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科幻小說 十字
十字

十字

王晋康

  • 科幻小說

    類別
  • 1970-01-01發表
  • 235656

    完全的
© www.hixbook.com

第1章 第一章

十字 王晋康 55929 2018-03-14
柯里亞·斯捷布甚金下午很早就下班了,照例要到公寓附近一個小酒館裡去灌伏特加。蘇聯解體的陣痛還遠沒有過去,他所在的威克特病毒學及生物工藝學國家研究中心仍處於半癱瘓狀態。昔日的科學精英們都變成了新時代的窮人,他們比乞丐們強的是,不管怎麼說那份微薄的工資還是穩定的。很多技術骨幹離開這兒到國外發展,或回到處於歐洲部分的俄國大城市,像莫斯科、彼得堡等。他沒有走,但妻子很決絕地帶著兩個孩子離開了他。在娜塔莎走後的這半年裡,他總是到酒瓶中尋求安慰。不過伏特加對他並不管用,可能是科學家職業性的清醒吧,即使喝得酩酊大醉,心中最深的某個地方仍然清醒著並尖銳地疼痛著。好心腸的恰達耶娃所長勸他: “柯里亞,想開點。幸虧娜塔莎是回到莫斯科,如果是到基輔或明斯克就更糟糕——他們一夜之間就變成外國人了!”她罵了一句粗話,“這都是什麼事啊。”

所長的勸慰只能讓他內心的疼痛更尖銳。對於他們這代人來說,無論是家庭、生活還是理想,都已經摔得粉碎,再也不可能複原了。 他快到家時看見了前邊有一個女人,雖然是背影,也能看出她風姿綽約,身材性感,走路富有彈性,穿一件米色風衣,長褲,一頭黑亮的長髮披落在風衣上。現在是新西伯利亞的初秋,這身穿著多少單薄了一些。這會兒她在問路,顯然不會說俄語,因為她手裡舉著一張問路的紙片,用指頭指點著。被問的人是一位身軀肥碩的老太太,認真看過紙片後,用手比劃著指著前面。那個女人謝過老太太,繼續往前走。斯捷布甚金這會兒能看到她的側影,銀灰色的高領毛衣緊緊裹住她高聳的胸脯,大約30歲出頭,正是女人最成熟的年齡,面龐清秀,是一個黃種人。斯捷布甚金依感覺猜到她可能是中國人,這兒離中國的新疆很近,中國人(主要是倒爺們)的身影在新西伯利亞已經是常見的街景了。當然,這位女士和那些倒爺們顯然不屬於一個層次,看來是受過高等教育的知識分子。

不幸的是,有五個光頭黨早就瞄上了這個獵物。這會兒他們從斯捷布甚金身後追過去,把她團團圍住,五把匕首在她眼前晃動,為首的高個子光頭用英語命令她掏出財物。斯捷布甚金在他們後邊猶豫著,不知道該不該挺身而出,當一次救美的英雄。這些年,當蘇聯這棵從樹心腐朽的大樹忽然倒下後,樹身上飛快地長出很多毒蘑菇,甚至比這個國家腐朽的速度還要快。比如這些種族主義的光頭黨徒已經從莫斯科、彼得堡等大城市飛快地蔓生到了這兒。其實光頭黨徒只是疥癬之疾,問題是整個俄羅斯民族的精神狀態也好不到哪兒去。記得不久前某民意調查公司在全國做過一次廣泛的調查,其中一個問題是問俄國人現在“最恨哪個國家”,頻次最高的答案竟然全是一些三流小國,像格魯吉亞和波羅的海三國,而不是——比如美國、英國或德國,因為正是那幾個小不點兒國家的獨立和挑釁最使俄國人感到屈辱。一斑而窺全豹,這個調查結果很使斯捷布甚金搖頭,偉大的俄羅斯失去了泱泱大國的氣度,失去了全球的眼光,成了短視狹隘、只知道睚眥必報的小市民了。

光頭黨則是從這種社會土壤中長出來的毒菌。 剛才指路的老太太看到了這位女士的險境,猶豫很久,最終還是搖搖頭走開了,她可不敢惹這些凶橫的光頭黨徒。斯捷布甚金沒有走。作為一個紳士,他不能眼看這位女人受欺負,不過貿然上去干涉相當危險。光頭黨與其說是政治意識的黨,不如說是種族主義加流氓無賴的大雜燴。他們施暴的對象主要是有色人種,但對防礙他們行事的本國同胞,他們在捅刀子時也絕不會手軟。斯捷布甚金暫時站在圈外觀察著。被圍在中間的那個中國女人還算鎮靜,表現得很順從,按幾個暴徒的指令,皺著眉頭把皮夾子掏出來。她正要往外掏錢,為首的高個子噼手奪過去。女人用英語大聲說: “請把我的護照留下!” 高個子掏出現金,把護照連同空皮夾遞還給她。斯捷布甚金看著事態發展,不打算上去干涉了。破財免災吧,估計那女人被搶的現金不會太多。中國人在這兒的名聲不好,他們常用假羽絨服和假酒騙取俄國人高質量的毛皮,又把中國國內的惡習帶到俄國,無論在那兒都習慣用錢來打通關節,結果俄國警察們飛快地學會了要賄賂,尤其是對中國人。有時警察在街上攔著一個中國人,不說任何原由就會伸手要你的皮夾子,不過在搜完現金後,總會返還足夠打的回家的零錢,由此證明警察畢竟比光頭黨的層次高一些。中國人在這兒已經學會了出門不多帶現金。

