱起來。 我揩把冷汗,覺得攥鐵棒的手心汗津津的。雖然緊張,我仍不禁暗自得意。不管怎麼說,在今天的生死關頭,我沒有裝熊,沒有拉稀,算得上臨危不懼吧。 獵狗花臉聽到動靜,早早吠叫起來。我跑過去,叱道:“花臉,叫什麼叫!是我回來了。”花臉立即停止吠叫,歡天喜地地唧唧著。我撥開院門,它立即撲過來,拽褲腳,舔手背,親熱得不知怎麼才是個好。爹娘驚喜地迎出來,娘嚷著:

“不是說好明天去接你嘛,咋摸黑趕回來啦。手裡拎的啥?” 我說:“爹的戰友何叔把我捎了20裡,剩下這30里山路我步行趕回來,小意思。剛才我抄近路回來,還碰見一隻老豹子呢,多虧何叔送我的這根鐵棒壯膽。” 娘吃驚地問:“你跟豹子乾仗啦?” “沒有。它一直遠遠跟著我,到林邊才停下。其實是不是豹子我也沒看清,身架不小,一身臭味,肯定是頭猛獸。” 娘很後怕,埋怨幾句,趕緊去為我做飯。爹是個丘八脾氣,凡事暈膽大,沒把野物的事看在眼裡,只隨便問了幾句。我說:“對了,何叔讓我一定轉告你,不要在這兒脩大公路,不要辦工廠,要保持山里的自然風貌辦旅遊。他說這是正經事,讓你一定在意。”雖然我說得很鄭重,看來爸沒把何叔的話放心上,只是說了句:“誰來這麼個深山窩裡遊玩?再說辦旅遊也得有錢哪。先不說這些,龍崽,看我為你買了啥禮物。”

我跟他到我的住房,屋裡已經打掃過,床上是新床單新被子。桌子上放著……一台電腦!聯想牌的,漂亮的流線形,太棒了!我忙插上電源,打開主機,檢索出這台電腦的配置,是奔騰4,內存256兆,硬盤50G,50速光驅,比學校的電腦強多了。中學裡有電腦課,但學校條件差,只有20多台老掉牙的586,學生們只能輪著上機,實在不過癮。 爸還買了幾本學電腦的書,在桌上放著。我顧不上和爹親熱,一頭鑽進電腦裡。屏幕迅速變換著,很快進入windows界面,速度比學校裡的電腦快多了。我沉迷於電腦中,爹出去我也不知道。過一會兒,娘端來一大碗香噴噴的餛飩,說,快吃吧,今天累了,吃了早點睡覺。黑蛋和英子盼著和你玩兒,已經打聽過幾次了。我早餓極了,忽忽魯魯把飯扒完,又趴到電腦前。

我一直玩到凌晨四點才去睡覺。 夢鄉中聽見有人在大唿小叫:“龍崽,龍崽,醒醒!”我睜開眼,見屋內已鋪滿陽光,黑蛋笑咪咪地立在床前。仍是大大咧咧的樣子,短褲,短袖襯衫,敞著懷,露出一身黑肉,趿拉著拖鞋。身後是英子,立在門外。英子仍是文文靜靜的,穿著白襯衫,短裙,赤腳穿一雙細襻帶的涼鞋。黑蛋說:“哼,回來也不找我們玩,當了大學生把老朋友都忘了。”我笑著說:“哪有大學生?初二的中學生。昨晚睡得太晚,要不我早去找你們了。” 花臉自然認得這兩名熟客,在他們腿下搖頭擺尾,蹭來蹭去。黑蛋和英子都是我的光屁股夥伴,小學同學。特別是黑蛋,與我一向焦不離孟孟不離焦,做作業,爬樹,游泳,上山摘野果,都在一起。如果在學校里幹了什麼搗蛋事老師來告狀,一般也是一去兩家,絕不厚此薄彼。但他倆都沒上初中,現在就在我爹辦的竹編廠里幹活。我很為他倆可惜,但沒法可想,山里人窮啊,我們離21世紀高科技社會還遠著呢。 娘聽見我醒了,在院子裡說:龍崽,飯在鍋裡熱著。你爹今天到鎮上去了,他說讓你好好玩幾天。