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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五章千年樹祖

生死之約 王晋康 9500 2018-03-14
豪華的H300氫動力汽車一路向西北奔去,第一站定在西北某山區的槐垣村。蕭水寒說,這是他“前生的前生的前生”的靈魂留戀之處,家中的古槐圖,據說就是此處的寫照。遵從過去的慣例,邱風把自己的好奇藏在心底,對此不聞不問。 一路上蕭水寒對邱風照顧得無微不至,H300的行駛十分平穩,車身很長,後排的座椅可以放成一張相當寬闊的床,座椅是手工縫製的小牛皮的皮面,車裡還有桃花心木的家具,配備有GPS定位系統、商務電腦、電熱咖啡壺等,設施十分齊全。邱風有時在後排斜依著休息,不厭其煩地用手指同胎兒對話。偶爾感到胎動,她就欣喜地喊: “水寒,他又動了,用小腿在踢呢,這小東西,真不安分!” 蕭水寒扭頭斜瞟一眼,微笑道:“是哪個他?he or she?”

“你呢?想要個兒子還是女兒?” “隨你。” “不,我要聽聽你的意見。” “你猜呢?” “我猜你準是要個男孩,好延續蕭家的生命之樹呀。” “啊呀,這可是對我的誣衊,我什麼時候說過男孩才能延續蕭家的生命之樹?生男生女都一樣好,女兒同樣延續我們的家族之樹,還更知道疼爹媽呢。” 邱風咯咯地笑起來,說好吧,先生男先生女都不要緊,不過最好能有一個小伢一個小囡,各有各的好處。後來她讓丈夫停車,換到前邊右側座位。她發現丈夫很長時間沒有說話,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他又陷入那種週期性的抑鬱。邱風在心中嘆道: 一定是前生的夢魘又來了。 她不再說話,憐憫的看著丈夫,別看她是一個頭腦簡單的女人,她可不相信什麼前生前世的神話,她猜想,這裡一定有什麼潛意識的情結,可能是童年的某種經歷造成的,心靈受了傷又沒有長平,結了一個硬疤——可是據他說,他在20歲以前是在G國的一個華人區長大,怎麼可能把夢中場景選在中國西北呢?

她嘆口氣,不願再絞腦汁了,把煩惱留給明天是她的人生訣竅。等趕到槐垣村再說吧,也許這次經歷會醫治他的妄想症。 他們的旅行十分從容,沒有一個時間表——有整個後半生供他們消費呢。出發前他們曾到邱風奶奶家住了兩天。兩人結婚後,奶奶堅決不隨孫女婿住,只好讓她留在老房子裡,為她找了一個能幹的保姆。這次邱風對奶奶說,他們要出國了,等他們在澳大利亞安下家,就來接奶奶同去。奶奶笑著說:“風兒,去吧,跟著水寒你會很幸福。不過別打我的主意,我是決不會挪窩的。” “那怎麼行,我們住那麼遠,把你一個人撂家裡,能放心嗎?” 不管孫女怎麼勸,奶奶只是一個勁搖頭。後來被逼緊了,奶奶小聲說:“你甭勸了,再勸也沒用的,知道我為什麼不去嗎?”邱風說不知道。 “想想吧,水寒和你結婚後喊沒喊過一聲奶奶?”

