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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章

十字 王晋康 34883 2018-03-14
位於東京金扎區的電通廣告公司是日本最大的廣告公司。眼看就要到新年了,這幢20層的灰色大樓裝飾一新,彩燈從樓頂垂下,門口已經開始裝飾門松。市場部經理佐佐木正志沒有料到在這天接待了一位重要客戶,讓公司在新年前後忙得連軸轉。 那是位年輕的中國男子,名片上寫著中國北京天香化妝品公司總經理何志超,三十四五歲,穿名牌西服,皮鞋一塵不染,標準的美式英語,人很精明強幹。他一進屋就連聲道歉,說在新年快到的時候還來打擾,實在對不起。但他是不得已而為之,因為—— “我想向貴國出口化妝品,厚生省勞動大臣的批文今天上午才拿到手。拿上批文我就直接到貴公司來啦。” 他從皮包裡掏出批文讓佐佐木過目,開玩笑說:“看來,這次我選中日本作為市場突破口,而不是歐洲,可能是選錯了。原來日本對化妝品進口許可證的審批比歐盟還要嚴格!但不管怎樣,我總算把許可證拿到手了。”

佐佐木知道今天來了一個大客戶。幾個月前這位何先生曾和電通公司北京分公司吹過風,說他想在東京做一個“最轟動”的廣告,一旦拿到日本厚生省的批文,他就直接來電通公司總部。如今中國人已代替了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日本人的地位,在世界上最為財大氣粗,這位主動上門的闊佬當然要小心侍候。他笑著說: “不必客氣。能為先生效勞是敝公司的榮幸,請講。” 何先生從公文包裡拿出六個同樣的小瓶,依次擺在桌子上,小瓶上都沒有標籤,瓶身也不透明。他笑著說: “談業務之前,先請佐佐木先生鑑定一下面前的幾瓶香水,以便對我公司的實力有所了解。這六瓶香水中,有三瓶是著名的克里絲汀·迪奧公司的毒藥系列香水,即紫毒、綠毒和紅毒,這幾個名字起得太好了,它們對愛美女士的誘惑力確實有如毒藥。另三瓶是我公司的天香系列香水一、二、三號,也有幾個別名,叫追魂、奪魄、索命。”他用漢字把這幾個名字寫在紙上,笑著說,“口氣是不是有點過大?但我敢說,這是有產品質量做保證的。現在,請佐佐木先生試一試這些香水,看哪三種的味道更為優雅醇厚。”他建議說,“佐佐木先生不妨在公司找幾位最漂亮的女士,漂亮女人天生是鑑別香水的專家。”

佐佐木先生想了想,打了幾個電話,少頃,有兩位女士進來,天生麗質,面妝化得像水晶工藝品一樣精緻,兩人裊裊走來,空氣中蕩漾著若有若無的清香。她們同客人見了禮,佐佐木用日語同兩人說了幾句,兩位女士點點頭,打開六個小瓶,小心地嗅聞著,又把每種香水在脈門處滴一滴,用小手輕輕扇動著嗅聞。這個過程持續了很長時間,佐佐木耐心地等著,何志超也是意定神閒,神態篤定。兩位女士嗅完後,商量一會兒,反復權衡,最後相當猶疑地從中挑出三瓶,遞給佐佐木。何先生說: “挑好了?兩位女士認為這三瓶味道更為醇正?從外表上,我也認不出你們挑的是哪一家的產品,這會兒我心裡緊張得很啊。現在,請佐佐木先生把瓶底的不干膠紙撕開。”

佐佐木照做了,瓶底寫著紅毒、追魂和索命。何志超笑著撕開另三瓶,下邊寫著紫毒、綠毒和奪魄。何志超滿意地說: “謝謝兩位專家的品評,你們判定我公司有兩種產品比迪奧更優秀,這麼著,我對自家產品的信心也更足了。”他從公文包裡拿出六個帶包裝的漂亮的香水瓶,送給每位女士三瓶,“這三瓶香水就是天香系列一、二、三號,請兩位收下,不成敬意。如果你們使用後覺得還滿意,請向朋友們推薦。謝謝。” 兩位女士笑著接過禮品,鞠躬後退出。何志超說:“佐佐木先生,剛才的結果你也看見了。當然,僅僅依這樣一次品評,就說天香賽過了迪奧,那未免言之過甚。我能說的,是天香確實具備了和迪奧爭雄的底蘊。可惜,化妝品世界裡非常崇尚名牌,我們的質量再好,也是'養在深閨人未識'。我們打算以一次精心設計的、具有轟動效應的廣告,一下子抓住時尚女媛的眼球——這就是我們來找貴公司的目的。相信以貴公司精湛的專業水準,能讓敝公司一舉打開日本化妝品高端市場。”

“我們一定會讓貴公司滿意。何君對廣告的方式,有什麼基本設想嗎?” “有。我想在東京等幾個大城市來個天女散花,用飛艇播撒這樣的紙花。” 他從公文包裡掏出一疊紙花遞給佐佐木。紙花不大,大致相當於半張紙幣,紙質輕薄柔軟,疏鬆多孔,紙面上附著像蝴蝶翅膀鱗粉一樣的東西,滑不留手,清香宜人。上面印著一首漢俳,顧名思義,就是用漢語按照俳句格式寫成的。這是遵照日本的習俗,過去,越是高雅的文字,就越傾向於使用漢字而不是平假名片假名。 他請佐佐木捻一捻紙花,佐佐木照做了,立時,更為濃郁的清香撲面而來。何志超解釋說,紙面上的鱗粉是包含著天香香水的微囊,這樣可把香味保持得更持久一些,等撿到紙花的人用手捻一捻,香味才會大量散發。 “我想在日本某個最重要的節日,比如新年某一天;在東京或其它日本大城市;用若干艘飛艇同時散發,讓至少十萬人同時看到我們的廣告。時辰選在室外人流最密集的時候,最好是在傍晚時分,那時,朦朧的夕照之中,幾艘彩光閃爍的飛艇播撒出雲一樣的花朵,這種意境一定美極了。”他笑著問,“怎麼樣?這個廣告要有精心的組織,要徵得東京空域管制的批准,難度是很大的。”

佐佐木自信地說:“這些技術性的困難我們會克服,你儘管放心。” “技術性細節我們不多要求,但對於'至少十萬人看到廣告'這一點,我們會聘請第三方做出抽樣調查。” “沒有問題。” “至於廣告費用,”何志超微笑著說,“我非常相信貴公司的商業道德,因而想採取一種特殊的付費辦法,你看可行否?”他掏出支票薄,刷刷地簽了兩張,“這一張是1000萬美元,作為我的預付。另一張是空白支票,我已經簽了名,貴公司在廣告結束後按實際發生費用的缺額填寫,我會照單付訖,只要你的數額不超過天香公司的註冊資金就行。哈哈!” 佐佐木也笑了,收下兩張支票:“何君快人快語,我想這次合作一定會非常愉快。”

接下來的時間裡,兩人敲定了廣告的細節。時間初定在正月初三,即日本的“三賀日”的最後一天,這時日本人都要到親友家拜年,街上人流非常密集。比較難辦的是申請空中航線,從現在起還有一個月,時間比較緊,電通公司將盡量辦妥必要手續,實在不行,就推到下一個節日。天香公司在中國國內準備好紙花,等做廣告的時間定下後,再臨時噴撒香水微囊,這樣能保證香水的最佳效果。噴撒後的紙花在初三上午空運到日本的成田機場,扣除海關檢驗的時間,足以趕得上晚上的行動。 兩人認真討論了各項細節,正式簽了協議。佐佐木把中國客戶送出大門,互相道別。何志超馬上要趕回中國,準備紙花、微囊及各種相關手續,他的時間也夠緊張了。 何志超回到下榻的八重洲富士屋飯店,立即同遠在利雅得的天香公司董事長本·塔拉勒通了電話,說廣告的事情已經談妥,完全符合董事長總的思路,時間初定在一月初三,日本的三賀日。塔拉勒默默地聽著,問:

“是初三的傍晚嗎?” “對,依你的意見,定在傍晚。” “初三那天的氣象問了嗎?” “問過了,晴天轉多雲,沒有雨,適合飛艇的飛行。” “對於廣告的受眾人數,你對他們強調了嗎?” “我強調了,要通過第三方機構作抽樣調查。” “好的,你辛苦了。”塔拉勒平淡地說。 何志超匆匆退了房,到成田機場趕飛機回北京。他心裡暗暗佩服塔拉勒的鎮靜。要知道,這次廣告絕對是一次豪賭,賭贏了,公司會從此在西方國家打開市場;賭輸了,公司肯定會破產,這一點毫無疑問。天香公司註冊資金兩億美元,但何志超完全知道其中的貓膩,真正投入只有四千萬,除了固定資產,現金只有兩千萬,付廣告費倒還夠用,其後的生產資金就沒了。但塔拉勒一直告訴他,資金的事不必他操心,你眼下最重要的工作就是把這次廣告辦成。

何志超原是另一家中國化妝品公司——“百花神”公司的技術權威,一年前,一位在利雅得承包工程的張姓朋友介紹他與塔拉勒相識,在北京長城飯店兩人見了一面——實際上這句話並不是真實的描述,塔拉勒是個瞎子,所以雖然兩人見了面,塔拉勒卻無法看到他的相貌。 那天朋友介紹後就走了,屋裡只留下他們倆。塔拉勒戴著頭巾,穿著白色阿拉伯長袍,戴一個碩大的墨鏡。像所有瞎子一樣,他在說話時並不面對對方,而是稍微側身,以便能聽得更清楚一些。他的英語非常流利,是標準的美式英語。談話一開始,塔拉勒就乾脆地說: “聽張先生介紹你在技術上很強。我想投資4000萬辦一個化妝品生產公司,想請你擔任總經理,你以技術入股,占公司49%的股份。你有什麼意見?”

