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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章

十字 王晋康 39954 2018-03-14
自那晚的集體生日宴會兼結婚宴會後,薛愈在這兒又多停了一天。第二天上午,梅老師邀他到工廠裡,參觀他上次沒能進去的那個實驗室。梅老師掏出鑰匙打開門說: “進去吧,這是孫總為我建的實驗室,可以說是為我一個人專用。” 薛愈笑著說:“你有這兒的鑰匙?上次你對金縣長說” 梅茵笑了,坦率地說:“蒙他的。不想讓他進來,這兒的東西讓他看了沒什麼好處。” “行啊梅老師,你”他本想說你“說假話不帶氣喘的”,覺得不禮貌,最終換成:“你的演技不錯啊。” 他在實驗室裡仔細觀察。這兒設備相當不錯,幾乎不亞於武漢病毒所的鄭店實驗室,當然從規模上說小了幾號。實驗室乾淨整潔,收拾得沒有一點瑕疵。設備也很齊全,除了上次看到的負壓工作台外,還有透射電子顯微鏡、多功能高效液相色譜儀、氣相色譜儀、超速離心機、DNA/RNA合成儀、PCR擴增儀等設備。小隔間裡有三個小型的生物反應器,這會兒處在工作狀態,有輕微的嗡嗡聲,上面的指示燈也亮著。薛愈問:

“這裡面在搞什麼?” “是我的一個私人研究項目:研究從猴痘病毒中變異出的白痘病毒。它與天花極其相似,在實驗室條件下無法區分,但尚不能對人類致病。我想你應該看過有關的資料吧。” “嗯,我見過有關報導,是1972年在非洲野猴的腎臟中分離出來的,學名叫白色皰疹病毒,對吧。” “對。眾所周知,生物進化基本是一個隨機過程,一般來說,生物絕不會重複已經有過的變異,機率太小了。但病毒例外。它們的構造太簡單,其變異可以用排列組合來窮舉出來。也就是說,這種與天花極其相似的白痘,有可能在自然界中'再次'變異出能夠對人致病的天花病毒來。”她說,“上面是理論上的推測,至於實踐上呢這麼說吧,我懷疑有關'白痘不能對人類致病'的結論不一定正確,正在探討這個問題。當然難度比較大,我又不能做人體實驗——除了我自己。”她笑著說。

薛愈不由得環顧一下這個開放式的實驗室,擔心地說:“如果你的懷疑是真的太危險了。” “是有危險。不過,既然自然狀態下存在這種危險性,那就需要研究它,打一個提前量。” 薛愈沒有說話。梅老師的眼光很遠,但這並不能減輕他的擔心。關鍵是“天花”的惡名太盛,什麼事只要和它牽連上,就不能不讓人心存驚懼——地球那邊,美國愛達荷州的幾萬名病人正在受病魔的蹂躪呢。梅茵回頭看看他: “我希望你來接手這項研究,怎麼樣?工資待遇上會讓你滿意,問題是這項研究比較偏,不敢保證什麼時候會出成果,如果你接手,得像孫總一樣耐得住寂寞,也許在成功之前需要在這兒默默地趴上十年。你考慮一下吧,一個月內給我回話就行。” 薛愈想了想,傾向於不答應。這項研究有一定危險性,不是說不該搞,但應該經過科學界充分的公開討論,並報有關方面批准,不應該是私人性質的研究。為禮貌起見他沒有立即拒絕,說:

“好,我考慮一下。” 孫總和妻子商定要來個蜜月旅行,算是對婚禮的低調多少來點補償。他先對工廠裡的事務做了安排。晚上新婚夫妻回南陽市孤兒院,準備同孩子們告個別,就從那兒出發開始行程。薛愈也跟著去了,第二天他要從南陽坐火車回武漢。晚飯後他們陪孩子們在大餐廳裡玩,電視上照舊播放著對美國天花災疫的報導。治療較早的患者,比如學校中第一個被恐怖分子放出來的埃米莉,現在已經很幸運地抗過去了,沒有發病;受傳染較早或治療較晚的病人,疫苗對他們無效,現在已經有43人轉為出血化膿性天花,死於肺部感染、敗血症或全身器官衰竭,還有一百多人處於危險期,包括女主持伊麗莎白。兩個罪魁禍首,還有受騙的西思爾酋長,此刻已經生命垂危,估計救不活了。更多的人雖然病狀較輕,也被病魔蹂躪得一片慘相,高燒、寒顫、驚厥,頭面四肢長滿了庖疹。電視上過於恐怖的圖像都加了虛化,但病房中絕望陰鬱的氣氛仍然顯示得清清楚楚。小雪難過地說:

“這些病人真可憐。那倆壞蛋真該千刀萬剮!” 陳媽恨恨地說:“讓他倆下十八層地獄!” 梅小凱問:“梅媽媽,不是說天花病毒早就滅絕了嗎,他們散播的天花是從哪裡來?” “世界上有兩個實驗室,俄國的威克特研究所和美國的CDC,還保存著天花病毒。不過這倆恐怖分子不一定是從那兒弄來的。有可能是因偶然機緣得到的野病毒。雖然世界衛生組織宣布了天花滅絕,但不敢保證它在自然界完全絕跡。” 新聞聯播一播完,孩子們立即喊起來:該看動畫片了!劉媽快換台!已經上中學的孩子們平素晚上有自習,上小學的孩子有家庭作業,不能隨便看電視的,所以每星期六看動畫片是他們的最大享受,雖然地球那一邊正處在災難之中,也不能中斷它。劉媽把節目調到少兒頻道,幾個大人離開孩子們,聚到院裡葡萄架下閒聊。小雪也溜出來了,梅茵問她:

“小雪你不看動畫片?” 小雪撇著嘴說:“我才不看哪,那是哄小郎當們的。” “哈,咱們的小雪長成大姑娘啦。”劉媽說,“我知道你是想多和梅媽媽親熱一會兒。” 小雪不好意思地默認了。初秋的天氣已經有些涼意,梅茵說小雪你過來,我摟著你。小雪高興地過來,趴在梅媽媽腿上,梅媽媽用兩隻手圈住她的肩膀。小雪挨著媽媽,感覺著媽媽的溫暖,聞著“媽媽味兒”,聽著大人們的閒磕牙。今天他們談話的內容比較深,她聽不太懂,不過只要能挨著梅媽媽,她就很高興了。 幾個人坐定後,薛愈先嘆息道: “要是世上根本沒有病毒病菌該多好!可惜這只是幻想。梅老師,昨天我舅舅在中央10台接受采訪,你看了沒有?他說他是個樂觀主義者,他相信,人類醫學的進步終將全部消滅病原體,未來的人類將生活在沒有疾病的伊甸園裡。這真是典型的強科學主義觀點,幼稚得可愛。中央10台的編輯們竟然把這樣的論點不加批判地播出來,也夠幼稚了。”

梅茵平和地說:“人類文明總的說來還處於少年期,應該允許一點不切實際的幻想。” “梅老師,雖然我是學病毒的,我對'病毒從何而來'卻沒有一點概念。生物進化都是從簡單到復雜,病毒的生命構造最簡單,幾乎算是生命與非生命的過渡態,但它的誕生肯定比單細胞生物晚,因為病毒必須依靠活細胞才能生存。這麼個彎彎繞該咋解釋?” “對於病毒的來源,科學上尚無定論。可能是從單細胞生物退化而來——其實退化也是一種進化,比如寄生蟲退化得只剩下消化器官和繁殖器官,就是對寄生環境的高度適應;另一種可能,病毒是從多細胞生物的DNA中逃逸出來,逃出來的這部分DNA最後成了獨立的生命。這是指DNA病毒而言,至於RNA病毒的來源就更難定論了。”