邱風啞口了,蕭水寒確實從沒喊過一聲奶奶。她勉強解釋道:“奶奶,你知道水寒年歲較大,'奶奶'有點喊不出口,但他從來對你很尊敬。你不要爭競這一點,行不?” “我不爭,水寒對我很好,我不爭他喊不喊奶奶。可是你知道不,我和他在一起總感到拘謹,倒像他是我的長輩似的……你別笑,真是這樣。所以你別勸我啦,我決不會隨你們住的,知道你們的孝心就行啦。” 一直到他們離開,對這件事奶奶也沒有鬆口。邱風心裡不好受,但只有隨奶奶的意了。他們在信陽遊覽了雞公山,在西安遊覽了大小雁塔,又到黃陵縣的黃帝陵參拜一番。去黃帝陵時正趕上重陽大祭,陵前人頭攢聚,海內外來的炎黃子孫都在肅穆地行禮。邱風印象最深的是橋山軒轅廟裡的黃帝手植柏,據傳已有5000歲,枝幹虯曲,樹葉層層密密如一頂碩大的綠傘。旁邊的石碑上寫著:“此柏高五十八市尺,下圍三十一市尺,中圍十九市尺,上圍六市尺,為群柏之冠。諺云:'七樓八擤半,圪裡圪瘩不上算'即指此柏。”邱風想,5000年哪,按25年為一代,已經有200代人在這株樹下走過了,一代一代,生生死死,再叱吒風雲的英雄也變成了塵土,但這株老樹還是生機盎然。她不由對它肅然起敬。

第二天,他們下了公路,在急陡的黃土便道上晃悠了一天。蕭水寒擔心妻子的身體,不時側臉看看。他沒有打算乘飛機來這兒,因為他想讓妻子,和未出世的兒女,走一遍他走過的路。 這片過於偏遠的黃土地沒有沐浴到22世紀的春風。當汽車盤旋在坡頂時,眼底盡是綿亙起伏的干燥的黃土嶺。土黃的底色中自然不乏綠意,但它們顯得衰弱和枯澀,缺乏南方草木的亮麗。越往北走,道路越狹窄和陡峭,有時,H300的長車身轉彎相當艱難。汽車隨山路下行,涉過鋪著碎石的淺溪,又隨著曲曲彎彎的山路上升。蕭水寒告訴妻子,這些綿亙起伏的群山實際是平坦的黃土高原被水流千萬年地切割出來的,你看那些最高的山頭都是平頂,而黃土高原卻純粹是風力搬運而成。所以,在這一帶你很難找到一塊石頭,只有到幾百米深的河谷裡才能看到碎石,那就表明這是黃土層的底部了。

傍晚,蕭水寒叫醒在後排睡覺的妻子:“已經到了。” 邱風睡眼惺忪地被扶下車,慵懶地依在丈夫懷裡。忽然她眼前一亮夕陽斜照中是一株千年古槐,枯褐乾裂的樹皮上刻印著歲月滄桑。樹幹底部很粗,約有三抱,往上漸細,直插雲天。相對這麼粗的樹幹來說,樹冠顯得較小,但濃綠欲滴,在四周沉悶的土黃色中,愈顯得生機盎然。極目所止,這是周圍唯一的一棵大樹,它和黃帝手植柏一樣的老邁蒼勁,但比手植柏要高,再加上周圍的空曠,更顯得卓爾不凡。斜陽中一群歸鳥聒噪著飛向古槐,樹冠太高,又映著陽光,看不清是什麼鳥,不過從後掠的長腿看像是水鳥,也許它們是從數百里外的河流飛來。 蕭水寒背手而立,默默地仰視著,邱風目光痴迷,看看丈夫,再看看槐樹。它與家裡的古槐圖太像了!她能感到丈夫情感的昇華。這是邱風第一次和丈夫的“前生”有實際的接觸,只是從這一刻起,邱風才開始認真對待丈夫的前生之夢。

大樹下有幾個閒人正在聽一位老頭擺古,看見來了兩位外地人,他們好奇地遠遠看著。那個白須飄飄的老人分開人群,走過來搭訕:“年輕人,外地來的?” 邱風笑著回答:“嗯,我先生領我專程趕來,看大槐樹。” 老頭高興地誇耀:“這樹可有名!相傳是老子西出函谷後種下的。這只是傳說,沒什麼根據,不過地方政府作名樹登記時,請專家鑑定過年輪,它已經滿1200歲了。還有更奇的呢,這實際不是一株樹,老樹已經瀕死了,樹心都空了。正好一棵新槐從樹心長出來,也有200年了。你看那樹冠,實際大部分是新槐的,再看看樹根,從老樹的樹洞裡能看到新樹的樹幹。我們這兒叫它子孫槐。” 邱風嫣然一笑:“我看見了,其實我早就知道它。”

