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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七章時間之鍊

生死之約 王晋康 16229 2018-03-14
這時,蕭氏夫婦已來到南陽西部一座工廠門前。這會兒正是下午的上班時間,蕭水寒把車停在人潮之外,耐心地等著。人潮散盡,他把車開到門口意欲登記,門衛懶洋洋地揮揮手放他們進去。蕭水寒開車緩緩地在廠內游覽,這個廠佔地廣闊,廠房高大,氣勢宏偉,但是死亡氣息已經很明顯了。廠房牆壁上積滿了銹紅色的灰塵,缺乏玻璃的窗戶像一個個黑洞,不少廠房空閒著,路邊長滿一人深的雜草。他們來到工廠後部的專用鐵路線,站台上空空蕩盪,鐵軌軌面上生了紅銹,高大的缺乏保養的龍門吊猶如一個骨節僵化的巨人。 蕭水寒告訴妻子,這已是國內碩果僅存的石油機械廠了。自1848年俄國工程師謝苗諾夫在里海鑽探了世界第一口油井,石油工業已經走過300年的里程。目前國內油藏已基本枯竭,連中東的油藏也所剩無幾。電動和氫動力汽車正全面取代燃油汽車。

“不久你就會看到一則消息,中國最後一台油田用車裝鑽機在這兒組裝出廠,此後,這項曾叱吒風雲的工業將宣告死亡,就像蒸汽機車製造業的死亡一樣。”他微帶愴然地補充:“衰老工業的死亡並沒有什麼可怕,它只是為更強大的新興工業讓開地盤。當然,觀察著它的死亡過程,仍然令人悲涼。” 他們走過裝配車間,鉚焊車間,新產品車間等,裡面的工人忙忙碌碌。這裡即將轉產,工人們在拆卸已經報廢的舊設備。他們看見一位風度翩翩的紳士和一位大腹便便的太太走進來,便用目光錶示問候,沒停下手裡的活。蕭水寒留戀地看著周圍,在他作為工程師庫平而生活的那個“前世”裡,曾在這兒度過普通人的一生。他曾在電腦前繪圖,再把圖上的鑽機轉化為實體。他曾在這裡加夜班,揮汗如雨,吃著工會人員送來的冰棒,聽工人講粗俗的笑話;為一個成功的設計而興奮,為一個錯誤而悔疚。但那個時代早就過去了,他熟識的人都已經去世,在他面前的都是些陌生人。現在,他領著妻子和未出世的孩子重走一遍這些路程,讓他們把他的所有前生都保留在心裡。因為,那個血淋淋的毒誓該兌現了。

邱風默默聽著丈夫講這座工廠的歷史,打量著丈夫蒼涼感傷的目光。在這一個多月的旅途中,丈夫的“前生”已經在她心裡立體化了。有不少細節在告訴她,這些前世是真實的,不是虛幻的臆想:丈夫在槐垣村對陝北風味的飯菜的喜愛;他對李小胜的爺爺式的訓誡;他在寶天曼攀岩時的身手;他知道一座藏在藤蔓裡的雕像,還有他此時的傖然……也許一個人真的能有“前世”?舊時代曾有這樣的傳說:人在投胎轉世時如果沒有喝迷魂的孟婆湯,就能清楚地記得他的前生。而丈夫投了幾次胎?他竟然能記得前生的前生的前生的前生……邱風嘆口氣,不想再絞腦汁了。雖然她知識不多,她也知道這只是迷信,不可能有前生前世的。至於丈夫……她相信丈夫很快會給她一個明確的解釋。

H300汽車在廠內緩緩地轉了兩圈,向大門駛去,停在工廠行政大樓樓下。人事部的宇文小姐正在對鏡塗抹口紅,一對青年男女走進來。他們顯然是夫妻,男的大概有三十五六歲,衣冠楚楚,舉止瀟灑穩健,女的更年輕一些,只有二十五六歲吧,有五六個月身孕,仍然顯得嬌小美貌。宇文小姐熱情地問: “歡迎光臨,我能為二位作些什麼?” 蕭水寒彬彬有禮地說:“我是受人之託而來。貴廠曾有一位員工,叫庫平,是一名工程師。他是60年前離開貴廠的。” 宇文小姐遲疑地問:“你們問他……” “貴廠去年曾發過公告,因為工廠要發生產權轉移,要求所有股東來辦理相應手續。你們還特地登了啟事,尋找庫平或其繼承人,因為他持有少量的職工股股份。”

宇文小姐笑了:“對,啟事就是我辦的,你是否是庫平先生的繼承人?你們帶證件了嗎?” “不,我不是他的繼承人,但我受庫平之託來轉交一封信,以表示感謝。他宣布放棄他的股權。” 他從內衣口袋裡掏出一份折疊的信交給宇文小姐。宇文驚訝地問:“庫平先生還在世麼?那麼他已經有110歲了!” “不,庫平已經去世了,但這是他的親筆信件,具有法律效力。” 邱風奇怪地看著丈夫:她從沒聽說過丈夫的熟人中有一位110歲的庫平!而且,對於一個去世的人,怎麼能得到他的親筆信呢?這句話簡直是不合邏輯。那邊宇文小姐展開信箋,上面只有寥寥的幾句話: 信上沒有註明日期。宇文小姐為難地躊躕著,怎麼證明這封信件是庫平的親筆?一個沒有日期的遺囑有沒有法律效力?蕭水寒知道她的疑慮,笑著說:“確實是庫平先生的親筆信,不會錯的,你們這里肯定有他的筆跡——他在圖紙的設計和審查欄中只怕留有幾千個簽名吧,你們不妨把信件上的簽名與之比對一下。其實那點股權不值一提,他讓我來,只為了當面表示謝意,謝謝你們沒有忘記60年前失踪的一個老人。”

宇文小姐把信箋鄭重地夾在檔案夾中:“好吧,我會把它轉給我們的律師。感謝二位遠道而來,我這就向經理匯報,他會來見你們的,請二位今晚在這兒用一個便餐。” “不,謝謝,我們還要趕路,不能多停了。再見。” 他挽著妻子,與秘書小姐在門口道別。 宇文小姐送走客人,十分鐘後,辦公室的門又被推開,來人是一個六七十歲的老人,微笑著出示了警察證件: “請問宇文小姐,是否有一男一女來過?” 女祕書吃驚地打量著來人。她對剛才的年輕夫婦很有好感,因而對新來者多少有一點敵意。她答道:“是呀,莫非你認為他們是騙……” 鄧飛爽朗地笑了:“不不,你不要亂猜,我只是和他們恰好對同一個人感興趣。” “庫平?一個60年前失踪或死亡的人?”