薛愈開玩笑地說:“上帝真是居心叵測,既然造出精妙絕倫的人、獵豹、金槍魚和雨燕,為啥還要造出病毒病菌來禍害它們?真是太陰險了。簡直有點變態。” 梅茵回頭看看劉媽,怕薛愈這句話傷害了她的感情。孫景栓也意識到這一點,用肘子扛扛薛愈。劉媽看出來了,笑著說: “梅院長你別怕我受不住這句話,其實我早看開了。有句話我是不敢當著陳媽的面說的。我倆都信主,可從你這兒學了一些病毒的知識後,我對世上有沒有上帝,心裡沒把握了。真要有上帝,愛他的子民,他幹嘛在創造萬物時又造出病毒來?造出病毒,又不明白寫到聖經裡,叫人們吃盡苦頭,讓科學家瞎摸索,死了幾千萬人後才發現它。哪有這個樣子做天父的?沒道理嘛。” 小雪聽劉媽說得有趣,格格地笑起來。梅茵也笑了,平和地說:

“劉媽你可以這樣理解:確實有一個上帝,不過他不單單是人類的上帝,而是所有生命的上帝。他不偏愛人類或羚羊,也不偏愛病毒或蒼蠅。他只定下幾條規則,然後讓各種生靈自己去折騰,誰能活下來誰就是成功者。” “這樣倒說得通。可是——那樣信不信主也沒得關係了,反正他不會單單來護佑咱們。” 薛愈放聲大笑,他真沒想到,在福音堂里長大的劉媽能這樣“看得開”,能有這樣清晰的思維。梅茵也笑,說劉媽你既然能想到這一層我就不勸你了。又說: “其實我也是個樂觀主義者,不過我的樂觀和薛愈舅舅的樂觀不一樣。” “怎麼個不一樣?” “人類文明的發展一直伴隨著'和諧'在一個個層面上的擴大。從家庭內的和諧,擴大到部族內的和諧、到民族及國家內的和諧、到民族及國家間的和諧,最後到物種間的和諧。”她解釋說,“目前,物種間的和諧已經涵蓋到野生動物,包括人類早期歷史上的敵對物種,像老虎、野狼等。這還不完全,這個範圍遲早會擴大到病原體。自然界所有生物都是生物圈的一部分,在上帝那裡是有公民權的,都有生存下去的權力。”

小雪從她腿上抬起頭,疑惑地問:“包括天花病毒?那麼兇惡的傢伙。” “病毒並非有意識地與人類為敵。它只關心自己的生存。如果它能和寄主和平共處,其實最符合它的利益。你想嘛,假如寄主全死了,它也沒有存身之地了嘛。所以,從大方向上說,病原體和寄主間的敵對關係,在進化中會趨於溫和化。歷史上感冒病毒、梅毒桿菌甚至天花病毒確實如此,比如說,舊大陸的移民遠比印地安人更能抵抗天花和感冒。狂犬病毒、埃博拉病毒和艾滋病毒將來也會走這樣的路,當然時間會很漫長。如果科學家能順勢引導,可以縮短這個過程。”她對薛愈說,“這就是我和你舅舅的分歧。我認為人類在自然面前並非無能為力,但科學的干涉必須順勢而不能逆勢。比如他想全殲病原體就是逆天而行,注定行不通。”

薛愈問:“該咋樣'順勢'引導?” 梅茵與丈夫相視一笑,說:“人類文明還沒發展到這個份上,真的實行起來有很多倫理上的禁忌。目前只能說說而已。” 孫景栓說:“這個話題打住吧,你看,小雪嫌這個話題太枯燥,已經快睡著了。是不是小雪?” 小雪確實有點迷煳了,但她反應很快,從梅媽媽腿上抬起頭說:“誰說我睡著了?你們說的我都聽見了。” 梅媽媽說,時間不早了,小雪明天要上學,我們明天也要早早出發。走,回屋睡覺去。小雪拉著媽媽的手回到集體宿舍,與媽媽道了晚安。 這個晚上大人的談話,有一半她是在半睡半醒狀態下聽到的。奇怪的是,到了十年後,在她經歷了重重波折後回過頭來回憶這晚的談話,她確實能記得清清楚楚。只有到了那時,她才能體會到梅媽媽這番談話的深意。 第二天早飯後,新婚夫婦發動了力帆車準備出發,小雪送到門口,依依不捨。梅茵把她摟到懷裡說: “你孫叔叔平時太忙,這回難得有個休息的機會,我們準備多走幾個地方,估計兩三星期後回來。回來後我們還來孤兒院玩,好嗎?小雪你別送了,快去上學吧。” “不,我要把你們送走再上學。時間來得及,不會遲到的。” 孫景栓喊妻子上車,同小雪、劉媽、陳媽和一群小郎當們等揮別。車開到巷口,一輛黑色奧迪正好開來擋住了去路。金副市長從駕駛位下來,臉色陰得能擰下水: “二位是去蜜月旅行?你們的保密工作做得很好啊。” 孫梅二人忙從車上下來,難為情地笑著解釋,這次是低調辦婚禮,任何人都沒通知,尤其不想驚動官方。金副市長不客氣地說: “我不是官方,我是你們的私人朋友。現在倒好,竟然讓我從別人嘴裡聽到你們結婚的消息!是不是我高攀了?” 兩人一時語塞,尷尬地對視著。他倆的苦心是無法對小金直說的。好在金市長不為已甚,臉色和緩下來,掏出1000元錢: “時間太倉促,連紅包都來不及準備。這點錢算是我的賀禮吧。” 梅茵沒敢再推,連忙收下來,說等我們旅行回來再補請你吧。孫景栓笑著加了一句:酒席上再向你負荊請罪。金副市長哼一聲,說他有公事不能耽誤,在巷口艱難地倒了車,從車窗裡揮手告別,然後一溜煙開走。梅茵和孫景栓送走他,自嘲地搖搖頭,不過沒有立即上車,回頭久久望著巷內的孤兒院。他們這次出門,是有意離開這兒一段,並不是什麼蜜月旅行。這是計劃中早就安排好的,當然,擔心也免不了。梅茵輕聲嘆息著: “景栓,真不忍心在這個時候離開孩子們。” “還是按咱們的既定計劃吧。”丈夫溫和地勸她。 隨後趕來的梅小雪聽到了兩人的話,很感動,眼睛中濕潤了。梅媽媽沒發現她,和丈夫上車,車很快開走,小雪痴痴地目送著汽車消失在街口。 梅小雪是在梅媽媽出門十天后生病的。中午她幫兩位媽媽開飯,劉媽問: “小雪你是不是不舒服?我看你眼淚汪汪的,雙眼皮更深了。” 這是小雪的習慣,只要一生病,雙眼皮會變得更深,陳媽開玩笑說,小雪是越病越漂亮。小雪勉強笑笑,說有點頭疼,不礙事的。她照舊餵小牛吃了飯,自己把飯飛快地扒完,又幫媽媽們收拾了碗筷,上學去了。晚上她開始發燒,她強撐著,喝了幾大碗開水,沒驚動兩個媽媽。第二天上午她堅持不住了,從學校裡請假回來,臉上燒得通紅。劉媽摸摸她的額頭,驚唿道:呀,這麼燙!快,我領你去診所! 孤兒院的孩子們看病都是在巷口的健強診所,是退休的馬醫生開的,他今年快七十了,中西醫都拿得起來,經驗豐富,收費也低。現在正規大醫院裡設備齊全,醫生們對設備依賴慣了,大病小病,都讓你先去做幾項檢查,幾百元錢嘩嘩地就出去了。