何志超相當震驚,因為這個比例相當高,按中國《公司法》,技術入股一般不超過公司注資的20%,超過20%需要有關部門做特別認定。這個沙特人太慷慨了。塔拉勒微笑著說: “別人對我說,這個比例太高了。但我想,如果一位技術精英能讓我賺到幾億,我為什麼要吝惜區區兩千萬呢。我很看好中國的環境,在這兒,隨便扔一顆種子,都會變成一棵大樹。我可不願失去發財的機會。” 何志超多少有些猶豫,如果他帶著原公司的技術,跳槽到同樣性質的公司,明顯違犯同業競爭的規定,有可能吃官司的。但——1960萬的股權哪,而且如果公司辦得好,還遠遠不止這些!為了這幾千萬,值得拿人生前途冒點險,何況在中國,法律上的桎梏和道德方面的約束並不嚴厲。

他咬咬牙,當場答應了。塔拉勒愉快地說: “我很讚賞你,敢作敢為,處事果決。今後我們一定會合作愉快。回國後我就把4000萬打來。今後我可能很少來這兒,這邊的公司事務全部由你一人打理。我絕對信任你,相信你不會讓一個瞎子失望。哈哈。” 這事就算敲定了,接下來何志超談了今後的一些打算:如何完整帶出原公司技術、如何逃避原公司的追究,等等,還建議塔拉勒虛報註冊資金,說這樣可以提升公司的檔次,便於今後打開國際市場。這種做法在其它國家不可思議,但在中國司空見慣。有專門的公司來辦這種事,他們提供資金在公司戶頭上轉一圈,一星期後抽走,收取一定比例的佣金。對這些建議塔拉勒都表示同意,說一切由何志超全權處理。那次見面總共不超過一個小時,回去後何志超像做夢一樣,不相信今天所談的會變成現實。但幾天后,塔拉勒的4000萬如期打來了。 塔拉勒的信任確實讓何志超感念不已。何志超知道中國古代的“豫讓國士之論”,既然塔拉勒以國士之禮待他,他也要以國士的品行來回報。此後一年裡,他宵衣旰食,很快把一個公司草創出來。半年前,塔拉勒提出“先打開日本市場”的經營思路,並具體提出了做空中廣告的設想,何志超非常贊成,經過半年努力,基本把塔拉勒的想法落實了。 但願這次轟動的空中廣告能一舉打開日本的市場,那時,他的事業會邁上一個新的台階。在東京飛往北京的波音飛機上,何志超默默地祝愿。 S70型黑鷹直升機盤旋著降落下來,科技日報的女記者肖雁不絕聲地驚唿著: “太美了!西藏的風光太美了,人間仙境!” 駕駛飛機的陸航張團長回頭笑著看看她,對一位年輕姑娘的少見多怪表示理解。機上還有三個人,中國疾病預防和控制中心環境控制局的薛愈局長、妻子梅小雪和岳母梅茵女士。這三位笑笑,沒有說話。西藏的風光確實美,但他們為了研究高原旱獺鼠疫,已經來過十幾次,臉膛都被高原的紫外線曬黑了。他們對西藏的景色司空見慣,何況今天是陰天(播撒低毒鼠疫桿菌必須在陰天,桿菌對日光的耐受力比較低),高原風光的美麗大大打了折扣。 周圍是戴著白帽子的雪山,頭頂是淡灰色的陰雲。蒼鷹在天上滑行,幾隻羽毛烏黑的紅嘴鴉棲在一塊巨石上,好奇地打量著地上的客人。高原草墊的植物和平原不同,綠色特別濃,有點暗,而暗綠叢中的紫色花朵又特別艷麗。青藏鐵路在不遠處穿過,有些動了土方的地方裸露出土層,上面一層是糾結緻密的草根,二三十厘米後就是碎石,兩者之間形成非常清晰的分界。這是典型的高原植被,是多少萬年才形成的。它是一種非常脆弱的生態,一旦破壞就很難恢復了。 薛愈他們下了飛機,按照多年來在西藏養成的習慣,先用望遠鏡向四周掃視,尋找旱獺或高原鼠兔。果然在遠處找到了幾隻旱獺,它們蹲在雙腿上,警惕地註視著這邊的人群。它們身後有小土堆,那是它們的洞穴,隨時可以鑽進去躲藏天敵。薛愈把望遠鏡遞給肖雁,向旱獺那邊指了指。肖雁用望遠鏡看見了,喊著: “呀,這麼多旱獺!” 薛愈說:“嗯,這些年旱獺數量在增多,可能是與其天敵——鷹、狐狸——的減少有關。也可能與鼠疫的減少有關。”他解釋說,“現在西藏的牧民經過教育,都非常注意疫情,只要發現死旱獺或死鼠兔,都會立即用石頭掩埋,再報疫情觀測站做消毒處理。這樣就減少了鼠疫在動物中間的傳播機會。等我們噴灑了低毒的鼠疫桿菌後,疫情將被徹底控制,有可能旱獺和鼠兔的數量還會增加。這可不是好事,因為它們對高原植被的破壞很大。我們已經建議用人工方法增大它們天敵的數量。自然界就是這樣的天網,你任意扯動一處,都會牽連到多處。” 又有三架輕型直11降落下來,十幾位穿白衣的工作人員跳下飛機,開始測量風速、溫度、濕度和光照。薛愈和張團長也跑過去。小雪挽著梅媽媽向旁邊走了一段,避開直升機旋翼掀起的氣流。今天是國內、也是世界上第一次大規模地、公開地噴撒低毒野病原體(此前在南陽城區噴撒過天花病毒,但沒有公開),老狄克森50年前提出的設想終於變成現實。撫今追昔,已經63歲的梅茵很是感慨。有了今天的成功,她的一生就不算虛度了。 小雪的手機響了,是孫景栓叔叔的聲音。電話是在北京機場打來的,孫景栓和妻子何瑩帶女兒嬌嬌去日本旅遊,把吉吉也帶上了。孫叔叔說: “飛機馬上就要起飛,就要關閉手機了,我讓吉吉同你們告個別。” 吉吉同媽媽和外婆道了別,小雪免不了又要絮叨幾句:注意安全啦,聽大人話啦,吉吉不耐煩地說:知道啦知道啦。電話那邊孫景栓在喊嬌嬌,讓她同小雪姐姐和梅茵阿姨道別。奇怪的是沒有嬌嬌的聲音,靜場了很久,孫景栓笑著說: “嬌嬌不好意思和你們通話,說她和吉吉一直是姐弟相稱,怎麼能對小雪喊姐姐呢。我說你要是喊小雪阿姨,可把我的輩份降低了。” 梅茵和小雪都被逗笑了,想想這確實是個問題:依梅茵和孫景栓原來的夫妻關係往下排輩份,嬌嬌應該比吉吉高一輩。但實際上她隻大吉吉兩歲,讓吉吉喊她阿姨也不合適,吉吉肯定不服氣。小雪笑著說: “別讓嬌嬌作難,咱們胡喊亂答應吧,我是嬌嬌的姐姐,嬌嬌是吉吉的姐姐,互不影響,這不就結了?” 嬌嬌這才接過電話,同“小雪姐姐”和“梅茵阿姨”道了別。 何瑩也同這邊問了好,同丈夫的前妻特別多聊了一會兒。通話的氣氛很歡快,但小雪暗地裡憐憫媽媽。現在孫叔叔有了和和美美一家人,但梅媽媽卻仍是孤身。雖然膝下有女兒女婿和外孫,但畢竟這些代替不了丈夫。媽媽這一生太苦了。 肖雁和一位攝影記者扛著攝像機過來,對兩人進行現場採訪。