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科幻小說 十字

第5章 第五章

十字 王晋康 27086 2018-03-14
這是安徽亳州城鄉結合部的一家菜市場,佔地面積不小,中心是粗糙的水泥檯面,露天擺放著各種蔬菜和豆製品,也有掛著鮮肉的肉架子。兩側是店鋪,大多是乾貨、糧食、滷肉、麵條鋪、蒸饃店等。露天部分扯著黑色的稀布,擋雨是擋不了的,能多少遮擋烈日的暴晒。這會兒是夏天的中午,太陽非常灼人。菜市場里人頭攢動,好多男人打著赤膊,女人們也都很節約布料,濃重的汗味兒伴著討價聲在人群中升騰。 薛愈沒有在門口多停,徑直向裡走。他的西服革履在這兒有點扎眼,人又長得帥,走過後吸引了不少眼球。菜市場最裡面是賣活雞鴨、賣活魚和宰牛的,這些店面最髒,一般都放在菜市場的最裡面。這會兒魚店門前人不少,七八個人擠在兩個大魚盆前,有人蹲著有人站著。賣魚的是一位十八九歲的年輕姑娘,這會兒正蹲在魚盆前,手腳麻利地剖魚刮鱗,一邊大聲喊著:

“活蹦亂跳的草歡(草魚),三塊五一斤!” 她的聲音很脆,是標準的普通話,在地方話的基調裡顯得比較格外。從人縫裡看,她腰里繫著黑色的防水橡膠裙,上身穿T卹,因為這會兒正低頭用力,顯出了清晰的乳溝,有些男人的目光專注地盯在那裡。再往上看,薛愈看到了梅小雪的臉,一張醜陋的麻臉,麻臉上是黑亮靈活的眼睛,小巧的鼻樑,濕潤鮮紅的嘴唇,細膩白晰的皮膚,這一切與臉上的麻坑形成極強烈的反差。 沒錯,是小雪,終於找到她了。 薛愈沒有往前擠,站在人群後,在人縫裡心酸地看著她的面容。女大十八變,13歲的梅小雪今天比七年前更漂亮——如果不算麻臉的話。她的美貌和麻臉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種殘忍的美,對異性有一種古怪的震懾力。這群顧客中,至少有那麼兩三個男人恐怕不是來買魚,而是來看人的。

小雪已經把兩條魚拾掇好,站起來稱重,收錢。她笑著問大夥兒誰還要?一個女顧客指著盆裡一條魚讓她剖。小雪往人群掃了一眼,看見人群後一個西裝革履的男人,穿戴風度明顯與眾人不同,而且似乎面貌有點熟。但她沒認出來,又蹲下去,飛速地刮著,魚鱗如雪片一樣落地。 那邊擠過來兩個男人,有一個邊走邊問:哪個是麻子西施,在哪兒?另一個男人警告他:小聲一點,那姑娘可不是善茬儿!但他的警告已經晚了,裡邊的梅小雪已經聽見,她騰地站起來,拿剖魚刀指著外面破口大罵:媽的Ⅹ,哪個挨千刀的臭男人來糟蹋你姑奶奶?有種的你過來,姑奶奶和你三刀六洞!那倆男人慌忙向後溜走,縮到人群中,等他們覺得安全後,在人群後爆出一陣大笑。這邊兒小雪臉色慘白,臉上的麻坑都變白了,淚水洶湧地往下流。旁邊賣活雞的中年婦女趕忙過來,把小雪摟到懷裡勸:小雪別哭,值不得為那樣的畜生生氣。來,郭姨為你出氣。老三!老三!她喊宰牛的男人,說:又有人欺負咱小雪,你去咒死他王八犢子!

宰牛男人跑過來,對著兩個男人消失的方向大罵起來。薛愈這回真領教了安徽民間語言的豐富,那人罵得中氣十足,琅琅上口,各色又新鮮又刻毒的罵人話滔滔不絕,有些能聽懂,有些薛愈不懂。那倆臭男人一聲不回,看來已經被咒死了,老三還在罵個不休。郭姨被逗笑了,買魚的幾個顧客也笑,都勸小雪別生氣,說有了老三這通毒罵,那倆人非長疔瘡不行。小雪顯然早已習慣這種場面,沒過多久就不哭了,擦擦眼淚,蹲下去繼續為顧客剖魚。 薛愈默默看著她,心裡像針扎一樣疼。過一會兒,顧客散去,只剩下薛愈,小雪注意地打量他,問: “你買魚不?” 薛愈苦澀地說:“小雪,是我。” 梅小雪一下子認出了他:“小薛叔薛愈?”她的臉色又變得煞白,“你這個叛徒,白眼狼,你來這兒乾啥?”

薛愈苦笑著說:“來聽你罵呀,好長時間沒有這樣挨罵了。” 梅小雪慢慢回過味兒來。她罵薛愈只是一時衝動,其實她對薛愈,還有梅媽媽,心情一直非常矛盾。她知道小薛叔叔的“告發”是光明正大的。不錯,他的告發害了梅媽媽,可梅媽媽有錯在先,她從外國偷運來天花病毒,又不小心帶到孤兒院,害了自己的一生!她心里波濤翻滾,低下頭,久久沉默著。 活雞店的郭姨覺察到了異常,心想這小白臉也是來欺負小雪的?警惕地遠遠盯著他。過了很久,小雪抬起頭,難為情地說: “小——薛——叔叔,”這個稱唿喊出口仍然很生澀,“對不起,我不該罵你,我知道你是好人。” 薛愈心中發梗,很想把她攬到懷裡,但最終忍住了。小雪已經是大姑娘,不是當年的毛丫頭。他直截了當地說:

“梅媽媽託我找你。我,還有孫總,找你六七年了。” 一提到梅媽媽,讓她又恨又眷戀的梅媽媽,小雪忍不住大哭起來,她沒有哭出聲,但淚流如泉,肩膀一聳一聳的。郭姨趕忙跑過來,把小雪再度攬到懷裡,懷疑地瞪著薛愈,連聲問:小雪咋啦?是不是他又欺負你?老三!老三你過來!小雪忙忍住淚說: “不是,這是我家鄉人,是我小薛叔叔。”她甜蜜地加了一句,“他和梅媽媽找我,已經六七年了。” 郭姨非常高興,一迭聲說:那好,那就好了,小雪這下有親人了。寒暄一會兒,小雪讓郭姨替她照護店面,她要帶小薛叔叔認認家門,中午要請他到飯店裡吃飯。小雪的家離這兒不遠,是在一戶農家院裡的樓上,房間很小,家具非常簡陋,但收拾得乾乾淨淨。一個木箱上鋪著花塑料布,權當梳妝台,上邊放著一些低檔的化妝品。令薛愈意外的是,梳妝台上有一面圓鏡。他心酸地想:不知道小雪每天對鏡梳妝時是什麼心情?