老人很驚奇:“你來過這裡?” “沒有。但我先生有一幅祖傳的國畫'樹祖',畫的就是它,真像!知道嗎?我丈夫沒事時常與畫上的'它'對話呢,他說的一些話我都能背出來了——儘管我一直不大懂。”這些話她實際是對丈夫說的,這些疑問已放在心中多年,很希望能聽到丈夫的解釋。 老人笑哈哈地問:“這位先生祖上是此地?” 一直默然凝視樹頂的蕭水寒這才回過頭來,微笑答道:“不,那幅畫是我爺爺的太老師,一個姓李的生物學家傳給他的。” 老人高興地喊道:“一定是李元龍他老人家,對吧?” 蕭水寒笑著點頭。老人很興奮,面前的遠客一下子變得十分親近。他熱心地介紹道:李先生是我們村出的一個大人物唷,他就是這株樹下長大的,從小調皮膽大,曾赤手空拳爬到槐樹頂。老輩說大槐樹上還有黃大仙哩,就是他爬樹以後仙家才不敢露面了。他去世前還回過家鄉,捐資修建了一座中學,還到大樹下來告別,把我們一群光屁股娃兒集合起來,每人發了一隻鋼筆,一個計算器,還講了好多有學問的話。

蕭水寒笑問:“你老高壽?照年齡看,你好像見不到他的。” 老人並不以為忤,笑哈哈地搬指頭算道:“我快交90了。今年是李先生170年誕辰,他是50歲去世的,離現在有120年,算來我是見不到他。也許是老輩人經常講擺這些事,弄得我像是身臨其境似的。” 邱風驚奇地問道:“你老已經90了?我還以為你不到70歲呢。” 老人得意地說:“別小看這個小地方,這兒是有名的長壽之鄉,雜誌經常來這兒採訪。古時候還有120歲的人瑞呢,村北有一個'昇平人瑞'牌坊,宣統二年立的,中柱對聯上刻著:椿樹百年耆艾榮旌綏福履;竹林千葉瓣香普祝壽期頤。你們不妨去看看。”他又問:“我剛才說過,李元龍先生去世前損資在這兒建了元龍中學,你們想不想參觀?去的話,我給你們帶路。”

蕭水寒低聲同妻子交談幾句,說:“那就有勞你老人家了,請吧。” 鄧飛把奧迪汽車遠遠停在一面山坡上,用望遠鏡觀察著樹下的動靜。他帶有遠距離激光竊聽器,能根據車門玻璃的輕微震動翻譯出車內或附近的談話聲。他看見那一行人正準備去參觀元龍中學,聽見邱風在低聲問丈夫,李元龍是誰。邱風文化層次不高,沒聽說過這位120年前非常著名的生物學家。鄧飛在涉獵生物學知識時倒是經常看到這個名字,知道他是用基因手術治愈癌症的鼻祖。話筒中老人在喋喋不休地介紹,這兒是李先生小時上學常走的路,李先生上學時如何艱苦,要步行30裡,18個窩頭湊鹹菜就是一星期的伙食;他的成就如何偉大,是中國科學院的院士,大鼻子外國人見了他都是畢恭畢敬……看來,這位李元龍在他的偏僻故鄉已經被神化。

隨著人群遠離蕭水寒的汽車,話筒中的聲音漸漸微弱。鄧飛打開一罐天府可樂,一罐八寶粥,又掏出一塊夾肉麵包吃著,要通了龍波清的電話。他告訴龍波清,蕭水寒夫婦已經到了一個非常偏遠的陝北山村,是著名生物學家李元龍的故鄉。看來他的探訪是針對李元龍而來的,希望家裡盡快把李元龍的詳細資料找出來,核對一下。龍波清安排人在電腦中查詢,然後問: “怎麼樣,這一星期有收穫嗎?” “沒有,一點也沒有,這兩人似乎是世界上最不該受懷疑的,舉止有度,心地坦蕩,看來是一場正常的旅遊。我擔心咱們的跟踪要徒勞無功。” “別灰心,不輕易咬鉤的才是大魚呢,或者,能證明他確無嫌疑,同樣是大功一件嘛。餵,資料查到了,這些天有不少文章紀念李元龍先生170年誕辰,你要的資料應有盡有。” 他告訴鄧飛,李元龍的籍貫確實是該村,1980年出生,2010年結婚,有一個兒子。