肖雁對著鏡頭說: “現在,對鼠疫疫源地噴撒低毒性鼠疫桿菌的行動即將開始,我們正對此進行實況直播。大家都知道,鼠疫是傳染性極強、致死性極高的惡性傳染病,在天花被消滅之後,鼠疫被列為我國甲類傳染病之首,稱為”一號病“。19世紀鼠疫曾造成歐洲1/3人口死亡;目前,我國鼠疫疫源地分佈於19個省(區),286個縣(市、旗),疫源地面積115萬平方公里,佔國土面積的12%。青藏鐵路就穿過疫源區,為了確保疫病不擴散,中央政府在那曲、當雄等地設了疫情觀測站。但那隻是被動防禦,今天我們要對疫源地主動進攻了。” 她把話筒舉到梅茵面前,說: “梅女士,這是一個歷史性的時刻。眾所周知,你是這項技術的先驅者之一,為此還受過八年牢獄之災。在這個時刻,你想對公眾說些什麼嗎?” 梅茵平靜地說:“說不上歷史性的時刻吧,即將噴撒的其實就是鼠疫活疫苗,現代社會中早已有之。我們只不過強化了它們在野環境下的生存能力。把'向人體注射'改為'撒播到野環境',讓它們自我繁衍,排斥原生的烈性菌株,並誘發宿主的特異免疫力,從而消滅鼠疫。對青藏鼠疫區的改造只是第一步,如果大規模野外試驗成功,中國和國際社會將把它擴展到炭疽、埃博拉、拉沙熱等疫病上。” “梅博士,近幾十年來,自然疫源有加速擴散的趨向。很多科學家大聲唿籲,要努力隔斷這種擴散。” 梅茵很乾脆地說:“恐怕這只能是一個美好的願望。” “為什麼?” “隨著現代社會的觸角向蠻荒之地延伸,從長遠看,疫源的擴散是必然的。過去由於地理的隔絕,地球生物圈實際上被分割成許多相對獨立的生物進化圈。在人類文明打破地理隔絕後,各個進化圈勢必產生碰撞。歷史上大的災疫,像天花、鼠疫、西班牙流感、埃博拉、黃熱病、拉沙熱、梅毒、艾滋病,等等,其實都是這種碰撞的結果。碰撞並不全是壞事,小生物圈最終會融合為大一統的地球生物圈,人類和病原體也將在新的高度上達到平衡。這個過程無法逆轉。科學家能做的是順勢而為,盡量減輕碰撞的烈度,讓各種生物在同一個生物圈中和諧相處。這正是今天我們要幹的事情。” “你說在大一統的地球生物圈中,人類和病原體將在新的高度上達到平衡,是不是說,人類再不會爆發災疫了?” “不,自然界的不平衡是絕對的,平衡只是相對的。人類永遠不會根絕災疫,但至少說,當病原體和人類在一個共同的環境中頻繁接觸、共同進化時,災疫的爆發會類似於頻繁發作的低烈度的林火,雖然會造成損失,但它也同時燒掉了積累的可燃物,不會造成世紀大火。” “但人們更希望,科學的進步終將完全消滅病原體,就像人類已經消滅了天花那樣。” 梅茵和小雪笑著互相看了一眼。梅茵沒想到科技日報專門派來採訪“低烈度縱火行動”的記者,竟然還死抱著這個僵化的反面觀點,三句話之後就露餡了。她不想多解釋,不是一兩句話能說服的。小雪簡單地說: “小肖,你的觀點已經落後20年啦!那種勝利代價太大,我們已經放棄了。” 張團長向這邊跑過來。噴撒行動就要開始,雖然梅茵沒有任何官方頭銜,只能算是薛局長的隨行家屬,但張團長知道她在這項研究中的份量,特意來向她請示。他行了一個標準的軍禮: “梅博士,我們的準備工作全部就緒,可以開始噴撒。請指示。” 梅茵倒被他的莊重弄得不好意思,忙說:“你們儘管開始吧,不必問我的。” 張團長再次行禮,跑過去,打了一顆信號彈。三架直11同時起飛,爬升後維持在一定高度,開始噴撒含低毒鼠疫桿菌的氣溶膠。一般含生物戰劑的氣溶膠都是無色無味,那是為了盡量避免引起敵方的警覺。但今天噴撒的實際是“反生物戰劑”,所以在氣溶膠中加了醒目的紅色,以方便觀察噴撒效果。還有一點也與生物戰的景像不同:所有在場的人員都沒穿防護服,甚至連口罩也沒帶。 三架直升機在身後拖出三條紅色的巨龍,它們的微風中緩慢地翻滾著,蠕動著,延伸著,三條龍身互相融合,彌散,變淡,最終變成微帶紅色的薄霧,籠罩著上百平方公里的高原草場。 薛愈用望遠鏡再次捕捉到原先看到的幾隻旱獺,它們仰著頭,兩隻前爪搭拉著,警惕地註視著空中的三架直升機,但對彌散到它們周圍的淡紅色薄霧絲毫沒有註意。它們不知道,這些薄霧將保護它們,讓它們從此與烈性鼠疫絕緣。換句話說,從今天起,這些旱獺的進化過程就搭上了人類文明的快車。 三架直11完成播撒,直接飛回基地去了。這邊的黑鷹也準備返回。小雪在坐上飛機前接到了孫叔叔的平安電話,日本畢竟是最近的鄰邦,這會兒他們四人已經抵達東京,住進了八重洲富士屋飯店。孫叔叔說,我讓兩個孩子洗洗澡,早點睡,養足精神,明天好好玩。小雪說:我們這邊把活干完了,明天就回北京。祝你們在日本玩得痛快。那邊何瑩接過電話: “原打算趕在元旦前回去的,兩個孩子不依,非要多玩幾個地方。看來要在日本過元旦了。我給你們拜個早年,祝元旦愉快。問梅大姐好。” “謝謝。你們別太遷就吉吉,那是個屬猴的,淘皮得很。這段時間,你們倆要費心了。” “甭客氣。吉吉和嬌嬌玩得很好。好,再見。” 何志超回到北京後就加緊準備。香水是現成的,紙花也容易做,關鍵是紙花上含香水的鱗粉,那是用納米工藝製造的吸附劑,可以吸收數倍於本身體積的香水,用手捻一捻,香水就會大量發散,能造成強烈的廣告效果。此前他已經做了充分的技術準備,這三樣東西他很快備齊了。 電通廣告公司的工作效率非常高,幾天后佐佐木先生來電話,說飛艇的航線已經申請到,就定在正月初三的傍晚。飛艇也已經組織好,日本的飛艇製造技術世界領先,所以電通公司很容易就租到三架大型飛艇。是從日本航空航天技術研究所和海洋科學技術中心租用的,全長47米,直徑12米,重500公斤。近兩天就要全部運到東京,佈置好彩燈,並進行試飛。 至於紙花如何在空中撒播,據他們的經驗用人工就可以,不過按照日本國家公安委員會的規定,在東京上空飛行,飛艇上不允許有外國人。何志超說這沒有問題,飛艇上的人員就由貴公司在日本僱用吧。佐佐木讓他事先提供撒播物的重量和體積,因為飛艇試飛時就要裝上模擬重量。何志超隨即提供了這些參數。佐佐木又說: “有個建議,在不影響香水效果的前提下,是否能把紙花提前一天運來?