小雪不好意思地請他迴避一下,她要換衣服。薛愈走出去,站在門外,少頃小雪出來了,換了一條白色的新T卹,綠色短裙,更顯得身材窈窕。她挽上薛愈,說要到天河大酒店為他接風,,薛愈沒有推辭,隨她去了。 天河大酒店的侍者很有教養,點菜時目光一直迴避著小雪的麻臉,但他目光的躲閃還是能看出來的。小雪沒有在意,她看來對異樣的目光已經習慣了。小雪問薛愈:你怎麼找到我的?這七年我可跑了不少地方,在新疆幹過,還到吉爾吉斯呆過兩年。你咋找到我的?薛愈笑著說:到處打聽唄,這次是孫總打聽出來,讓我來找的。 他沒有說出全部實情。沒錯,尋找她確實很難,但畢竟她是21世紀中國唯一的麻子(孤兒院其它人的麻臉都不明顯),又是個非常漂亮的姑娘,兩者結合起來是非常鮮明的特徵,打聽起來還是相對容易的。

菜一道道上來,有魚香肉絲,水煮肉片,荷香扣肉,炒土豆絲。都是大路菜,但這無疑是小雪心目中最好的菜,薛愈想,僅從她點菜的品味看,這些年她真是受苦了。兩人扯了一會兒閒話,小雪一直迴避著有關梅媽媽的話題。那是她最想知道的,又不由自主地躲著它。薛愈能理解她的心思,先把話題引過來: “小雪,梅媽媽再三託我找你。她一直在坐牢,身體不好,得了風濕性心髒病和風濕性關節炎,現在行路都不方便。你——還記恨她嗎?” 小雪低下頭,淚水刷刷地湧出來。她怨恨梅媽媽,也想她。其實,恨是虛的,想是實的,拂開表層的怨恨,下面是堅實的愛。她永遠也忘不了梅媽媽的生日蛋糕,忘不了幸福的生病期間——晚上挨著媽媽睡,聞媽媽味兒,摸著媽媽的乳房,昏迷和或熟睡中,額頭上常常有一雙溫暖柔軟的手。而且,相當奇怪的是,她最忘不了的是高燒昏迷中的一個晚上,那晚,梅媽媽和孫叔叔守著她,倆人說過一些話。是什麼話,她已經記不清了,只有模模煳煳一個感覺,似乎媽媽已經知道要坐牢,她捨不得女兒小雪,她在交待丈夫要帶好女兒。這些年小雪孤身生活,有時夜裡還會夢見媽媽坐在身邊,媽媽依依不捨地望著她,說:小雪,我要坐牢去了,咱們永別了。小雪哭著伸手拉媽媽,拉了一個空,從夢中突然醒來。然後是一夜無眠,淚眼模煳中浮著媽媽的影子。

她嘆息一聲:“不記恨了。今天知道她一直在找我,更不會記恨她了。不管怎麼說,那隻是個事故,又不是有意的。” 薛愈迅速看她一眼。從她的話裡聽出來,她還不知道五年前的天花是梅媽媽有意撒放的。報紙電台網絡上把這次疫情熱炒了兩三年,她怎麼會不知道呢?後來他想,可能那會兒小雪是在國外吧,在那兒語言不通,她實際上是身處在信息監牢之中。 小雪熱切地問有關媽媽的詳情:監獄裡有好醫生嗎?看病花不花錢?她的刑期是幾年,還剩幾年?薛愈都做了回答。小雪又問: “孫叔叔好嗎?我走前聽說他的奶奶去世了。” “孫叔叔沒有坐牢,還在天力公司當老總。現在我是他的副總。孫奶奶確實已經去世。”薛愈小心地說,“不過,孫叔叔和你梅媽媽離婚了。”

小雪驚得幾乎把筷子掉下來:“為啥?梅媽媽還在坐牢,他竟然” “不怪他,是你梅媽媽執意離婚,她說她不能生育了,但不想讓孫奶奶的願望落空。”他看看小雪,解釋說,“孫奶奶是老思想,兒子結婚後她一直在念叨,想早點見到孫子孫女。梅老師對這一點非常了解。” “噢,是這樣。” 薛愈沒把話說透。那兩人未能把婚姻堅守到底,還有另處一個更重要的因素:孫奶奶因那個事件突然去世後,孫總的負罪感太深,至今走不出心理的陰影。這幾年來,他一直在努力培養薛愈接班。也許一兩年後,等梅茵出獄、薛愈又能獨力支撐公司時,他就要遠走他鄉,離開這片傷心地了。這個打算他從來沒有明說,但薛愈能猜到他的心思。薛愈一直為兩人惋惜,他們都是道德高潔的君子,非常相配,應該白頭到老的。可惜他們心中都有一個太深太重的結,他們活得太累了。

其實他自己何嘗不是如此?這些年,失踪的小雪始終是壓在他心中的結,雖然小雪的得病和失踪,他沒有任何責任。 聊了一會兒,小雪的情緒恢復正常,薛愈說到了正題: “小雪,梅媽媽讓我找你,是要儘早帶你到北京做美容。你隨我去吧,今天就走,不回南陽,直接去北京,去中國科學院醫學整形醫院。告訴你吧,五年前我就和那兒的陳奐冉醫生預約好了,他是全國搞美容的頭把刀,到他那兒做手術的人得排兩年隊,但他答應我,啥時候找到你,啥時候就去做。” 小雪很感動,低聲說:“我也有這個打算,一直在攢錢。” 薛愈掏出一個卡:“我早替你存夠了——不許推辭,這是我的心願,也是梅媽媽和孫叔叔的心願。我現在是天力公司副總,鈔票大大的有。先用我的錢去把手術做了,以後你再慢慢攢錢還我,行不行?我知道你是個聽話的好孩子。” 小雪的眼睛中溢出七色光彩。這是她盼了七年的夢啊,原想到十年、十五年後才能實現的,沒想到一朝就能成真。小薛叔叔說得情真意切,是真心要幫她,她不再推辭,快活地說: “好的。不過咱們得簽個借據,等我掙夠錢,一定還你。” “當然,當然。到時候你不還,我會向你討要的。不過用不著借據,拉拉勾就行,咱們梅小雪拉過勾的話還能賴帳嗎?絕不會,我信得過你。來,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許賴。” 小雪格格笑著和他拉了勾。拉完勾,薛愈把她的小手握到手裡。這只像工藝品一樣漂亮的小手上也留下了眾多疤痕。薛愈看著她的手,看著她疤痕累累的頸部和前胸,忽然情緒有點失控,眼圈慢慢紅了。小雪看到了,嗓子裡也發哽。她不想讓小薛叔叔尷尬,就裝著沒看見,就調皮地說: “不過,你不許再說我是孩子,我今年周歲19,在江湖上闖蕩七年,早就是大人了。” “對,你已經是老江湖了,失敬,失敬!” 兩人哈哈大笑。 飯後他們回到菜市場,小雪同郭姨和老三伯告了別,把魚店交郭姨暫時代管,說等她做完手術就回來。薛愈想,他不會讓小雪再孤身一人回到這裡了,但他沒有明說,笑著立在一旁,任由小雪同他們辦理交接。郭姨和老三伯也樂得了不得,這個可憐的丫頭今天碰上貴人,總算熬出頭了。臨走時老三伯說: “小雪趕緊做完美容,回來讓老三伯看看,漂亮成啥模樣。這位兄弟,小雪就託付給你啦。我是個粗人,醜話說前頭,你要是讓小雪受委屈,我可跟你” 薛愈搶過話頭,學著小雪剛才說過的話:“三刀六洞!” “對對,三刀六洞!”四個人都哈哈大笑。 他倆坐當天的火車,第二天上午趕到北京,直接去位於八大處的中科院醫學整形醫院。