“對,請把他的資料讓我看看。可以嗎?” 他看過電腦中儲存的資料:庫平,男,2040年生,青年時間在國外度過,2062年進入本廠,一直在設計所負責新產品的設計,是一位優秀的工程師,曾多次獲獎勵。終生未婚。 2090年突然失踪。宇文小姐問道:“檔案中還有一些簡短的語音資料,你想不想听?” “當然,謝謝宇文小姐。” 語音資料只有寥寥幾句,是在一次授獎會上的發言:“我很高興能得到總公司的科技進步一等獎,這是全室人員共同努力的結果……”可能是存放的時間太長,語音有些失真,但鄧飛總覺得他的語音有某種熟悉感。他沉思著。電腦裡的檔案太簡略,而且都是死的、平面的材料,而他想得到的是活生生的東西。他問:

“與庫平共事過的工廠老人是否還有健在的?” 宇文小姐略為考慮,肯定地說:“有,有一名退休工程師叫袁世明,今年85歲,他肯定見過庫平,而且很巧,他正好在研究所工作過。” “謝謝,你真是一個稱職的秘書。”鄧飛衷心地誇獎著,又打聽了袁工的地址,向她致謝後走了。 家屬大院就在工廠的對門,院內林立著幾十幢宿舍樓。他一路打聽著找到袁工的家,見到一位風燭殘年的老人。他坐在輪椅上,發須如銀,一雙長長的壽眉向下垂著,半遮著眼睛。他妻子大概已經去世了,有一位小保姆照看他。他對來訪的客人淡淡打了招唿,仍半瞇著眼,沉津在老年人的半睡半醒中。但鄧飛提到庫平的名字後,他的眼立即睜大了:“庫平?他有下落了?”他急迫地問。

“沒有。”鄧飛小心地問:“已經是60年前的事了,你還記得他?” “我當然記得,他是個奇怪的人,身上總是罩著一層迷霧,所以我對他印像很深。他失踪60年了,但我總覺得他沒有死,某一天他會以一種很特別的方式重新出現。” “噢,這可是個奇怪的看法。你怎麼會有這個看法?” 袁工慢慢地回憶著,他的思維還清晰,記憶力也很不錯。他說,他與庫平共事的時間其實不長,但相處得很融洽。那時自己是實習技術員,庫平是一位老工程師,業務素質不錯,但也算不上天才,總的說是一個籍籍無名的普通人。不過,他身上常有一些神秘之處,同事閒聊中,常見他在在哲學領域或生物學領域有智慧的天光偶一閃現。在他將近50歲時,也就是失踪前不久,他曾鄭重其事地參加了一次中學生數學奧林匹克競賽,很多人覺得他是在發神經。競賽題目很難,而且偏重非常規思維。但他的成績不錯,以較大的優勢獲得第一名。他很高興,對我說,這證明他的“本底智力”仍保持著巔峰狀態。我覺得,他是在以此為自己的平庸一生辯解,所謂“天亡我,非戰之罪也”。不久,他就悄悄地失踪了。 “但我對他的印像很深,很特別,我總覺得他是另一個世界的人,是天上的謫仙人吧,偶然落到這個普通的工廠了。他的風度一直是超然於這個環境的。你為什麼來問他?我想不是無緣無故的吧。”

鄧飛小心地解釋:“有人帶來了他的親筆簽名信件,聲明放棄工廠的職工股股權。從跡像上看,可能他還活著?但來人又說他已經去世,這是完全不合邏輯的。” 袁工“噢”了一聲:“他比我還大25歲呢。如果他在世,我真想見見他。”他再度陷入沉思,很久才回過神來,意識到房中有客人,“鄧先生,你想了解的情況我講清楚了嗎?” 鄧飛苦笑著搖頭:“你講得很清楚,我很佩服你的記憶力。但我恐怕是越聽越煳塗了。” 又是一個盛年失踪者,雖然這一次不是科學家。蕭水寒為什麼對失踪者情有獨鍾?是良心上的內疚?當然,他絕不可能參與一百多年來的一系列謀殺或綁架。或者,是他的祖輩乾了這些勾當,而他是為罪孽深重的祖輩來懺悔?這種推測同樣不可能,有哪一個黑社會組織會把有計劃的謀殺維持120年呢。或者,是李元龍先生留下什麼至寶,依次傳給劉世雄、庫平、孫思遠等人,蕭水寒探知了這個秘密,在苦苦追尋這件至寶?但看他蜻蜓點水式的旅遊安排,又不像是在追查這個寶藏。而且,這些推測中都沒有涉及到重要的一點:這幾個人中至少有三個是從G國回來。鄧飛覺得腦袋都要脹破了。 “不管怎樣,衷心感謝你介紹了這麼多情況。袁老再見。”

袁工讓小保姆把輪椅推到門口,同鄧飛告別:“鄧先生,等你的調查有了結果,如果不涉及什麼機密的話,請告我一聲。我對庫平的下落很關心。” “好的,我一定記住。謝謝。” 當晚,蕭水寒在豫皖交界的一個偏僻小鎮停車,鄧飛不久就尾隨而來。下午出高速公路收費站時,站內值班人核對了他的車號和姓名,交給他一個密封的小包。開出收費站後他打開包,裡面是一把麻醉槍,而不是龍波清原先說的7.64口徑的手槍,老龍很謹慎,他努力不讓退休的鄧飛扯進什麼人命官司中。 他通過信號器找到蕭的停車地點,在鄰近的旅館裡登記了住房。這是一間單人客房,冷冷的月色把爬牆虎的藤葉投射到屋內。鄧飛洗完熱水澡,用毛巾被裹住身子,斜依在床背上,瞑目假寐。按照老公安的習慣,他要把這幾天的見聞再梳理一遍。筆記本和鋼筆就放在手邊,這也是他的習慣,常常在似睡非睡之際思維最活躍,一旦迸出一個火花,他就順手記在紙上,免得清醒後遺忘。 當然,有時也會寫上一些令人哭笑不得、諸如“香蕉大,香蕉皮更大”之類的妙語。 這兩天,他竊聽到不少蕭氏夫婦的談話。