但那伙兒暴徒搶到現金後並沒有罷休。高個子猥褻地笑著,上下打量著那女人,說:這娘們儿很俊俏啊,陪咱哥幾個玩玩吧。他是用俄語說的,知道那女人聽不懂,又用英語重複了一遍。其它四個人也都淫蕩地笑著,慢慢逼過去,把那女人圍到牆角。那女人非常憤怒,用英語大聲喊: “幹什麼!你們要幹什麼!我要喊警察了!” “警察”這個詞對那幾個人沒有絲毫威懾力,他們繼續逼過去,女人被他們死死地擠在牆角,一動也不能動。斯捷布甚金嘆口氣,知道自己不得不干涉了,明知道危險也顧不上了,總不能眼看一個外國女人在俄國的大街上受辱吧。他快步上去,大聲喊: “住手!你們住手!” 五個暴徒沒有打算住手,他們回頭看看,很熟練地分出兩個人來對付斯捷布甚金。這倆人看斯捷布甚金身材單薄,鬍子多天沒刮,是個比較潦倒的知識分子,沒把他放在眼裡,只是威脅地晃著尖刀,逼他止步。其餘三個人仍圍著那女人,用刀逼她脫衣服。斯捷布甚金冷眼瞪著這夥兒人渣,怒氣抑止不住地冒出來,難道俄羅斯真要變成這些人渣的天下?他橫下心,豁上被捅幾刀,也要同他們打一架。就在這時,那個女人忽然有了很突然的變化。在此之前她風度冷艷,像是冰雪中一朵梅花,即使身處險境也一直保持著尊嚴。這時卻忽然換了一臉媚笑,浪聲浪氣地說:

“不就是想玩玩吧,何必動刀動槍,我也很想嚐嚐俄國小伙兒的味道呢。走吧,領我去一個合適的地方。” 斯捷布甚金很感意外——她這會兒的行事和剛才的形象反差太大了,莫非她本來就是個專做皮肉生涯的女人?除了高個子光頭,其它四個暴徒聽不懂她的話,但那種浪笑是不用語言的。他們同樣覺得意外,疑惑地看著他們的首領。高個子用俄語向其它人翻譯了女人的話,幾個人都笑起來,手中的刀自然也垂下來。那女人又主動向前,親密地摟住高個子和另一個人的脖子,低聲說著什麼,眼睛則一直看著斯捷布甚金這邊。忽然——斯捷布甚金的反應趕不上事態的變化,聽得一聲悶響,那倆暴徒的腦袋狠狠地撞在一起,女人又迅即把這兩人用力推向第三個,把那人也砸倒在地上。轉瞬間,五個暴徒倒了三個,而且其中兩個顯然已經休克。這邊正用刀逼住斯捷布甚金的兩人,連同地上沒有休克的那人,都愣住了,呆呆地看著那個女人,與其說是驚恐,不如說是還沒理解事態的劇變。那個女人表情冷肅,剛才淫蕩的笑容一掃而光,聲音冷硬地說:

“我是中國人。誰想再來試試我的中國功夫?” 斯捷布甚金聽出來她說的是美式英語,非常標準,沒有夾雜任何口音。眼看風雲突變,形勢轉危為安,斯捷布甚金長出一口氣,欽佩地看著這個機變和武功超群的女人。餘下的三個暴徒仍然木立著,看來沒聽懂她的話,斯捷布甚金便把這段話翻譯成俄語: “這位女士說她是中國人。她說,如果你們還想試試她的中國功夫,儘管上去;如果不想試,就攙上這倆畜生,快他媽滾蛋吧。” 三個暴徒慌慌張張地架上被撞暈的那兩人,狼狽地逃走,那女人喝一聲: “把我的現金交出來!” 斯捷布甚金被提醒,走過去,在高個子暴徒的口袋裡搜出一疊鈔票,遞給受害者。鈔票為數不少,有少數盧布,其餘是人民幣和美元。幾個暴徒狼狽地逃跑了,那女人把錢裝入皮夾,向斯捷布甚金伸出手:

“謝謝你不顧危險出面救我。”她笑著說,“你讓我看到了一個真正的俄羅斯男人。” “不必客氣,是個男人都應該做的。這些人,”他指指那幾個人的背影,“是國難時期泛上來的渣滓,別拿他們來看俄國人。” “我知道。中國也是一樣的。禁錮了那麼久,一旦開放,社會底層的渣滓全浮到最上面了,比如來俄國賣假貨的那些敗類。你也別拿他們來看中國人。我看到有些俄國商店門前掛著牌子:本店保證沒有中國貨。這個告示真讓我臉紅。不說他們了,真的謝謝你。” “謝什麼啊,其實我沒幫上忙,反倒是你讓我免受傷害。你的中國功夫真厲害。” 女士笑了:“唬他們的。我倒是在美國學過兩年跆拳道,偏偏不會一點兒中國功夫——我曾到李連杰在美國開的武館去拜師,但李那時已經把武館撤了,改成招待所,專門做中國代表團的生意。他為啥改行?聽說有些黑人總去找他比武,都是狗熊一樣的身板,身單力薄的李連杰不是他們的對手。所以——中國功夫並不像電影上渲染的那麼厲害。”她已經看見斯捷布甚金胸前的十字架,“也許我要找的就是你?威克特中心的病毒學家,柯里亞·斯捷布甚金,住這條街的32號。”

斯捷布甚金也看到了她胸前的十字架,與自己的十字架完全一樣,那是組織成員的標誌。他不由心中一沉:去年他向教父承諾干那件事,現在那位遠在美國的教父派信使來讓他履約了。問題是他自從答應之後就開始後悔,想法反反复复,一直為此苦惱和矛盾著。他倒不是已經決定反悔,遠沒到那一步,但至少是非常猶豫。那件事太嚴重,弄不好,就是幾十萬、幾百萬、甚至上千萬條人命啊。如果他對教父履約踐言,他不敢確認自己行的是天使之善還是魔鬼之惡。 他點點頭:“對,我就是你要找的人。跟我來吧。” 斯捷布甚金的住家位於一幢舊樓的二樓。斯捷布甚金打開燈,說:“請進。不必脫外衣了,屋裡沒有暖氣。” 梅茵打量著這間屋子,房間很大,有200多平方米吧,屋里相當陰冷。天花板很高,大概有三米五以上,讓住慣了中國式房屋的人感到一種空曠感。房屋和家具的用料都很厚重,包括俄羅斯風格的雕花門、雕花椅子、和雙層窗戶的雕花內窗。廚房是開放式的,吧台上放著一個俄國式的大荼炊,屋角堆著很多空酒瓶。電器很少,也非常舊,客廳的一台電視從外觀上看大概是14寸黑白的。屋裡隨處扔著一些書籍,家具上都落了一層灰塵。屋子整個給人的印像是:這兒曾是一家檔次不低的俄羅斯風格的住宅,但現在比較破落,比較凌亂,缺少女性的滋潤。斯捷布甚金問客人:

“咖啡還是綠茶?” “白水。我習慣喝白水。” 斯捷布甚金看看她,到水龍頭上為她接了一杯水。梅茵問: “夫人和孩子呢?聽教父說,十年前他拜訪過你家,你有一個漂亮的妻子和一對5歲的雙胞胎,他還託我向娜塔莎問好呢。” “娜塔莎和我離婚了。國家解體之後,她堅決要回莫斯科,她父母家在那兒。”他苦笑著說,“孩子們都帶去了。她說孩子們在那兒的成長環境要好一些,我也同意了。” 梅茵端著茶杯,看看他,小心地說:“對不起,我不該提起這事的。”斯捷布甚金無所謂地揮揮手。 “你為什麼不跟妻子一塊兒去?” “我已經43歲,再改學端盤子已經太晚了。我不願放棄自己的專業,我想它總會有用處的。”他轉了話題,“還沒問你的芳名?”