這樣我們的工作可以從容一些。” “我想問題不大,我給我的董事長通報一聲,再給你回話。” 至此,這次廣告戰役的大盤子已經敲定,何志超打電話向董事長塔拉勒先生匯報。打他在利雅得的座機,沒人接,只好改打手機。手機順利打通了,何志超說: “對不起,我打你的座機打不通。請你提供方便的座機號,我重新打過去。” 那邊說:“沒關係,就在手機上說吧。我不在沙特,這會兒在阿富汗,這兒也有我一個香水廠。” 何志超匯報了日本方面的進展,塔拉勒滿意地說:“很好,我很滿意你的工作。” “電通公司希望我們提前一天把紙花運到日本,我說問題不大,我這邊的物品都已經備齊了。” 塔拉勒沉吟片刻:“恐怕不行。我正要對你講這件事。你應該知道這次廣告戰對公司生存的意義,對它再怎麼重視也不為過。所以,我決定在紙花上的香水中增加一種特殊成份,是我在阿富汗的工廠生產的。我要求你把中國備齊的紙花和鱗粉於12月25號前空運到喀布爾,在這兒增添特殊成份後再空運到日本。這樣時間就很緊了,不過我保證在1月3號前寄到。” 這個突然的大變動讓何志超徹底暈菜,心中暗暗發苦。為什麼要把物品運到阿富汗再增添“特殊成份”?無疑,那傢伙手中握有某種技術秘密而不想讓自己嗅到——可自己還在瞎激情,要用“國士”的品行來回報他呢。而且,依何志超的直覺,董事長實際上對這個變動早有腹案,只是一直瞞著他。但不管怎樣,他得聽董事長的。他只是委婉地說: “有這個必要?” “我想是的。你當然知道,咱們給電通廣告公司提供的是什麼樣品。” 何志超有點臉紅。作為原“百花神化妝品公司”的技術老總,他為天香公司研製的香水已經達到國際水平,但比起迪奧公司這些百年老店畢竟還稍差一籌。在東京與電通公司談判時,為了給他們留下足夠強烈的印象,他提供的天香系列產品實際上是藉用迪奧公司的“毒藥”系列。日本人一向循規蹈矩,不會懷疑他在這種事上作假。至於廣告所用的巨量紙花上,當然只能用本公司的香水了。塔拉勒這樣說實際是點明了:你的水平還不行,應該有自知之明。何志超不再反對,只是問了一句: “塔拉勒先生想增添什麼特殊成份?我並不想打聽您的技術秘密,只是提醒你不要引起其它麻煩。總不會是鴉片吧,阿富汗至今還是世界主要鴉片產地。”他開玩笑地說,但在玩笑中加了隱隱的譏刺。 對方不動聲色地說:“肯定是合法產品,這點你儘管放心。你不要忘了,我在天香公司佔有51%的股份。” 這句話讓何志超徹底清醒了。不錯,這個公司實際上是那傢伙的獨資公司,他不會拿自己的4000萬美元開玩笑。至於自己呢,如果天香公司破產,自己將損失將近2000萬——但那些錢實際也是塔拉勒的,自己只不過是失去了塔拉勒的饋贈,重新回到零點而已。這麼想想他就心平氣和了,說: “好的,我一切照你的吩咐。我會在12月25號前把所有物品空運過去,希望你務必保證在1月3號前空運到東京。”想了想,他又提醒一句,“原來說從北京寄到日本的,忽然改成從喀布爾發貨,電通公司那邊會不會有什麼想法?” 那邊似乎早有考慮,很快回答: “我會找一架從喀布爾經北京到東京的班機。我想他們不會在意原發貨地。” 何志超冷冷一笑。看來塔拉勒非常精明,聽出了自己的話外之音——阿富汗作為毒品生產大國,國際信譽恐怕有點差勁兒。但他為什麼非要把物品弄到阿富汗?這個瞎眼沙特人搗的什麼鬼?管他媽的,反正錢是他的。他平靜地說: “好,按你說的辦。” 電話那邊,化名塔拉勒的齊亞·巴茲摁斷手機,也冷笑一聲。這個中國人非常精明強幹,甚至精明得過了頭,但在這次行動中他注定只能扮演一個小丑。那傢伙作夢也不會想到,即將加到紙花鱗粉中的特殊成分既不是香料,也不是他懷疑的鴉片,而是天花病毒。 天色晚了,洞裡暗下來,手機電量快要用罄。他走出這個洞中洞,吩咐手下把柴油發電機發動起來。黑影中有人答應了一聲,馬達聲突突地響起來,洞頂的電燈開始有了昏黃的光芒,慢慢變到正常亮度,照出了洞中央擺放的生物反應器、離心機和冰櫃,還有四個白髮蒼蒼的殘疾人。巴茲回到自己的小洞,把手機充電器插上,然後向他們走過去。 這個山洞就是22年前哈姆扎和他接待那位穆罕默德的地方。巴茲12年前逃離美國後,在中亞、西亞幾個國家中到處逃亡,整了容,偽裝成瞎子,尋求部落長老的幫助,總算擺脫了美國情報部門的追殺,回到這個老山洞裡潛伏下來。這兒遠離文明社會,至今仍沒有電力線、通訊線路和公路,所有物資只能用騾子馱運。他有四個手下:瞎了一隻眼的艾哈麥得,斷了左胳膊的伊斯麥,睾丸被打碎的賈馬爾,還有斷了右腿的塔馬拉——就是當年給穆罕默德當嚮導的低個子。他們的忠心是沒有疑問的,當年都是狂熱的聖戰者,現在年紀大了,在戰場上落了殘疾,就放下步槍來給他當工人,拿著極微薄的薪金。這四人都沒有文化,年紀大,腦子遲純,從智力說只相當於四頭騾子。但就是在這樣的人力物力條件下,齊亞·巴茲仍然建立起一個簡陋的實驗室,由於條件所限,他只能採用最簡單的方法培養天花病毒——使用天然動物血清,培養病毒時加入低濃度的化學誘變劑,看看能不能碰巧找到毒性較強的天花病毒株。天花病毒無法做動物實驗,所以毒性的檢測只能在自己身上進行。他們都接受過天花的免疫。再次接觸天花病毒時,檢驗血清中抗體的濃度,便可以確定天花病毒的毒性。 安拉還是很眷顧他的,有一天巴茲偶然發現了繁殖奇快的天花病毒株。那是伊斯麥忘了收走的一個培養皿,放在紫外線燈下時被他看到。之後他的培養就順利多了。 還是那句話說得對:生物戰劑是窮人的最好武器,價廉,生產工藝簡單,甚至能在阿富汗貧瘠的深山里批量生產。 四個人剛才聽見頭頭在通電話,這會兒圍上來問:“時間定了?” “嗯,那個中國人把紙花發到喀布爾,最遲12月25號到。我們也該走了,今晚就出發。” 他們將用騾子把天花病毒運到喀布爾附近,路上需要5天。巴茲已經提前在喀布爾租了一處民宅,在那兒,他們將把天花病毒和和鱗粉混合後,噴灑到紙花上,再把紙花重新包裝,空運到東京,然後——就等著看一場精彩演出吧。他問: “四個馱子都裝好了?” “裝好了,放在洞外凍著。” 這兒是高海拔,又是冬天,洞外氣溫常在負10度以下,是天然的冷櫃。