但聖心孤兒院是私人出資維持,花不起這個冤枉錢。馬醫生知道孤兒院的難處,盡量以經驗代替檢查。他為小雪號了脈,量了體溫,撥開她的頭髮看了耳後和髮際,說: “不要緊,孩子是出水痘,小毛病,就是體溫偏高,我給開點西米替丁,輸兩天水。劉媽你注意觀察,如果體溫過高還來找我,或者送大醫院。” “水痘傳染不?” “傳染。它的病原體是水痘——帶狀皰疹病毒,小孩兒感染後患原發性水痘,一星期就會自愈。但這是不完全免疫,病毒還潛伏在體內,等他長大成人後有可能複發,復發後就是帶狀皰疹,俗稱蛇蛋瘡或纏腰龍,是一種比較纏人的病。不過,等帶狀皰疹痊癒後,就是完全免疫了。” “用不用隔離?” “應該隔離的,尤其是集體兒童。” 劉媽很作難,孤兒院的孩子們都是集體宿舍,房子有限,不好隔離的。小雪留下來打點滴,劉媽先走了。這個診所條件簡陋,輸液時沒有床位,是坐在一張竹椅上。馬醫生這會兒沒病號,就坐旁邊給小雪聊天。他說小雪你別擔心,水痘這種病不算啥,痊癒後也不會留疤,咱們小雪還會像以前那樣漂亮。又說你們孤兒院這兩天車來車往,是不是梅院長回來了?小雪燒得難受,仍然很有禮貌地說:是,梅院長剛剛結婚,她和孫叔叔去蜜月旅行了。馬醫生感嘆地說: “那是個好人哪,自己出錢養著孤兒院,已經十年了,記得我沒退休時,她就來南陽辦了孤兒院,一直把你們養大,不容易啊。” 打完點滴,小雪自己撐著走回去。劉媽已經和陳媽商量好,讓小雪住到梅院長的新房中,雖然拿新房當病房有點不吉利,但她們了解梅院長,她不會在乎的。 劉媽給小雪做了病號飯,小雪勉強吃一碗就睡了。她的體溫太高,渾身酸痛,尤其是頭疼背疼,四肢困得沒處可放。兩個媽媽要照護32個孩子,往常小雪能當大半個人用,現在沒了小雪幫忙,她們更忙了,沒時間多陪小雪,只能隔三差五地來問一聲。小凱和媛媛來看過她,小雪怕傳染,沒讓他倆進門。小凱隔著窗戶說,小雪班裡的同學也要來孤兒院看她,小雪急忙說: “可不能來!水痘會傳染的,你幫我勸勸她們。” 現在,她孤獨地呆在屋裡,在高燒中呻吟著,昏昏沉沉地看著屋內的擺設:牆上貼的喜字,桌上的一盆鮮花(她想:明天別忘了替梅媽媽澆水),一個簡易書櫃,衣架上掛著梅媽媽換下來的衣服。 13年來她已經習慣了孤兒的生活,幾乎忘了這一點,唯有生病時她真切地體會到什麼是孤兒。她多願意像中學的同學那樣,難受時鑽到媽媽懷裡,給媽媽撒嬌,甚至發發小脾氣,而爸媽會乖啊嬌啊地哄她。她悄悄哭了,淚水濕透了枕巾。 她輸了兩天水,第三天燒退了一些,但頭面及四肢上出了更多的疹子,好像口腔裡也有。另外,孤兒院裡又有六七個小傢伙開始發燒。劉媽慌了,趕忙領小雪又來找馬醫生。馬醫生神色凝重地檢查著,劉媽囁嚅著說: “馬先兒,你看會不會是會不會是美國那兒正得這種病呢。” 她不敢把“天花”那兩個字說出來,那兩個字太邪惡了,哪怕單是說說就糝人。想想電視上播放的美國疫區的慘狀吧!馬醫生也正在疑惑。小雪的疹子以頭面居多,這個病狀像是天花(水痘是軀幹上居多)。不過天花的疹子應該較深較重,多數呈中央凹陷的臍形,而小雪的疹子相對較淺,臍形也不多。水痘和天花的症狀本來比較相似,在症狀早期尤其難以判斷。現在天花早已滅絕,他行醫四十年,從沒接觸過天花病人。教科書上把有關天花的內容都刪掉了,醫生們輕易不會做出這種判定。美國那兒的災疫是恐怖分子搞的,是特殊情形,而且電視上說因為發現得早,傳播途徑被有效切斷了,至今沒有發現美國之外出現疫情,怎麼會傳到相對偏僻的南陽市呢他忽然一震,想起梅院長是美籍華人,忙問: “你們梅院長最近去沒去過美國?” 劉媽幾乎哭出聲來,她已經想到這一點,但實在不願說出來——那樣似乎就把責任推給梅院長了,她不願讓梅院長那麼好的人成了傳播天花的元兇。但瞞是不能瞞的,她帶著哭聲說: “梅院長是13天前,不,14天前剛從美國回來,沒回武漢,直接就到孤兒院了。可是她是在美國天花襲擊前就回國了,而且聽梅院長說,她在美國沒有去過爆發天花的愛啥子州,也不像有病” 馬醫生悔得要死,他前天怎麼能這樣疏忽,沒有詢問病人的接觸史呢。 14天,那正是天花的潛伏期。 “你說梅院長沒病,那不能說明問題。有些人有免疫力但照樣能成為帶菌者。”馬醫生這回沒有猶豫,果斷地說,“按國家法規,發現天花疑似病例,應在6小時內報告給國家的CDC機構。我要立即報告了。” 他到電話機旁,在桌上焦急地找地址,一邊絮絮地自語著:CDC電話號碼是多少?我記在哪兒啦?司藥姑娘驚得說不出話來,她做夢也沒想到天花凶神會突然闖到這間小診所裡!雖然電視上播了美國的疫情,但在她的感覺中,那是世界另一邊的事,離這兒非常遙遠的。現在不光是小雪,還有她自己、馬醫生、劉媽、孤兒院所有的孩子,都處在死亡的威脅之中了。她怯怯的說: “馬爺爺,別找了,打114查吧。” 馬醫生這才恍然大悟:“對,打114!我是亂方寸了。” 他總算把CDC的電話打通,這邊,梅小雪呆呆地盯著劉媽,喃喃地說: “馬爺爺說啥?天——花?” 劉媽忍不住,抱著小雪大哭起來。 馬醫生的電話拉開了一次國家行動的序幕。市衛生防疫站(與CDC是一個單位兩套牌子)流行病科的小肖接了這個電話,她吃驚地回頭,瞪圓了眼睛: “科長,天花!” 科長楊紀村忽然覺得嘴裡髮乾,他擔心了多天的災禍真的來了。自從美國那邊發生疫情,雖然官方的說法是“傳播途徑已經被有效截斷”,但他從本能上不相信。如今交通這樣發達,地球變成了一個村莊,尤其是中美之間的人員來往如此頻繁,怎麼可能全部截斷呢。而且生物戰劑襲擊就是這種特點:只要有一個人漏網,你的封鎖就算失敗。 楊紀村今年32歲,博士學歷,在烈性傳染病學上頗有造詣。正因為如此,他的憂慮比別人,比如這會兒仍圓瞪雙眼的小肖,要更深刻。天花是烈性傳染病的第一兇,幾千年來,它對人類文明的破壞性影響沒有那種災疫可以與之相比,包括曾全球三度大流行、造成數千萬人死亡的黑死病也瞠乎其後。公元前1200年埃及拉美西斯二世的木乃伊屍體上就有天花的痕跡。公元前六世紀印度有關於天花的記載。天花病毒屬於痘病毒科,在生物安全管制標準(BSL)上,它被列為最危險的第四級。古代時,中國、波斯及土耳其都曾憑經驗用患者的結痂或庖疹液接種來預防天花,但不夠安全。 1796年,法國人琴納發明了牛痘接種法,其後天花發病率逐漸下降。 1977年10月索馬里發生最後一例天花,1980年5月世界衛生組織(WHO)宣佈人類中已消滅天花。