他當然不相信什麼“前世前生”的鬼話,那隻能騙騙邱風那樣天真的女人。有一點可以肯定,從蕭水寒的行程看,他此行絕不是無目的的閒逛。鄧飛的直覺告訴他,本案的素材已經差不多了,有一個秘密快要露出水面了——但究竟是什麼,他這會兒還不知道。 李元龍,劉世雄,庫平,今後還要探訪的某某人,以及已知的孫思遠,和蕭水寒之間必定有某種隱藏的關係,有一條延續近170年的紅線。 這是毫無疑問的。首先劉世雄家與天元大樓下如此相像的雕像,就絕不會是巧合,它很可能是某種象徵。還有一點是否也算得上異常?除了李元龍先生外,其它三個失踪者都是終生未婚,連蕭水寒也曾獨身二十多年。一次是偶然,兩次算巧合,但四五個人的經歷竟然如此相像,就值得懷疑了。更令人生疑的是,除了李元龍,其它四人的青年時期都在國外度過,而且,至少其中三人是從G國回國。 但究竟能有什麼關係?鄧飛苦惱地敲著額頭。要知道,這五個人回國後天各一方,各自的生活軌跡幾乎沒有重疊。在空間上沒有重疊,在時間上有少量重疊,但散佈在長達170年的時間軸線上,他們之間基本上是風馬牛不相及。 170年啊,幾乎是兩個世紀,什麼秘密能有這麼長久的生命力呢。 重疊!他突然靈光一閃,在本子上寫了這兩個字。 他睜大眼睛,抓住這個突破點,繼續思索。這5個人中,每兩兩之間,在生存時段上都有20多年的重疊,但如果除去他們各自的“影子”生活,即有記載而無實據的國外生活,恐怕幾個人的生存時段根本不會重疊。他在心裡默默計算後肯定,這個結論是對的。 也許,正是他們互不關聯的“時間”才恰恰是他們的聯繫!睡意一下子全跑了。他坐起身,在本子上畫了幾道橫線: 李元龍1980——2030 劉世雄2033——2060 庫平2062——2090 孫思遠2092——2120 蕭水寒2122——至今 除了“影子”生活外,各人的實際生活時段確實沒有重疊,而且每前後兩人的時間段都有2-3年的間隔。 他把鋼筆重重地摔在本上,他已經全明白了。 他已經有了明確的答案,雖然這答案似乎比“前生前世”的神話更荒謬。可是,把所有素材綜合在一起,再考慮到李元龍著作中透出的某些觀點,他傾向於相信這個更離奇的神話。 這條時間之鍊已經沒有缺口了,因此,他可以毫不猶豫地指出蕭水寒的下一站:瑯琊台生命研究所,孫思遠。山東大學那位劉先生的感覺確實非常準確啊,蕭水寒與孫思遠的失踪確實有最密切的關係――雖然並不是劉先生設想的那種關係。 他看看手錶,三點半,略為猶豫後,他還是撥通龍波清家裡的電話。那邊立即抓起電話,而且電話中的聲音很清醒,沒有絲毫睡意,這是公安局長的基本功了。龍波清高興地問: “老鄧?有什麼突然變化嗎?你半夜三更吵醒我,我猜是大大的進展,對不對?” “老龍,我想那件事已經真相大白了,我剛剛把那條線理出來。”他疲乏地說。 龍波清很高興,笑哈哈地說:“還是老薑辣吆。老鄧,寶刀不老啊。”他問,“簡單說吧,他是不是罪犯?是哪個領域的罪犯?” “容我暫時保密吧,我想徹底驗證後再說。我的結論太荒謬,太不可思議。如果現在就告訴你,你會懷疑我的神經是否正常。” “哼,賣關子啊。行,我不逼你。說說你的下一步打算?” “我不想當他倆的尾巴了,要趕到瑯琊台去守株待客。如果能在那兒等著他,我的成功就有了九成把握,否則我就要丟人了。”鄧飛苦笑著說。 瑯琊台今年的初冬很冷,剛下過一場薄雪,樹上戴著雪冠。蕭水寒把車速放慢,時時從後視鏡上看看在後座上瞑目假寐的妻子。妻子的身孕已經有7個月,不能再受顛簸了。不過,這也是他計劃中的最後一站。 向後看,看不到他已經熟悉的那兩輛汽車,但肯定還在後邊跟著。其中一位跟稍者是退休的公安局長鄧飛,自從20多年前對他對自己建立監控後,蕭水寒就慢慢覺察到了。當然他沒有什麼可以著慌的,在以後的20年裡,他不動聲色,平靜地反察著別人對他的觀察,甚至在某種程度上,他和這位忠於職守的老鄧成了神交之友。他很想弄明白這位鄧局長為什麼會對他產生懷疑,但一直不得其解。他絕對想不到是友人劉詩云挑起的由頭。 另一撥跟稍者的身份不明,似乎來自國外。他們當然是為了那個人人欲得的至寶。不過他不太在意。一個看透世事滄桑的老人在迎接死亡時會目光清明地回顧一生,那時他會發現,在死亡面前,所有人都是平等的。人世間的種種心機權謀、傾軋鑽營、勾心鬥角……都是那麼可笑,那麼不值一提。他當然早已到了這個境界。他唯一感興趣的是,在他的嚴密防護下,兩撥人如何都嗅到獵物的氣息,知道了那份至寶的存在。不過這事也不必太奇怪,那件至寶來到人世上已經135年,這麼長的時間,總有一些信息會透露出去的,即使再嚴密的防備也不行。 不過他們莫要妄想得到它。只有福緣深厚的人才配持有這件天下至寶,那肯定是多少年後的事情了。 這次,他特意領妻子和未出世的後代走一遍他四個“前生”的生活之路。他從沒打算逃避自己的責任,所以,在決定要後代的同時,他就準備去履行那個血淋淋的毒誓。他想起,他10歲時父親去世,那時,一個未脫懵懂的孩子突然悟到,死亡是這麼可怕:身體化為塵土,化為空氣,再也見不到親人,再也不能複活。