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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

十字 王晋康 47012 2018-03-14
中午一放學,梅小雪就飛快地跑回孤兒院,問正在準備午飯的劉媽和陳媽:劉媽媽,陳媽媽,梅媽媽到了嗎? 已經到縣里啦。從武漢開車過來的,和上次來過的那個薛愈叔叔一起。他們先到南邊新野縣辦事,晚上肯定趕來給你們過生日。 十三歲的小雪歡唿起來,其他夥伴,像十二歲的梅小凱、十一歲的霍媛媛,還有一群五六歲、兩三歲的小囡囡都跟著一片歡唿。小雪問: 梅媽媽的房間收拾好了嗎? 當然收拾好了。陳媽知道她問話的用意,笑著說,門沒鎖,你想再去打掃一遍,就去吧。別耽誤吃午飯。 梅小雪歡天喜地地跑去了,她後邊還有幾個孩子跟著。劉媽和陳媽看著她的背影,不免為她的小心眼兒感慨。孤兒院已經辦了十三年,現在有孤兒三十二個,小雪是其中最大的。這女孩兒感情異常細膩,和梅媽媽的感情最深。梅院長在這兒有一個小房間,屋裡只有最簡單的一些家具,平常屋門鎖著,她來這兒時會在裡面住一兩天。每次她來前和走後,小雪都要用各種藉口去屋裡待一會兒。有次梅院長走後,劉媽去小屋一看,發現小雪正抱著梅院長用過的枕頭用力嗅呢。看見劉媽進來,她的臉刷地紅了,羞怯地說,枕頭上有梅媽媽的媽媽味兒,她最愛聞啦。這也難怪,孤兒們沒有親生父母的感情滋潤,一般在感情上更敏感一些。像小雪,就把所有的感情都寄託在梅媽媽身上。

這兒的孤兒們以女孩居多,三十二個人中有二十四個女孩,這是中國社會重男輕女封建意識的具體表現。孤兒們大都沒有確鑿的生日,按照這兒十幾年來的慣例,每年九月的頭一個星期天,秋高氣爽的時候,梅院長一定會抽時間來這兒一趟,為孩子們集體過生日。所以,這一天在孩子們心中的分量絕不亞於春節。 劉媽和陳媽十幾年前第一次見梅院長時,見她項間戴著一個銀光閃閃的十字架,以為她也是信主的,後來才知道她並不是基督徒。但梅院長的善行卻正如最虔誠的信徒。她一直未婚,個人生活極簡單,錢都花到孤兒院了。三十四個人(包括兩個保育員)的花銷,除了民政上少量的補貼外,都是梅院長一人扛著。雖然她是美國人,掙錢多,但一個月多了七八千元的支出,壓力也是相當大的。劉媽和陳媽老是說,別看梅院長不信主(這是兩人最大的遺憾,這樣好的人咋不入教呢),百年後肯定會上天堂。

小雪從梅媽媽屋裡出來了。她是孤兒中的大姐,經常幫兩個媽媽幹活,比如中午打飯、洗碗等,現在她也像往常一樣挽起袖子乾起來。十三歲的小雪出落得非常漂亮,眼睛水靈靈的,兩排牙齒整齊白亮,皮膚尤其好,紅裡透白,非常細膩;臉上從來不離笑,一笑倆酒窩。別說在孤兒院,在全市她也算得上頭一份的漂亮姑娘。不少人感慨,說她親生父母若是知道她這樣漂亮惹人愛,肯定捨不得拋棄她。之前也有幾家老人想收養小雪,但小雪本人執意不肯。據兩個媽媽猜度,她是捨不了孤兒院,尤其是她的梅媽媽。 三十二個孩子都聚在飯廳,坐在一張長長的白茬木桌兩側。劉媽先領他們做了飯前禱告:我們日用的飯食,今日賜給我們。雖然這裡算不上是純粹的教會孤兒院(教會只貢獻了房產),但劉媽和陳媽都是虔誠的信徒,自然把飯前禱告在孩子們中推廣開來。梅茵曾委婉地表示不贊成這樣做,不過並沒明確反對,兩個媽媽也就堅持一直下來了。孩子們中有四個年齡尚幼,需要餵飯。除劉媽和陳媽各餵一個外,孩子中年齡最大的小雪和小凱也各自負責照顧一個小傢伙。小雪餵著小牛,把自己的飯菜放到近處,得空兒趕緊扒幾口。今天因為梅媽媽要來,孩子們很興奮,都嘰嘰喳喳地說著話。小牛問:小雪姐姐,梅媽媽有爸媽嗎?

梅媽媽的親爹媽得傳染病死了,和咱們一樣是孤兒。不過她在美國有爸媽不,只有爸爸,她的媽媽去年過世了。 梅媽媽的美國爸爸是不是姓梅? 小雪笑了,當然不是!那位爺爺好像姓什麼狄克森,也是個科學家。 梅媽媽,還有狄爺爺,都是世界上最大的科學家,和耶穌一樣大,和聖母瑪利亞一樣大,對不對? 小雪給問住了。耶穌和瑪利亞的名聲自然是兩位媽媽灌輸的,但拿他們二位和科學家比大小小雪不知道咋回答。陳媽威脅地說: 小八哥!不許說話了,好好吃飯,誰表現不好,晚上不讓他吃梅媽媽的生日蛋糕。 小牛立即閉上嘴,乖乖吃飯。 洗過碗盤後,小雪悄悄說:劉媽,梅媽媽下午幾點回來?我下午是體育課,可以請假的。 劉媽知道她是想盡量與梅媽媽多親熱一會兒,說:梅媽媽來電話說,可能在四點之後到。她調侃道,小雪,我和陳媽可傷心啦,因為小雪心裡只有一個梅媽媽。

小雪的臉一下紅了,嘴巴很甜地說:誰說的?三個媽媽我都親。笑著跑去上學了。 上午九點多,梅茵和薛愈趕到縣城路口時,看見金縣長一個人在路邊候著,他身後是一輛黑色的高檔力帆車。金縣長怕他們沒看見自己,一個勁兒打手勢讓他們停車。梅茵趕緊讓薛愈停車,跳下去笑著問: 咦,小金你咋知道我們今天來?你在這兒山大王似的攔截我們,有啥急事? 金縣長佯怒道:啥事?想求天力公司董事長梅茵女士賣個面子,讓我宴請一次,一償我十三年的夙願。至於我為啥知道你今天來我有內線。他笑著,主動把底兒亮出來,說內線是唬你的。我早就知道你在南陽市辦了一家孤兒院,每年九月的第一個星期日都要為他們集體過生日。所以今天你來的可能性非常大,我便早早來這兒守株待兔。他說,我在中午宴請,不妨礙你晚上給孩子們過生日。

梅茵溫和地說:恕我坦率,我回國已經二十多年了,還是不習慣國內的官場應酬。我覺得,如果大家少在宴會上浪費時間和金錢,中國會發展得更快一些。 今天不是官場應酬,是我私人做東,就咱們幾位聊聊。不過,我身後這輛車倒確實是政府出的錢,是專門獎你的,表彰你為新野縣經濟發展做出的貢獻。他沉著臉說,先說好不許推辭。你的這輛普桑按年頭說早該報廢了。我知道你手頭一向很緊,從不動用天力公司的分紅,個人工資有一多半都投到孤兒院去了。 說到最後一句他有點動感情。梅茵想了想,痛快地答應了收下這輛車。金縣長喊出力帆車裡的司機,讓他把普桑開到縣政府,自己則坐上力帆車的駕駛位,說:梅姐上車,還有這位同志,他打量著那個身材高挑、精明幹練的年輕人,是姓薛吧?上次你來過。