陳奐冉醫生此前已經看過小雪的照片(當然是七年前的),此刻看到本人,很高興,一個勁兒向薛愈誇她的自身條件好: “你看她額頭寬,額頭、鼻尖、唇珠和下巴尖比較高,兩眼之間、鼻額交界處和人中溝凹陷,幾乎完全符合我提出的'三庭五眼,四高三低'的美女標準!只是下巴和人中略有瑕疵,這點很容易手術改善。太好了!我要把她塑造成中國美女的一個標準!” 薛愈和小雪聽他在誇,雖然高興,但都有點煳塗——小雪來整容是為了臉上的麻子,怎麼他盡往一邊扯?陳醫生看出他們的心思,輕鬆地說: “至於臉上的麻坑,那是小問題,已經有成熟的手段,是用一種特殊的磨棒來磨平,基本可以讓面部皮膚恢復如初。小雪你不要擔心,你只當今天沒洗臉,臉上有一點污垢,洗把臉就會好的。” “陳大夫,我想只修復麻點,其它的美容” “不行!上了我這條賊船就由不得你了。你這麼好的自身條件,一定要達到盡善盡美!”他轉向薛愈,“她是否擔心費用?我可以把這例手術作為對學生觀摩教學的案例,手術費減半。” 薛愈笑著說:“謝謝陳醫生,就按你的意見辦,一定要盡善盡美。對了,除了臉部的麻坑,身上的麻坑也要修復,像頸部、胸部上的。費用不管多少,我來解決。” 陳醫生仍然上下打量著小雪。整形醫生類似於雕塑家,這會兒他已經進入創作衝動中。他說: “當然,你不說我也要這樣做。為了做到盡善盡美,她的手術時間可能長一些。我建議你們在附近租一間民房,不需住院的時段就不要住院,在民房裡吃住,會節約一些。你們去把租房安排一下,明天就來做手術。” “好的。” “還有,小姑娘,我只負責身體上的美容,你自己要負責心理上的美容。我知道凡身體有缺陷的人,特別是年輕姑娘,會有很深的自卑感。你有沒有,我不知道。如果有,就要趕快把它扔掉。我給你說一個訣竅:那些相信自己漂亮的姑娘就會真的變漂亮,至少比原來漂亮30%。這可不是癡人說夢,完全是經驗之談,因為自信會讓你的面容煥發出無形的光彩!” 小雪欣喜地笑著:“陳伯伯,我聽你的話。” “這就對了,還有——如果你有的話——要扔掉心理上的陰暗、嫉恨、牢騷、委瑣,等等。我會為你塑造出一個像羊脂玉雕一樣完美的面容,希望與它相配的是一個完美的內心。我相信你會做到的。” 小雪的眼睛閃閃發光:“謝謝陳伯伯。我一定做到。” 午飯後他們到附近打聽,租了一套民房,一室一廳,帶家具。雖然小但很乾淨,環境也不錯,離醫院有幾站路,交通很方便。薛愈又陪她去超市,買齊了居家用品,特別是給她買了幾樣比較高檔的化妝品。把一切安排好,薛愈把那張銀聯卡遞給小雪,說: “小雪,對不起,家里工作緊,我不能陪你了。我坐今晚的火車走。” 小雪有點戀戀不捨,不過她知道,小薛叔叔不可能在這兒陪她幾個月的,便點點頭:“好吧。” “卡上的錢足夠你花。在這兒的生活不能將就,別心疼錢。等我下次來,要是你瘦了,我可不答應。” 小雪笑著答應。 “如果有出差的機會,我還會來看你。” 小雪想了想:“不,我不許你來。在我手術全部完成前,你絕對不要來。” 薛愈知道她的心思——她想以全新面貌出現在自己的視野裡。他覺得很欣慰,那個受傷的、粗野的、心中有仇恨的小雪迅速變了,變成一個透明的陽光女孩。這不奇怪,她本來就是這樣的女孩,那個外殼是不公平的命運強加給她的。這會兒,在愛心的溫暖下它已經迅速崩解。 “好的,我一切聽你的。我等你的通知。” 薛愈要走了,小雪遲疑著說:“還有一件事。” “什麼事?” 小雪紅著臉說:“我有一個要求,你必須答應。” “什麼要求我必須答應?這麼霸道!好好,我答應,我答應。你說吧。” “我已經長大了,不能再喊你叔叔,那樣我太吃虧。” 薛愈失聲大笑:“這是哪國的歪理,你長大了,再喊我叔叔吃虧?你別忘了,你長了七歲,我也長了七歲。” 小雪的臉更紅了,橫蠻地說:“那不一樣!七年前你的年齡正好是我的兩倍,我當然要喊你叔叔。現在我快二十歲了,你只比我大十二歲,喊哥哥就足夠了。” “什麼二十!你今年十九,咱們剛見面時你說過的。” “虛歲二十!” 薛愈知道小雪這個要求的用意,心中湧出一股暖流。其實,這也是他心中隱隱的盼望啊。便鄭重地說:“好的,我答應你的要求。” 小雪眉開眼笑,立馬改了稱唿:“這就對了。大薛哥哥,回去後代我問梅媽媽和孫叔叔好。等我一回去,就去監獄裡探望梅媽媽。” “行,我一定把話帶到,小雪妹——妹。”他搖搖頭說,“這個稱唿咋這麼彆扭。照這個輩份,我回去咋稱唿那兩位,跟著你喊梅阿姨、孫叔叔?這下子你不吃虧,我可吃虧了。” 小雪紅著臉笑了,說你吃啥虧?按年齡說他們本來就是你的阿姨叔叔。她挽上薛愈,送他去火車西客站。 三個月後薛愈應小雪的通知回到這兒。門上貼著一張紙條:“大薛哥哥:我去買菜,一會兒就回來。你先進屋休息。”薛愈用隨身帶的鑰匙打開門,屋裡的家具沒有變化,收拾得像雞蛋殼一樣乾淨,薛愈首先看到小床頭櫃上放著一個大圓鏡,這是唯一新添置的家具。這個細節讓他覺得放心,它說明小雪的心理已經正常了,不扭曲了。床頭和桌上放著不少大本頭的書,他原想可能是有關美容的,但近前看看,都是醫學書,像流行病學、病毒學、細胞工程等。薛愈非常欣慰,他已經考慮到小雪的文化水平太低(初中二年級),準備手術結束後就讓她上成人學校。現在看,她自己已經不聲不響地開始努力,而且對他瞞得滴水不漏。還是那句話:她是想讓自己看到一個全新的梅小雪,不光是容貌,還包括心理和學識。 但薛愈擔心,以她初二的水平能不能看懂這些大學教科書。他隨便翻了翻,至少《流行病學》這本書她是看完了,因為直到書的末尾都有折疊的痕跡和筆的划痕。桌上還有她的筆記,薛愈也翻了翻,上面簡略地記著某頁某個問題不懂,有些話後來又劃掉,肯定是後來看懂了想通了。薛愈忽然發現有一頁明顯不同,不像其它頁的書寫,而是密密麻麻地寫著:梅媽媽孫叔叔小薛叔叔大薛哥哥梅媽媽孫叔叔大薛哥哥這些字就這麼排下去,字跡越來越了草,顯然這是小雪元神出竅時下意識的塗鴉。到了最後,“大薛哥哥”變成了“薛愈”,變成了“愈”,而且寫得力透紙背,可以想見她當時的亢奮。 看著這些,薛癒的心醉了。 有鑰匙開門聲,小雪拎著幾袋東西進來。她驚喜地喊:“薛愈大薛哥哥!” 薛愈盯著她的容貌,又驚又喜。陳醫生不愧為全國“頭把刀”,確實能妙手回春。小雪臉上的麻坑看不到了,雖說比不上她原來的皮膚,但已經相差無幾。除了皮膚,五官也有變化。要說究竟哪兒有變化,薛愈指不出來,但合到一起的效果是:美艷惊人。小雪緊張地盯著薛愈,要從他的眼神中看出他的第一眼印象。薛愈呻吟著: “天哪,我看不見了,你的光輝把我眼睛都耀花了。