我三下兩下洗了臉,刷了牙,邊吃飯邊對兩人說:“餵,我爹給我買了台電腦,一會兒我教你們玩。” 兩人很高興。雖然電腦這個詞已聽得耳朵里長了繭子,但地處深山的他倆還從沒親眼見過呢,這台電腦是老龍背村的第一台。黑蛋喊著:在哪兒?在哪兒?跑到我屋裡找去了,英子跟在他後邊。等我吃完飯進屋,他倆正站在電腦前瞪大眼睛看著,連摸都不敢摸。我打開電腦,給他們演示了各種操作,打字,編輯,上網,發電子郵件。兩人眼紅得不行,嘖嘖稱讚著,說電腦咋這麼聰明呢,叫它幹啥就乾啥,就像有個人在機箱裡蹲著。還誇我:不愧是大學生啦,電腦玩得這麼熟。其實我就這麼幾招,現學現賣,已經賣完了。我教他們玩了一會兒遊戲,像俄羅斯方塊啦,爵士兔啦,兩人笨手笨腳,常常一上手就死了。我安慰他們,別急,多來玩玩就好了,熟能生巧。暑假這些天,你們儘管來學。他們很高興地應承了。 往下再教他們什麼呢?我想了想,拉出電腦中的畫筆功能,在電腦上畫了一個大大的雞蛋,塗上墨,注上一行字:我是黑蛋,但我不是壞蛋。 英子捂著嘴笑了,黑蛋樂得咧著嘴,說:電腦還能畫畫呀,來,讓我也試一試。我又畫了一個小姑娘,畫得嘴歪眼斜的,注上“我是漂亮的英子”,英子低聲抗議著:這是我?看你把我畫得多漂亮!我又畫了一條龍,水平太差,畫得倒像是蚯蚓,注上“我是龍崽”。黑蛋像是蝎子蜇了一樣叫起來: “差點忘了一件大事,我和英子專意來告訴你的!” 英子也使勁點頭:“對,一件大事,重要消息。” “什麼大事呀?” “真是大事,這麼重要的大事咋會忘記說了呢,全讓你的電腦把我們攪迷煳了。你知道不,潛龍山的神龍出世了!” 我不禁失笑:“就這麼件大事?” 黑蛋說:“你先別撇嘴,先別說我是迷信,我知道你那德性。聽我把話說完再下結論行不?” 英子也說:“龍崽,這可是真事呀。” 我笑著說:“好,那你們就詳詳細細告訴我吧。” 黑蛋清清喉嚨:“這事說起來話長,你當然知道黑龍潭的傳說……” 我知道潛龍山和黑龍潭的傳說。家鄉有個獨特的現象,就是這裡的地名和龍有關係的太多:潛龍山,黑龍潭,老龍背,龍磨腰,迴龍溝,龍吸水……傳說黃帝大戰蚩尤時,曾請一條神通廣大的應龍來助陣。應龍在天上嘎嘎怪叫,殺死一個個銅頭鐵臂的蚩尤族人。黃帝戰勝了,應龍卻沾染了邪氣,不能再上天,只好隱於雲夢之澤。不過這是書上的傳說,按我們這兒的說法,應龍的籍貫可不是什麼雲夢之澤,而是在我們潛龍山黑龍潭!黑龍潭在後山,一條長年不斷的瀑布掛在潭上,恰似巨龍吸水;潭里的水黑綠黑綠,深不可測。至少,我們在黑龍潭潛水時從來沒人能潛到底,因為潭水太涼,砭人骨髓。潭的周圍全是合抱粗的大樹,尤其是一株老銀杏,故老傳說那是神樹,是黃帝手植的,已有6000歲了。當然這只是傳說,但那棵銀杏至少也有兩千年的樹齡,它的樹幹5個人伸開雙臂都不能合抱。更奇的是,樹皮長出好多垂掛,就像老婦人的乳房那樣向下懸垂著,鄉親們常在上面綁上紅布來祈福。大躍進那年到處砍樹大煉鋼鐵,有人也看上這一帶的古樹,但鄉親們擰成一股勁反對,說這兒都是神樹,砍掉就壞了這兒的風水。上邊拿這些“老頑固們”沒轍,再加上這裡確實太偏遠,砍樹的事才不了了之。