對,我是梅博士的學生,跟著她讀博。一年前我見過金縣長。 兩位請上車。我先陪你們去天力公司,辦完你們的公事,再來赴我的私宴。 梅茵對薛愈笑笑,你看這像不像綁票?有點無奈地上了車。 力帆車向天力生物技術公司疾馳而去。金縣長先誇這輛車的配置:真皮座椅,車載電腦可以無線上網,GPS定位,大屏幕導航,電熱加電動按摩座椅;至於倒車雷達、雙安全氣囊等配置就不用說了。他說:這輛國產車是好而不貴,車價不到十五萬,配置卻差不多要趕上寶馬了,就差車載電話了。 去的路與十年前大不一樣。路倒沒有加寬,但新鋪過路面,道路中間畫了雙實線,設了花壇,安了路燈。奼紫嫣紅的花圃伴著漂亮的藝術路燈一路延伸下去。這條路的改造是小金當上正縣長後一手操辦的。梅茵觀賞著兩邊的風光,心中想著:她在十年前選中那個廢農場建廠,一個重要因素是那兒比較偏僻,不惹人注目。但樹高則風大,天力的產值已經上了二十億,你再低調也不行。

金縣長說:今天恐怕是我最後一次在新野縣請你了,我的調令已下,到南陽市當副市長。 喲,這可是好消息。梅茵笑著說,小金你是官星高照,前途不可限量。你大概是本市最年輕的副市長吧? 那還不是託你的福。他對梅茵確實有感恩之情他在仕途上的發達,可以說正是從十三年前那次引資成功開始的。他解釋說:這只是臨時任命,正式任命要到下一屆人大會上通過。 那還不是走個過場?沒有通不過的,除非你在這段期間犯了大錯誤。咱們小金一不好色二不貪財,咋會犯錯? 他們說笑著就到了天力公司。這兒的外貌還保持著往日的樣子,放眼望去是一大片鬱鬱蔥蔥的松林,映得天都綠了。一條很不起眼的水泥路通往松林深處。這條路比較窄,只容兩輛車相向而行,完全不像是一個大工廠的入口。林中很安靜,隱隱露出紅色的屋頂。廠區外面看不到標語、彩旗之類的雜耍,廠牌和指路標牌也都沒有。總經理孫景栓在辦公室裡歡迎他們,看見金縣長也來了,他稍稍一愣,笑著問:我說今天喜鵲叫喳喳,原來是縣太爺上門了。

金縣長說:你甭跟我玩花花嘴。我找你打聽梅董啥時候來,你是三緘其口。可不應了那句話:縣官不如現管,我這個縣太爺在你這兒沒權威。 孫總笑著說:這下完了,我把縣太爺得罪了,在你的一畝三分田裡,還能有我的活路?邊說邊請眾人坐。金縣長說:甭客套了,你們兩位談正事,找個人帶我到廠裡邊參觀參觀吧,我有五六年沒進廠了。 孫總不為人覺察地瞟了一眼梅董。辦廠十三年來,公司一直很低調,作為縣里的明星企業,按說少不了各路頭頭的參觀,但他常常委婉地拒絕。金縣長在這方面很體諒他們,除非絕對必要的業務檢查,嚴令各單位不許輕易打擾。現在是縣長開口要參觀,再拒絕就失禮了。梅茵爽快地說: 好吧,我今天來這兒沒公事,給你當嚮導吧。薛愈你也去。孫總你就甭去了,忙你的公事。

松林包圍的工廠像貝殼一樣精緻。廠房都是悅目的天藍色,廠區很安靜,沒有其他工廠裡的那種噪音。路旁是整齊的黃楊木或冬青木矮牆,修剪得十分整齊。樹牆後是花圃和綠地,非常整潔,即使最偏僻的角落裡也看不到一點紙屑垃圾。薛愈稱讚說:單從廠區的管理就能看出孫總的水平。梅茵笑著說: 這要歸功於金縣長,當年他領我來選址時,捎帶著把總經理兼總工的人選也定下了,孫總那時在這兒經營一個家庭農場,喏,就在那個方向。孫總不光在管理上很到位,技術上也很有靈性,乾了這十三年,在動物細胞培養方面有不少獨創的東西。 金縣長擺著手說:我可不敢貪天之功,那是你梅董的眼光毒,三個小時的接觸,就認准了一個總經理兼總工。 他們先來到準備車間,這兒主要是配製無血清培養基,車間裡排列著高大的容器和粗細不一的管道,工人們都穿著潔白的工作衣。不少人認識梅茵,微笑著用目光示意,然後繼續埋頭工作。梅茵說:

小薛你介紹一下,你說不清的我再說。 薛愈對金縣長說,培養基是動物細胞培養的關鍵因素之一。總的說來,動物細胞工業化培養是新興工業,技術上尚不成熟,一般必須用動物血清配製天然培養基,因為血清中天然地含有多種營養物質,是細胞繁衍必需的,像多種蛋白質、無機離子、脂肪、維生素、生長因子以及轉移蛋白等。但這種天然培養基也有諸多缺點,像血清中某些因子對細胞培養有害,如免疫球蛋白、補體和生長抑制因子等;再者,血清只能用過濾法除去病菌,而不能除去病毒或支原體。而且,天然培養基組分複雜,性能不穩定。近二十年來,各國都大力發展合成培養基來代替它,但合成培養基只能維持細胞的生存而不能使其增殖,必須和動物血清配合著使用。為了完全取代天然培養基,又在合成培養基中加一些成分,像胰島素、轉鐵蛋白、纖維粘連蛋白、抗壞血酸、大豆胰酶抑製劑等,這就成了無血清培養基,可以基本代替天然培養基。 孫總開發了一種無血清培養基,以他的名字命名,叫SJS-149。這也是以DMEM和F-12為基礎弄成的,但在補充因子的添加上有獨到之處。 SJS成本低,對試劑和水的純度不敏感,是一種廣譜培養基,能適用多種細胞的培養。現在,這種無血清培養基在國際上已經廣泛應用。 停了停他又說:孫總在技術上的另一個貢獻是篩選了兩種新的無限細胞系,一種叫RYM,是人的羊膜細胞,一種叫RNM,是雞的絨毛尿囊膜細胞。用不用我解釋一下無限細胞系?他問金縣長。 金縣長自嘲:當然得解釋,我基本是個科盲。 金縣長太謙虛,這類比較偏的專業知識,非本專業人士一般都不知道,算不上科盲。他解釋說,一群動物細胞經過原代培養和傳代培養後,其中某些會逐漸死亡,某些會不斷增殖,直到形成以一種細胞為主的細胞群體,這就是細胞系。再進一步,如果它們表現出無限增殖的潛力,這群細胞就叫無限細胞系。孫總的RYM和RNM活力很強,尤其難得的是性能穩定,這對工廠提高生產率非常關鍵。 金縣長仔細看了看薛愈,你學的什麼專業?我看你對這兒情況很熟悉。 我本人是學疫苗製造的。梅老師想讓我讀完博後來這兒,給孫總當助手,所以一直在帶我事先熟悉公司情況。 好啊,梅董慧眼識人,十年後這又是一個老總。 薛愈有點難為情,忙說:我可沒那個野心。金縣長說:為啥不敢承認自己有野心?不想當元帥的士兵不是好士兵。梅茵笑著旁聽,不予表態。金縣長說:我代表新野縣歡迎你早點來。生活上有啥困難儘管來找我。 好的,我先謝謝啦。 下一個車間是主車間,裡面整齊地排列著十幾個大型的圓筒狀生物反應器。薛愈介紹說,這是世界上最先進的中空纖維式生物反應器。裡面有上萬根中空纖維,管內和管外各自匯成內外反應腔。中空纖維是用聚砜、聚甲基丙烯酸甲酯等製成,管上有微孔,微孔的大小只能通過小分子物質。細胞在管外生長,進不到內腔,細胞分泌物如單克隆抗體等大分子也進不去。內腔中進行無血清培養基的循環,培養基滲到外腔,而細胞代謝廢物滲到內腔,由循環的培養基帶走。