這是人類對病原體的戰爭中最偉大的一場胜利,也是唯一的一次“完胜”(嵴髓灰質炎病毒已經基本消滅但尚未全殲)。 問題是這場胜利的代價太大了。人類經歷了幾十年的天花真空,現在絕大多數人,包括曾接種過疫苗的老一代人,都喪失了對天花的特異免疫力。漢族由於歷史因緣,對天花的抵抗力要強一些,比如強於關外的滿族。滿族入主中原後最怕的就是天花,專門設有“查痘章京”的官職,可見其重視程度。康熙皇帝就是因為小時得過天花,有抵抗力,才被選作太子,成就了一代明君。但在人為的天花真空後,漢族人的特異免疫力也消失殆盡,退回到零線上。現在天花凶神再度降臨華夏大陸,但中國的防疫系統遠沒有美國有效,尤其是牛痘的存量有限——中國原來甚至沒有儲存,在美國爆發天花疫情后,才在歐洲緊急採購了一百萬支牛痘疫苗——很難對付一場大的天花疫情。而天花的治療除了疫苗外沒有任何有效的手段,而且疫苗如果在傳染天花後4-6天內沒有及時接種,再種就很難成功。政府這些年非常重視傳染病防治,比如說對艾滋病的鑑定,現今不出南陽就能做,問題是這重視不包括天花!天花“已經”滅絕了! 一場彌天大禍啊。晉代葛洪在《肘後備急方》中記載,天花“以建武中於南陽擊虜所得,乃唿虜瘡”。書中說的建武,一般認為是東晉元帝建武年間,即公元317年。南陽在一千七百年前就當了一次中國的天花發源地,莫非歷史還要重來一次? 他急步過去,從小肖手裡接過電話。好在他已經預先複習了有關天花的診斷知識,心中底氣足一點。新教科書上已經沒有天花章節了,他是在一本1979年版、耿貫一主編的《流行病學》上才查到的。他聽馬醫生說了病狀,確實與天花的症狀相似。他問: “你用針剌了沒有?針剌疹子後是否塌陷,也是水痘與天花的重要區別。” 那邊難為情地說:“噢,我忘了這一條,我現在就試。”電話裡悉悉索索一陣兒,然後說,“疹子針剌後不塌陷,是天花!” “知道了。控制病人,不要與外界接觸,我馬上派人去取病毒樣本,進行實驗室確認。” 楊紀村詳細問了病源,一邊聽,一邊在心裡勾勒著疫區封鎖的區域。孤兒院好說,那是一個相對封閉的地域。問題是孤兒中有人在外邊上學,牽涉到一所小學和一所中學,牽涉到病人的同學、老師加上所有人的親屬,那範圍就大多了,估計要封鎖全部城區。這還好說,更可怕的是那位從美國回來的最初帶菌者,梅茵,正在同丈夫蜜月旅行,十天前出發的。天哪,他倆在十天的旅程中該跑了多少地方?接觸多少人?還要再接觸多少人? 楊紀村努力保持鎮靜,但這種前景確實太可怕,他禁不住眼前一陣陣發黑。掛了電話,他立即向林站長和陳書記做了匯報,然後他帶上小肖出發,親自去取病毒樣本。林站長和陳書記商量一下,決定先給主管文教衛生的金副市長打個電話。電話打通了,林站長匆匆匯報了疫情,說: “疫情剛剛報來,還沒正式確認,只是先給你吹吹風。因為考慮你剛剛上任,對情況可能還不熟悉。從美國爆發天花以來,防疫站這邊早就做好了應急預案,雖然困難,還是可以對付的。最大的問題是那位正在蜜月旅行的原始帶菌者。” 那邊苦笑道:“那位梅茵我認識,她本人就是有名的病毒學家啊。與她聯繫沒有?趕緊把她倆口子控制住。” “好的,我們立即聯繫。” 金副市長變了主意:“算啦,我直接和她聯繫吧,我有她的手機號。” 金副市長掛斷電話,臉色陰鬱地沉思片刻。命運對他可真夠厚愛的,剛剛坐上副市長的位子,這麼大的一副擔子就平空壓下來。這副擔子太重,有可能把他壓垮。但職責所繫,再重他也只能硬頂。他忽然想起一個月前,自己離開新野縣前,曾專門到梅茵的工廠裡去察訪,那時他是擔心工廠裡面有什麼影響自己宦途的秘密。也許他是憑第六感預知了今天的災禍?你看,雖然並未應驗他當時的擔心,但災禍的起由仍是在梅茵身上。 時間緊迫,不容他想這些事,他立即撥通了梅茵的電話。電話接通了,那邊是唿唿的雜音。聽梅茵笑著說: “小金?有什麼事嗎?——餵,景栓你關上車窗,風聲太大。”手機裡變得安靜多了。 “小金你是不是急著喝喜酒?別急,我們不會忘的。正在從九寨溝往回趕,最多兩天就能到。這兒的高原風光太美了!雄渾蒼涼,這會兒我們正在茫茫雲海之上呢喲,小金你有事快說,手機快沒電了,前幾天我倆都把充電器忘賓館了。” 她的聲音非常歡快,看來愛情讓她年輕了。聽著手機裡歡快的聲音,金明誠幾乎難以忍受——反差過於強烈,一邊是彌天大禍,一邊是滿溢的快樂,尤其你想到,她就是這樣歡笑著把病毒灑了一路。金明誠趕緊搖搖頭,把這個想法抖掉。梅茵不該受責備,因為她不知情啊。他簡捷地說了這邊的情況,那邊驚唿道: “天花?不可能的,我離開美國時,疫情還沒爆發呢,而且我一直在陪我義父,基本和外界沒有接觸。啊,天哪” 手機裡沉默了幾秒鐘,聽見她和丈夫低聲說了幾句什麼。等再說話時,梅茵已經恢復了平素的冷靜嚴謹。她有條不紊地說: “我想起來了,我可能確實是帶菌者。在美國我僅有過一次社會活動,參加過一次自由論壇。會上一個叫齊亞·巴茲的人發表了帶著血腥味兒的講話,還透露說他的三個印地安朋友正在搞一次'緬懷之旅'。我正是憑這些蛛絲馬跡,向美國國土安全局預報了那場生物襲擊。現在看來我的預警不完整,那個齊亞·巴茲在論壇上不光是動嘴,有可能也動了手——向與會者散發了天花病毒。” 金明誠的心一下子沉下去。聽了這段話,他對這場災難已經沒有任何懷疑了。 “噢,是這樣。” “小金,我們將星夜兼程趕回去。” 金明誠沉吟著:“是否趕到附近的哪個大城市,住進醫院的隔離病房更好一些?我是擔心你們路上” “你不必擔心,從現在我們將關緊車門窗,不和任何人接觸,直接開回封鎖區,這比停在某個城市更保險。至於我們來時已經接觸的人,”手機里頓了一會兒,悶聲說,“只有祈求上帝了。” 金明誠思索片刻,認為這種方法確實更保險:“好吧,就這樣,你們盡快趕回,但要注意安全。千萬注意!千萬!別嫌我烏鴉嘴,如果出個車禍,再來個大場面的搶救,那波及面就太大了。” “一定注意,我們倆輪流開車。” “如果這邊確定是天花,會馬上宣布疫區封鎖的。” “我們趕回來會直接開進封鎖區,住在那裡,直到疫情結束。孩子們需要我。別為我倆擔心,我倆至今沒發病,說明對天花有抵抗力。” “你們回來後,孫總也住封鎖區內?” “只能這樣。我們在一起這麼長時間,他肯定也是帶菌者。不要緊,他可以在電話裡指揮公司事務。” “好,替孩子們謝謝你。” 