黑龍潭邊還有一座小廟,匾額上寫的是“神龍廟”,廟裡的塑像已經沒有了,不知道是年久湮沒還是文革中被砸掉。 關於家鄉的“龍”,小學時我和黑蛋曾有過一次激烈的爭論。黑蛋說,龍這種動物過去是有的,只是後來滅絕了。我說:龍只是神話,新華字典上寫得清清楚楚,“龍是我國古代傳說中的一種長形、有鱗、有角的動物。能走、能飛、能游泳。”所謂傳說,就是這種東西實際是不存在的。黑蛋犟著脖子說,“傳說”的意思就是“可能有,也可能沒有”。這本字典編得太早,那時考古學家們還沒挖出這麼多恐龍化石。我說:你咋把“龍”和“恐龍”扯到一塊兒了?恐龍是確實存在的一種動物,大約2億年前到6000萬年前在地球上稱王稱霸。但它們根本不是中國傳說中的龍,“恐龍”的拉丁文原意是“恐怖的蜥蜴”,中國的生物學家們翻譯時只是藉用了“龍”的名稱。其實不光是龍,連鳳凰、麒麟也都是中國傳說中的動物,實際是不存在的。黑蛋說,既是傳說,總該有根據呀,古代肯定有過這些動物。 我和他爭得面紅耳赤,最後到生物老師那兒判輸贏。當然是我贏了,但黑蛋一直不服氣,他是那種認准歪理不回頭的人。也難怪,生活在我們這兒,空氣中隨時都洋溢著龍的氣息。從懂話的年代開始,龍就成了我們大夥兒的熟親戚——不過從不露面而已。小時候在我的心目中,“世上有龍”也曾是天經地義的結論,只是在上學之後,學了一些科學知識,才慢慢否定了龍的存在。 為了說服他,我查了不少有關龍的知識。我知道龍的傳說起源於新石器時代早期,在原始部落大融合時,各部落信奉的動物圖騰自然而然的合為一體,這就產生了龍的概念。龍在中國傳說中被奉為雷神、雨神和虹神。山西吉縣柿子灘石崖上有1萬年前的魚尾鹿龙画,屬於龍的雛形。遼寧阜新查海原始村落遺址(屬“前紅山文化”遺存)上有8000年前的龍形堆塑,位於這個原始村落遺址的中心廣場內,由大小均等的紅褐色石塊堆塑而成。龍全長近20米,寬近兩米,揚首張口,彎腰弓背。這條石龍是我國迄今為止發現的年代最早、形體最大的龍。河南濮陽西水城出土了6400年前的蚌塑龍紋,是用蚌殼堆成的。從這些龍的原始形態上,可以清楚地看到龍的起源和進化。 龍是怎麼產生的?在古人心目中,世界是神秘混沌難以捉摸的。生產和生活不能不依賴雨水,雨水卻常常向人們展示它的威力。再看這些與雨水相關的物象:雲團滾滾翻捲,變化萬方;雷電叱吒長空,霹靂千鈞;虹霓垂首弓背,色像瑰奇;還有各種與水有關的動物,如魚、鱷、蛇、蜥蜴等,長短參差、形狀怪異——這一切是多麼神秘雄奇,多麼可怖可畏啊! 於是古人猜想:一定有一個“神物”支配這一切。這個“神物”能大能小,善於變化,天上可飛水中可藏,集合了種種動物特性,又和雨水有著特別密切的關係。所以,龍是中國古人對魚、鱷、蛇等動物,和雲、雷電、虹霓等自然天象模煳集合而產生的一種神物。經過8000年的演化,龍已經成了中國人的心靈歸宿。 對於21世紀的年輕人,這些都該是常識了,我沒想到,黑蛋到今天還在認著他的死理! 我說:“黑蛋呀,你是沒救了,21世紀了,你還是這麼一個迷信腦瓜。我真懶得再教育你了,朽木不可雕哇。” 黑蛋有點氣急敗壞了,紅著臉說:“你這根本不是科學態度。