在這種系統中,細胞可以三維增殖,密度能提高到109cell/ml。 梅茵補充一句:在細胞培養密度方面,我們一直保持著世界第一。 金縣長頻頻點頭,不錯,不錯。你們幹得真不錯。 他們又參觀了幾個輔助車間,梅茵說:該看的都看了,咱們回辦公室吧。 金縣長停住腳,說:還有一個新車間吧,就是去年投產的那個。 薛愈看看梅茵,他沒聽老師說過這個車間。梅茵點點頭,平靜地說:對,我忘記這個車間了。走,我領你們去。 他們沿著一條小路進到林中,林木之後出現一個同樣是天藍色的車間。其實,來這個車間參觀才是金縣長今天的主要目的。天力生物技術公司是他的心尖尖,平時他非常護著它,從不讓各職能部門去打擾,不過最近他聽說,這個工廠裡有一個車間戒備森嚴,心中不免犯嘀咕。梅董說這個廠只生產動物細胞,和病毒不搭界,不存在病毒洩漏的危險那麼如此森嚴戒備是為什麼?現在中央政府十分重視公眾安全,萬一鬧出個什麼意外,他頭上的烏紗帽就保不住了。他在仕途上的發達始自這個公司,但願不要因這個公司而結束。 車間在正常生產,但入口鎖閉著,梅茵用磁卡打開門,三個人一起走了進去。從大的景觀上看,這兒與前邊的車間沒什麼不同,也是一排碩大的生物反應器。梅茵解釋說道,這些反應器的內部構造與剛才看過的不同,不是中空纖維式,而是微囊式,即用特殊工藝把活細胞置於有微孔的小空心球內,再放入適當的生物反應器中培養。營養物質可以通過微孔進入球內,細胞代謝廢物可以排出球外,而細胞和細胞產生的單克隆抗體等大分子物質留在球內,將來可以很方便地收集。她說: 這個車間使用的技術不是我們的獨創,是從法國梅里厄研究所購買的成熟技術,生產無氫氧化鋁佐劑的維爾博高純度狂犬疫苗。如今國內養寵物的人多,國家又強制推行寵物打防疫針,所以疫苗市場前景很好。她笑著對金縣長說,我過去對你許諾過:這個工廠的產品不會和病毒搭界,這個許諾今天仍然有效狂犬疫苗是減毒後的病毒,是治病的而不是致病的,沒有危險。這個車間的管理比別處嚴,只是為了防止技術洩密。 金縣長放下心來。從車間情況看,雖然進出車間手續很嚴,但車間裡的人們都只穿著普通的工作衣,戴著普通的口罩,並沒有採取更嚴格的保護措施。他們來到生產線的尾端,從包裝工人手中要過一支成品觀看。梅茵說,這種狂犬疫苗抗原性強,效果穩定,抗體維持時間長,副作用小。單人注射量由原來的零點五毫升降到零點二毫升,注射次數由五針降為兩針,在市場上很受歡迎。 車間參觀完了,出了車間,外邊還有一個中等規模的實驗室,門鎖著,從窗戶看進去,裡邊沒有一個人。梅茵說:這是一個輔助實驗室,還沒投入使用,所以鎖閉著。我打電話讓管理員把門打開。她打過電話,說,孫總說他馬上通知管理員,十幾分鐘、最多半個小時就有人過來。 金縣長看到這時已經放了心,說:算了,這兒就不看了,既然沒投入使用,那也沒啥可看的。 那我就回話,不讓孫總通知了? 嗯,回話吧。 薛愈從窗戶裡發現,實驗室裡邊有三個帶負壓的全密封式超淨工作台。這種負壓工作台一般用在四級病毒的操作上,萬一操作時病毒從試管中洩漏,也不會洩漏到工作台外,而是被負壓空氣抽走,經過殺滅措施後再釋放到大氣中。他很想知道,一個疫苗生產車間為什麼要配這樣一個實驗室,不過他沒有問。 三個人離開這裡回到孫總辦公室,已經快到上午的下班時間了,金縣長讓三人都上車,去縣里的政府賓館,說飯菜他已經定好了。孫總笑著道: 縣長你就別埋汰人了,到了我的一畝三分地,能讓你請客?走,都到我家去,標準的農家飯,你要嫌檔次低就別去。 金縣長拗不過,只好打電話取消了酒席,四個人步行去孫總家。出了廠門,左手一條小徑通向松林深處。小徑用碎石鋪就,石縫中長滿碧綠的青草。院子和樓房依稀是十年前的模樣,但已經修葺一新。院內不種菜了,牆週新增了濃綠欲滴的竹子,門前立了一個紫藤架,紫藤夭矯如龍。金縣長對院中景色連聲叫好,說:這是隱士之居呀,讓北京上海的學者們看見,能把他們嫉妒死。薛愈也說:住在這兒真是神仙日子。孫總自得地說:這一千畝松林中,我家是唯一的住戶,這點特權來自於歷史因緣,因為建廠前我家就在這兒。 孫奶奶還健在,聽見說話聲,趕忙出門迎接,一頭白髮白得耀眼,不過身體挺硬朗,記性好得出奇,一看見金縣長就說:小金你來了,稀客稀客,你怕有十三年沒來了吧?他孫子在她耳邊大聲說:人家已經是縣長啦!咱們的父母官!金縣長說:孫總你罵我呀,在孫奶奶這兒,我多咱也是個孫子輩,我是孫子官! 眾人都笑。梅茵和薛愈已經來過一次,孫奶奶認得,很熱情地招唿他們坐下,少頃把一桌飯菜端了出來。的確是農家飯菜,比如:蒸茼蒿,攪鍋菜,回鍋肉,羊肉煳湯麵等。孫總笑著說:我奶就這個手藝,十幾年沒長進,我看這輩子也甭指望長進了。三個客人都說:飯店裡的飯菜早吃膩了,最盼的就是這樣的農家菜! 孫奶奶還是老規矩,端著碗蹲在廚房門前吃,無論怎麼拉也拉不上桌,客人只好隨她的意。三個客人正吃得風捲殘雲,蹲在廚房門口的孫奶奶忽然笑著說: 小金,還有這位梅大姐,吃了這頓飯,得幫我辦件大事! 金縣長和梅茵都說:什麼大事,你只管說。 奶奶說:你們得催我這個孫子趕緊找媳婦,他今年已經三十六啦!我咋勸,咋罵,他也不聽。真能打一輩子光棍?孫家絕了後,我伸腿後沒法向老頭子交待。小金你是縣長,給他下命令。 金縣長笑了,這種事,縣長的命令可不起作用。但他實心實意地勸了幾句,孫總只是笑著聽,不應聲。孫奶奶說: 他梅大姐,你也勸勸他,我知道他最敬重的人就是你,你說話最管用。 沒等梅茵開口,孫景栓突然說:奶奶你找梅姐勸我,算是找錯人了,她也至今未婚呢。實話說,我這是向她學,總經理嘛,就得以董事長為榜樣,對不對?我已經下了決心,多咱梅姐結婚我再結婚。 最後這句話雖然看似笑謔,但金縣長聽出來,其中卻含有很特別的意味。他暗暗一算,梅董今年四十八歲,比孫總整整大一輪。但面相很年輕,一身素妝,身材窈窕,與孫總頗為般配。但因為不知道梅茵的心意,他不好說什麼,只能裝煳塗。梅茵笑著,大聲對老太太說: 您老人家放心!得空兒我好好勸勸他! 吃過飯,金縣長說他得返回縣城了,下午有會,縣里派來接他的小車已經在廠門口等著了。梅茵說:你先走,今天下午我也要去市裡,去孤兒院。明天返回武漢,走前就不和你告別了。三人送金縣長出門,告別後,金縣長沿那條碎石小徑直往廠門口去。薛愈忽然追上來說:金縣長我送送你,我有事同你說。 兩人踩著碎石中的野草和乾松枝,沿小路信步走。金縣長說:小薛你有啥事?儘管說。 