尤其是,那時他所受的教育已經毀滅了最後一線希望:沒有可以永生的靈魂,人一死,什麼也沒有了。人只是世間一個匆匆的過客,即使百歲老人,也只能見到36600次日落日昇。那時他真希望得到西王母的不死藥,把父親從另一個世界救出來…… 他從後視鏡上看看後排的妻子。邱風斜倚在沙發上,仍然在做著她近來最喜歡做的事――同胎兒對話。她用手指輕輕撫摸著肚皮,猜測哪兒是胎兒的四肢或腦袋。她做得很投入,有時格格地笑著。蕭水寒在心中嘆息一聲。風兒風兒,你理解丈夫的苦心嗎?可能理解不到的,畢竟她太年輕。那樁秘密太驚人,突然之間給邱風端出來,她會難以承受的。所以,這趟旅行中,他把答案分拆成一條條事實,逐步擺在她面前。但到目前為止,她似乎還沒有起碼的領悟。也許她的心智完全被未出世的孩子佔據了。蕭水寒嘆口氣,輕輕搖搖頭。沒辦法的,她本來就是一個永遠長不大的水晶姑娘嘛。 他把汽車開到“瑯琊台生命研究所”的大門口,打開右車門,小心地扶邱風下車。七個月身孕的邱風已經是步履遲慢了。 研究所是一片散落的樓房群,低矮的花籬充做圍牆,因為原所長孫思遠不願讓高牆來束縛人的交流和思維的馳騁。蕭水寒問傳達室的姑娘,是否允許他們步行在全所遊覽一遍,他想探訪一個前輩學者的生活踪跡。那位大眼睛姑娘笑了,熱情地說: “你是指我們的前任所長孫思遠教授吧,他離開我們已經30年了,但大家都很懷念他。請進來吧。” 他們進門後走了不遠,迎面過來一位挾著皮包的老人,步履穩健,鬢髮蒼蒼。姑娘在後邊大聲喊:“先生,夫人,請等一下還有你,老部長,也等一下!”她追上來為蕭水寒介紹,“這一位是研究所保安部的老部長鄧先生,讓他領你參觀吧,他同孫教授很熟的。鄧部長,這位先生和太太想在研究所瀏覽一下,緬懷已故的孫所長。” 蕭水寒正想辭謝,鄧飛已經熱情地同二人握手——當然這齣戲是他導演的——一本正經地說: “樂意為二位效勞。孫教授是我最尊敬的前輩,更是我的忘年好友。你們想了解什麼?” 蕭水寒微笑地看著這位從武漢追踪而來的鄧飛局長。不,孫思遠從不認識你,你也從沒有在這兒當過保安部長。但他沒有揭穿,淡然笑道:“你和孫教授很熟嗎?” “那當然,他生前我們可以說是無話不談,雖然他比我大上十幾歲。我是搞保安的,是科學的門外漢,但在孫先生的熏陶下,已經算得上半個生物學家了,我對孫先生在理論上的建樹可以如數家珍。” 蕭水寒微笑著聽他吹牛。 “能給我們介紹一下嗎?” “當然當然。來,請這邊走,雪天路滑,太太小心一點。你看,那個窗口是孫先生生前的辦公室,夜裡常常最後一個熄燈。這條湖邊小路是孫先生早上散步時常走的,誰知道有多少靈感在這兒迸發!我告訴你,孫先生曾師從山東大學的劉詩云教授,不過專家們評論,他更像是一位偉大生物學家的隔世傳人。我是指生物學界的愛因斯坦——李元龍先生。來,這邊走。” 他側過身子,朝蕭水寒掃過銳利的一瞥。蕭水寒注意到他的目光,揚揚眉毛,沒有說話。邱風沒有意識到兩人的暗地交鋒,她凍得滿臉通紅,小心地摀住肚子,一邊讚歎著:這兒真美!這兒能聞到海洋的氣息呢,水寒你說是不是?鄧飛仍娓娓而述: “孫先生對李前輩的理論作了全面深入的延伸研究。比如說李先生提出的生命場理論或活體約束——您了解這些概念嗎?請問你的職業?” 蕭水寒正小心地扶妻子走下一階台階,他在回答前先朝妻子使個眼色: “不,我不了解。我是搞實業的,一個在科學殿堂門外大聲叫賣的銅臭熏天的商人。” 鄧飛煞有介事地說:“那我就繼續吹牛,我怕萬一碰到行家,就是班門弄斧了。活體約束是說,每個生物體在一生中,由於新陳代謝的緣故,其生物體的磚石(各種原子)會更換幾十輪,今日之我非昨日之我。但頻繁更換的磚石仍精確保持著原有的締合模式,因而這個生物體仍能嚴格地保持原來的屬性。這種唯有活體約束中才能存在的精確穩固的量子信息傳遞對量子力學的不確定性原理提出了挑戰。” 這正是蕭水寒28年前那篇文章中的觀點。他有意緊盯著蕭水寒,但對方神色不變。 “活體約束中隱藏著上帝的密令。你知道,對於單細胞生物來說,它的分裂生殖可以無限進行,因此,僅對於細胞而言,它實際是永生不死的,從五億年前一直延續到現在。但當一個細胞(它本身也是一種活體約束)從屬於更高級的活體約束時,它的分裂就要受到限制。比如人體中的細胞,被人體約束,只能分裂50代左右,然後就衰老死亡,這便是人會衰老的本質原因,它造成了人的衰亡和生死交替。這種生物鐘極其精確可靠,在人體內只有癌細胞和生殖細胞不受其約束。生殖細胞會自動把生物鐘撥回零點;癌細胞可以無限增值。這兩種細胞實際上是恢復了單細胞生物'無限分裂'的本性,或者說,它們以上帝更古老的密令代替了晚近的密令。” 蕭水寒喃喃道:“上帝的意旨。” “對,這是上帝的意旨。但孫先生常援引李元龍先生的一句話:科學家在對上帝頂禮膜拜的同時,也在努力探討上帝意旨得以貫徹的'技術措施'。上帝的技術措施!這個詞說得多好,因為上帝在生物世界中的所有魔法,都要通過某種生物學的機理而實現。餵,爬上前面那塊高地,就能看到大海了,這是孫先生生前最愛來的地方。