“中文名字是梅茵,英文名字是凱西·梅。” “剛才在街上時,你說你是中國人?但我看你的美式英語非常地道,像是你的母語。” “不,我不是中國人,從法律上講我是美國國籍。我是孤兒,老家在中國的哈爾濱,兩歲時父母死於鼠疫,我被美國父母認領,從10歲到25歲在美國生活和上學。讀完碩士後我回到中國定居,並且不打算離開了。所以從內心講,我是一大半的中國人吧。”她補充一句,“回中國發展是我美國父親的意見,也是我個人的意願。我已經回中國9年了。” 這麼說,她的年齡是34歲,這位女士看來不在乎別人知道她的年齡。斯捷布甚金點點頭:“噢,是這樣。” 梅茵接著剛才的話題:“你剛才說得對,相信你的專業很快會重新派上用場。文革期間我是在中國,雖然年齡小,耳聞目睹的情形已經夠慘了,那場劫難絕不亞於蘇聯解體。不過中國已經從劫難中走出來了。俄羅斯是那樣偉大的民族,絕不會長時間沉淪。至於這兒,新西伯利亞,雖然偏僻一些,但它是俄國科學的重鎮。科研力量佔全俄國的三分之一強,有很多像你這樣世界一流的科學家。我敢肯定,很快它就會重新萌發生機。” 斯捷布甚金搖搖頭:“但願吧。不過,現在科技發展這麼快,只要再荒廢幾年,像我這個年紀的科學家就會徹底落伍,甭想再回到科研第一線。” “不會荒廢太久的。柯里亞,說心裡話,我非常佩服俄羅斯民族,單說400多年前,15世紀後半葉,你們從蒙古人的鐵蹄下解放,剛剛有了國家的雛形,那時還是莫斯科大公國吧,就橫跨幾千里蠻荒之地開拓了西伯利亞東部,這種氣魄漢民族絕對比不上。”她笑著說,“雖然你們把海參崴變成了符拉迪斯沃克,讓中國人心裡不大舒服。” “很感激你的寬心話,今晚我肯定會睡得香一些。你——是代教父來取那樣東西?” “對。” 斯捷布甚金坦率地說:“可惜我還沒打定主意給你——沒錯,我許諾過教父,但後來我後悔了。我是個失信的懦夫、小人,是不是?”他苦笑著,“我想教父一定會嚴厲地懲罰我。在這之前,從來沒有哪個帶上了這具十字架的人敢違逆他。” 梅茵稍稍愣一下,很快恢復平靜,搖搖頭說:“教父只以他的睿智和人格力量來領導組織,從來沒有、也不會濫施懲罰。你這樣說我很難過。” 斯捷布甚金有點臉紅。平心而論,他這樣評價教父是不公平的。自從妻子和兒女走後,他的情緒一直很糟糕,說話常常過於尖刻,他知道這一點,問題是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梅茵溫和地說: “其實我來之前教父曾說,他非常體諒你的難處——無論是心靈上做出決斷的難度,還是具體行動的難處,還有你這樣做了之後處境的艱難,他都非常理解。畢竟在美國亞特蘭大的也有同樣的東西,但他就沒辦法得到。” 斯捷布甚金冷笑著:“在俄國就容易多了。國難當頭,一切秩序都破壞了,到處混亂不堪,正適於我們來混水摸魚。” 梅茵看看他,平靜地說:“對,是這樣。不過,我們的動機是純潔無私的。” “我非常願意相信這一點。只是——在我眼裡,戈爾巴喬夫也是個動機純潔的好人,但同時也是毀了俄羅斯的罪人。還有那些建議蘇聯休克療法的西方經濟學家,他們沒治好這個國家的病,反倒讓她更加病入膏肓。現在很多俄國人相信,這件事情整個是一樁驚天大陰謀,是西方知識分子處心積慮的聯手行動,是要替美國除去世界上唯一的對手。我個人不持這種觀點,我相信那些西方思想家們的動機是純潔的——但這並不能減輕他們的罪孽。” 梅茵不快地問:“你是說,我們的行動也是這樣” “我什麼都沒說。我不想拿上邊的例子來簡單類比。不,咱們打算幹的那件事,比蘇聯解體還要深刻,它牽動的是一張天網,說它是人類與上帝的角力也不為過。可我只是一個凡夫俗子,沒有足夠的智慧來確認這件事該不該干。” 梅茵忽然笑了:“這個話題先打住吧。已經到晚飯時間了,能不能賞我一頓晚飯?這位可憐的女人已經飢腸轆轆,午飯的能量都用到那倆光頭黨的腦袋上了。” 斯捷布甚金拍拍腦袋,歉然說:“失禮了失禮了,我把吃晚飯這個茬全忘啦。