非常漂亮,漂亮得超出我的預料。” “真的?” “當然!快跟我回南陽,梅媽媽和孫叔叔看見你的樣子,不知道咋高興呢。” 小雪歡聲笑著,扔下購物袋,抱著薛愈在屋裡打轉。不過轉了一會兒,她的笑聲停了,涼涼的淚水滴到薛愈肩上,她哽咽著說:“薛愈哥,謝謝你,還有梅媽媽和孫叔叔。” 薛愈把她的臉扳過來,為她擦乾淚水:“不許哭,這會兒該高興的。噢對了,我看你在看醫書。怎麼樣,能看懂嗎?” “大部分能看懂。” “我已經做好打算,回去後就安排你上成人學校,把丟失的七年時間補過來。” 小雪搖搖頭,堅決地說:“不。我想工作,邊工作邊自學。” “為什麼?” 小雪對將來已經做好了籌謀。她當然願意重新回到學校,至少上到大學畢業。但以她現在的文化程度,恐怕至少需要五六年,那時薛愈已經38歲,太晚了——結婚和生兒育女太晚了,她不能耽誤他。想到這兒她不由得臉紅過耳,她已經把自己和薛癒的一生連到一塊兒,但她還沒拿準薛癒的心思。他當然愛自己,看他的眼神就能拿準這一點,但——畢竟自己學歷太低,沒有知識,野姑娘一個,還有過殘疾。她沒法子向薛愈解釋自己的這個決定,只能說: “反正我不上學,我要邊工作邊自學。” 薛愈此刻已經悟出小雪的心思。他總是能看透小雪的內心活動,也許這是緣份吧。手術之後的小雪已經很“陽光”了,但還不行,心靈最深處還有一點自卑沒有完全消除。他把小雪拉到沙發上坐好,深吸一口氣,說: “小雪,我先得鼓足勇氣,想對你說一番話。” 小雪敏感地問:“什麼話?” “我知道有這麼一個男人,七年前,在一家孤兒院,第一次見到一位鮮花般的小姑娘。不是說這個男人當時就有什麼非分之想,那他就太操蛋了。但確實說來,那個天山雪蓮般的小姑娘在他心中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後來,陰差陽錯,這個男人一直沒有結婚,他的人生之路一直和這個姑娘絞在一起,一直等到這個小姑娘長大,長到十九歲,不,”他笑著說,“長到虛歲二十,可以向她表白愛情了。但這個男人不敢,為什麼?他自卑呀,他比人家整整大了一輪,十二歲!” 梅小雪笑靨如花:“大十二歲算啥?我那個姑娘肯定不在乎!” “還是不行啊,兩人都屬虎,按麻衣相術,一山不存二虎,兩隻老虎結婚,將來肯定不會幸福的。” “鬼話!全是鬼話!我才不信你才不會信這些鬼話呢。” 兩人互相看著,忽然大笑著擁在一起,狂熱地互相吻著。兩人的婚事就這麼飛快地確定了,好像這是冥冥中早就安排好的宿命,是天經地義順理成章的事。那天他們商量了今後的生活,薛愈同意了小雪的意見:在工作中自學,反正薛愈可以當她的老師,這麼著可以大大縮短學習時間。兩人準備最近就結婚,這樣小雪的生活容易安排一些,但孩子可以晚些要,不耽誤小雪的學習。薛愈現在住著孫景栓原來的房子。孫已經重新組織了家庭,不願住在這裡(奶奶非正常死亡的地方),就把這套房子轉讓給薛癒了。 說到孫叔叔的再婚,小雪有些難過。她理解孫叔叔的決定,但仍然為梅媽媽感到惋惜。那晚薛愈和小雪住在一起。浴後,小雪給他指了原先有疤痕的地方,像胸部、下肢和足部,現在這些地方都平復如初。薛愈吻遍了戀人的每一寸皮膚,也許畢竟他大了十二歲,當他同小雪顛鸞倒鳳時,他的體內不光是男人的激情,還有很深的疼惜。小雪的美貌曾經經過一次毀損,現在平復了。他要格外珍愛她,保護她,讓她自此遠離曾經有過的傷痛。 第二天他們拜訪了陳醫生,向他表示了謝意。陳醫生很自豪,說小雪是他“最得意的創作之一”。當天他們離開北京,先回到安徽亳州,小雪要同郭姨和老三伯告別。郭姨和老三伯簡直認不出小雪了,驚天動地地稱讚。市場中凡是原先知道“麻子西施”的人也都湧過來,嘖嘖稱讚,羞得小雪面如紅霞。郭姨和老三伯知道小雪和薛愈已經定婚,更為高興,讓小雪提前發喜糖,省得結婚時他們趕不去。兩人笑著答應,不光發了喜糖,還有喜宴,在那家天河大酒店裡宴請了小雪的所有熟人。 第三天他們返回南陽,先去孤兒院拜訪。當年的孤兒有一大半已經離開,只有幾個當年的小不點兒還認得“小雪大姐姐”,生疏了一會兒,就親親熱熱地撲過來了。劉媽陳媽還在這兒工作,她倆對小雪今天的美貌倒沒有亳州郭姨老三伯那樣驚奇,因為在她們的印像中,小雪的麻臉非常短暫,只是為時十幾天的惡夢,已經被她們淡忘了。她們清晰記著的,是小雪原來的美貌,現在,小時的美貌同整容後的美貌圓滑地接續在一起,略去了中間七年的一段醜陋。劉媽拉著小雪的手,沒怎麼寒暄先掉淚: “小雪,你梅媽媽還在蹲大牢,身體也不好,她太可憐了!” 小雪眼睛紅著,說:“劉媽陳媽,明天我就去監獄裡看她。” 當晚他倆回到新野天力公司,孫總在辦公室等著他們。七年不見,孫總已經老多了,不是容貌變老,而是明顯可見的心態上的滄桑感。小雪喊了一聲“孫叔叔”就哽住了,不由想起七年前在孤兒院中,她說“我不再喊孫叔叔,要喊孫爸爸”的景象。那時她認為梅媽媽的婚姻是天下最美滿的,可如今兩人卻分手了!儘管她知道孫叔叔是個好人,但在內心深處有一個地方,還是不能原諒他。 孫叔叔上下打量著她,滿意地說:“手術很成功,我心裡這塊石頭總算落地了。” 他問了兩人的打算,說:“行,你們的打算不錯。讓小雪到實驗室半工半讀,估計一年後就能當實驗室主任。我明天讓人力資源部來辦這件事。現在你們早點回家吧。” 兩人離開工廠,步行回家,沿著松林中的小徑,踩著軟軟的松針,看著在樹杈上伸頭伸腦的小松鼠。小雪過去沒來過這兒,好奇地四下打量著。松林深處是原來孫家的院子,院子很大,種著各種花木。中間是一個紫藤架,架下是精緻的石頭圓桌和圓凳。院子東側是汽車庫。房屋的外觀比較滄桑,但內部裝修很現代化,最精緻的是一間閨房,暖色調的裝修,點綴著各種女性化的小飾件,還有一個像牙白的梳妝台。薛愈說: “這是專為你準備的,是你的小天地。當然,我搞裝修時沒料到咱倆的關係進展這樣快。”他笑著說,“現在我更希望你住到主臥室,那才是主婦的位置。” 小雪欣喜地看著屋裡的佈置,沒有正面回答,說:“呀,這麼多房間!” 薛愈說房間是比較多,他僱有一個女嫂打掃衛生,每星期來兩次。小雪說不要雇女嫂了,我來打掃。為我的手術你肯定拉了不少債,咱們得趕緊把債還完。薛愈笑著說: “已經還完了,至少還了一多半啦!” 他指的不是金錢債,而是良心債。七年前“告發”梅老師,讓他欠下一筆良心債。現在他幫梅老師找到小雪並做了美容,算是還了這筆債。至於最後小雪變成他妻子,則是他事先沒有料到的一筆豐厚利息。 