薛愈笑了,說:啥事也沒有,我是想給他倆留一點單獨相處的時間。縣長,你可能也看出來了,孫總對梅老師有意,雖然兩人年齡差別大一點,我看是樁不錯的婚姻。金縣長大笑著拍拍他的肩膀,心中對他頗為欣賞。這小伙子雖然年輕,但人情世故上比較練達,會處事,有眼色,是個文武全才的好苗子。沒一會兒,薛愈停下來說:金縣長我就不送你了,我在這林子裡轉轉,等梅老師叫時我再回去。兩人笑著揮揮手,在這兒分手。 這邊梅茵回屋後要幫著孫奶奶收拾碗盤,把老太太嚇了一跳:這咋成!這咋成!俺哪能讓貴客幹這些粗活?她硬把梅茵和孫子推到客廳裡,自己到廚房忙活去了。孫景栓為梅姐沏了熱茶,坐在她對面,靜靜地盯著她。十三年前,這個風度沉靜的女人偶然來到這個院子裡,從此改變了自己的一生,讓一個小農場主變成了高技術公司的老總。他倒不是看輕農場主的職業,不過比起來,畢竟現在的職位讓他的眼界更開闊。十三年的相處,梅姐在他心目中是一個完人,是聖潔的女神,他願意為梅姐去赴湯蹈火。他說: 梅姐,你不會聽我奶奶的話來勸我吧?我的決心不會變,除非你結婚,否則我一輩子獨身。 梅茵嘆息一聲,沒說話,看著杯中的熱氣盤旋上升。孫景栓又說:梅姐你答應我吧,年齡差別根本不是問題。他開玩笑地說,咱倆正好相差一輪,是一個屬相,我看這是一種緣分。 梅茵搖搖頭,我不看重年齡差別,問題不在這兒。 那麼問題在哪兒,能告訴我嗎? 我在十四年前,就是來這兒辦廠的前一年,有過一次戀愛,是一個俄羅斯男人,雖然沒有正式婚姻,但我一直把他當成我的丈夫。後來他自殺了,而且他的自殺和我有某種關係。從那時起,我就沒打算再接納別的男人。 十四年來,這是她第一次向外人敞開心扉。她想起與斯捷布甚金在街上的初遇,想起兩人在河邊的纏綿。那是個好男人,但坦率地說,她向那個好男人投怀送抱時,並不是一見鍾情,而是為了完成教父的委託。後來斯捷布甚金自殺了,自殺的原因,至少部分與自己有關吧,這讓她至今心懷愧疚。孫景栓感覺到了她心情的沉重,體貼地說:噢,是這樣。我不知道這些內情,但我曾經猜測,你有過一段碎裂的愛情。沒關係,我會很小心地把碎了的東西拼复。他用玩笑來沖淡眼前沉重的氣氛,你了解我的,我最擅長干這種技術性的工作。 梅茵靜靜地看著這個年輕男人,沒有說話。這番話讓她很溫暖,也讓她的心變年輕了。這些年她孤軍奮戰,努力完成教父給她的任務。如果有一個男人與她同行,太疲累時能靠在他肩膀上歇歇,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哪怕這個肩膀還稍嫌單薄。孫景栓敏銳地發現了她態度的微妙變化,很高興,鼓起勇氣走過來,坐在她身邊,攬住了她的肩膀。他自嘲地想,這樁婚姻的障礙倒不是年齡的差別,而是地位的差別梅姐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太高,是他仰望的神只,而仰望不能算是愛情吧。現在他要努力拉平這個差距。 梅茵在他懷裡沒有動,孫景栓繼續鼓起勇氣,吻了吻她。梅茵接受了,並且給了他一個平靜的回吻。孫景栓的血液在瞬間沸騰了,抱緊梅姐,狂熱地把她的臉吻了個遍。奶奶在廚房里幹活,一直偷偷注意著這邊的動靜,這會兒忽然瞄見兩人在親吻,不禁又驚又喜。孫子對他梅姐的情義奶奶早就看出來了,開始她心中嘀咕過,嫌梅茵年紀大,後來想通了你就是想不通有啥辦法?孫子的心已經死在梅茵身上了。想通後奶奶就想努力促使這樁婚姻早點定下,讓他們早點結婚生子。如今的女人都保養得好,四十八歲還能生育的。剛才她在飯桌上主動提起這個話茬,就是奔這個想頭來的。這會兒她看見自己的小計謀已經生效,在廚房裡一陣偷樂。 孫景栓的熱吻點燃了梅茵的情慾,這種慾望在她刻意的冷凍下已經冬眠十四年了。她也熱烈地吻著對方。兩人長久地吻著,還是梅茵首先冷靜下來,她輕輕推開孫景栓,捋捋頭髮,說: 景栓我知道你的心意,但你容我再考慮一下,下次我來時再定這件事吧,好不好? 好的。 這會兒我該走了,孤兒院的孩子們還在等我呢。小薛呢,還沒回來? 恐怕是有意躲開吧。這小伙子很機靈。 梅茵笑著點點頭,說:我喚他回來吧。剛掏出手機,手機響了,是美國的區號。她神情凝重地聽完,用英語說:好的,我明天就趕回去。 掛了電話後,她對孫景栓說:是我義父的私人醫生打來的,老人心髒病發作,這會兒剛剛送往醫院。 有沒有生命危險? 他說還好,發現得比較及時,估計不會有生命危險。但老人家已經八十六歲了,也難說。她盤算片刻說,這樣吧,你讓公司辦公室趕緊預定機票,我即刻趕往鄭州,能趕得上一班飛上海的紅眼航班,再趕上明天上海去舊金山的飛機。 孫景栓立即用電話聯繫,讓秘書計算好旅程的銜接,預定鄭州和上海的機票。這邊,梅茵用手機把薛愈喚回來,簡短地說明情況,又向武漢方面請了假。薛愈說他可以送梅老師去鄭州,然後他直接從鄭州返回武漢。兩人上車,孫景栓過來同梅姐握手,說: 替我向老人家問好,祝他早日康復。還有,我盼著你的回复。 梅茵點點頭,沒有說話。孫景栓又與薛愈告別,託他照顧好梅董的一路起居。他們向孫奶奶揮手告別,薛愈發動了力帆車。 薛愈知道梅老師心中焦急,把車開得飛快。到南陽市時,梅茵說:我算算時間來得及,咱們到孤兒院停一下,孩子們都在盼著我哪。 好的。不過咱們不要多停,趕早不趕晚。 在老城區的小巷道內,汽車艱難地倒了幾次,終於開進了孤兒院。聽見喇叭聲,劉媽和陳媽忙往外走,不過她們還是落到了小雪後邊。小雪第一個撲到汽車旁,撲到剛剛跨出汽車的梅茵懷裡,喊道:梅媽媽,梅媽媽,你可來了。梅媽媽,想死我了。 梅茵把她抱起來,蹭著她的臉蛋,我也想我的小雪女兒啊。兩人親熱一會兒後,她把小雪放下地,說:見過小薛叔叔。 梅小雪仰頭看看,好奇地說:小雪叔叔好,你和我同名?那我是小小雪,你是大小雪。 薛愈彈了一下她的小鼻頭,小傻瓜,那可不是我的名字。我姓薛,叫薛愈。 小雪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偎到梅媽媽身邊去了。十幾個沒上學的幼齡孤兒這會兒都擁出來,團團圍著梅茵,七嘴八舌地喊著,亂得像一窩麻雀。梅茵臉上光彩流溢,抱過每個孩子,又同兩位媽媽見過禮。劉媽感慨地說: 梅院長,孩子們想你想得苦,特別是小雪,今天特意請了假守在屋裡,聽見點動靜就往外跑,里里外外不下十幾趟了。 梅茵低下頭,沉著臉說:小雪。 