告訴你,自從娜塔莎和孩子們走後,我基本沒有正經吃過晚飯,總是臨睡前灌幾瓶伏特加或啤酒完事。你稍等一會兒,馬上就好。” 他到吧台後的開放式廚房裡忙活,梅茵則留在沙發上,捧著一個空茶杯愣神,她來前可沒估計到斯捷布甚金是這個態度。據她所知,教父派她來之前曾事先告知過斯捷布甚金,當時他並沒有表示拒絕呀。現在看他的態度,也許自己這一趟不得不空手而回?不過她不會退縮的,一定想盡辦法來完成教父的囑託。 晚飯很快好了,按俄國今天的標準來說相當豐盛,蔬菜沙拉,薰豬肉,紅蘿蔔湯,主食是土豆條和麵包,最後上了一道印度綠茶。晚飯時兩人都有意避開了剛才的話題,斯捷布甚金問中國文革和改革開放的情況,梅茵簡略地回答了,然後一直大談俄羅斯,談俄羅斯的文學和藝術,談俄羅斯知識分子為民請命的歷史傳統和殉道者的風骨,談肖洛霍夫、索爾仁尼琴和帕斯捷爾納克,列賓和列維坦,柴可夫斯基和格林卡,談西伯利亞的廣袤、博大和迷人。她也向斯捷布甚金請教,俄國的東正教與天主教(及新教)到底有什麼區別,她說她在美國時也去教堂做禮拜,但從未接觸過東正教。斯捷布甚金說: “有很多細微的差別,不是幾句話能說清的。先說說基督教的幾種十字架。天主教徒和新教徒們佩帶拉丁式十字架,下支較長,與你我現在帶的十字架類似。東正教的十字架又稱希臘十字架,四條臂是等長的。” “這一點我知道。” “我再說一條區別,可能你比較感興趣,就是幾種教派在思想傳統上的差異。” “什麼差異?” “東正教自我標榜:它永遠不會被科學進步所脅迫,不會改變基督信仰來遷就科學發現;天主教——當然是在反思了對伽利略、布魯諾的迫害之後——則讚揚人的理性,隨時把人類思想的進步和科學的進步納入教義中,例如13世紀的神學哲學家托馬斯·阿奎那就把亞里士多德哲學融進天主教裡,今天的梵蒂崗也主動採納相對論和宇宙大爆炸理論。所以,雖然身為俄國人,但我認為東正教太僵化了,缺乏天主教或新教的自我更新能力。”他笑著說,“我不大上教堂,科學城裡的其它科學家大抵同我一樣。” “你說得對,僵化即死亡。基督教在接受科學,其實科學何嘗沒有回過頭來接受上帝?至少在醫學領域裡,科學家們發現,現代醫學的成功雖然讓人眼花繚亂,其實是很膚淺的,根本撼動不了進化之路的根基,那條路——上帝在四十億年前就建好啦。” 晚飯結束,又回到沙發上時,梅茵已經考慮成熟了,把話題拉回到那件事上: “柯里亞,咱們回到正題上吧。你知道的,各國政府和科學界都一再催促,要把那個玩意兒徹底銷毀,以免它萬一逃出魔瓶,造成彌天大禍。他們擔心CDC和威克特的魔瓶雖然有重重禁錮,還是不夠保險,不能絕對可靠地禁錮那個撒旦。可是,一旦真的實施銷毀,這種寶貴的生命就永遠不能複生了。這就牽涉到教父一直宣揚的觀點——人類有無權力擅自判定哪個物種是敵對物種,並褫奪它們在自然界生存的權力。教父,還有其它有遠見的同仁們,已經盡力化解了醫學界的幾次銷毀動議,但不敢確保下一次還能阻擊成功。所以——雖然這句話可能刺傷你——也許俄羅斯的混亂是我們唯一的機會,失去後就只能後悔了。” 斯捷布甚金要說話,梅茵及時截斷他的話頭:“來前教父對我很鄭重地說過一句話,當時我還不太理解呢。他說:決不要勉強你做你不願做的事情。所以,我不會勉強勸你的,更不會代教父行使什麼懲罰。你自已來作決定吧。不過,”她笑著說,“剛才你說,你還沒有拿定主意,那至少我還有一線希望。我想在這個城市住上幾天,直到你做出最後的決定為止。你不反對我這樣做吧。你放心,在這段時間裡,我一定比伏爾加河的鮭魚還要安靜,不會多嘴多舌來煩你。” 斯捷布甚金笑著點點頭。這個中國女人——美國女人——既迷人,又有親和力,有她陪伴在身邊應該是一件樂事。他問: “住處安排了嗎?如果你願意,可以住我這兒。” 梅茵很高興,打量著這套空曠的房子:“我正等著你的邀請呢。俄國飯店的服務實在不敢恭維,一晚上200美元的價格也太黑。正好你看來需要一個女人來整理房間,我還能讓你嚐嚐中國式的飯菜。跟你吹吹牛吧,我對中國和西方廚藝都相當拿手的。