李元龍是科學院院士,在癌症的基因療法上取得世紀性的突破,由此獲得世界聲譽。他在生物學理論上的貢獻也絕不遜色,他在宇宙生命學、生命物理學、生命場學、生物道德學中的開拓性研究,直到百年後還是生物學界的聖經。他50歲失踪,一般認為他是死了,原因不明。背景材料上說他的死亡比較離奇,因為一直未尋到屍首。但他寫有遺書,失踪前又對手頭工作和自己的財產作了清理,所以警方斷定不是他殺。 “不過,蕭水寒和他能有什麼關係?”他在電話中笑道,“他總不能飛到120年前去謀殺李元龍吧。那時他還在他曾祖的大腿上轉筋呢。” 鄧飛遲疑著沒有回答。蕭水寒與李元龍當然是風馬牛不相及,可是,他為什麼千里迢迢趕來參拜?他為什麼一直把這兒的古槐供到客廳裡?聽邱風的口音,連她對此也不明就裡。還有,李元龍和孫思遠,兩個傑出的生物科學家,同是在盛年離奇失踪,同樣和蕭水寒有這樣那樣的聯繫,這種巧合難免讓人不安。 望遠鏡裡看到三個人已經返回,他們打開車門上車,那位老人也上車了,然後那輛汽車緩緩向村里開,顯然已安排住處。他打開竊聽器,聽見三人正熱烈地討論著今晚的飯菜,蕭水寒堅持一定要吃本地最大眾化最有陝北特色的飯菜。老人笑著答應了,問:棗末煳?蕎麥餄餎?烤苞谷?貓耳朵(一種麵食)?蕭水寒笑道:“好!這正是我多年在夢中求之不得的美味。” 鄧飛聽得嘴饞,喪氣地把可樂罐扔到垃圾袋裡。他起動汽車,遠遠地跟在後邊。竊聽器裡聽到前邊的汽車停下了,幾個人下車後關上車門,然後悉悉索索地進屋。暮色很快降臨,那邊熄了燈,安靜下來。他也把後椅放平,揣著話筒迷迷煳煳入睡。夢中他看到蕭水寒在狼吞虎咽,一邊吃一邊嚷著,好吃好吃,家鄉的美味呀,我已經120年沒吃上它了。 醒來後他自己也好笑,怎麼有這樣一個荒唐的夢。窗外微現曦光,古槐厚重的黑色逐漸變淡,然後被悄悄鑲上一道金邊。村莊里傳來嘹亮的雞啼。 蕭水寒一行還未露面,鄧飛取出早飯,一邊吃一邊打開汽車電腦,把家里傳來的李元龍的信息再捋一遍。 27年前,他為了增加生物學知識以助破案,曾請劉詩云先生為他開列一些生物學的基本教科書,其中就有已故李元龍先生的幾本著作。這些文章他不可能全看懂,但至少了解了它們的梗概。有時候他覺得科學家的思維與偵察人員其實很相似,他們對真相(真理)的探究都常常是“出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比如李元龍在“生物道德學”中說過:生物中雙親與兒輩之間的溫情面紗掩蓋了“先生”與“後生”的生死之爭。從某種意義上說,所有兒輩都是逼迫父輩走向死亡的兇手,而衰老父輩對生之眷眷,乃是對後輩無望的反抗。他提到俄狄浦斯——即那位殺死斯芬克斯的英雄——殺父娶母的希臘神話,說它實際是前輩後代之爭在人類心理中的曲折反映。他又說,生物世代交替的頻度是上帝決定的,有壽命長達5000年的剛棕球果松,也有壽命僅個把小時的昆蟲。但不同的頻度都是其種族延續的最佳值。所以,讓衰朽老翁苟延殘喘的人道主義,實際是剝奪後代的生的權利,是對後代的殘忍。人類不該追求無意義的長壽,而應追求有效壽命的延長。 讀著這些近乎殘忍的見解,他常有茅塞頓開之嘆,他覺得李先生說的是千古至理——不過,當他的老父在病床上苟延殘喘時,他照舊求醫問藥,百般呵護,盡力為老爹爭得哪怕多一天的壽命。所以他常笑罵自己是一個口是心非的兩面派。 太陽已經很高了,蕭氏夫婦還沒有出村。莫非他們在這個陌生之地要盤桓幾天?鄧飛等得有點著急,但他不敢把車再往前開,這兒地勢開闊,很容易被村里人發現的。