小雪很新奇,旅途的疲勞被沖淡了。她要審視遍每個房間和院裡每個角落,薛愈笑著給她一串鑰匙,讓她自己去看。這邊薛愈穿上圍裙做晚飯,聽著小雪帶著孩子氣的歡唿聲,樓上樓下,院內院外。一會兒,他喊小雪過來吃飯,小雪興奮地說: “真大!真漂亮!我從來沒住過這樣大的房間,這樣寬敞的院子,就是把梅媽媽接來也足夠住了。愈,明天帶我去見梅媽媽吧。” 第二天正好是監獄探視的日子,兩人驅車來到監獄。接待間裡用厚玻璃隔成內外間,探視者和犯人隔著玻璃用電話交談。玻璃對面有獄警在監視著。犯人一個個進來,在小雪焦灼的目光中,梅媽媽最後一個進來。她坐著輪椅,一位女警推著她。小雪一下子愣住了,回頭看看薛愈,薛愈嘆息一聲: “她的關節炎更重了,我去北京前給她買的輪椅。” 小雪努力忍住眼淚,不想讓梅媽媽看見,這時梅媽媽已經坐到玻璃對面了,身體羸瘦,頭髮花白,但目光仍熠熠生彩,衣服整潔,頭髮一絲不亂。她先打量著小雪的容貌,欣喜地說: “小雪,你比七年前更漂亮。小薛——我是指大小薛,真得感謝你。” 薛愈簡單地說:“我應該的。” “小雪,七年來你跑哪兒去了?媽媽好想你。” “媽媽我也——想——你。”小雪只說這一句,嗓口被堵住了。 “媽媽害你得了病,讓你吃了七年苦,媽媽對不起你。” 不,媽媽我早就不記恨你了,其實我從來沒有真正怨恨過你。小雪用力搖頭,說不出話。她知道只要一說話,洶湧的眼淚就會跟著湧出來。梅媽媽親切地說: “不說這些了,今天見到你,咱們該高興的。薛愈這回去北京前對我說,他要鼓足勇氣向你求婚,怎麼樣,做到了嗎?小雪你答應沒?” 小雪破啼為笑:“媽媽,他挺可憐的,我不想答應,又不忍心拒絕。我聽媽媽的意見吧。” 梅茵爽朗地笑了:“薛愈你聽見沒,你的幸福可是窩在我的手裡!”回頭對小雪說,“答應他吧,這是個好男人,你們的婚姻一定會非常美滿的。” 她的眼神有剎那間的暗淡。她想到了另一個“好男人”,可惜兩人分手了,這只能怪命運。三個絮絮談了很久,探視時間快到了,梅茵突然想起來一件事: “小雪,這幾年你怎麼過生日,還是九月的第一個星期天嗎?”小雪沒有回答,這七年她哪兒慶祝過生日!梅茵猜到這一點,笑著對薛愈說,“快到小雪的生日了,可不能忘記,這是對你的第一次考驗。小雪,讓薛愈代媽媽為你慶賀生日吧。” 時間到了,那位女警過來,態度溫和地催他們告別,推著輪椅離開。兩人驅車回家,路上小雪再也忍不住淚水,痛痛快快哭了一場。她對薛愈說: “愈,我想接梅媽媽回家,行不?咱們能不能幫她辦保外就醫?薛愈哥哥,幫我把她接回來,好嗎?”薛愈沒有立即答應,手扶方向盤,側臉看看她,他的目光中有一些奇特的東西。小雪看出來了,但她不知道這種“奇特”意味著什麼。她擔心地問,“你不答應嗎?是不是你和她之間有什麼心結?” 薛愈把車開到一條小河邊停下,喚小雪下來,他摟著小雪坐到草地上。河水平靜地流淌,偶爾一條小魚跳出來,攪出一片水花。 “不,我和梅老師之間沒有什麼心結。小雪,梅老師的保外就醫問題不大,她在監獄裡表現很好,孫總和我正在辦,估計很快會有結果。不過——有件事我原想瞞著你的,你既然想接梅媽媽出來,我覺得還是告訴你為好。” 小雪心中有不祥的預感:“什麼事?你儘管說。” “其實不是什麼秘密,所有人都知道的,也許就你不知道。小雪,七年前那次天花傳染並不是無意的洩露,而是梅媽媽有意撒放的,就撒在你們的生日蛋糕上。” “什——麼!?” “對,你沒聽錯,是她有意撒放的。當然她並不是為了害你們,這要牽涉到一個比較複雜的醫學觀點,三兩句話說不清,你聽我慢慢說。” 小雪沒有聽見他的後幾句話,她全身的血液往頭上沖,把聽覺暫時堵塞了。有意的撒放!在孩子們的生日蛋糕上!剎那間,所有跡象全都串到一起,拼成一張再清晰不過的真相:媽媽當年的負疚表情;小雪昏迷中聽到的只言片語;梅媽媽忽然要認她做女兒;小雪第一次在鏡中看見麻臉時萬念俱灰的心情;七年中無數不懷好意的男人目光沒錯,這才是真相,而作為當事人,她是最後一個知道的,這對她太殘酷了。 她心目中梅媽媽的形象忽然變了,變得陰森,變得可怕。可是——她不相信梅媽媽會是這樣的人! 薛愈心疼地看著她在痛苦中煎熬,摟緊她,往下說道:“我知道,你突然得知真相後,心里肯定不好受。不過,並不是你想像的那樣,在這個真相後還有更深的真相。梅媽媽其實是愛你的,是更深層次的愛。你聽我慢慢說。” 他耐心地講了一切,怕小雪文化低聽不懂,關鍵地方反复講。他說: “其實在那次撒放前,梅老師早就在自己身上做了實驗。你記不記得,梅媽媽在照顧你時連口罩也不帶?她,還有孫叔叔,已經有了終生免疫力。也就是說,在孤兒院撒放前,這種低毒天花已經相當安全,但再安全也不能保證萬無一失,而你恰恰是體質最敏感的。不過,你雖然經了一次磨難,但對天花獲得了終生免疫力,這是非常寶貴的。” 又說:“知道嗎?現在我接手了梅媽媽的研究。這種研究在醫學倫理上頗有爭議,政府公開認可不妥,完全禁絕也不妥。中國政府很聰明的,採取了'雙非政策'——既不說你合法,也不說你非法;這邊判了梅老師的刑,那邊卻對梅老師的實驗室不管不問,讓這項研究在夾縫中求生存,直到你自我證明其正確或荒謬。小雪,孫總和我想安排你去的那個實驗室,就是研究生產低毒天花和其它病原體的。世界衛生組織一直在資助我們。” 小雪慢慢平靜下來。她聽懂了薛癒的話——他說得淺顯直觀,怎麼能聽不懂呢?但她又聽不懂,薛愈在她面前展開的是一個理性的世界,它嚴謹、有力、清晰、堅實。可惜小雪只會憑女人的直觀來看世界。那個理性世界對她而言太遙遠,太生疏,而且——有點可怕。至於究竟是哪點兒可怕,她現在說不清,直到十個月後它才逐漸明朗化了。 薛愈講了這一切,然後說: “小雪,我把所有真相都告訴你了。你還想接梅媽媽回家來嗎?如果願意,那再好不過,如果一時情緒上轉不過彎,我和梅媽媽也能理解你。梅媽媽出來後,我先安排她到另外的地方。” 小雪沒有猶豫:“當然是接到咱家。不管她做的事我能不能理解,反正她疼我是真的,那種母愛做不了假。我要用同樣的親情來回報他。” “太好了。我就抓緊辦這件事吧。” 一個月後,孫總、薛愈和梅小雪一塊兒去監獄,接梅茵回家。高大的鐵門緩緩打開,一位女警把梅茵推出門,然後她自己搖著輪椅過來,笑容燦爛得像個孩子。那一會兒,三個人心裡都像打翻了五味瓶,眼眶都不由得濕潤了。孫總迎過去,把她從輪椅上抱起來,梅茵笑著拒絕,說這幾步路我能走,我可以的。