我打算用這些服務——保洁工兼廚師——來付你的房租,行不行?” “好,一言為定。不過我事先警告你,俄羅斯男人個個都是色中餓狼,至少在美國英國的間諜小說中常常這樣描寫。”他笑著說,“當然你不會害怕,你有中國功夫。” 梅茵笑道:“你大可不必擔心你的腦袋。在你這兒我不怕露底:今天那場表演是被逼出來的,中國的一句老話,兔子急了還知道咬人呢。而且那完全和中國功夫無關,只是因襲一個俄國人的故智而已。知道柯楚別依嗎?” “柯楚別依?不知道,似乎有點耳熟。” “哈,你對俄國歷史掌故的了解還不如一個外國人!他是蘇聯內戰時期一個草莽英雄,與夏伯陽齊名——夏伯陽你總該知道吧。”斯捷布甚金難為情地點點頭,說夏伯陽的名字我是知道的。 “柯楚別依有一次被白軍逮捕,在法庭受審,就用這種方法把兩個法警撞暈,越窗而逃。一部同名電影在中國曾經很流行。我小時候看過,是在鄉里看的,大風吹得銀幕凸起來,把法庭上的柯楚別依變成了大肚子孕婦。所以我印像很深,記下了這個鏡頭。剛才湊巧用上了。” 她雖然說得輕描淡寫,但斯捷布甚金知道事實並非如此。不管她有沒有中國功夫,只說她敢在五把匕首的包圍中突然出手,一般男人就做不到。他笑著說: “很好,你這麼一露底,我若是想幹某些壞事時,就會膽大一些。” 他把女兒的房間稍稍收拾一下,讓梅茵住下。晚上兩人道過晚安,分別回房間睡覺。斯捷布甚金躺在床上,一直睜大眼睛看著天花板。隔牆那個女人很會來事,行事頗有分寸,但她這種“溫和的等待”對自己仍有極大的壓力。她越是“像魚一樣安靜”,恐怕越難拒絕她的要求。自己到底該怎麼辦?橫下心來履行對教父的許諾,還是橫下心來拒絕?他嘆一口氣,決定先不忙做出最後決定。就讓這位梅女士多等幾天吧,畢竟這是個迷人的女人,有她多陪幾天,主人絕對不會反感的。 第二天斯捷布甚金回家,梅茵微笑著迎接他:“回來了?我馬上炒菜,菜料早準備好了。” 屋里大大變樣了,收拾得井井有條,窗明幾淨。凌亂的雜物書籍都已經歸位,酒瓶清出去了,地板擦洗過,打了臘。尤其讓他想不到的是,他收起來藏在書櫃抽屜裡的全家合影也被梅茵找出來,重新掛在牆上,娜塔莎、兩個孩子、還有年輕的自己,都在鏡框裡含笑注視著他。斯捷布甚金被梅茵的心意感動了,默默地看著這張合照,回憶起那些失去的美好時光。他來到廚房裡,這兒也變了,亂糟糟的碗碟都洗淨歸位,增加了中國式的炒鍋、各種中國式的調料、醬油、醋、味精等。斯捷布甚金一件件拿起來,很感興趣地打量著,因為俄國人做菜從來不用這些雜耍的。梅茵正熟練地顛著炒鍋,香氣撲鼻而來。她邊炒菜邊高興地說: “今天我跑了很遠,才找到一家中國商店,把這套家甚和調料品配齊,你就等著欣賞我的手藝吧。” 斯捷布甚金從後邊欣賞著她活力四射的背影,幾乎克制不住摟抱她的願望。 菜上桌了,四個盤子,梅茵介紹說分別是宮保雞丁、清蒸鮭魚、西紅柿炒蛋、炸洋蔥圈(最後這道菜是按美國方式做的),湯是百合蓮子湯,酒是青島啤酒。 “好吃嗎?” “非常好,色香味俱佳。” “不必跟我來外交辭令,說真話。” “確實是真心話,飯菜真的很好。” 梅茵滿意地笑了:“那我每天——在你趕我走之前——給你做,保證每天的飯菜不會重樣。” “我怎麼會趕你走?不過,這樣下去你要把我慣壞了,你走後我咋辦?” “那就跟我走吧,跟我到中國的武漢去定居和工作,那兒的各類小吃才叫絕呢,肯定讓你樂不思蜀。只是那兒很熱,是中國有名的火爐城市,你們俄國人不一定受得住。” 斯捷布甚金笑笑沒接腔,梅茵也沒往下說。飯後斯捷布甚金說: “明天是雙休日,我要到別墅去幹農活,如今俄國人都在別墅種一點菜來貼補家用。你去不去?那兒有原汁原味的自然風貌,很漂亮的。” 梅茵笑著說:當然去!我巴不得有這樣的機會,真正貼近俄國的大自然。 第二天斯捷布甚金駕著破舊的拉達前往別墅。別墅離市區有40俄里,沿途盡是茂密的樺樹林或黑松林,公路像是淹沒在林海中。汽車疾駛時,林濤聲和清新的氣味撲面而來,常常有一隻松鼠大模大樣地橫穿公路,紅嘴鷗和金翅雀在枝頭鳴囀。