那邊落寞地說:“謝什麼啊,只要”她沒把話說下去。 掛了電話,金明誠吩咐秘書對所有電話和來訪擋駕,他要靜下心,思考即將啟動的應急預案。本市的疫情控制相對好辦一些,最擔心的是梅茵夫婦這十天的旅行,把疫情從“點”拉成了“線”,但願它不會擴展成“面”!不過,儘管形勢凶險,他還是有信心的。畢竟中國在幾年前已經經過“非典”的考驗,而且那場疫情的初期比現在更混亂。忽然他想到一個問題:梅茵夫婦說他們回程中將不和任何人接觸,但他們總得過收費站和加油吧,至少得往外遞鈔票吧,那也足以造成傳染了。他得趕緊警告一下梅茵夫婦,想一個妥善的辦法。他把電話打過去,那邊一直接不通,只有總機甜美的聲音:對不起,對方手機已經關機。他們當然不會在這個時刻關機的,那就是他們的手機已經沒電了。這會兒金副市長最窩心的是,當時獎給梅茵的力帆車,為什麼不配置車上電話呢。 辦法還是有的,可以讓沿路的收費站代為通知,不過這方法只能等到公開宣布疫情后才能實行。現在,就等防疫站小楊他們的結果了。 楊紀村從第一個病人梅小雪身上取來了皰疹內積液,刮取了皰疹底部上皮細胞,從她喉嚨取了拭樣,也抽了血。他回到CDC的實驗室,把皰疹液塗片和皰疹基底組織壓印片用巴興法染色,在油浸鏡下觀察。他屏住唿吸,慢慢轉動鏡頭,現在病毒顆粒清楚地聚焦出來,是磚型病毒,而不是水痘病毒的20面體。病毒排列成鏈狀,成雙或成堆。這是天花病毒的典型形態。 當然最好還要做病毒培養,作血清學試驗和熒光抗體試驗。但前者費時較長,需要四天以上;後者需要高價免疫血清或熒光抗體,南陽CDC沒有存貨。他準備把樣本直接送到國家CDC去做,但在這之前要首先通知金市長。按照疫病應急反應條例,只要臨床診斷高度懷疑為甲類傳染病(天花已經從甲類傳染病中刪除,但那隻是因為天花已經滅絕),就可啟動應急機制,何況現在已經有了鏡檢結果。 他立即撥通金市長的電話。金市長此刻在市政府三樓會議室裡,屋裡坐著衛生檢疫部門、動物檢疫部門、交通局、公安局、民政局、全市民兵指揮部、各大醫院等等各路人馬。一句話,凡是與疫病應急機制有關的、在他管轄範圍內的單位,他都召集來了,只有武警部隊不在他的管轄範圍,他沒有通知。會議已經開了三個小時,會上他宣布南陽發現某種甲類傳染病,可能是鼠疫、炭疽、霍亂或天花,今天要議決如何動員。他的神態非常嚴肅,所以,儘管大家都知道這是一場實戰演習,仍然非常認真地討論著,最後形成了一致意見。 該討論的都討論完了,但金市長仍不宣布散會,讓大家在原地休息一會兒。老煙槍們早已打熬不住,這會兒忙抽出煙卷,互相禮讓著,一會兒屋裡就煙霧騰騰。中心醫院的何院長對旁邊的交通局郭局長說:咱們這個新市長有表演天才,你看你把臉板了三四個小時,就像真有疫情似的!郭局長笑道:真有疫情早該讓咱們出發啦,還能在這兒有緊沒慢地閒磕牙!還有,真有疫情,防疫站的站長能不來?該是他唱主角的。會場上只有衛生防疫站的書記知道內情——站長正在實驗室里和小楊一塊兒做實驗呢。但金市長事先交待過,在沒有確定疫情之前先不要透露,他笑著,一言不發,只是時不時和金市長交換一個意味深長的目光。 時間已經超過12點,市政府的工作人員都下班了,聽見走廊裡連續不斷的腳步聲和說話聲。金市長仍板著臉不說散會,大夥兒開始納悶,嚌嘈聲慢慢靜下來,都把目光盯著主持人。金市長表面鎮靜,心裡很焦灼。他是在等小楊的電話,如果是好消息,他會哈哈一笑,對大家說:今天是演習,謝謝大家的配合,散會,回家!這樣不致於造成社會不必要的的動盪。如果是壞消息,當然要立即實施剛才議決的內容,這樣可以最大限度地節約時間。終於,手機響了,他立即走出會議室,摁下通話鍵。聽了小楊的匯報,他返回會場,苦笑著說: “大家肯定在想,今天只不過是場演習,我也很希望是這樣。可惜不是的。衛生防疫站,或者說疾病預防及控制中心已經確定,南陽發生了天花疫情,疫源地是市區一家孤兒院,病毒有可能是孤兒院梅院長從美國返回時帶來的。” 會場裡靜得糝人,有人輕咳一聲,馬上摀住嘴。金市長與衛生防疫站的書記交換一下目光,平靜地宣布: “從現在開始啟動疫病應急機制,就按剛才會上議決的內容,分頭行動吧。只用再加上武警,他們也要配合咱們的行動。” 梅茵夫婦還沒有到家,電話仍打不通,不過他們的行程已經在指揮部的掌握之中。這要感謝遍布全國的收費站。指揮部已經通過國務院,向各地的收費站和加油站發了緊急通知:如果發現車號為豫R-C5360的黑色力帆車,立即免費放行和免費加油,並向南陽市疫情指揮部通報。通知發出後不久就有消息傳來,說昨天就發現了這樣一輛車,在通過四川某收費站時不開側窗,車窗上的遮陽膜被撕掉,裡面的人舉著一張從筆記本上撕下來的紙,紙上有六個用鋼筆描粗的大字:“急性傳染病人”。收費姑娘的第一個反應是:車內人是想逃費,這可是她收費以來見過的最新鮮的歪招了。但看兩個乘客風度翩翩,表情焦急,而且把昂貴的遮陽膜都撕掉了,不像是為了省幾個過路費吧。收費員猶豫一會兒,覺得寧可信其有,少收十元錢是小事,別為此染上什麼急病,便對他們放了行。 聽到這個消息,金明誠不由莞爾一笑:梅茵他們有足夠的急智,可以放心的。之後就一切順利了,沿途的收費站和加油站不斷送來報告,從這些報告上可以看出,那輛車正快速向南陽開來,此刻已經到了離南陽100公里的襄樊市,一個鐘頭後就要到了。金明誠急切地盼他們回來,一是回來後就能對有關情況作深入了解,再者,梅茵是一流的病毒學家,有她回來,心中更踏實一些。還有一點也不可忽視:梅茵若能回到孤兒院,對安定孩子們的情緒肯定大有好處,他知道梅茵在孩子們心中的威望。 金副市長那時不知道,此刻還有一個人也正加速向南陽市趕來,他的到來將掀起一場更大的波濤。 疫情發現後第二天下午七點鐘,天色已黑的時候,梅茵夫婦趕回南陽市。城區已經封鎖,警車橫在路口,警燈不停地閃爍著,戴著口罩的警察在攔截過外來車輛,請他們無條件返回。兩排手執武器的武警警惕地守在兩旁。梅茵把車停下,降下車窗,一個警察早已看清了車號,走上前行個禮,把一個對講機塞到車窗裡,然後揮手放行。梅茵一手開車,一手摁下對講鍵: “餵,是金市長嗎?我們已經到達城區,正往孤兒院開。Over。” “我是小金。一路還順利吧。完畢。” “順利。我們同外界沒有任何接觸,吃的是乾糧,收費站一路綠燈。完畢。” “你們的身體?