你們上去嗎?太太怎麼樣?” 蕭水寒輕聲問妻子,邱風說:“我也要上去看看,沒事的,我能上去。” 現在,他們面前是無垠的大海,白色的水鳥在天上飛翔,海風帶著潮濕的腥味兒,水天連接處是一艘白色的遊船,隱隱能聽到樂聲。太遠,聽不清音樂的旋律,它只是像水漂一樣,斷斷續續地從水面上浮過來。這個情景使邱風覺得似曾相識,她想起是在青島見過。那時她發現丈夫很喜歡這種景色,又常常由此生出悵然的思緒。她偷偷看看丈夫,發現這種悵然又浮現在他的眸子深處了。 鄧飛讚道:“多美。你看這塊石頭,我們常稱它為孫先生的抱膝石,他在這兒常常一坐幾個小時,思考宇宙和生命之大道,他的思想已經達到天人合一的境界。你們喜歡這個地方嗎?” 我喜歡,蕭水寒想。一個老人總是懷舊的,尤其是在他決心割斷人生羈絆時。這正是我此行的目的。我想探訪舊日的踪跡,想讓妻子和未出世的後代撫摸這些踪跡,永遠記住它們。 他們讓邱風在抱膝石上休息,兩人心照不宣地離開邱風,攀上一道高坎。鄧飛瞥一眼被留在高坎下的邱風,深吸一口氣,慨然道: “看見了嗎?那邊的建築是望越樓,是越王勾踐遷都這兒後修建的。這邊是徐福啟航處,他從這兒入海東渡,為秦始皇尋找長生不老的仙丹。當然他沒有成功。後來還有不少皇帝去重複秦始皇的愚蠢,像唐玄宗啦,唐武宗啦,宋徽宗啦,宋真宗啦,他們或煉丹,或訪道,甚至因服用仙丹而喪命。但這些失敗並不能阻止後人追尋長生的努力,因為,長生不老,這個誘惑對所有人都太強烈了。直到多少次失敗後,人類才被迫認識到,生死交替是無可逃避的——這是一個科學的觀點,但也被演化成新的迷信。按照否定之否定的規律,現在我們該把種迷信打破了。你說對嗎?” 他們心照不宣地互相對視,知道兩人之間已經沒有秘密了。忽然石坎下傳來一聲壓抑的低唿,打斷他們的談話。 如果說邱風昧於抽象思維的話,那麼她大腦額葉的“面孔認知功能”要比男人強大。從鄧飛這個人一出現,她就發現這人似曾相識。在鄧飛滔滔地講著生命學的知識時,她一直在努力思索著。她終於想起來,在旅行途中,此人曾駕著一輛紅色奧迪多次出現在他們附近,有時夾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似不經意地投過來一瞥。所以,這個人的再次出現恐怕不是偶然。 對這位鄧先生有了警覺後,她發現他的話似乎是含沙射影。奇怪的是,丈夫似乎已經洞悉他的身份,兩個人的對話似乎一直在打啞謎。她在抱膝石上坐著,瞥見丈夫和鄧先生互相使一個眼色,離開她到石坎上去,他們分明是想密談什麼。 沒錯,他們正在密談什麼,從他們的形體語言上就能看出來。對丈夫的關心使她坐不住了,她站起身,艱難地向石坎上攀登。蒙著薄雪的石坎很滑,她忽然腳下一滑,跌倒在地上,失聲喊了一聲。兩個人聞聲趕來時,邱風正半蹲在地上,捂著肚子,表情痛楚。蕭水寒忙扶起她,急急地問: “怎麼啦?是不是摔著了?都怪我,不該留你一個人在這兒。” 鄧飛也關心地說:“送太太到醫院檢查一下吧,離這兒很近的。” 邱風笑著搖頭:“沒關係的,只是滑了一下。沒關係的。”她扶著丈夫站起來,“真的,你看我好好的。水寒,咱們離開這兒吧,我想休息一會兒。”她祈求地望著丈夫,想避開自己心中模模煳煳的不安。蕭水寒答應了。鄧飛當然不能放蕭水寒就這麼離去,熱情地說: “已經快中午了,今天我作東,請二位吃蒙古烤肉,這是孫先生生前最愛吃的,請二位務必賞光。” 邱風偷偷示意丈夫拒絕,但蕭水寒似乎毫無城府地接受了邀請。他們坐進蕭水寒的汽車,開出研究所。成吉思汗烤肉苑離這兒不太遠,在一座山坡下,隔著窗玻璃能看到熊熊的烈火,襯著外邊的皚皚白雪,別有一番風味。屋內,一塊桌面大的鐵板燒成暗紅,一個蒙古大漢光著膀子在鐵板上翻炒著,刺刺拉拉的響聲與逗人饞涎的香味瀰漫於室內。 這兒是自助餐廳,邱風坐在桌邊,看著兩人在幾十個食品盤中挑選菜餚,再排隊去炒熟,一邊悠閒地交談著。但這種表面的悠閒驅不走邱風內心的不安,她已經嗅到兩人之中有什麼隱秘。不過邱風天生是個樂天派,等到香氣撲鼻的菜餚端來,她就把煩惱拋到一邊了。啊呀,真香,單是看著這些菜就能生出美感!她大聲地讚歎著。鄧飛高興地說: “我沒說錯吧,這是孫先生最愛來的地方。等一下還有好節目哪。” 他朝領班捻一下響指,領班點點頭,接著,一個70歲的老人摸索著走到餐廳中央,他雙目失明,穿一件鑲邊的蒙古長袍,刻滿風霜的臉龐猶如風乾的核桃。面部較寬平,鼻樑稍塌,明顯帶著蒙古人的特徵。他在圓凳上坐下,操起馬頭琴,先低首沉思幾分鐘,似是回味人生的滄桑。邱風偷偷看看丈夫和鄧飛,她發覺兩人的眼中都閃著奇異的光。 鄧飛低聲介紹道,孫先生極愛聽這位蒙古歌手的歌,那時,這位歌手才30多歲。孫先生一直是獨身,幾乎每星期總要光顧這兒,這個餐館的興旺多半靠他的推介和慷慨贈與。不過他沒告訴蕭水寒,這位老人已經有近10年不唱歌了,是他打聽到這些情況,特意把老人請來的。他只比蕭水寒早到一天,一天內馬不停蹄地干了這許多事,夠忙乎的。 