他離開汽車,爬到坡頂向村里張望。這兒真有桃花源的古風,可能正是農閒,沒有人下地干活,幾縷炊煙裊裊上升,隱約看見幾個孩子在大槐樹下玩耍,一隻黃狗很悠閒地臥在當道。蕭水寒那輛漂亮的H300氫動力汽車停在一幢小院的旁邊,那是昨天那位白須老人的家。 鄧飛突然發現側部有一道亮光一閃而過,原來西邊很遠處也有一輛汽車,藏在崖坎下,東邊的朝陽正好照在車窗玻璃上又反射過來。鄧飛取出望遠鏡,調好焦距,看見兩個穿黑衣服的人立在車側,也在用望遠鏡向村里觀察。其中一人手裡的望遠鏡在掃視,無意中轉向這邊,與鄧飛在鏡頭中目光相撞。那兩人迅速縮回車內,很快車子就開走了。 鄧飛很吃驚,也很納悶。毫無疑問,這兩人也是衝著蕭水寒來的,憑鄧飛幾十年練就的眼光,這一點完全可以確定。但他們是從哪兒來的?是龍波清不放心,派兩個人悄悄跟在他後邊?依他對龍波清的了解,不大可能。那麼,是什麼人也湊巧對蕭水寒發生了興趣? 鄧飛不禁有點後怕,從那兩人與他目光相撞後即迅速離開的情形看,他們肯定已經知道鄧飛的存在。這些天來他們是在暗處,而鄧飛卻是在明處。也許自己畢竟老了,眼神不行了,沒能及時發現身後的尾巴。鄧飛思索一會兒,要通了龍波清的電話。 “什麼?另有人跟踪蕭水寒?”龍波清困惑地問。 “不會是你派的人吧。”鄧飛開玩笑地說。 “扯淡。我派人幹什麼,我還能信不過你老鄧?”他問清了兩人的衣著、形貌特徵和汽車的顏色型號,沉吟一會兒,“老鄧,據你估計這兩人是什麼來路?” “我剛剛發現,只和他們在望遠鏡上對了一次火,心裡還沒數。但據我看,恐怕黑道上的可能居多。” “娘的這可熱鬧啦,”龍波清嘟囔著,“既然有第三者感興趣,那麼這位蕭先生恐怕是真有什麼秘密啦。他這麼深藏不露,沒準是條大魚哩。老鄧,這兩人你不要管,我另外派人去查清他們的底細,你只盯著咱們的蕭先生就行。再見。” 為兩個客人準備的早飯仍是地道的陝北口味。女客人不一定吃得慣,她對飯菜的誇獎看來只是禮貌性的,但蕭先生是確實喜歡,吃得極投入,極熱烈,一副饕餮之徒的模樣。主人笑著問:看蕭先生的口味,只怕在陝北住過吧。蕭水寒開玩笑地說:“當然,上一輩子就住在槐垣村嘛。”一家人笑了。邱風迅速看了丈夫一眼,只有她知道,丈夫的玩笑中包含著別的內容。 昨晚他們去參觀了元龍中學,這是座相當考究的學校,佔地頗廣,其中一座平房被闢作李元龍紀念館。老人說,這兒是李先生的故宅,一直保留著,元龍中學就是以這座房子為中心建起來的。屋裡有幾件簡樸的家具:桌子、床、條幾。牆上掛著李氏夫婦的遺像。邱風看見丈夫在遺像下站了很久,當他最終離開這兒時,眼中閃著淚光。邱風一直觀察著丈夫的感情激盪,此刻她對丈夫的“前生”又有了更深的體會。 飯後老人全家為蕭氏夫婦送行,熙熙攘攘地互相告別,老人的孫媳還把邱風拉到一邊,低聲叮嚀孕婦應注意的事項,她們在昨晚已成好朋友了。老人又拎出幾包土產往車上塞,有大紅棗,核桃,合洛面等。他們已坐上汽車,但蕭水寒似乎在猶豫。他最終走下汽車,把老人拉到一邊,輕聲問:“李元龍還有後人嗎?昨天一直沒有聽你們提起。” “有,他的曾孫李樹甲還在,原來跟他孫子小胜在外地住的,後來回到縣城了。聽說他孫子不是東西。” “怎麼啦?” 老人嘆口氣:“老話說,君子之德,五世而斬,這個李小胜真辱沒他家祖宗!他是經商的,手裡很有幾個錢,偏偏容不得一個孤老頭子。李樹甲如今78歲了,獨身一人住在縣城,聽說日子過得很緊。這些情況,李樹甲從不向外說,他還顧孫子的臉面呢。我是聽別人說的。” 蕭水寒目光沉沉地聽著,良久問道:“李小胜的地址在哪兒?” “在西安,叫什麼誠信公司,真辱沒了這個名字。