你調查沒有?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好多人都親眼見了!” “親眼見了?親眼看見長著鱗長著角的神龍?你親眼看見沒有?英子你呢?” 我咄咄逼人地追問。英子怯怯地說:“我和黑蛋都沒親眼見,但村里真有人親眼見的呀,我爹就親眼見過。” “在哪?什麼時候?是在雲裡還是在水里?” “就在一個月前,在神龍廟的祭壇上。”英子肯定地說。 “什麼樣子?” “和畫裡畫的完全一樣,長身子,身上有鱗,頭上長有枝枝椏椏的角,大嘴,鷹爪。” 我有點弄不明白了。我知道黑蛋說話不可靠,但英子不是說話“日冒”的人。看她說得有鼻子有眼的,究竟是咋回事?我喊媽來問,媽走進來,肯定地說:“英子說得不差,真有人親眼見過,像迴龍溝的陳老三,陳明全,咱村的德新爺,少說也有五六個人見過吧。如今神龍廟可熱鬧了,百里之外的人都來朝拜,每天香火不絕。只有你爹不信,為這事很惱火,一直嚷著這是造謠,迷信,但這回他這個村長說話不靈,沒人信他的。”娘猶豫地說,“龍崽,我正想和你商量這件事,我也想去神龍廟上一次香,你說這算不算迷信?” 黑蛋得意了:“龍崽,我說的差不差?”他耐心地教育我,“你別認死理了,這不是迷信。恐龍化石發現之前誰知道有恐龍?沒有。現在誰都知道恐龍了吧。當然,現在還沒發現龍的化石,但你敢說地下就沒有?敢說世上就沒有活龍?連神龍架有沒有野人,現在還沒有完全確定呢。照我說,龍這種動物是有的,不過後來基本滅絕了,只剩下那麼一條兩條生活在深山老林中,生活在潛龍山里。這就像是英國尼斯湖的怪獸和中國長白山天池怪獸一樣。” 我使勁搖腦袋。我知道龍和恐龍絕不能混為一談。龍是從來就不存在的,哪兒出土過龍的化石?這是一條最起碼的科學事實,如果連這也懷疑,那我就枉上8年學了!但這會兒我是絕對少數,三比一。黑蛋認真地說: “知道我們今天為啥找你?找你來商量大事的。神龍出世千真萬確。如果我們能把它調查清楚——調查一點兒都不難,神龍廟的廟祝說,神龍每天夜裡都要去享受祭祀和貢品——再拍出幾張照片,你想這該是多轟動的消息?從來沒人見過中國龍,這回真龍現身了!沒準兒外國大鼻子會拿100萬元來買你的照片,咱們潛龍山要比尼斯湖更有名,成千上萬的遊客來游玩,成了全世界的旅遊熱點。這前景多誘人呀。” 我想起搭便車時何叔叔關於辦旅遊業的意見,嘖嘖地說:“真是士別三日刮目相看,黑蛋也有市場意識了,有戰略眼光了。” “那是那是,咱不能一輩子為你爹打工,受你爹剝削呀。拿破崙說過,不想當將軍的士兵就不是好兵。” “既是這樣,你和英子去乾就行唄,找我幹啥?” “哼,你把咱家看成啥人了?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有這麼個發財機會,咋能忘了龍崽呢。再說,你照相、寫文章都比俺倆強,實施起來離不開你呀。” 英子不說話,一個勁兒地抿著嘴笑,不過她分明是同意黑蛋的意見。我考慮一會兒,心想這樣也好。爹不是一直為神龍廟的烏煙瘴氣頭疼嗎?