瞎一隻眼的艾哈麥得笑嘻嘻地說: “這下子,美國佬要大禍臨頭了,又一個911!” 巴茲此前一直沒向他們透露計劃的細節,這會兒才說:“不,不是美國,是日本東京。” “日本?”塔馬拉很遺憾,“最該殺的還是美國佬,應該把病毒撒到紐約或華盛頓。” “美國人如今太警覺,這些東西不容易混過海關。再說那兒已經經過一次天花襲擊,儲備有大量的天花疫苗。考慮這些因素,我決定這次放在日本。” 塔馬拉擔心地問:“日本海關呢?會不會檢查出來?” “不會,我仔細考察過,他們只對動植物檢疫,對從疫區來的人員和船隻檢疫。紙花這樣的工業品不在檢疫範圍內。” “好吧,能殺死幾十萬日本人也不錯,誰讓他們向伊拉克派兵?” 伊斯麥說:“正巧,上次當試驗品的那兩個人就是日本人。” 他說了這句話,五個人不約而同把目光轉向一個方向,那兒是個洞中的深洞,兩個試驗品的屍骨就埋在那裡。一個月前,塔馬拉曾隨口問道:咱們生產的病毒管不管用?這正是齊亞·巴茲也擔心的事。他培育的新病毒的繁殖能力很強,但是毒性會不會保持?在自己身上做過實驗,倒是產生了發熱等症狀,不過他想還是應該在沒有免疫力的西方人身上試一試,那樣更放心。好在要想檢驗非常容易,這兒完全沒有西方科學界關於人體試驗的清規戒律。巴茲給附近的聖戰組織打了個招唿,不久他們就送來兩個西方人。是一對日本老年夫妻(聖戰者把東方的日本也算到西方世界中),來喀布爾旅遊,被聖戰者綁架來了。那兩個日本人不會英語,而這兒沒有一個會日語的人。兩個人恐懼地瞪圓了眼睛,焦急地說個不停,大概是向綁架者求饒,說他們願意交納贖金吧。齊亞·巴茲沒心思聽他們嘮叨,讓手下把兩人按住,向他們體內註入了一管含有新型天花病毒的血清。天花的潛伏期大致為兩星期,但這次僅僅四天后兩人就發病,高燒、譫妄、出疹,迅速轉為危險的膿毒血症。巴茲沒有等著他們病死,因為到了這時候,病毒的毒力已經不容懷疑,試驗的目的已經達到。現在病人體內有大量的天花病毒,應該保存下來,用於進一步的擴增。他讓手下把兩人按住手腳,準備把兩人的血抽乾冷凍起來。病重的老年男子十分狂燥,大概已經知道了自己的命運,想拼死一搏,他忽然掙開伊斯麥和塔馬拉的手,向巴茲撲過來,一口咬住巴茲的左腕。他身後的塔馬拉用一條腿敏捷地蹦過來,一拳把老傢伙打倒。 巴茲的左腕被咬破,鮮血淋淋。他冷冷一笑,對傷口不做任何處理。此前他和四個手下都種過痘,而且有意染過天花——種痘的免疫期比較短,而患天花後基本可以終生免疫。這個日本老傢伙臨死想拉一個墊背的,是打錯了算盤。巴茲讓手下把那傢伙死死按住,開始抽他的血。一個人的血量大約為4~5升,他抽了滿滿一盆,地上那個人抽搐著,皮膚越來越白,身體也迅速枯萎,很快他就完蛋了,停止了抽搐。 他們又對日本女人如法炮製,把兩具屍身攛到洞中的一個深洞中,又往裡邊蓋了一層石頭。然後,把兩人的血液用離心機分離,富含病毒的血清冷凍起來。塔馬拉幫他乾著這些事,忽然笑嘻嘻地說: “巴茲先生,咱們幹嘛要用機器和電來生產病毒?我看這個辦法就不錯——抓他幾百個異教徒,每人都注射病毒,等他們快病死時,把他們的血抽出來,再分離出血清,完全是廢物利用。既不費電,不需要機器,也不需要到鄉村收購動物血清。” 其它三個人也都說好。巴茲大笑,說這個方法確實好,西方社會的病毒學家們絕對想不到這樣簡單高效的辦法。不過,此後他們並沒用這個辦法,倒不是因為良心上的責難,而是擔心,如果在巴阿邊境失踪的異教徒太多,會引起國外注意,從而暴露這個秘密巢穴,那就得不償失了。 那兩具被抽乾鮮血、慘白枯萎的屍身就這麼長埋在山洞裡,永遠不會見天日。不過此後巴茲注意到,四個手下都盡量避免去那片埋人的地方,尤其是夜裡。恐怕他們並不是害怕,作為狂熱的聖戰者,哪個人手上沒有異教徒的血?可能是怪那倆人的死相太恐怖吧,所以一直陰魂不散,雖然塔馬拉他們羞於承認這一點。到目前為止,他成功生產了多達兩噸的粗製天花病毒。 當天夜裡,他們拉著四頭騾子和毛驢離開山洞。獨腿的塔馬拉不能跟著去,在洞口與他們告別,可以說是永別。剛才巴茲給四個人每人發了500阿富汗尼,這幾個小錢連路費都不夠。塔馬拉已經年近六十,只有一條腿,他的晚年可想而知。巴茲很想多給他幾個錢,但心有餘而力不足,他從哈姆扎那兒得來的錢已經差不多花光了,在美國購買農場花了一部分,投資辦天香公司花了大部分,剩下的至少得夠應付這次行動。 不過一條腿的塔馬拉倒沒顯得傷心,笑嘻嘻地同四人告別。 22年前,即阿富汗戰爭前,那個化名穆罕默德的大闊佬曾送他兩粒很值錢的鑽石,他拒絕了,因為知道自己沒幾天好活。但安拉對他特別眷顧,槍林彈雨中熬了二十多年,雖然丟了一條腿,倒是一直沒有送命。所以說,這22年已經是賺的啦。雖然想到拒絕到手的財富,這會兒難免後悔。 四頭騾子和毛驢離開了洞口,留在洞口的塔馬拉向夥伴們揮揮手,點起一個火把扔到山洞裡。那裡已經灑了汽油,一團烈火立即熊熊燃起,從洞口竄向夜空。 塔馬拉拄著雙拐,在大火的背景下一跳一跳地走了,這邊四個人拉著四匹牲口,小心地沿著陡峭的山道向喀布爾出發。等把喀布爾的事情辦妥,這三人也要同巴茲告別,那同樣是永別。這些年他們一直是為聖戰活著,受苦、殺人、逃命,沒有家庭,沒有親情,唯一的人生目的就是當烈士,進天國。如今天國沒收他們,聖戰也不需要他們了,今後怎麼活,他們有點茫然,有點傷感。 四野沒有燈光,一鉤殘月照著崎嶇的小道。賈馬爾和伊斯麥走在前邊,艾哈麥得斷後,把巴茲夾在中間。巴茲感覺到了三個夥伴的沉悶,他自己何嘗不是如此。這無疑是他組織的最後一次行動,不管成功與否,他的人生恐怕就要挽個結了。現在,支持他幹下去的精神力量,與其說是信仰,不如說是仇恨。他恨驕橫霸道的美國人,恨養尊處優的日本人歐洲人,恨暴富的中國人印度人。恨那個化名穆罕默德的傢伙——他和自己的主子選擇了屈膝和享受,卻把病毒轉送給他,讓他同異教徒玩命;恨哈姆扎——他曾是自己的精神教父,被美國人逮捕後卻很快變節;恨當年的聖戰訓練營的教官們——他們把年輕的齊亞·巴茲從正常人的生活中拉出來,把他變成一個聖戰者,毀了他作為正常人的一生。