公司地址在西安小寨區。” 蕭水寒對此沒說什麼,同老人及全家作了最後一次的告別,駕車離開了。汽車在盤山路上開了很久,邱風回頭看看,那棵參天古槐還映在汽車的後窗裡。蕭水寒久久沒說話,默默地看著前方的道路。後來他打開手機,要通了何一兵。那邊在電話裡喊道: “好哇好哇,你總算捨得打一個電話,你的手機換了號,我一直打不通。現在在哪兒?” 蕭水寒簡單地說:“一兵,找你幫個忙。” “說!儘管說。” 蕭水寒讓他到西安小寨一帶找一個誠信公司,老闆叫李小胜,或李什麼勝,是陝北槐垣村人。 “找到後想辦法教訓教訓他,讓他學會瞻養老人。他爺爺叫李樹甲。這事抓緊點,在我回西安前辦妥。” “沒問題,我親自去揍扁他!”他笑道,然後收起笑謔,“放心吧,我會妥當處理的。以後常來電話啊。” 蕭水寒掛斷電話,沒有對邱風做什麼解釋。在他處理李元龍的家事時,邱風一直好奇地旁觀著。丈夫是在代他的“前生”料理家務啊,是陽世之人代陰世之人做事啊。他做得坦然自若,但邱風心中不免寒凜凜的。 汽車徑直開往縣城。縣城是近幾年才由一個鎮子升格而建,所以城內建築比較簡陋,整個縣城其實只是一條長街罷了。蕭水寒的H300在這兒很惹眼,不少小孩跟在後邊看。他緩緩開著,向路人打聽出李樹甲的地址。這是一棟破舊的住宅樓,李樹甲住在頂層。敲開門,裡邊是一個形貌枯稿的老人,背已經駝了,屋內陳設極為簡陋,不像是生活在22世紀。蕭水寒目光沉沉地打量著屋內的一切,邱風的目光則隨時跟著丈夫——她很好奇的,她想揣摸丈夫看到他“前生”的曾孫時是什麼心境。 李樹甲遲疑地問:“二位是……” 蕭水寒平和地微笑道:“老人家,我們剛從槐垣村來,鄉親們給你捎來一些土產。”他把村人送給自己的紅棗、核桃全給了李樹甲。 李樹甲很感激:“謝謝,謝謝,大老遠的……鄉親們還惦記著我……請坐,快請坐。” 他要為二人沏茶水,邱風見他行動不便,忙拉他坐下,代他沏了茶。老人又張羅著留二人吃午飯,蕭水寒親切地說:“老人家,不要張羅了,我們行期很緊,馬上要走的。你年紀大了,沒和兒子媳婦住在一起?” “他們都走啦,黃泉路上無老少,黃葉沒落青葉落呀……” “孫輩呢?” 老人遲疑片刻,言不由衷地說:“他們忙啊,我不想拖累他們。” 蕭水寒定定地看著他,目光中微露憐憫。邱風想,這是長輩看晚輩的目光啊,丈夫看來真的進入“角色”了。她又悟到,蕭水寒是用“老人家”這個詞稱唿李樹甲,也稱唿一切比他年紀大的人,包括自己的奶奶,回想起來,他從沒用過“大爺”、“大伯”這類稱唿,奶奶心里為此還結了一個疙瘩呢。蕭水寒皺著眉頭說: “不要為孫子遮掩了,其實我什麼都清楚。大夥批評了他,他有些悔悟了,最近就要來接你去瞻養。老人家,對兒孫輩要加強教育呀,莫要溺愛,溺愛是害他們。” 李樹甲臉紅了,囁嚅著,真像是不爭氣的晚輩在聆聽長輩的教誨。蕭水寒在心中感嘆,以李元龍的風骨,怎麼會有這麼懦弱無能的晚輩?他放軟口氣說:“住到小胜家之後,切記要端起長輩的架子。他是你孫子,瞻養你是他的義務,是為上輩人的撫育還債。他要是還不像話就到法院告他!記住了嗎?” 李樹甲紅著臉點頭。來人雖然比他年輕得多,但他自有一股威勢,讓自己心悅誠服地接受教誨。蕭水寒沒有多留,再次掃視屋內,嘆息著起身告辭。 蕭水寒在附近又盤桓了兩天,邱風知道他是在等何一兵的結果,這樁心願未了之前他是不會離開的。看著丈夫這麼盡心地處理“前生”的事,邱風又是感動,又是惶惑――這件事再怎麼說也有點“陰氣森森”的。兩天后何一兵來了電話,說一切都解決了,蕭水寒便立即動身去西安李小胜家。 