我要用第一手資料戳穿這些謠言,也算是為爹分憂,算是我在這個暑假的社會活動。我說:“好吧,咱們去,組織一次”捕龍行動“。不過醜話說前邊,如果到時證實你們說的都是謊話,你們得負責在村里闢謠,破除迷信。” 黑蛋痛快地答應了:“好,如果事實證明我們錯了,我和英子到每家每戶去闢謠!不過'捕龍行動'這個名字不好,對神龍太不尊敬了,只能說是去參拜神龍,或者是驗證神龍他老人家的存在。” “行啊行啊,那就叫'參拜神龍'行動吧。英子你說呢?” 英子笑著點頭:“叫什麼名字我都沒意見。我就是想親眼見見神龍。” 我們商量好,下午先到黑龍潭去一趟,為明天的偵察行動踩點。這件事我們想暫時瞞著大人,省得事沒辦成先驚了全村。我們在熱烈地討論行動計劃時,花臉似乎覺察到我們打算出門,便亢奮地跑來跑去,提醒我們別忘了它。帶不帶它呢?我考慮一會兒,決定暫且不帶。花臉實際上算不得一隻好獵犬,從沒打過獵,性格毛毛燥燥的,弄不好會攪了我們的偵察。午飯後我們把花臉鎖在屋裡,偷偷出發了,花臉在屋裡嗚咽著,顯得十分不滿和傷心。 去黑龍潭的山路十分崎嶇難行,在我們村的孩子群裡,到黑龍潭游泳一向是勇敢者的行為。三年前我們去過一次,見識過黑龍潭。潭周圍的巨樹把那兒遮蔽得陰氣森森,白色的霧靄籠罩著水面。神龍廟幾乎淹沒在荒草中,廟內甚麼也沒有,只有滿屋的蛛網和野獸的糞便。那次我們還在廟裡發現過一條水桶粗的巨蟒——當然這是孩子氣的誇張,實打實說來,那條蛇有茶杯粗細,將近兩米長。即使如此,那樣子也夠嚇人的了。 去黑龍潭一定要經過閻王背。這是一處陡峭的山嵴,一塊巨石向外凸,石背上鑿出一條窄窄的小路,路外就是深深的山澗。要想走過去,必須把腹部緊貼著石背,慢慢地挪過去。這時是不能回頭向下看的,看到雲霧籠罩的深澗,說不定腿一軟,就栽下去了。我和黑蛋都來過,當然不憷。我們安慰英子:不要怕,眼睛一閉就過去了,你怕不怕?許是我們的思想工作不合章法,起了反作用,英子嚇得臉色蒼白,強撐架子說:不怕!有你們領著我就不怕! 我們前護後擁,總算讓英子平安過去了。 現在的神龍廟已經今非昔比,再往前走,看到山草中已踩出明顯的行跡,廟的四周肯定清理過,荒草亂樹都被砍掉了。橫匾上“神龍廟”三個大字用漆重新描畫過。廟內新添了一座龍的石刻像,盤旋虯曲,張牙舞爪,雖然做工比較粗糙,但形態相當威猛。一位老太太和一位四十多歲的中年人正在虔誠地跪拜,顯然是一對母子,祭壇上的貢品琳瑯滿目,有饅頭、兩個豬蹄、水果,甚至還有兩瓶可口可樂。廟祝扎著髻子,身穿道袍和白布襪子,手裡拿著拂塵,正肅立在旁邊。黑蛋悄聲問我:這個道士你認得不?我仔細看看,不認得。黑蛋嘻笑著低聲說,這是個假道士,自封的,就是迴龍溝的石匠陳老三嘛,他幹道士這一套完全是無師自通。經他這麼一說,我才認出來了。 兩個香客喃喃有詞地敬了香,許了願,叩了三個響頭,又往功德箱裡塞了十元錢。透過箱子正面的玻璃,看見裡面的紙幣不少,不過多是五元以下的小票。我對黑蛋說:見神龍要磕頭的,咱們磕不磕?咱們也磕吧。黑蛋沒聽出我奚落他,照他對神龍的堅定信仰是要磕頭的,不過畢竟是21世紀的青年啦,不大好意思。他試探地問:陳三伯,我們不會磕頭,鞠躬行不行?