但不管怎樣,已經54歲的齊亞·巴茲只能沿著這條路走到頭了。 旅途上很順利,路上也遇到過政府軍的關卡,他們對四頭牲畜和三個殘疾人組成的商隊沒有懷疑。馬上就要穿越阿爾隅關隘,穿過之後離喀布爾就很近了。巴茲又接到那個中國人的電話,信號不大好,巴茲大聲說:我正在途中,你大聲點!在噼劈啪啪的噪音中,何志超說他已經把貨物發運到喀布爾,現在他要乘飛機趕到東京,監控此後的廣告行動。巴茲回答前頓了一下——在荒涼的阿爾隅關隘處,在一列騾隊中間,他得醞釀一下情緒,找回沙特富商塔拉勒的感覺——然後平靜地說: “好的,這邊也會按時發運。東京那邊的事務就全部託付給你了。” 孫景栓一行四人在日本玩了十幾天,遊覽了京都、平安神宮、富士山風景區、橫濱的中華街和迪斯尼樂園等,洗了溫泉。元旦這幾天他們呆在東京,仍入住到八重洲富士屋飯店。一方面是休整,這些天實在跑得太累太瘋,連勁頭最大的吉吉也叫喊吃不消了;另一方面是體驗一下日本人的過年習俗。飯店的安排很周到,門前擺掛上松枝和竹枝紮成的“門松”;除夕夜帶客人去神社守歲,聆聽108聲的除夕鐘聲;元旦早晨為客人準備了“屠蘇酒”、“雜煮”、和其它專門為新年作的菜,像青魚子、黑豆、用醬油和糖煮的小乾魚等。富士屋飯店的經理還帶著員工來給住店的客人拜年,送了賀卡。 初三這天他們在東京市內游玩,到銀座逛了商店,看了歌舞伎表演;又到秋葉原逛了LAOX和AKKY兩個有名的電器百貨公司,為親友們買了些日本電器當禮物,買的太多,沒辦法隨身帶,讓商店打包寄回中國。走出百貨公司已經是傍晚,西天的紅霞慢慢變淡,夜色開始加濃,各家店舖的霓虹燈都亮了。日光大街上人流如潮,一點也不比北京王府井的人少。他們在人群中移動著,尋找一家中意的飯店去吃晚飯。忽然吉吉指著天空喊道: “嬌嬌,你看飛艇!三架巨型飛艇!” “爸,媽,真的是飛艇,好大啊,真漂亮!” 三架白色飛艇在左後方天空中悄悄升起,正向這邊飛來。體形巨大猶如外星飛船,幾乎遮蔽了半個夜空,讓天空也變得逼仄起來。艇的四周彩燈閃爍,勾出了飛艇的清晰輪廓,艇下部還裝有旋光燈,把七彩光束旋轉著投向下方的夜空,漂亮得有如童話。兩個孩子高興地尖聲叫喊著,大人們也在喊叫,一齊仰著頭觀看。這時,從三架飛艇尾部,忽然同時拖出一條白色的巨龍,巨龍旋即分散,變成紛紛場揚揚的雪花,飄灑到人群中。人們都努力伸長手臂向空中搶抓。孫景栓抓到幾張,原來是漂亮的白色紙花。紙質很輕很柔,類似絹的質地。紙面上附著像蝴蝶翅膀鱗粉一樣的東西,滑不留手,用手捻一捻,濃郁的香氣撲面而來。紙花上印有夾有漢字的日本文字,是一首俳句和宣傳詞。孫景栓先註意到下面的署名:中國天香化妝品有限公司敬啟。不禁啞然失笑,對妻子和孩子們說: “是香水廣告!是一家中國公司的,這些傢伙們挺能整啊,把空中廣告整到東京了。” 何瑩和兩個孩子也都抓到了紙花,孩子們高興地嗅著,說真香,原來咱中國的香水也不差呀。倆人還費力地辨認著紙上的文字。這時吉吉抬起頭,奇怪地說: “孫叔叔,飛艇怎麼是在播撒天花病毒?你看這上面的字,天、花。” 孫景栓還沒說,嬌嬌搶著回答:“弱智啊,那是'天之花',意思就是天上飛灑的花,是天女散花的意思。” 孫景栓看看吉吉指著的那行字,是“天の花”,吉吉不認得中間的平假名,把前後兩個字連起來讀了。孫景栓不禁失笑,吉吉不愧是梅茵的外孫、薛癒的兒子,家學淵源啊,馬上就能聯想到天花病毒。他點點吉吉的腦袋說: “你姐姐說得對,確實是'天之花'的意思。傳染病的那個'天花',日語中不是用這兩個漢字,而是用'痘瘡'。” 何瑩責備女兒:“哪有罵弟弟弱智的?不像個姐姐的樣!” 嬌嬌不服氣:“這是我們的口頭禪,根本算不上罵人話。再說,他也老說我弱智。” 何瑩笑了,吉吉確實也常說這個字,便說:就是吉吉說你,你也不許說他。吉吉還有點不服氣,問: “孫叔叔,天女散花是中國的傳說,日本也有這種傳說?” “有。就是從中國傳過去的。” 吉吉這才相信了,到地上撿紙花,撿了一大棒。周圍的日本人也大都抓到了紙花,把它當做一個過年的彩頭,在鼻子前嗅嗅,裝到口袋裡。飛艇播撒著紙花,慢慢飛遠,消失在夜空中。孫景栓領家人吃過晚飯,乘出租車回到富士屋飯店。在門廳裡碰到一位30多歲的男人,看見吉吉和嬌嬌手裡都拿著紙花,用漢語問: “是不是中國人?” “是的。你也是來旅遊?” 那人喜悅地說:“不,我是來做廣告。孩子們手裡拿的紙花就是我公司的香水廣告。” 孫景栓和何瑩誇了兩句,說這個廣告絕對稱得上大手筆,效果不錯,相信你們的香水能一舉打開日本市場。又問了對方的房間,就告別了。 因為第二天他們要回國,晚上早早睡下了。半夜何瑩被丈夫的翻身給攪醒,問他是不是失眠了?孫景栓摁亮床頭燈,何瑩看見丈夫雙眉緊鎖,心事重重,就問: “你怎麼了?有啥心事?” 孫景栓自嘲地說:“可能完全是胡思亂想。但吉吉那句話——說飛艇撒播天花病毒那句話,一直讓我心裡不安生。我在想,萬一那真是恐怖分子策劃的?所謂香水廣告只是障眼法?” “哪能呢,是咱中國人做的廣告。昨晚還見過那個何經理嘛,他哪兒像恐怖分子。” 孫景栓搖搖頭:“別忘了,12年前那個齊亞·巴茲策劃'眼淚之路'恐怖襲擊時,就利用了一個不知情的印地安人。” 何瑩不相信他的預感,但也禁不住心中悚然。如果丈夫不幸言中,天花病毒此刻已經進入他們體內了,並在陰險地繁衍,正在悄悄蠶食他們的血肉。而且——關鍵是兩個孩子!吉吉可能問題不大,聽梅大姐說,他早已接觸過“低毒天花”,有免疫力,但嬌嬌沒有這樣的經歷。如果太可怕了,不敢想下去。她說: “那咱們該咋辦?” 孫景栓沒有回答,考慮片刻,下了決心,要通飯店總機,讓總機接通中國的長途。一千多公里外,梅茵睡意濃濃地問: “哪位?” “打攪你了,梅茵,是我,景栓。有件急事。我記得WHO的松本先生退休後是住在東京,對不對?你告訴我松本先生的電話。” 梅茵的聲音馬上清醒了,她知道孫景栓在深夜裡叫醒她,索要一個日本病毒學家的電話號碼,絕不會是無緣無故:“對,他退休後住在東京,我有他的電話。