孫總沒有聽她的,她也不再拒絕,很自然很親密地挽著他的脖子,被他抱進汽車。他們回到松林中的這個家,把她安排到原來為小雪準備的閨房內。孫總張羅忙活著,但在這個原屬於他的家中,面對前妻,他的心緒很複雜,悵惘、愧疚、傷感兼而有之。他盡量不讓自己的心情表現出來,但多少有些沉悶少言。梅茵能體會到他的心情,一直注意著維持談話的溫度。她笑著說: “何瑩和嬌嬌都好吧。改天帶她們來家裡玩。” 薛愈笑著說:“孫總是金屋藏嬌,連我都很少見她們。” 孫景栓沒有接這個話茬,對小兩口說:“從今往後,梅老師就交給你倆啦。” 小雪說:“放心吧,媽媽在女兒家裡還有啥不放心的。” 薛愈說:“孫總在這兒吃午飯吧,有兩瓶多年的茅台,還是你搬走時留給我的。” 孫景栓留下了,午飯時他喝得過量了一點。梅茵已經保外就醫,薛愈也能擔起天力公司的擔子,他心中再無包袱,可以離開了。他要帶上妻子和女兒,帶上愧疚和思念,去外地開始新生活。他說: “梅茵,你知道三國時徐庶走馬薦諸葛的典故吧。” “當然知道,你以為我真是外國人呀。” “那事就發生在咱新野縣。三國演義中對這一段的描寫很動人。曹操軟禁了徐母來誘降徐庶,徐庶不得不離開劉備,臨走他說:過去我能幫使君出謀劃策,'恃此方寸耳'。現在方寸已亂,留這兒又有何用?又對送行的眾人說,我不能善始善終,諸公不要學我。” 三個人都聽出他的話意,也聽出他的傷感,梅茵想把話頭扯開:“景栓” “讓我把話說完。薛愈,小雪,真理往往很殘酷,皈依真理不易,身體力行更難。我的心理太脆弱,沒能善始善終,你們不要學我。” 三人都聽出這是他的臨別贈言,不免傷感。梅茵知道他決心已定,也就不再勸說,笑著說:“景栓,記著我們,經常回來看看。” “我知道,我會常回來的。” 飯後兩個男人去公司上班,梅茵搖著輪椅,在門口與景栓送別。晚上薛愈回來,平靜地說: “梅媽媽,孫總已經同我辦妥了公司的所有交接,他說明天就走,走前不來看你了。他把這個十字架託我捎給你,說是做個留念。” 梅茵接過那枚銀光閃閃的十字架,默默地握在手裡。關於孫總的離開,兩人都沒再說一個字。旁觀的小雪知道媽媽心裡一定很沉重,笑吟吟地說: “可惜孫叔叔不能參加我們的婚禮了。媽,你回來得正好,可以為我們主持婚禮。我們準備這個月就辦。” 薛愈不大好意思地說:“我們原打算兩三年後再要孩子的,但不小心懷上了。既然懷上,也好。那就先不讓小雪上班,趁這段時間多學幾本書,等孩子周歲後她再正式工作。” “這是個喜事呀。其實我一向反對初產婦的高齡化,那對身體不好。20歲左右生頭胎才符合自然之道。”她沉默一會兒,“可惜我這一輩子沒有生育。如果能重新選擇生活,我想我會要一個孩子。” 這段話中瀰漫著傷感之情。不過她馬上拂走陰雲,高高興興地為今後做安排。她說孩子生下來可以交給我照顧;小雪,你的學習也由我負責,根據你的條件,對你要採取速成法,爭取讓你在兩三年內成為一個勝任的實驗室主任。她開列了一些書籍,大都是大學教科書,讓薛愈盡快購齊。 “小雪,你的學生生活從明天就開始吧。” 第二天早上小雪起床後,到衛生間洗漱,忽然驚慌地喊起來:“薛愈,媽媽呢?媽媽呢?”薛愈趕快起床去找,原來媽媽在院裡。輪椅停在牆邊,她側著身子,探著頭,正興致盎然地欣賞院中的花木。薛愈和小雪在門口相視一笑,回去洗漱做飯,沒有打攪她。等早飯做好,小雪去把媽媽推回來,梅茵欣喜地說: “小雪,我剛才在觀察絲瓜。絲瓜會捲著植物的莖幹往上爬,但你知道它怎麼往牆上爬?原來它會把捲須伸到牆縫裡,再膨脹卷鬚的端部,這樣就把捲須在牆縫裡固死了。這和登山運動員用的、能在石縫裡撐死的棘爪是一個道理。多巧妙的設計!” 小雪扔下飯碗出去看看,真是這樣。絲瓜的捲須在磚縫裡膨脹出一個綠色的小球,把磚縫撐得很緊,拉都拉不掉。小雪想,絲瓜是最常見的植物,但不是梅媽媽說,她倒沒有註意過這樣的小訣竅。她悄悄打量著梅媽媽,灰白頭髮,身體削瘦,但眼中光彩流溢,噴礴著生命的活力。她欣喜地想:從現在起,梅媽媽的新生活真的開始了。 從第二天起,母女兩人都開始了新生活。薛愈上班後,梅茵就帶著小雪開始學習。小雪在北京做手術的三個月裡,為了今後能融入薛癒的生活層面,生吞活剝地看了不少有關疫病的教科書,看得頭都大了。她的初二文化程度,和這些艱深的專業知識之間,有一道相當陡峭的深澗,現在有了梅媽媽當教師,這道深澗不知不覺就輕鬆跨越了。在梅媽媽這兒,小雪知道了什麼叫“大師”。大師能把最艱澀的知識用最直觀明曉的話講清楚。大師肚裡的知識是完整的、條理清晰的、觸類旁通的、駕輕就熟的,無論你從哪兒扯起一個線頭,她都能輕鬆地提起一大串知識,從表層一直到深層。梅茵也很欣喜,小雪雖然底子差,但冰雪聰明,思維靈活,常常冒出一些怪想法,可能比較膚淺,但不失新穎。也許這正得益於她沒上多少學?她的天份還沒有被填鴨式教學給全部窒息。梅茵常鼓勵她“胡思亂想”,不僅教她知識,也教她觀點,或者說,她把十字組織的教義,在潛移默化中向小雪澆灌著。而小雪像海綿一樣吸收著她的雨水,迅速成長著,幾乎一天一個樣。那天小雪正在看書,突然合上書本,說: “媽耶,我不敢學了,我咋越學,越對科學不放心呢。” 梅茵很感興趣:“是嗎?你說說看。” “從前我認為科學通體光明,沒有一絲陰影;科學無所不能,比上帝更強大。凡是現在人世上有的缺陷、災難、痛苦,都是因為科學不夠發達。總有一天,人類會生活在無比美好的天堂裡,比如說:未來的人類再也沒有任何疾病。現在我對這一點已經不抱幻想了。” “你說得對,科學不可能全部消滅疾病。” “你看,科學發明了抗生素——卻催化出了超級耐藥病菌,而且它們進化的速度比人類研製新藥的速度還快;科學消滅了天花——卻造成了危險的天花真空,讓齊亞·巴茲那樣的壞人趁機作惡;科學讓遺傳病病人也能活到老——卻讓不良基因在人類中累積,埋下了琮琮作響的定時炸彈。科學發明了克隆人——可是,如果人類真的變成單性繁殖,沒有了男女之愛,那該有多可怕!”小雪嘆息著,“好像世上真有一個脾氣古怪的上帝,心眼又善又惡,冥冥中捏著咱們的腳脖子,又推又拉,推著往前走兩步,再扯回一步半。” 梅茵笑了:“對,那位老人家就是這麼古怪。不過他總的說還不錯,畢竟還讓咱們往前走半步。” “媽媽,我現在非常替地球上的動物擔心,比如角馬啦,獅子啦,海豚啦。” “為什麼?” “過去它們雖然沒醫沒藥,也沒讓哪種烈性疫病給滅絕。