完畢。” “沒有任何發病的跡象。疫區內的情況?完畢。” “相對樂觀。重病人只有兩人,其中一個是孤兒院的梅小雪。疑似病人有一千多個,但症狀相當輕。防疫站的專家們對此相當納悶。完畢。” “梅小雪她算了,我們馬上就到孤兒院了。完畢。” 汽車開到第二層封鎖線,這兒比外圍封鎖線更嚴,空氣中瀰漫著濃重的石炭酸味兒,警衛們都穿著白色臃腫的棉防護服,戴著面罩,像一夥兒太空人。路上清冷寂寥,沒有一個行人,如果沒有閃爍的警燈和姿態僵硬的警衛,這兒就像一座死城。警衛們看到了這輛車,老遠就做出放行的手勢。力帆車直接開進孤兒院,兩個太空人已經守在那裡,手里托著兩套防護服,顯然是為他倆準備的。梅茵開門出來,笑著擺擺手: “謝謝,我們倆用不著,要傳染早該染上了。” 太空人之一是防疫站的周醫生,他在面具後瓮聲瓮氣地堅持:“至少得戴上口罩。” “不,口罩也用不上,真的不用。” 孫景栓從另一側車門出來,也溫和地擺手拒絕:“確實用不著,我們有抵抗力。領我們看看病人吧。” 週醫生領他們過去,一邊介紹說,孤兒院的34個人中有14人未發病,確認後已經疏散出去,現餘20人都處於出疹期,但病狀相對較輕,這點讓人納悶,因為——恐怖分子在美國撒播的可是天花的強毒株啊。 梅茵對他的話未置可否。他們進了孩子們的集體宿舍,劉媽與十六個女孩住在這屋,陳媽和幾個男孩在另一間屋裡。顯然沒人預先通報梅茵的到來,梅茵一進屋,屋里人都愣了,幾秒鐘後她們才反應過來,屋裡騰起一片聲浪: “梅院長!梅媽媽!梅媽媽回來啦!” 孩子們向她撲過來。劉媽著急地喊:別過來!梅院長你先穿上防護服!但已經來不及了,梅茵笑著擺擺手,把孩子們攬到懷裡,孫景栓也笑著抱起兩個小女孩,親親她們的臉蛋。梅茵檢查了她們的病情,頭面部都有疹子,但較淺較稀。出疹期本來就會暫時退燒,所以她們的精神都很好。孩子們嘰嘰喳喳鬧個不停,都想擠到前邊,擠到梅茵的懷裡,讓梅媽媽的手摸摸自己的臉蛋。梅茵眼中含著淚光,不停地說: “你們都好,我就放心了。你們很快會痊癒的,別怕。在你們痊癒前,梅媽媽會留在這兒一直陪你們,好嗎?” 孩子們一片歡唿。 他倆又去另一間屋裡看了男孩子們,梅茵對兩位媽媽說:“你們辛苦了。” “我們辛苦點算啥,只是苦了孩子們,尤其是小雪。” “她在那兒?我去看她。” 劉媽領她倆到那間新房。沒有旁人時,劉媽小心地問:“梅院長,病毒真是你從美國帶回來的?” 梅茵扭頭看看她,平和地說:“很可能是的,我在美國雖然未到疫區,但在一次會上接觸過一個人,後來才知道他是這次恐怖襲擊的策劃者。也許他在會上” 她沒有說下去。劉媽嘆口氣,不再問了。雖然梅院長只是無心之失,但無論如何,只要想起是她把病毒帶到孤兒院的,劉媽心裡就難過。 獨自隔離的小雪已經聽到了那邊的歡唿聲,看到梅媽媽在向這邊走來,早就急不可待了。護理她的護士守在門口,婉言勸她在屋裡等,不要出來。這會兒她喊起來: “梅媽媽,梅媽媽!孫叔叔!” 兩人加快步伐過來,把小雪緊緊攬在懷裡。小雪把頭深深埋在媽媽懷裡,等她抬起頭時淚流滿面,淚水把梅茵的胸前都弄濕了。她的病狀確實很重,頭面及四肢遠端都長滿了紅疹,有些已經開始轉為皰疹,這會兒體溫不算高,但前一階段的高燒已經把她蹂躪得很慘了,面色蒼白,走路髮飄,目光有點迷離,說話時中氣不足。梅茵緊緊貼著她的臉蛋,聲音哽咽: “小雪你受苦了。別擔心,你一定會痊癒的。這些天梅媽媽會一直陪著你。” 梅小雪的眼睛立即放出光芒!這些年她一直有個隱秘的願望,羞於對別人講的,那就是和梅媽媽睡到一張床上,挨著媽媽的乳房,甚至用手摸一摸。對於一個13歲的女孩來說,這個願望未免太孩子氣了,問題是——她的孩提時代從未享受過這樣的幸福啊。如果這場病能換來這樣的幸福,那她就非常值了。她怯怯地問: “梅媽媽,你晚上會住到這兒嗎?” “會的,我會一直陪你睡到這兒。” “呀,不行,會傳染的!”她忽然想起這一點,趕緊離開梅茵的懷抱,著急地說,“梅媽媽你為啥不穿防護服?會傳染的!” 梅茵笑了,把她重新攬回懷中:“不要緊的,媽媽有抵抗力。真的,不騙你。” 小雪放心了,注意到了久被冷落的孫叔叔,歪著頭想了想,體貼地說:“梅媽媽你白天陪我們就行了,晚上還是和孫叔叔住到一塊兒吧。” 孫景栓刮了刮她的小鼻頭:“小機靈鬼,就你心眼多。讓梅媽媽陪你吧,我還要陪梅小凱那幾個男孩呢。” 到這時小雪才相信,那個久已企盼的幸福真要降臨了,於是迷離的目光煥發出光彩。 晚上梅茵摟著小雪睡,小雪老用臉蛋蹭媽媽的胸脯。梅茵體會到她隱秘的心願,有些心酸,乾脆脫了乳罩,把小雪的兩隻小手按到自己的乳房上。小雪幸福得醉了,臉挨著,手摸著,沉默了很長時間,忽然抬頭問: “梅媽媽,我想問你一件事,行嗎?” “問吧。儘管問。” 小雪鼓足勇氣問:“梅媽媽,你是不是我的親媽?” 梅茵頓了一下:“你就把我當成你的親生母親,好不好?” 這個回答沒能讓小雪滿意,她失落地輕籲一口氣。梅茵又一次感到心酸,把孩子摟緊,暗暗為她擔心。小雪的症狀很典型,現在出的是紅疹,很快她的體溫就會回升,紅疹變為臍形皰疹;此後體溫會繼續升高,皰疹變為膿皰疹,甚至出現危險的膿毒血症。雖然她已經註射了疫苗,但時間太晚,疫苗已經不大起作用了,以後只能靠她本人的抵抗力,靠造化之神賜予每個生物的免疫力。死亡的可能性倒不大,但麻臉是肯定逃不脫的。當然現在有足以亂真的美容手術,對麻臉疤痕可用特殊的快速磨頭磨面修整,效果不錯,但畢竟不是原璧了。這會兒小雪安心地鑽在她的懷裡,鑽到母愛的羽翼之下,她還沒有意識到以後的災難啊,可憐的小雪。 她對小雪充滿了歉疚。就在這一刻她做出了一個重要的私人決定,她把小雪的臉扳過來,看著她的眼睛說: “小雪,我有一個計劃。等你病好,我就辦理領養手續,把你接到我家中,做我和你孫叔叔的女兒。你同意嗎?” 小雪驚呆了,不相信幸福會這樣毫無預兆地突然降臨:“真——的?” “當然。梅媽媽會騙你嗎?我還沒和你孫叔叔商量,但他肯定會同意的。” 小雪仍愣了很久,突然雙手攀住梅茵的脖子,淚水洶湧奔流。她的淚水過於兇猛,梅茵一時也被嚇住了。她貼著小雪的臉蛋說: “別哭,小雪別哭。啊我知道了,小雪這麼傷心,肯定是不樂意當我的女兒,那我就收回剛才的話,你看行不?” 小雪被逗得帶著淚水笑了,低聲喊:“媽媽。媽媽。” 她已經把稱唿改了。