你是——” 孫景栓簡略講了今天的空中廣告。 “可能我純屬多疑,但我總覺得,在這些紙花上能嗅到那個恐怖分子的味道,他最擅長的,就是利用一個無知者替他幹壞事。你不久前還說過:齊亞·巴茲不會就這麼銷聲匿蹟的,很可能在某一天早上突然蹦出來。” 那邊悉悉索索查了一會兒,告訴了松本的電話,又說:“你做得對,凡事寧可往壞處想。有什麼結果儘早告訴我。” 孫景栓沒有耽誤,開始撥松本的宅電。直到目前為止,何瑩對丈夫的懷疑基本是不相信的,但見丈夫這麼鄭重,心中不由得滋生出緊張。她趕緊下床,到孩子們屋裡去看,兩個孩子都睡得正香,摸摸額頭,體溫正常,沒有疹子。當然這說明不了什麼,即使他們被感染上天花,一般也有幾天到十幾天的潛伏期。她回到主臥室,孫景栓正在同松本通話。他相當難為情地再三說明,也許他的猜測純屬神經過敏,沒有多少根據。松本安慰他: “不必客氣,既然有這種猜測,反正做一次檢疫又不費事。正好我這裡就有紙花,是我傍晚在外面送客時撿到的。我住在澀谷區,離你撿到紙花的秋葉原比較遠。這麼看來,恐怕紙花撒到了大半東京,接觸過紙花的人不會少於二三十萬。” “但願只是虛驚。” “但願吧。如果是真的——儘管日本社會對疫情的反應非常迅速,但這麼大面積的傳播,恐怕也據我所知,日本國內儲存的牛痘疫苗不會超過十萬隻。先不說這些,我這就聯繫東京大學的幾位同行,儘早對紙花進行檢疫。隨時保持聯繫。” “好,隨時保持聯繫。” 掛斷電話,何瑩擔心地問:“那咱們明天的行程?” “只能推遲了,不能把病毒帶回中國。等鏡檢給出否定結果,咱們再回去。” 那邊梅茵不放心,來電話詢問,得知與松本先生已經聯繫上,也知道他們將推遲回國時間,才多少放心。早上,孫景栓把兩個孩子喊醒,告訴他們回程推遲了。兩人覺得很突然,但這屬於大人決定的事,他倆無可無不可,在日本多玩兩天也沒什麼。兩人到衛生間洗漱,何瑩忍不住跟進去,督促他們一定多打幾遍肥皂,把手臉洗淨。嬌嬌不耐煩地嚷: “媽耶,你今天咋這樣羅索!” 孫景栓把妻子拉出來,悄聲說:“沒用的。如果是,昨天早傳染上了。” 吃完早飯後兩個孩子在屋裡玩耍,吉吉忽然想到了昨天的紙花,他特意放在床頭櫃上的,現在找不到了,吉吉滿屋子找: “嬌嬌姐姐,見我的紙花了嗎?孫叔叔,何阿姨,見我的紙花了嗎?” 嬌嬌說:我的紙花也不見了!兩人的紙花是何瑩偷偷收起來的,她只好告訴孩子,紙花上可能有細菌,已經扔馬桶裡沖走。吉吉很不樂意,但畢竟是長輩幹的,不好意思埋怨,嘟了一會嘴,也就算了。沒多久,松本先生打來電話,直截了當地說: “鏡檢結果已經出來,你的猜想不錯,確實是天花。” 這句話就像晴天霹靂!縱然是孫景栓最先提出的猜測,但真正被落實後,他仍然極度震驚。一場涉及至少幾十萬人的生物恐怖襲擊,就這麼不聲不響地降臨了!他回頭看看妻子,妻子臉色煞白如雪。松本接著說: “紙花上的病毒濃度相當高。正在做抗體等其它實驗,但這個結果已經不用懷疑。孫先生,請你們在富士屋飯店等候,很快就會有人去,為你們一家率先註射牛痘疫苗。另外,今天上午要召開內閣會議,部署對疫情的緊急反應。總理大臣說,希望孫先生也能參加。” “好的,我一定去。” “厚生勞動省緊急對策本部將派車去飯店等你,等你注射完疫苗後接你來開會。” “我不用注射疫苗,我對天花有終身免疫力。只要對我的家人注射就行。” “那好,他們馬上就去接你。另外,”他鄭重地說,“總理大臣讓我務必轉達他對你的謝意,和日本國民對你的謝意。” “不客氣,是每個世界公民的本份。噢,對了,那個出資做空中廣告的中國商人恰好也住在這家飯店,昨晚碰面時,他曾主動告訴我們,廣告是他做的。從這個跡像看,此人恐怕不是策劃人,而只是受騙者。你可以通知警事廳來拘捕他。” “好像他們已經知道了這人的地址,是通過電通廣告公司查到的。” 掛斷電話,何瑩捉住他的手臂,目光中浸透了驚恐。孫景栓安慰她: “不必過於擔心。咱們發現得早,沒事的。天花在感染四五天內註射疫苗絕對有效,松本先生說了,一會兒就來人率先給咱們注射疫苗。天花雖然凶險,但我和梅茵、薛愈夫婦早把它的脾氣摸透了,不用怕。” 何瑩的臉色多少轉過來一些。在正廳玩的兩個孩子隱隱聽見了大人的談話,立即跑過來,嬌嬌好奇地問: “真的是天花?吉吉的烏鴉嘴真蒙對了?” 吉吉自得地說:“什麼烏鴉嘴,我這叫第六感!嬌嬌姐你別怕,我有免疫力,血裡有抗體。萬一你被傳染上,我給你輸點血就萬事大吉。” “那也得看血型。我是O型,你是A型,你咋給我輸血?” “弱智啊,只用輸血清的,與血型沒有關係。” 兩人高高興興地打嘴巴官司,一點不知道害怕。嬌嬌沒有多少天花的知識,即使是“家學淵源”的吉吉,對病情的慘烈也沒有真切感受。何瑩看著兩個孩子,眼眶慢慢紅了。孫景栓忙把她拉到一邊,示意她不要無謂地加重孩子們的心理負擔。 沒多久,一輛救護車響著警笛開到大樓下,兩位身著白衣的醫護跑上樓,手腳麻利地為四個人種了牛痘。孫景栓和吉吉雖然自稱有免疫力,她們仍微笑著搖頭,堅持為四個人都種上。然後她們匆匆離去。今天,等總理大臣召開的內閣會議結束,全東京的醫護都要進入戰場,她們一分鐘也不能耽誤!救護車剛走,一輛警車又開到,這是接孫景栓去開內閣會議的。 八重洲離總理府很近,十分鐘就趕到了。松本先生在門口迎接他,對他深深一躬,沒有多說,立即領他進會議室。會議室有二十多人,孫景栓掃了一眼,只認出經常在電視和報紙上露面的三木總理。總理看到松本引著一個中國人進來,立即迎過來,向他行了一個標準的日本式深鞠躬,用英語說: “謝謝孫先生,你救了東京。” 孫景栓忙回禮,難為情地說:言重了,言重了。他們沒時間多寒暄,各自坐到座位上。一位中年男子重新開始匯報,用日語急急地講述著,還夾雜著一次又一次的深鞠躬。松本用英語告訴孫景栓,這人是電通公司的總經理,正在敘述這次空中廣告的經過,並向社會請罪。三木總理制止了他,並講了幾句話。松本翻譯道: “三木總理說,請罪的事以後再說,現在先討論應急措施。”