病原體進化,它們也進化,幾十億年走下來,打了個平手。可是,現在人類催生了那麼多超級病原體,萬一哪種能對野生動物致病,那動物們就慘了!它們的進化絕對趕不上這些超級病原體,又不像人類這樣,有現代化的醫院!” 梅茵笑著點點頭,沒有回答。這正是她15歲那年,在非洲看角馬大遷徒時萌生的想法,現在被她悄悄移植到小雪的意識裡。 “媽媽,我覺得你的觀點是對的,人類必須與大自然和諧相處,不能逞強鬥狠。” 梅茵欣喜地想,也許再過一兩年,就能把前夫交回的十字標誌帶到小雪脖子上了。那時她沒想到,幾個月後小雪的“信仰”會有一個大的反复。 梅茵保外就醫兩個月後,薛愈小雪舉行了婚禮。不敢再拖了,形勢不等人。小雪已經有了身子,目前還不太明顯,但很快就遮掩不住。雖然現在世人都開通,但腆著肚子當新娘畢竟有點難為情。 婚禮是城鄉合璧式的,宴席就擺在院子裡,在這方面他們是得天獨厚,如今城裡上哪兒找到得能擺三十張飯桌的大院子?飯菜是請南陽金爵飯店的廚師做的,來了兩位大師傅,這邊配了幾個打下手的。薛癒的父母從武漢趕來,見了小雪,喜愛得了不得。這樣漂亮、年輕、開朗、賢惠的姑娘,咋就讓兒子給逮到手呢,這臭小子有福氣。後來知道她已經懷上了薛家的骨肉,那個疼勁兒就更不用提了。這兒居住環境也好,不像武漢,樓房都擠得伸著脖子,前樓打麻將的聲音能傳到後樓的窗戶裡。二老說,等他們一退休,就來這兒定居。小雪笑著說歡迎啊,三十幾間房間足夠你們住了,想住哪間住哪間。二老只是對親家梅茵的身份——保外就醫的囚犯——心裡有疙瘩。但薛愈早就向他們說明了內情。梅茵是因醫學上的不同觀點、因為她要身體力行這種觀點,而被判刑的,可以說是“科學上的政治犯”。這麼一解釋,二老也就釋然了。 應小雪的邀請,南陽聖心孤兒院的劉媽陳媽帶著所有孩子趕來,年齡從兩歲到十歲,佔了三張桌子,抱著小雪的腿喊“小雪姐姐給喜糖”,吵鬧得像一池青蛙。兩位媽媽摟著梅茵和小雪掉淚,說俗話說得對,大難之後必有後福,小雪經過磨難,現在掉福窩裡了!那些和小雪一茬的大孤兒們,只通知到了小凱和媛媛,兩人都在外地上學,請假趕來。小凱在小雪面前頗有點自卑,自己還是個酸澀的小青杏,可你看小雪,已經舒展開了,風度雍容,變成一個貴夫人。媛媛拉著小雪,跌足驚嘆: “小雪你真漂亮,時裝雜誌沒讓你當封面人物,都是瞎子!”又說,“知道不,小凱暗戀你七八年,哪怕你變成麻他還在暗戀你。可惜這些年他和你失掉聯繫,讓這個姓薛的搶了頭手。” 小凱紅著臉說:“媛媛你胡說啥!”媛媛不服氣地說:“是你親口對我說的,我咋是胡說!”小凱臉紅過耳,不敢和她打嘴仗了。小雪很感動,拉了拉小凱的手,大方地說一句: “小凱,謝謝你的情意。” 後來媛媛看出了小雪的身子,小聲問:“有了?”小雪羞澀地點頭。媛媛點著她的額頭笑:“你呀,真不浪費時間啊。這樣好,很快我就能當姨了。” 金市長也通知到了,他沒有來。從那次風波後,市裡對梅茵的這個公司一直非常謹慎,緊緊追隨著中央的“雙非”精神行事,半步也不敢超越。一方面法院判了梅茵的刑,而且可以辦保外就醫但堅決不減刑,這是為了向國外彰示中國的官方態度。另一方面,借助於WHO的支持,市裡對這個公司的“非法研究”不聞不問,讓他們能在夾縫中生存下去。他現在是正市長,如果公開參加天力公司總經理薛癒的婚禮,那麼,這種刻意的“模煳態度”就要被打破了。所以他沒來,只是送了一份重禮。他給梅茵打電話說: “官身不自由啊。梅大姐你多理解吧。” 梅茵說她非常理解,謝謝你的禮物。 參加婚禮的還有一位重要客人:薛癒的舅舅趙與舟。他一直很看重這個外甥,當然要參加婚禮。按此地風俗,婚禮上娘家舅舅是主客,一定要小心伺候,如果娘家舅舅不滿意,是可以當場撕破臉皮砸場子的。但小雪沒有任何親人,只有梅媽媽當娘家人的代表。梅媽媽對薛愈笑著說:就讓你婆家舅來充當娘家舅的角色吧。趙與舟很喜歡這個外甥媳婦,一見面就喜歡上了,給了一份很重的禮物。但有一件事他非常不滿小倆口兒,怎麼會把梅茵接出監獄供在家裡,真是吃飽了撐的!梅茵是什麼人?一個堅決反對銷毀天花、在孤兒院的生日蛋糕上撒病毒的巫婆!以她的罪行,完全死有餘辜,但她卻心境恬然地在這兒當老太太。惡人反有善報,老天不公啊。但今天是外甥的婚禮,不好和梅茵衝突,他只能把火窩在肚子裡。好在梅茵不參加婚禮,一直呆在屋裡,兩人基本沒有碰面的機會。這也是此地的風俗,娘家父母不參加正場子婚禮,隨後再單獨宴請。因為婚禮上總要鬧洞房的,鬧得太出格,會讓娘家父母尷尬。 不過這次“鬧洞房”很平淡,可能是薛癒的總經理身份,也可能是小雪過人的美貌有震懾作用,客人們只是像徵性的鬧了鬧,讓夫婦倆當眾親吻、吃懸掛著的蘋果、為大夥兒點煙,等等。婚禮結束得較早,因為南陽的賓客,包括廚師和孤兒們,還要連夜送走。孤兒院的那群小青蛙們熬到現在,都沒有一點兒睡意,同小雪姐姐告別,嘰嘰哌哌地坐車走了。本地的客人也逐漸散去,院裡熄了燈,恢復了平靜。新婚夫婦、薛愈父母和趙與舟回到客廳,梅茵在這兒等著他們,輪到親家母之間拉拉家常了。大夥兒坐定,梅茵笑著說: “婚禮結束了,我這兒還有一項小議程呢。薛愈,你把燈熄掉。” 薛愈有點摸不著頭腦,但聽話地熄了燈。夜色中看見梅茵搖著輪椅出了客廳,少頃,一團明亮的燈光從內室裡滑出來,梅茵膝上放著一個小小的生日蛋糕,20團燭光歡快地搖曳著。她的面龐浸在溫馨的金光中,有如黃金雕塑。她笑著說: “新婚之日正好是又小雪的生日。我知道大家已經飯飽酒足,只訂了個小蛋糕,每人吃一口,多少是個意思吧。” 薛愈難為情地搔搔後腦勺,可不,今天是九月的第一個星期天,是孤兒小雪的生日。上次探監時梅媽媽還交待不要忘了,但他倆操辦婚禮太忙,把這件事忘得乾乾淨淨。他調侃自己: “不行啊,我這個當丈夫的不夠格,還是當媽的和女兒最連心。小雪,許個願,吹蠟燭吧。” 小雪心裡暖洋洋的,看看媽媽的病腿,默默祝愿媽媽早日康復,然後吹熄蠟燭,為每人分了一小塊兒。親家們吃著蛋糕,聊了一會兒家常,梅茵見趙與舟被冷在一邊,就主動搭起話頭,問: “趙先生,從咱們在美國見面過來,已經七年了吧。你還記得那個叫齊亞·巴茲的傢伙嗎?” 趙與舟冷淡地說:“那個阿富汗裔的美國科學家?記得。” “不知道那傢伙這會兒藏在哪兒。我總覺得他不會死心,就像隱伏在幽暗山洞裡的吸血蝠,不定哪天就會飛出來害人的。” 趙與舟非常生氣,怒聲說:“你幹嘛對他的評價這樣惡毒,因為他那天的發言?