小雪知道她要說什麼,立即接口說:梅媽媽,我今天下午只有一節體育課,請假沒關係的。劉媽說我里里外外跑了十幾趟,不也等於上體育課了? 四個大人都被逗樂了,梅茵刮刮她的鼻子說:就你會編理由,你這個小八哥!轉過頭對兩個媽媽說: 非常遺憾,我不能多停。剛接到電話,我義父病危,得立即趕到鄭州坐飛機回美國。這會兒正在上學的孩子們我見不著了,大家的生日宴會我也不能在場了。你們給孩子們說明一下情況,等我從美國回來,一定為他們補過生日。今天的生日蛋糕已經定了吧?那你們就先自己吃,等我回來再定一個更大的。 聽梅媽媽說馬上要走,孩子們都不笑了,一個個嘟起了嘴。小雪的淚水更是刷刷地流出來。梅茵忙把她攬到懷裡,責備她: 小雪你看你!孩子們中間就你大,我還指望你幫我安慰他們呢。你倒好,先哭到前頭。別難過,我最多兩個星期就回來,到時候不回武漢,直接到這兒給你們過生日,你說行不行? 薛愈驚奇地說:小雪你哭啥?你們今年可佔大便宜了,往年吃一次生日蛋糕,今年能吃兩次。你們該笑才對。哈哈,小雪笑了! 小雪真被逗笑了,忙撲過去捶打他,孩子們的感傷隨即變成了嬉笑。梅茵同每個孩子再度擁抱,告別,匆匆離開。薛愈瞥見,站在門口揮別的小雪眼眶中又變得晶瑩欲滴。 汽車開到高速路上,梅茵從離別的傷感中走出來,笑著誇薛愈:小薛你很擅長同孩子相處,剛才多虧你打岔。 我到哪兒都是個孩子王,最喜歡和孩子們鬧。梅老師,我看孩子們對你感情很深,對親媽也不過如此。 梅茵輕輕嘆息一聲,沒錯,這三十二個孩子都是我的開心果,有什麼不如意的事,到這兒轉一趟,什麼壞情緒都煙消雲散了。 那個叫小雪的,我看特別親你。 她是我們收的第一個孤兒,那時孤兒院還沒開張呢。我和她接觸得最多,感情自然更深一些。 這孩子真可愛,又漂亮,一雙眼睛特別水靈。叫我說,扔了她的那對狠心爹媽,真是瞎了眼。她今年虛歲十三歲了?我敢說,不出五年,她一定出落成南陽市第一朵花。 梅茵放聲笑了,調侃他:你不是還沒女朋友嗎?別談了,耐心等五年,等梅小雪長大。 薛愈笑著說:不行啊,我倒不怕等這五年,但我是她叔叔,不能亂了輩分。 這時梅茵的電話響了,是孫總的,告訴她聯程機票已經定好,按行程算下來,可以在後天早上趕到舊金山。又說公司駐鄭辦事處的人員將帶著機票在鄭州機場等她。梅姐,一路平安。我等你回來。 好的,再見。 其後的行程中,梅茵不再說話,對義父的擔心和思念逐漸膨脹,佔據了整個思緒。算來離開義父已經二十三年,其間只見過兩次面。義父今年已經八十六歲了。她想起義父第一次見到的她,是一個赤身裸體在雪地裡瘋鬧的兩歲囡囡。窮人孩子堅韌的生命力讓義父感到震撼,又通過他的眼睛,把這種強烈的印象反向傳輸給自己當時她還不記事吧,但現在只要一閉眼,就能想像出自己在雪中光著身子瘋鬧的場景。另一個印象最深的場景就是在非洲了,那年她十五歲,義父帶她到非洲看野生動物,那遮天蔽地的角馬群,河中兇殘的鱷魚,草叢中眈眈而視的獅子,在地上蹣跚而行的禿鷲,還有蘇丹延比奧地區慘烈的疫情現在回想起來,大概就是在那一趟非洲之旅後,義父變成了教父。 薛愈見她陷入沉思,沒有打擾她,專心開著車,只偶爾悄悄瞟她一眼。三個小時後他們到達鄭州機場,在機場大門口碰上了守在那裡的公司駐鄭辦事處的小李姑娘。除了機票,小李還交給梅茵一個小皮箱,她說孫總交待,要給梅董準備一些換洗衣服和日用雜品,因為時間太倉促,只能湊合了,請梅董多包涵。梅茵謝了她,給薛愈留了一些錢,說:開車回武漢太辛苦,你也坐飛機回吧。這輛車就存到機場的停車場,等我從美國回來時仍走鄭州,開車回南陽市很方便的。他們交接妥當,去上海的班機也該進港了,梅茵同大家告別,拎著那個新買的小皮箱朝安檢站走去。 梅茵到達舊金山已經是第三天上午。義父的私人醫生科奈瑞克在機場迎接她。得知老沃爾特康復得很好,雖然短時間不能出院,但已經沒有生命危險了,梅茵這才放下心來。義父在CDC工作前曾在加州大學執過教,退休後他和妻子選擇在這兒定居,房子在海邊,瀕臨太平洋。兩個老人曾笑著說,住在這兒,感覺上和我們的中國女兒更近一些。 他們沿著貝肖爾高速公路到了市立醫院。沃爾特還在輸液,心臟監視器單調低沉地鳴響著。不過他精神很好,半躺在可調式病床上,看見女兒進來,他張開雙臂笑著說:我的小凱西回來了! 梅茵忙跑過去,先把他的左臂按下,左手上還連著輸液管呢,然後才同爸爸擁抱。 爸爸,你把我嚇壞了,我以為見不到你了。她忍不住有些哽咽,稍頓又笑著說,不過我相信,你不會這麼輕易被打敗。 沃爾特直率地說:終歸要被打敗的,上帝的規則不可戰勝,我已經是八十六歲的老人啦。所以,下次回來如果見不到我,也不要難過。 站在一旁的科奈瑞克說:你們父女聊吧,我先走了。梅茵送走醫生,回來坐在床前,仔細端詳著義父。雖然兩人在互聯網上經常見面,但這會兒她更真切地看到了父親的衰老:白髮稀疏,皮膚乾枯,鎖骨深陷,臉上和手背上長滿了老年斑。她嘆口氣道:爸爸,也許我不該離開你,尤其是在媽媽去世後。 沃爾特責備地搖搖手指,不要這樣說,你去中國發展沒錯。你看天力公司發展得多快,組織當年投入的三千萬已經增值到十幾個億。每年一個億的分紅,給組織提供了寶貴的經費。 這主要歸功於天力的總經理,那個小伙子乾得確實不錯。我已經把他發展成十字組織的成員,這次一共發展了十名。待會兒我把名單給你,在我返回中國前,希望能拿到刻好這十人名字的十字架。 沒問題。在世界那麼多個國家裡,數你那兒發展得最快。 也許正如你所說,中國人的傳統道德更適合接受我們的教義。 沃爾特握住梅茵的手,關切地問:你的婚姻呢?你上次在郵件裡說,你可能做出某個決定。 是的。就是天力的總經理孫景栓,他向我求過三次婚了。他今年三十六歲,按中國人的屬相,正好比我小一輪,都是屬虎的。所以我一直不敢答應,因為按中國人的說法,這樣的婚姻不會幸福,一山不存二虎。哈哈。她爽朗地大笑。 那麼,你做出決定了嗎?年齡差距應該不是問題。 對,這不是問題,問題是如果我答應與他結婚,我就要事先下決心,以四十八歲的高齡至少生育一個孩子,否則他的奶奶會傷心死的。剛才說中國人的傳統道德,這位孫奶奶就是一個典型。她嫁到孫家後,可以說完全迷失了自我,淡忘了自己的姓氏。現在她念念不忘的,就是要為孫家延續宗嗣。她搖搖頭說,她的這種觀念非常執著,近乎於走火入魔,不僅西方人難以理解,即使在中國的年輕人中也很難接受,認為這是舊思想,是歷史垃圾。不過依我看來,也許這樣的執著更符合上帝的道德關注種族的延續而非著眼於個體的生死。 