靜場片刻之後,老人便伴著琴聲唱起一首蒼涼的歌。他的漢語不太地道,鄧飛低聲為邱風講解著,說這是一首有名的蒙古民歌,由於孫先生的喜愛,它成了這座餐館的保留節目。歌的大意是: 老人的聲音高亢蒼勁,伴著蒼涼的馬頭琴聲。但觀眾的感動並不只為他的演唱技巧,更為這首歌內在的蒼涼,它像雪山上冰涼徹骨的融水,悄悄滲入人的內心。歌聲和琴聲都在高音區戛然收住,聽眾們沉津在秋風蕭殺的氛圍中,忘記了鼓掌。邱風聽得淚流滿面,看看丈夫,他的眼中也閃著水光,而那位鄧先生此刻正緊緊盯著丈夫,目光中有很多難以言說的東西。蕭水寒沒有在意鄧的盯視,掏出支票簿,寫上一個數目頗大的數字,撕下來,走過去交給老人: “謝謝你的歌聲,老人家。” 蒙古老人握到熟悉的手掌,聽到熟悉的話語,全身一震。他昨天已聽鄧飛說過一些情況,但那時還不敢相信。他側過耳,急迫地說: “真的是你嗎,孫先生?你還活著?” 蕭水寒點點頭,嗄聲道:“對,我是孫思遠,我的好兄弟,咱們已經30年沒見面了,真沒想到還能聽到你的這首歌。” 老人的淚水溢出來,高興得語無倫次了:“孫先生,你沒死,我太高興了。能再見到你,我太高興了。” 鄧飛悄悄地跟在他身後,聽著兩人的對話,心情複雜地看著他朝氣蓬勃的身體。當他說出自己深思熟慮的結論時,仍不免有臨事而懼的躊躇: “真的是你嗎,170歲的李元龍先生?” 蕭水寒回過頭,他的身體生氣勃勃,但目光中分明是百歲老人的睿智和滄桑,他平靜地說:“對,我是李元龍,也是劉世雄、庫平、孫思遠和蕭水寒。” 鄧飛低聲道:“李先生,你讓我猜得好苦啊。” 正在這時,他們聽到邱風發出一聲壓抑的呻吟,她捂著肚子,臉色雪白,頭上是豆大的汗珠。蕭水寒急忙奔過去,鄧飛在他身後喊道: “太太是剛才摔跤動了胎氣,快送醫院!我去把車倒出來!” 他要過蕭的汽車鑰匙,把車開到門口,一個侍者趕來,幫蕭水寒小心地攙扶著邱風上車,汽車迅即向婦產醫院開去。 醫生說邱風要早產,把她送入分娩室,兩扇門隨之關閉。門外不時聽到撕裂般的呻吟。蕭水寒面色焦灼,在屋內來回踱步,他的步伐急迫輕靈。鄧飛用過來人的口吻勸他: “別擔心,出生前的陣痛,哪個女人也得過這一關。”蕭水寒感激地點點頭。鄧飛解嘲地說:“嗨,我幾乎脫口喊你是年輕人。真的,看著你的容貌和步伐,很難承認你是170歲的老人。” 蕭水寒已恢復老人的平和,微笑道:“實際上我自己也很難適應這個角色:身體的青春勃勃和心理上的老邁,它們常造成錯位。你怎麼猜到我的秘密?” 鄧飛笑道:“喏,就是這張紙片。”他把筆記本上那一頁遞過來,“我發現與你有關的五個人,其生活區段恰恰首尾相連,中間只有2-3年的空白,而這正是一次徹底的整容術所需的時間。”他端詳著蕭的面容,“蕭先生,你的整容術很成功,不過,能作這種高水平整容術的醫生並不多,所以警方很容易找到他們,包括G國的何塞·馬蒂醫生,波塞略醫生等。警方也查到,從李元龍開始的這五個人,血型都是AB型。當然這可能是巧合,但也是一個有力的旁證。還有,你的聲音並未改變,當我聽到庫平的錄音時就覺得似曾相識,但那段錄音在電腦中有些變音,我又盡力找到李元龍先生一些原始錄音作了對比。為了百分之百的把握,我還安排了烤肉苑的相認,因為盲人的聽覺是最靈敏的。” 他心情複雜地再次端詳著蕭水寒。他頭髮烏亮,皮膚光滑潤澤,動作富有彈性,絕對不像170歲的老人,甚至不像50歲的中年人。他的身體一直保持著35歲的狀態。鄧飛不滿地說: “李先生,恕我冒昧問一句——我不會不識趣地問你長生之秘,你隱名埋姓地活著,自然是為了牢牢保守這樁無價之寶的秘密。但你能否告訴我,你為什麼不把它公佈於眾,與全人類共享呢?” 蕭水寒在他面前立定,用170歲老人的目光居高臨下地看他。他在35歲時發現了長生之秘,並施之於自身。為此,他數度易名,數度易容,反复扮演著20-50歲之間的人生角色。為了保密,他不得不多次斬斷熟悉的人際關係。在結髮妻子因車禍去世後,他一直沒有再婚,因為沒有經過長生術的女人無法永遠伴他同行。他獨自荷受這個秘密已太久了,誰能理解他的百年孤獨?他平靜地問鄧飛: “年輕人,這真是一個好禮物嗎?” “那當然!”鄧飛腦海中立即浮現出父親纏綿床榻的痛苦晚年,那時他真的願意以世上的一切換取父親恢復青春。 “誰不願意逃避衰老呢。這是每個人從靈智開啟時就具有的願望,是人類千萬年來的渴求。而且在現代,長生的必要性是越來越大了。科學飛速發展,知識爆炸,人類在學習上花費的時間越來越多,終有一天會達到這樣的臨界平衡:人們學完最起碼的知識後就得迎接死亡,那時科學就從此停滯了,不會再發展了。所以人類的短壽已成了製約人類發展的瓶頸。” 蕭水寒搖搖頭:“你說得很對,但你把長壽和長生混為一談了。不過,這不是一時片刻能說清的話題,咱們以後再說吧。”他補充道,“我的真實身份請暫不要告訴我的妻子,等她滿月後我會慢慢告訴她。” 病房內又傳出撕裂般的呻吟,這是一段平靜後的又一次陣痛。一個護士匆匆走出來,惶惑地對蕭水寒說:“你太太是橫生,醫生正在努力轉位。蕭太太堅持要你在身邊,醫生也同意了,請進吧。” 