陳老三很大度地說:行啊行啊,只要心誠就行,神龍不會怪罪的。我們向塑像鞠了躬,又往功德箱裡塞了錢,他倆各是5元,我給了10元。廟祝偷眼看到我的祭獻,笑得更慈祥了。 兩名香客還在同廟祝嘮叨,無非是說神龍的靈驗。這倆人我們不認識,可能是遠處趕來的。老太太已有70歲,走路顫顫崴崴,我真納悶,剛才的閻王背她是如何爬過來的!真是信仰的力量大啊。 我背著手,在祭壇上審視一遍,說:“陳三伯,這貢品不大對頭吧,你想龍是水里生水里長的,按說他該吃魚鱉蝦蟹才對吧,你可要研究研究,別讓龍王爺吃了你的貢品落個腸胃病。要知道他老人家已經6000多歲啦。”假道士沒有聽出我話裡的奚落,或者他聽出了但不想當著香客和我理論,連說:沒事,沒事,神龍每天都把貢品吃得乾乾淨淨,它肯定喜歡這些。我說,可口可樂它也喝?那可是洋玩藝兒,中國龍肯定沒喝過。假道士說:喝,怎麼不喝,喝時還知道打開瓶蓋,拉開鋁環,吃雞蛋和香蕉還知道剝皮呢。 我急忙摀住嘴才沒有笑出聲。這個陳老三,也太敢胡日鬼了,神龍吃雞蛋還要剝皮?還知道拉開可樂罐的拉環?連黑蛋和英子也覺得他的話水份太大,尷尬地看看我。 香客走了,我使個眼色,領黑蛋他們到廟後去偵察。廟後荒草極深,能埋住我們的肩膀。一隻野兔受驚,向草叢中竄去。我們在後牆上發現一道寬寬的裂縫,非常便於我們的觀察,甚至照相都行。不遠處就是那棵千年銀杏,垂掛的樹瘤上綁著香客們敬獻的紅布。通過裂縫,我們看見廟祝跪下,恭恭敬敬叩三個頭,然後打開功德箱,美滋滋地數起來,數完後揣進懷裡,把廟門半掩上,離開了。這個數錢的動作看來褻瀆了黑蛋的堅定信念,他看看我,臉紅紅地扭過頭。 我小聲安慰他,這說明不了啥問題,廟祝貪財,並不說明神龍就是假的,你說對不對?黑蛋紅著臉說,你先別說剌棱話,咱們明天見真章!我笑著說,行啊,明天看誰笑到最後。 我們團坐在銀杏樹下,商量明天的行動。當然要先作好準備,要帶上手電、乾糧。我家的傻瓜相機要帶上。要準備兩把獵刀——萬一遇見什麼野物怎麼辦?萬一所謂的神龍只是我們見過的那條長蛇?五六年沒見,它一定長得更長了,兩把獵刀不一定能對付呢。英子有點臨事而懼了,她不好意思打退堂鼓,只是低聲問:“龍吃人不吃人?”我說,傳說中倒是有吃人的惡龍,不過你別怕,明天我站前邊,吃人先吃我,百把十斤的,肯定能管它一頓飽了。黑蛋說,你們別胡說,這條龍不管是不是傳說中的應龍,反正是一條善龍,它已現身三個月了,除了吃廟裡的貢品,連雞呀羊呀都沒糟蹋過一隻。 英子抬頭看看黑蛋,想說什麼,又閉上嘴。我敏銳地發覺她的異常,便攛掇她:“英子你有什麼話?儘管說,黑蛋和神龍都吃不了你。”黑蛋也不耐煩地說:“有啥你儘管說嘛,女孩子家真是麻煩。”英子遲疑地說:“今早聽劉二奶說,神龍吃了迴龍溝陳老三家的羊娃。” “就是剛才在這兒的那個廟祝?” “對,就是他家。” 黑蛋把頭搖得像撥朗鼓:“你信?龍崽你信不信?你們想想,神龍每天有這麼多食物,吃都吃不完,幹嘛還要去吃羊娃?” 英子說:“噢,對了,劉二奶說神龍把羊娃咬死了,沒吃。” “全是誣衊!誰看見的?看清了沒有?一定是哪頭豹子乾的事,賴到神龍身上。” 