梅茵欣喜地撫著她的背,喃喃地說:“乖女兒啊,你是天下最漂亮的女兒,最可愛的女兒。” 她們絮絮地說了很久,小雪摟著媽媽,帶著淚水和笑容進入夢鄉。 這會兒是晚上十一點,薛愈晚飯後乘一輛出租車從武漢出發,此刻剛剛趕到南陽。新聞聯播已經播放了這兒是疫區,人們對非典還記憶猶新,哪個司機敢往疫區跑?薛愈好容易用高價和懇求打動了一個司機,但說好不進封鎖區,在封鎖線上撂下乘客就走,司機才答應了。電視上說,中國這次天花爆發,源於一位回美國探親的旅行者,梅茵,是她從美國帶回的病毒,但薛愈從聽到這個新聞的第一刻起,心中就扎著某種尖銳的擔心。他必須把自己的擔心告訴梅老師,否則,如果他的擔心屬實——真正的疫源並非美國,而是在孫總的工廠裡,那目前的所有防範措施都會失效。他發瘋一樣打梅老師手機,一直聯繫不上,連孫總的手機也打不通。但他的擔心又不想直接捅給官方,無疑那會給梅老師帶來很大麻煩的。無奈之下,他立即租車往南陽趕,他估計,蜜月旅行的梅老師此刻肯定也從電視上得知了這個消息,一定在加速趕回南陽。 出租車在封鎖線外停下,放下薛愈,司機一分鐘也不多停,立即撥馬而回。薛愈問了警衛,知道梅老師確實已經回到本市,一下子放心了。他要求進去見面,警衛訓斥道: “你不想活了?不看這是什麼時候,還愣往疫區裡闖。” 薛愈說我確實有急事啊,你不讓我進去,給我梅老師的電話號碼也行。警衛說他們也不知道,愛莫能助。薛愈火了: “我真有急事,與撲滅疫情有關,十萬火急!你們不讓我進,以後出了問題誰負責?” 警衛看他說得硬氣,便打電話向總指揮請示,然後他開來一輛警車,說: “走,我帶你去。” 警衛沒帶他去見梅老師,帶到疫區封鎖總指揮這兒了。現場指揮部設在梅小雪所在的中學,離孤兒院不遠。這會兒正在一個大教室裡開會,與會的有國家CDC的張副主任,這是中國最年輕的司級幹部之一,精明強幹,官場中普遍看好他的發展,說他最多三年之內就會當上副總理;有WHO派來的專家、日本人松本義良,是一個態度謙恭的老人;有南陽市委齊書記和唐市長;會議由主管文教衛生的副市長金明誠主持;還有一大群中外記者,中國的不說,國外的有CNN、共同社、路透社、俄通社、安莎社、埃菲社、香港鳳凰、台北中央社比正式與會人員還多,齊齊地坐滿了後排。由於是內部會議,不安排同聲翻譯,所以各通訊社都派了懂漢語的精兵強將來,個別不懂漢語的人只有求助於懂漢語的同行了。 讓外國記者同步報導疫情,是張主任決定的,並經中央批准。中國在非典初期因地方瞞報,既干擾了疫情的撲滅,又為國際輿論所詬病。張主任說,這回決不允許再出現這樣害人害己的蠢事了。 這會兒市CDC的楊紀村科長在匯報疫情。總的說情況很好,超出流行病專家的預料。南陽市目前確診天花患者為343人,疑似病人1345人。但病情普遍較輕,症狀類似變型天花或小天花,但中國並不屬於小天花流行區(楊紀村向大家解釋:小天花又稱類天花,曾在南美一些國家流行。它的病狀較輕,死亡率為1%。是天花病毒一種穩定變種,與天花有交叉免疫,用實驗室方法不易區別,有人用二者在雞胚絨毛尿囊膜上生長所需要的溫度來區分)。從美國疫情來看,那兒顯然是正型天花。所以,如果承認這兒的天花是梅院長從美國帶來,這點矛盾就無法解釋。疫區內只有兩個重病人有生命危險,即孤兒院的梅小雪和最先報告疫情的馬醫生。前者是因為發病最早,後者是因為年紀大,體質弱,他早年種過牛痘,但只種過一次,沒有復種,所以特異免疫力已經消失了。此前國家CDC最擔心的局面,是天花沿梅茵他們蜜月旅行的路線擴散,所以讓梅茵提供了詳細的行程記錄,沿這條線嚴密監視,並確實發現了數十名疑似病例,但病情同樣較輕。天花主要是靠飛沫傳染,由於梅茵他們行程匆匆,沒有在某一地方過多停留,即使播撒了病毒也會很快被稀釋,所以傳染強度並不大。從目前情況看,疫病的擴散勢頭已經被有效遏止。 按會議安排,楊科長匯報完,將安排記者提問時間。這時一名工作人員找到金明誠,附耳低言一會兒,金明誠對旁邊的唐市長說:“代我主持一會兒,有一個武漢病毒所的年輕專家遠道趕來,說有緊急情況。”然後匆匆離開會場。他的離開在後排記者中引起一陣騷動,這些記者都是些超級人精,眼光銳利如刀,是不會放過任何蛛絲馬蹟的。 金明誠來到會場外,同薛愈握手,說: “有什麼緊急情況?” 薛愈為難地說:“只是我的懷疑,我想先同梅老師交換一下意見。” 金明誠沉下臉:“你要說的事是否同疫情有關?如果無關,請你回武漢去,這兒無暇接待你。” “當然有關” “那就快說!我是疫區總指揮,有權在第一時間得到與疫情有關的任何情況。如果確實需要同梅老師交換意見,我會安排的。” 薛愈臉紅了,知道自己的作法有點傻,有點迂。疫情關天啊,容不得他像平常日子裡那樣按部就班的行事。他其實也是個精明強幹的人,立即收攏心神,簡明扼要地講了天力公司那個實驗室的情況。他說: “如果真像梅老師所說,這種變異的白痘病毒也能致病的話,那就要考慮:也許這次的疫源並非來自於美國的天花病毒,而是那個實驗室中變異白痘病毒的意外洩露。正好在疫病爆發前梅老師領我去過那裡,也許就是那次她無意中接觸了白痘病毒?” 金明誠的心沉了下去,他的第一反應是不那麼光明的,先考慮的是自己的宦途。他在調離新野縣前曾特意去天力公司的新車間視察過,懷疑新車間裡有蹊蹺,也許那時他就直覺到了命運中要出現的坎坷?可惜他沒有視察實驗室,已經走到門邊卻沒有進去,太草率太馬虎了。話說回來,即使進去,以他這個外行恐怕也看不出什麼名堂。這會兒他對梅茵滋生了極度的不滿——梅茵違背了投資時她作出的“工廠與病毒完全無關”的許諾,悄悄搞了這麼個研究病毒的實驗室,太過分了。如果那兒果真是疫源,不說梅茵得倒霉,自己的官也算做頭了。他的宦途是從那次成功的引資開始,也許又要因梅茵而終結。 他搖搖頭,拋掉這些思緒。現在是疫情關天的時候,現場指揮的片刻猶豫都可能多增加幾十個幾百個犧牲者。形勢不容他分心,更不容他妄圖隱瞞,妄圖把薛癒的反映悄悄壓下去。他說: “謝謝你的責任心,也謝謝你的銳敏目光。我是外行,想再確認一句:你剛才說的、白痘病毒會變異得類似天花,能夠致病——確實有這種可能嗎?” 薛愈猶豫著沒有回答,目光非常複雜。金明誠敏銳地察覺到了,這回他沒有厲聲責斥,而是溫和地說: “不管有什麼想法,都如實告訴我吧,一點也不要隱瞞。知道嗎?我對這件事盤根究底,實際上也是為自己的官場升遷自掘墳墓。