李小胜的別墅在南郊,是一個獨院,林木蔥鬱中露出一幢小紅樓,一條小河繞牆流過,河邊是古典式的涼亭。蕭氏夫婦趕到時,李小胜夫婦和一個保姆正扶著爺爺散步,一派天倫之樂。看見客人,李樹甲驚喜地說:“是你們二位啊!”李小胜也滿臉堆笑地迎上來,但蕭水寒只是冷淡地對他點點頭。他們在涼亭坐定,蕭水寒問老人在這兒習慣嗎?飯菜可口不?孫輩們怎麼樣?李樹甲高興地說:好,都很好,生活好,孫子和孫媳待他好。蕭水寒說: “這就好。”他把目光轉向李小胜夫婦,“晚輩出點錯沒什麼打緊,改了就好。不過記著以後不可再犯,如果是那樣,你爺爺饒不了你們!” 邱風暗暗驚訝,蕭水寒是從不說這樣的狠話的,何況是對陌生人?李小胜當然十分惱火,一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來家裡像老子數落兒子似的教訓他,誰受得了?不過他不敢頂撞。兩天前,一個叫何一兵的人突然找到他,給他帶來一筆大生意,條件優惠得讓他不敢相信。何先生只提出一個條件:讓他把爺爺接過來,好好伺候,讓他心情愉快地走完人生最後幾年。李小胜沉下臉說: “生意歸生意,不要扯我的家事!” 那傢伙一下子變了臉,痛快淋漓地大罵一通,他說這件事老子管定了,我是受人之託,要不才不管你家閒事呢。你面前只有兩條路,一是按我的話辦,咱們的生意也做下去;二是你固執己見,生意泡湯,但事情還不算完,“我向你發誓,我要盡我的財力,讓你的公司在半年內完蛋,還要把你的不孝宣傳得家喻戶曉。烏鴉還知道返哺呢,你個禽獸不如的東西!” 李小胜被罵得灰頭土臉,但沒敢再頂撞。撇開對方的威脅不說(他相信那傢伙有實力兌現他的威脅),畢竟他也理虧呀,單讓他落個不孝之名,他在社會上的信用也就毀了,而對生意人來說,信用就是金錢。於是,他當機立斷,連夜從家裡接來爺爺,這兩天變著法子哄老人高興。 今天這位不速之客是什麼人?很可能,他就是何小兵後邊的那個人吧。李小胜和妻子訕訕地笑著,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好,爺爺趕緊為他解圍:“不會的,不會的,蕭先生你放心。小胜從根底說是個好孩子呀。” 蕭水寒於是把這一頁徹底翻過去,和顏悅色地和全家拉起家常。他問小胜的妻子回老家去過嗎?得空兒應該去一趟,那兒的大槐樹遠近有名,也被稱做子孫槐。你們的曾爺爺叫李元龍,是一位有名的生物科學家,知道他的名字吧。你曾奶奶叫段玉清,是個非常賢惠能幹的女人,可惜45歲那年就走了,是一次車禍。在元龍中學裡還有他們夫妻的照片,你們可以去看看。你們做事不要辱沒了他們,他們一定在天上看著你們哩。 邱風一直插不上話,不過她覺得眼前這個場面蠻有趣的。蕭水寒坐在上首,一家人(包括78歲的李樹甲)畢恭畢敬地同他說話,甚至偶爾同邱風說話時,也是畢恭畢敬,這讓邱風很有一點“太奶奶”的味道。他們的談話很歡洽,連小胜夫婦的情緒也扭轉過來了,開始誠心誠意地挽留客人進餐。 午飯吃得很愉快,蕭水寒破例喝了茅台,多少有點醉意。一家人誠心邀他多住幾天,他堅決辭謝了:“不,飯後我就要走,我們還要去很多地方,不能再耽誤了。百年相聚終有一別,知道你們過得好我就放心了。” 一家人開車把他們送到灞橋,依依惜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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