俄羅斯科學院西伯利亞分院的各個研究所就分佈在這一帶的原始森林中,有如浮在林海中的幾粒珍珠。這兒是森林中的城市,城市中的森林,這般空間上的奢侈,在中國是難以相像的,在美國也比不上。個把小時後他們到達斯捷布甚金的別墅,它是在森林邊緣,一幢異常破舊的平房,窗戶都壞了,用木條釘死成斜十字。屋裡也很亂,似乎一千年沒住人了,只有一間房間相對完整和乾淨些,有簡單家具和床具。別墅旁有一塊菜地,面積不小,但經營得十分粗放,茂盛的雜草叢中長著一些胡蘿蔔和土豆。梅茵取笑他: “柯里亞,你種的野草長勢很好啊,可惜裡邊夾著幾棵菜苗。” 斯捷布甚金難為情地笑著,他的空閒時間有限,主要是不擅長也沒心思搞園藝,一向都是廣種薄收。梅茵脫下風衣,挽起袖子,風風火火地干起來。他們先刨出土豆,裝到拉達車的後備箱中;再為胡蘿蔔除草,澆水。梅茵有20幾年沒幹過農活了,但畢竟從小在中國農村長大,童子功還沒丟,一天下來,這塊菜地已經像模像樣了。 午飯和晚飯,兩人用帶來的麵包和啤酒對付了兩頓。晚飯後斯捷布甚金說:走,乾了一天,到河裡沖沖澡吧。他駕著拉達跑了十幾俄里,這兒林木完全消失了,是一望無邊的草地,一條小河橫穿而過,河水異常清澈,平靜無波,碧綠的水草柔曼搖曳,岸邊綠草如茵,點綴著紫色、藍色和鮮黃色的野花。放眼望去,四野完全沒有人跡和人工建築,原汁原味的自然風貌讓梅茵心醉神迷。別說在中國,就是在美國,這樣絕對純淨的原始風光也不多見。斯捷布甚金脫去外衣,只剩下一條短褲,說: “娜塔莎的游泳衣我帶來了,在後座上,你去換上吧。不過這個季節水很涼,不知道你能不能受得住。” 他跑過去,縱身跳入河裡。河水冰涼,他哇哇叫著,奮力揮臂游泳。等他從對岸遊回,不由愣了,梅茵已經縱入水中,不過沒有穿娜塔莎的泳衣,而是全身赤裸。她從容地揮動手臂,身體在清澈的河水中纖毫畢現。她游近斯捷布甚金,不在意地解釋道: “在美國我習慣裸泳,回中國後這個愛好被截斷。今天忍不住了——在這樣美麗的伊甸園裡。” 斯捷布甚金的目光被她的身體吸住,無法挪開。他自嘲地說:“梅,昨晚你已經知道,我是個很有自製力的好男人,可眼前的誘惑實在太強大了。” 梅茵仍不在意地說:“那就不要抑制你的天性。男女之樂是上帝的恩賜,我不會拒絕它。” 有了這句話,斯捷布甚金立即興奮地游過去,把她迷人的身體緊緊摟住。 他們在河裡游了一會兒,游到身體發熱,斯捷布甚金抱著她回到岸上,把她平放到綠茵地上,梅茵攀著他的脖子,把他拉到自己身上。雲雨中斯捷布甚金多少有些奇怪,這位看來非常開放的美國女人似乎對性事並不熟悉,而且一直皺著眉頭,似乎在忍受著劇烈的疼痛,她用力摟著斯捷布甚金,指甲陷進他嵴背的皮膚裡。很快斯捷布甚金知道了原因,他從梅茵身上下來,側著臉,奇怪而迷茫地看著她。梅茵笑了: “怎麼啦?你的眼神好奇怪。” 斯捷布甚金確實非常迷茫。最初見梅茵時,曾見她用淫蕩的笑容來迷惑那幾個光頭黨,剛才她又毫不在乎地裸泳。這些行為給他的印像是:這是一個在性問題上非常開放的女人。但—— “梅茵,我沒想到你是處女。” 梅茵笑著說:“對,33歲的處女,在當今的世界上,恐怕是非常稀有的物種了。” 斯捷布甚金的表情有點兒沉重:“梅茵,我真的沒有想到。” 梅茵有些氣惱,尖刻地地說:“幹嘛呀,看你心事重重的樣子。怕這個處女訛詐你?逼你為她的一生負責?不要想得太多,我從來不是禁慾主義者,只是這些年來忙於專業,也碰巧沒遇上讓我動心的男人。” 斯捷布甚金嘆口氣:“眼前這個倒霉的男人肯定也不夠格。” “不,你就是讓我動心的真正的男人——外表雖然有些潦倒但充滿陽剛之氣,目光中微含憂鬱但顯得深沉。而且,第一次見面你就表現了崇高的騎士風度,不顧生命危險,拯救一位弱女子於危難之中。”說這些話時她帶著笑謔,但在說下一句話時把笑謔收起了,“你不光是俠膽騎士,還是盜取天火的普羅米修斯。” 斯捷布甚金當然知道後一句話的內在含意,再次嘆息一聲,不說話了。梅茵把他拉回自己身上,輕聲說: “來吧,你讓我第一次嚐到那種快樂,繼續吧。” 