我說:“可惜剛才沒問問陳三伯,看他的表情,不像是對神龍有什麼意見——不過也說不定。他每天從神龍身上撈這麼多錢,個把羊娃的損失算不了什麼。哎喲!”我跳起來,“只顧說話,你看太陽都落山了,快走吧,要趕在天黑前走過閻王背。” 過了閻王背,天真的黑了。我們不敢大意,不再說話,急急地趕路。這兒離家還有一個多小時的路程,好在月亮已經露面了,微弱的月光照著崎嶇的小路。快到迴龍溝時,我忽然渾身一機靈,立即停步,示意夥伴們噤聲。黑蛋低聲問:“咋啦咋啦?一驚一乍的,眼看快到家了嘛。”我嚴厲地瞪他一眼,對他用力揮手,他這才閉上嘴。我豎著耳朵努力傾聽著,聽不到什麼動靜。但我的直覺告訴我,那天晚上的“殺氣”又出來了。空氣變得異樣,周圍靜得磣人,草蟲們都停止了鳴唱。一股淡淡的異臭從樹林中飄出來,我用力嗅嗅,沒錯,還是那天的味道。那隻老豹子或什麼猛獸肯定藏在前面的樹林裡。 黑蛋和英子不知道我那晚的經歷,但從我的表情上看出事態嚴重,他們疑慮重重地盯著我的後腦勺,同時也努力傾聽樹林裡的動靜。很長時間過去了,樹林中沒什麼動靜,更沒有那晚的兩點綠光,異臭味兒也慢慢消失了。但我的下意識在堅決地說:剛才不是夢幻,那條綠眼睛的什麼“玩藝兒”肯定在樹林中窺伺過我們。 黑蛋低聲問:“到底是什麼?”英子也問:“你看見什麼啦?”我低聲向他倆追述了那晚的經過,描繪了那玩藝兒的綠眼睛和異臭味兒。我問:你們剛才聞見什麼了嗎?黑蛋說沒有,什麼也沒聞見。英子不太肯定地說,她似乎聞到一股怪味,是帶著甜味的異臭,令人作嘔。我說,對,就是這種味道。 黑蛋不太相信我的話,不耐煩地說:神經過敏了吧。什麼殺氣,什麼異臭,我怎麼沒有感覺到?算了,別耽誤時間,該走了。 我遲疑地邁出第一步,忽然英子拉住我:龍崽,你看那兒有人!順著她的手指看去,在樹林陰暗的邊緣,的確有兩個模煳的身影。肯定是一男一女,因為那個矮個子身後有長發在飄動。看來,這兩個人不是本地人,本地的姑娘們沒見留披肩發的。兩人立在樹林邊一動不動,莫非他們也聽到了樹林的動靜?後來兩個身影開始動了,開始向樹林中走。我立即大聲喊: “那兒是誰?”那兩個身影立即定住了。 “不要進樹林,林子裡可能有猛獸!” 非常奇怪,聽了我這句話,那兩人像是受驚的兔子,嗖地竄進樹林,唿唿拉拉一陣響,他們就消失了。我們三個人面面相覷,心中十分驚疑:這兩個傢伙是什麼貨色?為什麼怕見人?看他們鬼鬼祟祟的樣子,八成不是好人! 先是“那玩藝兒”,再是兩個神秘人,這兩件事在我心中種下深深的不安。此後在回家的路上,我們都沉默著,暗自揣摸這兩件事。我決定等爹回來後,把這兩人的事告訴他,叫他認真查一下。 趕到村子時,大半個月亮已從山坳裡爬上來,算算,明天是陰曆6月14,月光正好,對我們的行動很有利。我們再次重申對大人要保密,省得人多嘴雜,把神龍驚走了——神龍當然是有靈性的嘛。 我們悄悄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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