邱風支著雙腿,平臥在產床上,幾個醫生正在忙碌。長時間的陣痛後,邱風已十分虛弱,她閉著眼,頭髮被虛汗浸透。她忽然摸到丈夫的手,身體起了一波震顫,眼睛睜開了: “水寒,是你嗎?” “風兒,是我。我在陪你。” “不要離開我,我怕……” 陣痛使她的精神變得恍惚,使她的心理變得脆弱。丈夫背負的那個毒誓已在她心中深深紮根,鄧飛今日的神秘舉止又加重了她的恐懼。孩子就要出生,“天譴”會不會真的落到丈夫身上?她怕丈夫會拋下她和孩子而去。蕭水寒知道她的心理,爽朗地大笑起來: “怕什麼?是不是我曾說過的誓言?告訴你吧,那是騙你的,我一直都在騙你。人怎麼可能有前生呢?當然,這裡有一個曲折的故事,等把孩子生下來我再慢慢告訴你。” “真的嗎?” 蕭水寒笑著點頭,吻她一下,邱風慢慢安靜下來。 兩個小時後,一個女孩哌哌墜地。邱風鬆了勁兒,很快唿唿入睡。護士為孩子按了指模,抱過來讓蕭水寒看一眼,嗨,真是個醜東西,猢猻似的小臉,皮膚皺皺巴巴,閉著眼,額頭上還有皺紋呢。不過,一種與生俱來的親切感從心中油然升起,他覺得喉嚨中發哽,胸中湧出一股暖流。這種暖流在他的頭生兒子出生時曾經嚐過,不過差不多已經淡忘,畢竟是130幾年前的事了。 鄧飛也進來了。看著這位幸福得發暈的父親,鄧飛又幾乎忘了他的真實年齡。他拍拍這位“年輕父親”的肩膀,以爺爺的心態向他祝福。蕭水寒向他點頭致謝。 第二天,鄧飛來到產房,嬰兒在育嬰室裡,蕭水寒坐在邱風的床前,正握著她的手在說著什麼。他從窗戶裡看到鄧飛,知道鄧飛有話要說,便主動走出來。鄧飛沒有繞圈子: “你的秘密恐怕難以保守了。”他心情複雜地說,“我不得不向上級匯報,先向你打個招唿吧。” 蕭水寒微笑道:“鄧先生請便。實際上,從我決定要孩子的那一天起,我已決定把這一切來一個了斷。那個秘密已經沒有價值了,你不過是把那個時間提前幾天而已。” 鄧飛遲疑地說:“恕我冒昧,你對今後是什麼打算?如果需要我幫忙,我會盡力的。” “衷心感謝。等內人滿月後再說吧,到那時,我會把自己的決定通知你。” 晚上,鄧飛在加密通訊中向龍波清通報了本案的結論。龍波清在電話中吃驚地說:“什麼?你不是開玩笑?” 鄧飛忍不住微微一笑,他猜想這發砲彈一定把局長大人從他的轉椅上轟起來了。不過,這件事的沉重分量使他無法保持幽默的心境,“不是,我既不是開玩笑,也不是說昏話。” 電話那邊沉默了很久,然後果斷地說:“不要再說了,我馬上派一架直升機接你。” 兩個小時後,鄧飛坐在龍局長的辦公室裡。黑色的丁字型辦公桌把龍波清包在裡面,平添一種居高臨下的威嚴。龍局長喚秘書為鄧飛斟上綠茶,秘書退出後,他把沉重的辦公室大門仔細關好,坐到鄧飛面前。 “老鄧,我自然相信你,根據不足的結論你不會出口的。但鑑於此事的分量,我還要再問一遍:這是真的嗎?你憑什麼相信它,這件看來十分荒謬的事?” “我也是逐步信服的,在這個過程中我的心理慣性比較小,恐怕要得益於我看過不少李元龍先生的早期著作。在那裡面,生物可以長生的結論幾乎唿之欲出,只是,在那層窗戶紙捅破之前,我想不到這上面去。” 鄧飛又把思路捋一遍,說: “李先生說,上帝是一個非常開明的統治者,完全採用無為而治,他把億萬種生物灑在世界上,任其自生自滅,讓它們各自進化出最有效的生存和繁衍模式。單細胞生物靠分裂方法繁衍,從細胞本身來講,可以說是長生不老的。當它發展成多細胞生物時,如果仍保持每個細胞的無限分裂能力,並仍用分裂方法繁衍後代,才是最正常、最容易達到的路徑。科學家在研究癌症時早就發現,人體細胞中有一種致癌基因——RAS基因。它在胚胎期參與組織的發育和分化,嬰兒出生後即受到抑制。但在致癌物質的作用下,它會恢復功能,始終向細胞發出生長和增殖信號,這就形成癌組織。其實,這種所謂的致病基因,恰恰是生命早期的正常基因,它的無限分裂是正常的功能,被抑制才是不正常的,是活體約束的結果。癌症之所以難以攻克,正是因為科學家要對付的恰恰是細胞的原始本性,雖然這種本性在進化過程中被壓抑了幾億年,但它仍頑強地不時復活。這些內容太專業,你能聽懂嗎?” 龍局長苦笑道:“我硬著頭皮聽,繼續說吧。” “所以,我們之所以覺得生物的長生不可思議,只是因為我們的思維被加上無形的枷鎖,是數十億年生命方式對我們思想的潛移默化。還是接著剛才的說吧。我們完全可以假定那種長生的多細胞生物確實存在過,後來被大自然無情地淘汰了,而原因是這種生命形式不利於物種的變異進化——記住,它的不存在是因為它不利於物種變異進化,而不是它不可能存在。造物主並沒有禁止細胞乃至生物體的長生,沒有任何物理定律限制它。” 龍波清聽得十分專心,喃喃地說:“全新的視角。” 鄧飛笑道:“其實,科學探索和我們的破案很相似,有時候某個案件錯綜複雜,一片混沌,但只要跳出圈子,換一個視角,往往有新的發現。”他繼續說道: “剛才是從宏觀上、從哲學高度講,如果從微觀、從純技術角度來看,也是可以達到的。人類之所以會死亡,是因為人體細胞只能分裂約50代,就會衰老。