松本嘆息一聲,“電通公司當然有失察之罪,但其實從規章法令上說他們毫無缺失——他們手續齊備,有厚生勞動省允許銷售天香化妝品的批文,有國土安全局對空中航線的批准,有海關放行紙花的文件。只能怪恐怖分子太狡猾,或者怪日本社會太僵化。” 下面是厚生勞動省應急對策本部的負責人發言。這人顯然是個專家型人物,業務很熟,講話簡明扼要,非常乾脆。他說: “據電通公司估計,此次接觸紙花的人最少為30萬,為安全計,基本應把東京中心城區全都計算在內,大約100萬人。目前首先要做的是兩件事,一,宣布東京中心城區為疫區並立即封鎖;二,解決疫苗來源並為疫區內所有人接種。難點在於疫苗數量和時間,全日本只有十萬隻疫苗,只能到世界各國求援。要考慮到,肯定不少國家要自留一些,以備萬一疫情擴散到他們國家。但不管怎樣,不管能弄到多少,要立即向全世界各國求援,蒐集盡可能多的疫苗,優先為中心疫區的人接種。最難的是時間!天花潛伏期一般為14天,而疫苗初種成功後一般需11-13天才能產生免疫力。也就是說,如果不在接觸病毒後三四天內種上牛痘,效力就會大打折扣。我們要盡量趕在這個時間內完成種痘,當然這很難辦到,只能勉力而為了。” 孫景栓和松本義良互相看看——他們都知道對方這一瞥的含意——但都沒急著說話。會議進行得非常緊張,從人們接觸天花病毒到現在已經有16個小時,也就是說差不多一天,留給他們的時間只有兩三天了!會議很快做出了決定,分頭實施。總理大臣就要宣布散會時,松本義良站起來說: “解決這次危機還有另外一個辦法,可否請總理大臣、厚生勞動省和國土安全委員會的人留下,聽我和這位孫先生講一講?會上議定的措施請立即實施,不要耽誤。這和我說的新辦法互不干擾。” 三木總理困惑地看看他,同意了。等其它人匆匆離開後,松本說: “這件事如果從根說起太長,我簡要地說說吧。科學界一個半公開的組織,十字,在中國南陽開創了一種有點異端的對付病毒的方法,即低毒病原體的野外放養,現在已經到了工業化試驗階段,並在南陽市區和西藏某地分別進行了天花和鼠疫的放養。WHO和中國政府資助了這項研究,但因為這項技術牽涉到倫理上的一些爭議,對外非常低調,目前尚不為公眾所了解。” 三木與厚生省大臣低聲交談幾句,說:“這項技術我們有耳聞。可靠嗎?” “相當可靠。當年轟動一時的梅茵事件中,僅有1例患病,1例死亡。經過WHO鑑定,梅茵博士培育的低毒天花病毒株不僅毒性低,而且在接觸10個小時之內就能激活人體的免疫系統,使人體在真正的病毒大量複製之前產生抗體,比疫苗有效多了——只要你從心理上事先接受十萬分之一的死亡率,實際上達不到這個比率的。”松本停頓了一下,“低毒天花病毒株可以用飛機進行氣溶膠噴撒,一個小時內就能為一百萬人'接種疫苗'。何況我們離中國這麼近,運輸非常方便。現在唯一的問題是,中國庫存的低毒天花病毒有多少,夠不夠一百萬人用。請這位孫先生講吧,他是這項技術的開創者之一。” 三木總理和兩個大臣把目光轉向孫景栓。後者難為情地說: “我確實是開創者之一,但卻在中途當了逃兵。近來的情形我不大清楚,我問問那邊吧。” 他立即用手機聯繫上梅茵,同那邊匆匆說了幾分鐘,回頭對總理大臣說: “很巧,那邊此前已經做好對南陽全部縣鄉進行噴撒的準備,南陽是1100萬人,所以存量足夠這兒用。昨晚,他們知道了這邊的疫情后——是我通報的——已經提前開始準備。只要兩國政府達成一致,他們保證可以在12小時內把貨發來。” 三木總理興奮地說:“好!我立即同中國總理聯繫。來,我們一塊去熱線電話室。” 他帶上四個人,來到一間隔音室,這裡有兩國元首間的熱線電話。紅色電話機接通了中國的唐總理,三木懇切希望對方向日本助以援手。按說,像這種人道主義救援是義不容辭的,中國總理應當非常痛快地答應,但對方顯然非常猶豫,沒有立即答复,說要詢問中國CDC環境控制局之後再回話。三木放下電話後有些茫然和焦急,另外兩位大臣略顯不快,松本義良也很不解。孫景栓畢竟比他們了解中國人,苦笑著對鬆本說: “知道唐總理為什麼猶豫嗎?並不是他對這項技術不了解——中國政府專意在CDC增設了一個環境控制局,就是基於這項技術的突破,當總理的怎麼可能不了解?更不是吝嗇或想漫天要價。關鍵的關鍵,是這項技術不能保證死亡率為零。極個別體質特殊的人在吸進噴撒的低毒病毒後,反而可能誘發天花和死亡。儘管死亡率很低——對外說不高於十萬分之一,是比較保守的數字,按上次實用後的統計結果看是百萬分之一。——在中國內部使用,社會可以接受這個死亡率,但在國外使用,特別是在日本使用,就不好說了。”他不客氣地說,“我知道日本有相當一批右翼,心理扭曲,不能按正常人對待,不要忘了,靖國神社里至今還公開寫著:二戰是美國和中國挑起來的呢。這次,如果'中國病毒'最後導致十幾個人死亡?或者更多的死亡?畢竟此前只進行過一次工業化試驗,誰都不敢打保票。如果這樣,你想想那些右翼會鼓譟些什麼吧,說不定還會說這是中國研製的生物戰劑呢。” 他是用英語說的,三木和另外兩人都聽明白了,他們互相對視,暫時沉默。這位孫先生設想的情況並非不可能。日本是一個新聞自由的國家,他不可能向中國總理保證,將來不會出現這樣的言論。其實,如果真出現這樣的結果(他從中國求得的低毒天花,最後導致了幾百人的死亡),那他的總理大臣也當到頭了。 他們沉默著,面前那部紅色電話也令人難堪地沉默著。松本義良實在忍不住,激烈地說: “總理閣下,在這樣的危急時刻,你們還有閒心去琢磨一些上不得檯面的東西?古人尚且知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你們不要讓我對政治家徹底失望!對人性徹底失望!” 最後這句話太重,說得三木面紅過耳。松本說完後氣惱地看了孫景栓一眼,孫的臉也紅了,他知道松本的責斥不僅是對日本總理,也是對中國總理。就在這時,電話鈴急驟地響了。三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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