停停她又說:這是個很好的老人,我很敬重她。如果我決定答應孫的求婚,或者用中國人的話,嫁到孫家當媳婦,那我無論如何也不忍傷這位老人的心。正是這一點讓我躊躇。 沒關係的,借助於現代醫療技術,在四十八歲生育完全不成問題。目前世界上年齡最大的媽媽是六十七歲吧,那位媽媽甚至早已停經,是藉用了其他人的卵子。 我知道。我想,我會在回中國前做出決定。 孩子,老沃爾特笑著說,你為尊重孫的奶奶而決定生孩子,從這一點看,你雖然在美國生活了十五年,但從本質上講還是一個中國人。美國女人不會這樣委屈自己的。 我知道。其實這並非我的本意,但生活在中國,那裡的空氣中似乎有一種很沉重的東西,讓你無法拒絕。 不知不覺,兩人聊的時間已經不短了,梅茵說:咱們不說話了,你閉上眼休息一會兒,心髒病剛康復,不能勞累和激動。老沃爾特聽話地閉眼休息了一會兒,又睜開眼說: 凱西,你剛才說,這位孫奶奶的舊思想反倒更符合上帝的道德,讓我想起一件事。這些年,這兒有一個名為上帝與我同在的自由論壇比較活沃,它偏重於哲理上的思考,都是些無君無父的言論,非常偏激和鋒利,當然也不乏閃光之處。大家平常在網上交流,每季度在某一所大學定期聚會一次,這吸引了不少外國人也趕來與會。論壇成立以來我每次都參加的,這次你代我去吧,你可以把剛才的意思做個引申發言。聚會就在明天,地點在加州大學醫學院的教室。 好的。 他閉上眼,過了一會兒又說:我讓你去,還有一個目的。你開會時多注意一個叫齊亞·巴茲的人。他是我十幾年前的學生,一個非常有才華的病毒學家,阿富汗裔或巴基斯坦裔,我記不清了,只記得他是巴阿邊境一個普什圖族長老的兒子。我退休後一直沒與他聯繫過,不曾想竟在幾個月前的論壇聚會上邂逅了。十幾年沒見,他似乎有了很大變化。他在論壇發表的言論怎麼說呢,這兒所有的言論都很偏激、很異端,但他的言論中似乎格外多了一些血腥味兒。我不知道他現在的政治信仰,但至少從感情上說,他與恐怖主義是同源的。你多注意一下他。 你的意思 我的想法還不成熟。我想,也許這人能為我們所用。看看再說吧。 梅茵點點頭,好的。 說話間,一群醫護人員進來例行查房。為首的是位滿臉絡腮鬍的中年醫生,很健談,與寡言持重的科奈瑞克醫生恰成對比。他一邊用聽診器為病人檢查心臟,一邊高興地說: 梅小姐是剛從中國回來的?不用擔心,你父親的身體基質不錯,這只是小毛病、小故障,一台寶馬發動機的火花塞稍許有點積炭,僅此而已。等他扛過這場小災難,一定能活到一百歲。 一百歲?沃爾特懷疑地問。 主治醫生看看他,放聲大笑,噢,我太吝嗇了,那就做一個更正吧你至少能活到一百歲。 第二天上午,梅茵來到加州大學舊金山分校醫學院的會議室。屋裡擺著橢圓形的長桌,能圍坐四十多人。這會兒已經來的二十多人,大家都熟不拘禮地打著招唿。每人面前放著一瓶礦泉水,環桌的中心放著幾盆廉價的花草。環形桌前方是一塊電子黑板,講桌上放著一個蝴蝶形的只能遮住眼部的面具。義父介紹過,說它是論壇的一個小傳統:每個人在發言前都要介紹自己的真實身份,這象徵著發言者要對自己的言論負責;然後再戴上面具發言,這象徵著發言人超脫了個人的愛憎利害,是站在客觀、也可以說是上帝的立場上的。發言人都認真遵循著這個傳統,梅茵打量著黑色的蝴蝶後一雙雙冷靜超然的眼睛,覺得這個傳統倒挺不錯。 這會兒是一個俄羅斯人在發言,他是聖彼得堡國立大學的教授,英語不太流利,有時要停下來尋找合適的詞句,但大家都聽得很認真。他的發言題目是《下一個世紀的能源》。他說,所有的物理定律都不是終極真理,而只是真理的某一級近似,比如,羅蒙諾索夫提出的物質守恆定律和能量守恆定律就是不完備的,因為現在人們都知道,只有把物質和能量聯繫起來考慮,守恆定律才正確。另外,其實今天的質能守恆定律也不是終極真理,而只是真理在稍高一個層級的近似。下一步需要把熵增和能量聯繫起來考慮,在新的守恆框架中,熵增不可逆和永動機不可能實現的結論都將被推翻。因此下一個世紀的能源將是微型黑洞。通過我設計的技術方法,發現和俘獲微型黑洞,把社會代謝必然產生的垃圾從本質上說就是熵用可控方式投入黑洞,不僅可以獲得符合愛因斯坦質能公式的巨大能量,同時還能一勞永逸地解決環境污染。請不要把這個設想僅僅看成是技術性的進步,不,它是劃時代的革命,過去一直認為不可逆轉的熵增在這兒完全轉化成了能量。人類社會的可持續發展在理論上從此有了牢固的基石或者可以說,我讓宇宙變和諧了。 梅茵聽了他最後這句話,不由微微一笑:這人的口氣太大了。不過義父事先說過,這個聚會的參加者都是些傲視上帝的傢伙,那麼這人的狂妄也就不足為怪。梅茵對物理學理論不太了解,但至少在她看來,此人的設想中幻想的成分居多,不能算是真正的技術設想。其他與會者大概也是同樣的想法,不過這些紳士都非常認真地傾聽著。有一個人舉手要求提問,在發言人同意後,他簡短地問: 如何控制黑洞,使它不至於吞噬地球?大家都知道,沒有任何方法可以囚禁黑洞,連理論上的設想都沒有。 俄羅斯人也簡短地回答:用垃圾餵飽它。或者換句話說,用垃圾外殼把它同正常世界隔離,就像用磁場把可控核聚變同我們隔離一樣。只要根據地球上垃圾產生的速率來適當選取黑洞的初始質量,就可以保證它不至於吃透垃圾外殼而危及地球。 以下是冗長的計算,計算一個擁有一百億人口的地球,在正常的社會代謝強度下,需要多大初始質量的微型黑洞才能滿足生產能量和吞噬垃圾的需要,而又不致造成失控的危險。梅茵沒能聽清結論,因為一個很像中國人的老人進來了,這個人在屋裡掃視一圈發現了梅茵,立即高興地走過來,拉過一把椅子坐到梅茵身後,伏在她耳邊用漢語說:梅老師,這個世界太小了,沒想在這兒會見到你。見梅茵有些茫然,他說,我是薛癒的舅舅,去年到武漢見他時,見過你一面。 他這麼一說,梅茵想起來了,此人叫趙與舟,是清華大學的退休教授,一個有點偏執和神經質的老人,在武漢病毒研究所鄭店實驗室的樓梯上曾與她有一面之交。 我想起來了,趙先生,真是巧遇,我同樣想不到能在美國見到你。 你是回來探親? 對,我義父心髒病發作。你呢,是來探親,還是工作訪問? 不是,我是特地來參加這個會的。他頓了一下說,我是自費來的。沒辦法啊,天生的倔脾氣,社會責任感太強。我在網上聽膩了西方思想家們所謂敬畏上帝的濫調,特地來同這些人當面鬥爭一番。這些反科學主義言論是毒害青少年的鴉片。 梅茵微微一笑,心想,如果這位趙先生知道自己胸前的十字架上就刻著敬畏上帝四個字,不知道會是什麼反應。