人體中剛受精的胚細胞中,其染色體頂端有大約1000個無編碼意義的鹼基對,它們就像鞋帶端頭的金屬箍,對染色體長鏈起保護作用。但在活體約束中,一種細胞凋亡酶CPP-32向所有細胞發出密令,使它們在每次分裂時失去80-200個鹼基對,染色體因而逐漸失去保護,細胞就開始衰老死亡。再問一次,你能聽懂嗎?這是很抽象的知識,不懂就問,不要愛面子,你別讓我對驢彈琴。”鄧飛開玩笑地說。 龍波清已聽得入迷,忘記了回擊他的調侃:“請繼續。” “癌細胞與此不同,它有一種端粒酶PARP可以克制凋亡酶的作用。所以它是長生不死的。100年前,李先生治療了千百年令醫學界束手的絕症,並因此揚名於世,他用的正是克制端粒酶的辦法,” 他有意停頓一會才說: “然後,李先生就想到事情的另一面,如果使所有人體細胞都能像癌細胞一樣無限分裂(當然分裂速度不能失控),實際上也就是使RAS基因回復到原始狀態。那會是什麼結果?那就是千百年來人們孜孜追求的長生不老。說起來簡單,實行起來難度極大,但李先生終於成功了,並把這種手術施之於自身。於是他成了第一個長生不老者,直到現在還保持著35歲的身體。” 鄧飛介紹完了,龍波清久久與他對視,屋里安靜極了。鄧飛問: “你聽懂了嗎?” “聽――懂――了。”龍波清慢吞吞地說,“你說的道理我都聽懂了,很有說服力,但我還是不敢相信。人怎麼可能長生不死呢,連宇宙還會滅亡呢,連物質世界的磚石――質子――還會湮滅呢。” “噢對了,我忘了為你辨清這一點。蕭先生說過,嚴格說來,他的技術不能稱作'長生術',而只能稱作'準長生術'。你剛才說得很對,絕對的長生確實是不可能的。但也不能把他的準長生術與'長壽'混為一談,兩者不屬於一個數量級。這麼說吧,如果我們用修修補補的醫學手段讓人類的壽命以算術級數增加,達到120歲,200歲,甚至500歲,這屬於'長壽'的範疇;但如果徹底取消基因中關於壽命的指令,使人類壽命以幾何級數增長,達到1000歲,5000歲,甚至10萬歲,那就是'準長生'的範疇了。理論上說準長生是沒有上限的,它能達到一個極大的但小於無限的數字。當然,實際能達到什麼高度要受技術水平的製約。” 龍波清思索著,點點頭:“這麼說比較容易理解了。我也信服了。” 鄧飛皺著眉頭說:“老實說,過去把蕭水寒當作潛在罪犯時,我倒對他一直懷著敬意。知道了真相,我反而鄙視他可憐他。他像個土財主似的抱著這個秘密,土撥鼠似的東躲西藏,為的什麼呀。純粹的戀寶癖!他為什麼不把這個秘密公佈於眾呢。” 公安局長似乎沒有聽到這段話,從這會兒開始他走上了自己的思路。也許他與鄧飛畢竟身份不同了,作為偵察員的鄧飛,關心的是破案的進程和準長生術的技術細節,而他作為公安局長,關心的是它的社會影響。如果它是真的,如果它被洩露,會造成什麼樣的軒然大波?會有多少世界巨富用傾國之資來購買這項技術?有多少黑道梟雄來強取暗盜?這還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社會秩序將被完全推翻,要在長生術的基礎上重新構建了。 中學時他遇見過一位很善於煽情的歷史老師,在講猿人時代時,那位老師繪聲繪色地說:當一隻大膽聰明的猿猴第一次學會從林火中取下火種時,這個種族的命運就發生了突變。那是人類獲取的第一把科學之火,它把耶和華為人類設置的桎梏燒毀了。現在,這種長生術或者準長生術,無疑是有同等意義的第二把科學之火。與它相比,什麼核能、電腦、激光都只是小玩意兒。 他多少帶點憐憫地看著鄧飛,這位老朋友在偵破過程中仍然保持著銳利的思維,令人佩服。除了他,誰能把這樁迷案歸結到長生術上去?但他在大局觀方面未免遲鈍。不過這會兒他不想把話說透,他想了想,決斷地說: “我們也暫時為他保密。你先回家見見老嫂子,然後立即趕回去,死死地守著蕭水寒。我還要向上面匯報。我想,這個足以影響全人類的無價之寶,如果仍然歸私人收藏,恐怕不合適。太可惜,也太危險,對他本人或對社會來說都太危險。” “好的,我馬上回去。不過,那兩人呢?那兩個跟踪者的情況怎麼樣?我這兩天一直沒有註意到他們。” 局長懊惱地拍拍腦袋:“噢,該死,我真該死,只顧聽你講天書,這麼重要的事忘記通告你。那兩人在兩天前——就是你們在寶天曼山中時——突然取消跟踪,向廣州那邊去了。剛剛我得到通知,他們已經出國了。因為沒有犯罪事實,不好拘捕他們。放長線釣大魚吧,他們肯定還會再來的。” 鄧飛警告他:“你可要小心對付,這種突然的撤退恐怕預示著更大的進攻。” “我會小心的。快回去吧。”鄧飛走後,他沉思很久,最後下了決心,直接要通北京的電話。他要求那邊,立即為他安排一次破格的晉見,他有極端重要的事情匯報。那邊問清他的姓名和職務,掛了電話。不久電話又打過來,告訴他約見已經安排,請他即刻來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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