依我看,他批判西方的偽善,撕開白人的楊梅大瘡,總的說沒有錯,當然,他的觀點是有些偏激,會後我也勸誡他了。” 梅茵驚奇地盯著他:“你不知道?”她意識到趙與舟真的不知道,人們記住的都是電視上露面的恐怖分子,而齊亞·巴茲基本是潛在水下的,大多數人不會記住這個策劃人的名字。她簡潔地說: “齊亞·巴茲是那次恐怖襲擊的策劃人。” 趙與舟十分震驚,表情中分明在說:我不信!梅茵補充道: “這點不必懷疑,我有第一手信息。我曾向美國國土安全局揭露過他和那幾個恐怖分子的聯繫,國土安全局後來來電向我感謝,並確認我的懷疑是對的。你是否記得,那次集會上齊亞·巴茲說他會後就要離開美國?他確實於當天離開美國,後來就失踪了,至今沒有被捕獲。” 薛愈知道此人,連小雪也知道。當時梅茵為了掩護她在孤兒院的“投放病毒”,曾謊稱是齊亞·巴茲在美國的座談會上散發了天花病毒。當然後來知道事實並非如此,但這個過程足以讓疫區的人記住這個名字。薛愈母親有點為哥哥尷尬——倒不是因為他不知道齊亞的真正身份,而是他至今還在稱讚那個恐怖元兇的觀點。還說什麼“已經勸誡他”,未免過於冬烘。趙與舟則又是尷尬又是氣怒,臉上白一陣紅一陣。 梅茵提起這個話頭是無意的,這會兒見老先生很尷尬,想把話頭扯開,說:“小雪,你舅舅的蛋糕吃完了,再給他來一塊兒。” 這下子趙與舟找到了爆發點,他按住小雪的刀子,冷冷地說: “不,我不吃了,誰知道——蛋糕裡有沒有病毒?” 說完他拂袖而去,徑自回到他的房間。這番話是公開衝著梅茵往日的“罪行”來的,弄得薛愈小兩口和他的父母都非常尷尬。梅茵頓了片刻,笑著說: “老先生很有個性的,很可愛。來,咱們吃。親家你還要不要?” 薛愈父母雞啄米地點頭,像是以此表示他們不擔心蛋糕中有病毒:“要,要,再來一塊。”兩人接過蛋糕,默默地吃著。梅茵說: “天不早了,薛愈小雪肯定累壞了,大夥兒休息吧。” 第二天早飯大家碰面時,已經把昨晚的尷尬忘掉,只有趙與舟的臉色有些陰沉。薛愈父母實在喜歡這兒的環境,“簡直是人間仙境嘛”,準備在這兒多盤桓幾天,趙與舟要坐當天的飛機回北京。吃過早飯,他把外甥喊到屋裡說了一會兒話,過一會兒薛愈出來對小雪說: “我要去公司看看,你開車送舅舅走吧。”又小聲補充道,“是舅舅點名要你送的,他大概有話對你說。” 小雪開車送舅舅去機場。她對舅舅印象蠻好,雖然他性格有點急燥,有點偏激,但總的說是一個正直的老人,他對自己的喜愛也是發自真心的。路上他們扯了一會兒閒話,到了機場時間還早,兩人到候機廳找個沒人的位子坐下,舅舅說: “小雪,有件事我想勸勸你倆,我知道你們不會聽我的,但不管你們聽不聽,我還是儘自己的責任。” “舅舅你儘管說。” “你知道梅茵在七年前那次疫情中扮演的角色嗎?” “知道。” “不,你恐怕不完全清楚。那次疫情並不是無意的天花洩露,而是有意的撒播。” “我知道。是薛愈不久前告訴我的。” 舅舅很震驚:“你什麼都知道?既然這樣,你為什麼還那次她害死了一個人,害得一些孤兒成了麻子,被毀容。罪孽啊。” 雖然已經事過境遷,但提起這件事,小雪仍有些傷感。她低聲說:“我知道,這些我都知道。死的那一位是孤兒院巷口的馬醫生,就是為我看病時被傳染的。孤兒中被毀容最厲害的就是我,幾個月前薛愈才帶我到北京做了美容手術。” 舅舅更為震驚,仔細端詳小雪的面龐,確認她真的曾是個麻臉。他非常惱火,這些情況薛愈都瞞著他,去北京做手術都沒拐到舅舅家裡去。同時他更加不理解:按小雪說的情況,她應該恨死了梅茵,怎麼會認她做義母,把她從監獄裡接出來養在家裡?小雪已經從傷感中走出來,笑著說: “舅舅,梅媽媽是個好人,她這樣做是為了實踐自己的醫學觀點,並不是想害人。我們都能理解她。” 舅舅厲聲說:“我完全不理解!小雪,我勸你們一定要遠離這個女人,她是個掃把星,是個渾身散發著死亡氣息的女巫!別說舅舅是烏鴉嘴,這會兒讓你聽幾句不吉利話,強似你今後後悔。記著,一定要遠離她,別讓災難落到你倆身上,更不能落到你們的孩子身上!” 聽他提到孩子,小雪心中錚的一聲響。她勉強笑著說:“舅舅,謝謝你的關心,真的非常感謝。我會認真考慮你的話。” 趙與舟知道這不是小雪的心裡話,但知道再說無益,也就沉默了。兩人默默坐一會兒,時間到了,小雪送舅舅進站。飛機起飛後小雪沒有立即走,獨自在候機廳里呆了很久。她當然不會聽舅舅的話,把梅媽媽趕走,但舅舅斬釘截鐵的災難預言——說這話時他倒恰如一個散發著災難氣息的男巫——仍大大影響了小雪的心境。 關鍵是——這個預言牽涉到腹中的孩子! 回家後她沒讓自己的壞心境露出來。薛愈從公司回來後,像往常一樣喜笑顏開,插科打諢。晚上兩人回到小天地裡,薛愈鬼鬼道道地笑著,問她: “舅舅是不是警告你了?讓咱們遠離梅媽媽?說她是個掃把星?” “嗯,說了。” “我這個老舅啊,真是嫉惡如仇,不依不饒,薑桂之性,愈老愈烈。梅媽媽倒霉,咋就惹上他了。不過,說句公道話,舅舅說這些只能算是政見不同,並不是出於個人恩怨,你要理解他。” “我能理解的。” 薛愈發現妻子心情不懌,關心地問:“怎麼啦?我看你心情不好。”問了幾次,小雪才承認: “嗯,舅舅警告說,如果不遠離梅媽媽,災難會落到咱們的孩子身上,我當然不會信他的胡說,但不知為啥,心裡還是難受。” “呸呸,老烏鴉嘴,他在我面前已經說了一些不吉利話,到你這兒更過分啦!可不能讓梅媽媽知道。” 小雪低聲說:“當然不會讓她知道。” 梅媽媽只讓新婚夫婦休息了三天,就開始督促小雪“上課”,她說你耽誤了七年,現在只能拼命追趕。小雪的妊娠反應相當厲害,有段時間老是嘔吐,吃不下飯,日見消瘦,沒有精神。薛愈很著急,每天勸她多吃東西,吐了也要再吃,現在正是胎兒最需要營養的時候啊。還不厭其煩地問她想吃什麼,經常採購些別樣的水果小吃回來。梅媽媽也很心疼,但處理辦法卻截然不同,她對薛愈說: “不必硬逼著她吃東西,順其自然吧。既然人類進化中特意創造了'孕婦嘔吐'這個程序,它就肯定是合理的。進化也會產生錯誤疏漏,但都是不影響大局的小錯。在足以影響種群繁衍的重要事情上,進化之神是天然正確的。有科學家猜測,孕婦嘔吐是為了保護胎兒在最脆弱的時候,盡量少接觸食物中的****——要知道,植物進化中為了對抗食草動物的取食,很多果實中都進化出了各種各樣的****。” 薛愈一向信服梅媽媽,以後看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