無論是作為當年的招商局局長,還是後來的新野縣縣長,我都對這個秘密實驗室負有領導責任。但我只能這樣做。” 薛愈聽出他的沉悶感傷,臉紅了。現在確實不是考慮個人得失的時候,哪怕要涉及到他一向敬重的梅老師。他坦率地說: “如果是自然變異,可能性極小。目前醫學界公認的看法是:猴痘病毒包括其變異的白痘偶然能感染人,但不可能有繼發傳染能力,也就是說,不可能造成大規模的疫情。除非是——進行人工誘導。” 金明誠震驚地問:“把無害病毒故意變成殺人病毒?為什麼這樣做?” 薛愈忙說:“並不像你想的那樣簡單。科學家這樣做有完全合理的理由,是防患於未然。而且,破譯了病毒從無害到有害的過程,有助於醫學戰勝病毒。當然,”他困難地承認,“這種研究有危險性,事先應進行充分的公開討論和有關方面的批准,不應該是私人的行為。” 儘管他的語氣盡量委婉,但這已經是相當嚴厲的批評了。金明誠看看這位梅茵的學生,沒再說什麼。他一向敬重梅茵,甚至視她為完人。她宅心仁厚,穩重嚴謹,待人如春風,視孤兒們如親子,看錢財如糞土。他做夢也想不到,梅茵會幹出這樣“不穩重”的事。他點點頭: “走吧,跟我到會場去,我們當場處理這件事。小薛,謝謝你。” 金明誠作為會議主持人,離會的時間太長了一些。他進來時,齊書記和唐市長都不動聲色地看看他,眼光中暗含著疑問。後排那些千年老狐般的記者們也騷動起來,把目光聚到他、及隨他進來的那個年輕人身上,有人對薛愈拍照。法警過去干涉,但那個記者已經完成了搶拍,笑著坐下,向法警張開雙手。薛愈在前排找到一個空位坐下,金明誠入位後匆匆寫了一行字,交給齊唐二位。齊唐二位看完,低聲交談兩句,又轉給國家CDC的張主任。張主任不動聲色地看著,足足看了五分鐘。下邊變得非常安靜,正在匯報的楊紀村感受到這種異常,也頓住了,疑問地看看主持會場的唐市長。這時張主任已經做出決定,擺擺手讓楊紀村暫停,讓工作人員把麥克風移到他面前,笑著說: “有一點突然情況。事先說明,這是未經證實的情況,也許只是一場虛驚。但既然我們保證新聞媒體要同步了解所有進展,我就當場公佈,隨後再落實。但務必請各路記者如實報導,不要誇大,把它炒得像既成事實。現在我要念了,紙條內容的專業性較強,不大好懂,我念慢一點。” 他清清嗓子,一字一頓地念出紙條上的內容: “梅茵研究員的一位學生薛愈反映:請考慮疫源的另一種可能。梅茵任董事長的本市新野縣天力公司有一個實驗室,梅茵在這兒研究能致病的白痘病毒,它是猴痘病毒的一種變異,與天花非常相似。這是一項純屬個人性質的研究。” 這絕對是一個爆炸性的消息,與會人聽得很認真,尤其是後排的記者們飛快地記錄著,不懂漢語的緊張地詢問著同行。日本專家松本義良的身邊配有翻譯,快速為他翻譯著,有時低聲討論兩句。張主任說: “也就是說,薛愈同志——薛愈先生認為,有可能這次疫情的作祟者不是天花,而是變異的、能引起同樣病狀的白痘病毒,是不是?” 他問台下的薛愈。薛愈站起來,簡捷地說:“是。” 有技術背景的張主任輕輕搖頭:“以我的知識面來看,這種可能性不大,但我們還是聽聽專家們的意見吧。請WHO的松本先生回答。” 松本站起來,這是個滿頭白髮的老人,中等個子,面相清癯。他向大家鞠躬,說了幾句。翻譯說:“松本先生說可能性極小,除非它經過定向突變誘導,即使如此,也必須經過長期的篩選。不過松本先生說:不必在這兒耽誤時間,對病毒擴增後作一個DNA測序或者探針雜交就可以區分了,中國科學院微生物研究所就能做。” 松本又補充了兩句,翻譯說:“松本先生又說,雖然他不大相信白痘致病的可能,但這兒的疫情顯然比美國的輕,病毒的毒力較小。從這點看,兩處疫情不大像是同源。這與南陽CDC楊先生剛才的懷疑是一致的。” 張主任把楊紀村叫到主席台前,小聲問了兩句,然後對麥克風說:“在此之前,南陽市CDC已經把樣本送北京去做DNA測序了,明天就可能回來結果。不過我們還有另一個更直接的辦法。”他轉向金明誠,“請主持人聯繫上天力公司董事長、武漢病毒研究所的外籍專家、美籍華人梅茵研究員,她中斷旅行趕回來後,一直在封鎖區內幫助工作。我們可以直接向她詢問。” 金明誠沒有說話,讓工作人員拿來對講機,摁下通話鍵。他從張主任的話中感受到了陣陣寒意。張主任著力強調了梅茵的外國人身份,這似乎不是好兆頭。他理解張主任的做法,如果梅茵這項秘密研究屬實,如果真是她引發了這場災疫,那她只能自承其果了,誰也救不了她。把她果斷地拋出來,倒可以減少外國的猜疑,認為這是某種國家行為——此前類似的不負責任的西方炒作實在是太多了。這會兒金明誠既憤怒於梅茵的大膽妄為,也為她的命運擔憂。他把對講機送給張主任。張主任平和地問: “是梅茵研究員嗎?我是國家CDC的張士遠,有一個問題想請你回答。完畢。” 那邊的聲音也很平和:“我是梅茵。張主任請講。完畢。” “你應該清楚以下問題的份量,我相信你一定會如實回答。完畢。” “當然會的。完畢。” “你的學生薛愈剛剛向會議提出一個可能:疫源不一定來自於美國,有可能是由你研究的白痘病毒所引發的。請問你是否在新野縣天力公司的一個實驗室裡研究白痘的變異?完畢。” 那邊頓了一下,雖然時間不長,但在場人都感覺到了。然後那邊平靜地回答:“是的。完畢。” 這簡單的兩個字就像一次核爆,把全場一下震呆了。為了讓記者們能聽到雙方的通話,張主任把通話音調到最大。會場裡極度安靜,後排的記者們側著耳朵辨聽著通話器裡的聲音,飛速記錄著。張主任問: “那麼,依你看來,薛癒的懷疑是否有可能?完畢。” 他的語氣仍很平靜,但平靜中已經含有更濃的寒意。那邊回答: “有可能。我已經確認,我這兒的病毒確實有致病能力。” 她沒有說“我這兒的白痘病毒”,而有意用了一個比較模煳的提法。人們當時都沒注意到這點細微差別,只是到了真相大白時,薛愈才體會到她當時這樣說的用意。梅茵平靜地說: “想知道這次的疫源究竟來自於何處,很容易的。請CDC到那個實驗室取樣本,做一個DNA測序,與疫區的病毒來個比對,就可以了,也可用其它方法來鑑別。完畢。” 這句話——她的病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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