不過她什麼也沒說,所謂敝帚自珍,每個人都會珍視自己的觀點,每個人也都有權力堅持自己的觀點,這算不了什麼。趙先生聽說她是第一次參加這個論壇,覺得有責任保護她,於是就不厭其煩地介紹起這個論壇的情況:主要有什麼人參加,在網上發言者大都是什麼觀點,等等。梅茵覺得在下面私語對發言人不禮貌,想委婉地制止他,她正要開口,忽然趙先生不說話豎著耳朵開始聽發言了。這會兒講台上換了一個發言者,自我介紹說是美國聖塔菲研究所的。這個所是以復雜性研究而聞名的,但他講的卻是醫學問題。他正說道: 卓有成效的現代醫學體系保護了各種遺傳病患者,使他們得以壽享天年,並且延續他們的血脈但這麼一來,他們的不良基因也得以延續下去。眾所周知,達爾文的進化論揭示:生物在繁衍中隨機產生遺傳變異,其中絕大部分是有害的,只是因為生物界中有自然淘汰機制這個殘忍高效的死亡之篩,才使有害基因逐漸被淘汰,至少控制在某個比率之下。從這點上說,現代醫學的重要原則救助個人而非救助人類是同進化論完全背道而馳的。 他用電子筆在黑板上板書,依據人類遺傳變異的正常速率、變異中有害變異的大致比率以及人類正常繁殖率等進行了計算,得出的結論是: 據我的計算,如果保持目前狀態不變,那麼,最遲在兩萬年以內,人類的各種遺傳病基因就會累積濃縮到一個臨界點,產生鍊式反應,使人類醫療體係不堪重負而全面崩潰。怎麼走出這個怪圈?怎麼既救助個人又不干擾上帝規定的自然進化?目前還沒有辦法,依人類思想所能達到的水平,目前看不到希望,連一絲希望的閃光也沒有。不過,他笑道,我是個樂觀主義者,如果我的計算可靠,那麼我們還有兩萬年的緩刑期。相信兩萬年後的人類比我們要聰明得多。 他取下面具,瀟灑地把電子筆扔到講台上,走回了原位。在他發言時,趙先生一直處於亢奮狀態,兩眼灼灼放光,就像發現了獵物的純種尋血獵犬。他低聲說: 就是他!我來這兒,就是要對付這樣的妄人!資產階級的頹廢、反人道、社會達爾文主義,他算是佔全了。梅老師,我這就去發言。 梅茵擔心他的發言火藥味兒太濃,溫和地小聲說:趙先生,這是個自由論壇,只闡述自己的觀點,一般不進行相互駁難。 趙與舟不滿地看她一眼,我絕不能容忍這樣的邪教教義。 梅茵不想再勸他,但堅決地說:至少你不要在講台上罵人。 他勉為其難地答應道:好吧。 他走上講台,先做了自我介紹,但沒有照規矩戴上面具可能是太激動而忽略了。我是自費來這兒參加聚會的。他加重語氣說。聽眾對這句話沒有反應,他們都是自費來的,並不覺得需要強調這一點。只有梅茵知道他這句話的含意,這些年她對中國人的心理摸得很透了。對於平素一貫公費出國的這位老先生來說,強調這次是自費,那是隱晦地強調自己的犧牲精神和社會責任心,就像剛才對她所做的表白一樣。公平說來,自費來美國一趟,對趙先生來說確實是一種犧牲,他退休得早,工資不可能太高,看樣子也沒有其他賺錢門路,能花費兩千美元參加論壇,確屬不易。可惜的是,他不了解外國聽眾的理解力,算是俏媚眼做給瞎子看了。趙與舟接著說: 這個論壇的名字叫上帝與我同在,我覺得很不合適。這兒一向標榜為自由論壇,但這個名字本身就表達了某種傾向,這其實是對自由的一種桎梏。我早就听膩了目前西方科學界時髦的敬畏自然或敬畏上帝的論調,科學用上千年的努力才把上帝拉下馬,難不成又主動迎他復闢?不,我相信這種情況不可能發生。科學是天然正確的,一萬年來的人類文明史已經完全證明了這一點。儘管有這樣那樣的波折,但科學一直在幫助人類社會向上發展,誰能否認這一點?偏偏有這麼一些人,一邊享受著科學的恩惠,一邊卻又賣力地詆毀科學,這只能叫忘恩負義!他說得口乾,跑回原位拿了瓶礦泉水,旋即回到發言席上喝了幾口,接著說,剛才有一位妄一位可敬的先生說,醫學將讓人類在兩萬年後滅亡,他的觀點初看起來似乎頗具說服力,因為醫學的發展確實中斷了人類的自然進化,不過,不客氣地說,他的闡述只是詭辯,他所說的危機其實正是文明的進步!不要怕什麼有害基因的累積,科學即將發展出足夠精細的DNA操作技術,在嬰兒出生前就剔除有害基因;甚至還能對人類基因進行統籌設計,按照需要設計出新基因,比如,設計出能完全抗病的基因、能適應海底生活的基因、能適應太空生活的基因等等,從而實現人類的定向進化。毫無疑問,這種高效、定向的進化,與大自然隨機、效率低下的進化絕對不可同日而語。說句根本不算狂妄的話吧:隨著科學的發展,人類正在、並且必然代替上帝,而且會比他幹得更好。 梅茵不禁暗暗嘆服,這位有點神經質的老先生不僅思路相當清晰,口才也不錯。真理常常含有悖論,含有互相對立卻又都正確的兩極,就像磁鐵有兩極一樣。這位趙先生的發言雖然比較偏激,但他把那一極觀點所含的合理性做了淋漓盡致的發揮。當然從總體上說,她並不信服趙的觀點。科學是一把雙刃劍,而他的發言則只強調了其中的一個刃,是以偏概全。趙先生講了十幾分鐘,大家都聽得很認真。等到答疑時,剛才聖塔菲研究所發言的那人問: 誰來做上帝的上帝?也就是說,當你代上帝去決定人類定向進化的方向時,誰來最終判定:這個方向確實是走向天堂,而不是走向地獄? 梅茵暗暗點頭,這句話確實問到了關鍵。趙與舟稍稍一愣,隨即回答: 科學是天然正確的,關於這一點已經有人類萬年文明史的發展確證。再說,我們可以根據效果,隨時調整對基因的設計,隨時校正進化的方向,用一句中國話來說,就是用實踐來檢驗真理。他機敏地反詰,自然進化就絕對正確嗎?比如恐龍,它們經歷了數億年的自然淘汰,這是多麼殘酷的死亡之篩!好不容易進化出適應環境的身體結構,但環境又變化了,它們已經特化的身體不能適應新環境,最後只能導致自身的滅絕。 梅茵哂然微笑,覺得這位老先生的功力畢竟不夠,最後時刻顯得底氣不足;他的反詰雖然機敏,但並不厚重,缺乏足夠的說服力。第一,說科學天然正確,這只能算是宗教信仰,本身就是反科學的,因為科學發展的基石就是提倡對權威的反叛;第二,人類萬年文明史太短,它的統計數據根本不能用做論據也許下一個萬年是走下坡路,誰知道呢?第三,趙先生的最後一句實際上是在他的立場上做了讓步,從定向進化不情願地回到隨機進化上,他所說的根據效果隨時調整基因設計,從本質上說仍是隨機的。 梅茵不再注意他的發言,開始在與會人員中尋找義父說的那位齊亞·巴茲。長桌遠端的一個人似乎是他,三十七八歲,膚色稍黑,相貌和衣著都很普通,中等身材,偏瘦,屬於芸芸眾生中的普通一員,放在大街的人流中,你絕不會注意他。只有他的目光稍顯特別,冷靜、冷漠、冷硬,不與同屋人有任何目光交流,似乎刻意保持著一種自閉狀態。梅茵沒有猜錯,等那位饒舌的趙先生終於從講台上一下來,此人就走上講台開始發言了,他自我介紹說名叫齊亞·巴茲,是美國愛達荷大學生物系的病毒學家。 他發言的題目是《基因的本性》。 他說他剛走過美國幾個西部州,他的三個印第安朋友此刻正結伴重走印第安人歷史上的眼淚之路。這是一次溫和的抗議行動,是想提醒美國白人記住歷史的罪惡。他聲調冷漠地說: 不妨簡單地回顧一下歷史。 1607年,一些在英國受迫害的新教徒移民來到美洲,瀕臨絕境,印第安一個酋長的女兒波卡洪塔絲救助了他們,教他們種煙草、土豆和玉米。 1621年11月的第四個星期四,英國移民定出了感恩節這個節日,以感謝印第安人的幫助。他們的確以實際行動感恩啦!兩百年後,即1836年,白人羽翼已經豐滿,藉口保護印第安人,把他們全部趕出富饒的平原,圈禁在西部貧瘠的山區。實際上,大半印第安人甚至沒能到達圈禁地,就死在了西部荒涼的山路上,這就是美國歷史上有名的眼淚之路。美國社會的基石下埋著一百一十萬印第安人的屍骨,佔當時北美印第安人總數的百分之八十!今天的美國人非常痛恨希特勒對猶太人的種族滅絕,實際上希特勒哪裡比得上美國人呢,他們不,我們才是種族滅絕的祖師爺。到1854年,對印第安人土地的爭奪再次演化成大屠殺,為了保護子民不被殺光,當時印第安人的一個大酋長西思爾不得不接受白人的不平等條約,他給當時的美國總統富蘭克林這可是美國白人心目中的偉大總統!寫了著名的《天臨終之歌》,這是一個民族滅絕前的淒楚的輓歌,信中說:當最後一個印第安人在地球上消失了的時候,印第安人只能像飄過大草原的雲影一樣,留在人們的記憶中。噢,對了,我還忘了列舉另一件史實:早在十八世紀,當時的大不列顛北美總司令阿默斯特男爵就建議用天花來對印第安人進行滅族,他堪稱生物戰的偉大先驅。 1763年1月24日,一個聯隊長艾寇爾讓部下故意將己方天花患者使用過的毛毯,留棄給北美印第安人部落。這傢伙不但不認為這是應該隱瞞的醜惡行徑,還把它作為自己的功績,得意揚揚地記載在日記裡。印第安人由於缺乏對天花的特異免疫力,大批死亡,於是,白人軍隊借助天花和槍砲戰勝了北美大陸的原主人。 在列舉這些血淋淋的事實時,他的聲音一直保持著冷漠,語調沒有抑揚頓挫,活像一個朗讀歷史書的機器人。停了一會兒,他接著說: 這兒不是政治性的論壇,這些歷史事實我就不多列舉了。英國生物學家道金斯說:基因的本性是自私的,他說得對極了,也坦率極了;有些人說天道酬善,那是屁話!我那三位印第安朋友此刻正在進行溫和的抗議,有什麼用處?能讓美國人退出北美,把土地還給印第安人嗎?波卡洪塔絲的好心,換來的是她後代的基本滅絕;那些雙手鮮血的英國移民呢,卻乾淨利落地完成了盎格魯人的基因大擴張,完成了生存空間的大擴張,現在不僅成了北美的主人,還成了全世界的主人,可以洗淨手上的鮮血,戴上白手套,向弱勢民族施捨民主、人權、仁慈和善行了。其實我們不必單單責怪美國人,人類歷史整個就是一部屠殺史。歷史書蒙上了太多的漂亮偽飾,剝去偽飾,則全是血淋淋的真相。 他結束了發言,下面是例行的幾分鐘答疑時間,但沒人提問。他的發言太邪惡,在與會人中激起了明顯的敵意。並不是說他的發言是一派胡言,他列舉的史實大都真實。但正確的史實最後導出了什麼結論?實際上他是在公然宣揚民族仇恨,為民族仇殺罩上合理的外衣。梅茵真正體會到了義父對此人的評價:血腥味兒。沒錯,他的發言中確實浸著濃濃的血腥味兒。這種觀點在這兒明顯是沒有市場、不合時宜的,它算不上哲理性的探討,而更像恐怖分子的政治宣言。她想起義父說的:這人的思想與恐怖分子同源。義父說這話時大概留有餘地吧,這人有可能本身就是一個恐怖分子。 讓梅茵奇怪的是,他來這個論壇做這樣的發言,有什麼用意?她想起義父說過一句話:讓他為我所用,但不知道義父是什麼意思。 與會者都很寬厚,雖然對他抱有敵意,但沒人出來攻擊他。齊亞·巴茲在眾人冷淡的沉默中走回原位。他感覺到了周圍的敵意,但冷笑著不為所動。下邊又有幾個人發了言。論壇結束時,熟人們互相寒暄著離去,沒人理睬那位齊亞·巴茲,只有趙先生主動迎過去。梅茵聽見,他是在誇獎齊亞的發言,說他的觀點十分犀利,撕開了西方人的舊瘡疤,那可是他們有意無意隱藏著的楊梅大瘡!他說,聽對方的發言十分解氣,但我不得不告誡你,他嚴肅地說,你最後的結論太偏激了,太過頭了,甚至走到了危險的邊緣。 齊亞神色冷漠,聽著他喋喋不休。梅茵頗為趙先生的冬烘搖頭,縱然他天生好為人師,也得看看被教誨者的資質吧。齊亞這樣的觀點,是言語所能勸服的嗎?雖然趙先生是她的熟人,但她不想和他告別了,便徑直從他身後繞了過去。倒是齊亞看見她,撂下趙先生主動過來打招唿道: 您是代沃爾特·狄克森先生來參加論壇的吧?我看您坐的是他常坐的位置,也知道他有一個中國裔的女兒。 是嗎?我並不知道那是他的位置,我只是看到一個空位就坐下了。對,我是代義父來參加的,他生病了,我從中國回來看望他。 他曾是我的老師,是一個好老師,我從他那兒學到了很多有用的知識。請代為轉達我的問候和對他的謝意。 對,他跟我提到過你。等他出院後,歡迎你到我家做客,他的病情已經穩定了。 齊亞搖搖頭,來不及了,我已經決定回國發展,馬上就走。這是我在美國的最後一次社交活動。他補充道,實際上,就是今天下午的機票。 十年前,在巴阿邊界的山洞裡,齊亞·哈茲從阿布·法拉傑·哈姆紮手裡接過了撒旦的禮物。從那以後,他非常謹慎地做好了讓撒旦降臨人間的準備。十年的時間是長了一些,不過沒關係,經過充分發酵的複仇才更快意。十天前,電視上報導了鉤子大盜哈姆扎在巴阿邊境被美軍逮捕的消息,他知道該行動了。雖然哈姆扎被捕後不一定會供出他,但他必須做最壞的打算。這些年,有一個讓聖戰者臉紅的慣例:不少曾非常狂熱堅定的聖戰者,包括基地組織中地位相當高的人,在被美軍逮捕後卻很快屈膝向美國人提供秘密情報,出賣昔日的戰友。他們甚至比不上薩達姆,那個軟骨頭不敢率軍隊抵抗入侵者,躲在地洞裡像狗一樣被抓獲,但至少他在法庭上倒是死硬到底,直到被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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