在剛才的破瓜之痛後,她真的完全放鬆了,心情愉悅地配合著斯捷布甚金,輕吟慢唱,鏡湖蕩舟。後來兩人都乏了,緊緊擁抱著淺睡了片刻。不過即使在淺睡中斯捷布甚金也是心緒複雜。他對身邊這個行事果決的女人既迷戀,也有相當的懼意。這人絕不是個凡女子,想想她在光頭黨幾把尖刀的包圍中敢於突然出手,再想想她為了完成教父的命令,不惜放棄堅守33年的處子之身來引誘他——她說不會勉強勸自己對教父踐諾,但實際上是在無聲地引誘他,是用男女情愛在自己內心的天平上加了一顆很重的砝碼。斯捷布甚金對教父也滋生了懼意,他用什麼魔法,讓梅茵這樣出色的女人,心甘情願地聽他的命令?教父確實是有魔法的,斯捷布甚金與他只有一面之交,僅僅一個晚上的深談,教父讓他同樣是心甘情願地加入了十字組織,並答應冒身敗名裂的風險去盜取那個東西。雖然後來他後悔了,猶豫了,但——看來他現在難以拒絕梅茵。 只是,為教父乾了那件事後,他在這個世上恐怕就沒有立足之地了。 他半支起身,默默觀察著梅茵。梅茵睡得很香,這會兒離開了男人的懷抱,大概感到涼意,下意識地縮緊身體,向這邊湊湊,再次偎緊他的身體。看著她蜷曲的光滑裸體(像昆蟲的幾丁質外殼一樣光滑),不知怎的,他突然聯想到螳螂。螳螂交配時,雌螳螂會扭過頭吃掉雄螳螂的腦袋,所以所有雄螳螂的性愛都同死亡緊緊相連——自己的命運大概也是如此?但即使這樣想著,他對雌螳螂並無厭惡。作為生物學家,他超越了普通人比較膚淺的愛憎觀和道德律條。螳螂的這種習性有利於種族的延續(沒有腦袋的雄螳螂在一段時間內反而有更強的性能力),所以雌螳螂的殘忍雖然不符合“人道主義”,但符合“天道”。 教父之所以能讓他膜拜,也是因為如此——他的教義雖然過於鋒利,甚至有點殘忍,不符合被人類奉為圭臬的人道主義,但確實符合天道。 梅茵被他驚動,眼波朦朧地向四周掃視一圈,馬上真正醒了,笑著向他伸出手,拉著他坐起身,把後背偎在他懷裡,她的嵴背和臀部帶著森森涼意,胸前雙乳像蘋果一樣圓潤,閃著亮光。她打量著周圍的風光,低聲說: “天哪,這兒真的太美了,太美了,非常靜謐莊嚴的美,沒有絲毫煙火味兒,沒有一點斧鑿的痕跡。我告你說,這兒就是聖經中的伊甸園!你是亞當我是夏娃,咱們還沒來得及從智慧樹上偷果子吃呢。” 斯捷布甚金吻吻她的乳胸:“沒有吃智慧果,所以不知道裸體是可羞的。” “沒有智慧也就沒有心靈的痛苦。” “為了遠離人類的原罪,請警惕蛇的誘惑!” 兩人都笑了。 “我這一輩子都忘不了今天。”梅茵笑著宣布,“退休後我一定到這兒來隱居。你歡迎嗎?” “當然歡迎,但我可不敢奢望。” 梅茵扭頭看看他:“那是退休後的事,先不說它。至於現在,我勸你跟我走吧,”她再次邀請,“我是認真的,武漢病毒研究所肯定歡迎你這樣的精英。而且——你是我第一個男人啊。告訴你吧,我基本上是個守舊的女人,對我的'第一次'很看重的。如果你和娜塔莎能夠复婚,那我為你們祝福。如果不行,你就成全我的心意吧。”她笑著說,“我是不是表現得太急切了?本來應該是男方開口求婚的。” 斯捷布甚金把她摟緊,吻吻她。這種前景確實讓人心動,可惜他已經過了天真的年齡,把事情看得太透。像梅茵這樣冷靜練達的成熟女人,不會在短短兩天內癡狂地愛上一個頹廢男人,不用說,她的性愛和求婚都暗含著功利目的。這樣的婚姻恐怕是浮沙上的城堡。他突然站起來,伸手把梅茵也拉起來: “走吧,回家,現在就回家!我把你要的東西給你——在我沒有改變主意之前。” 梅茵深深地看他一眼——這個突然的決定多少讓她意外——沒有說話。兩人匆匆穿好衣服,鎖好別墅門,開上拉達返回。返回途中,斯捷布甚金一直沉默著,眉峰微蹙,兩眼灼灼地望著前方。梅茵也沒怎麼說話,一隻手一直搭在斯捷布甚金的膝蓋上,輕輕地撫摸著。她能理解,這個男人突然做出這個決定後,心緒一定很複雜,很沉重,所以她沒讓自己的喜悅外露。到家時天已經黑了,斯捷布甚金把車停在樓下,沒領她回家,而是領到一百多米外的另一幢樓房。他們來到一間地下室,打開門,拉亮燈。屋里基本全是釣魚的家甚,有一輛破舊的摩托車、幾根釣魚桿、一頂折疊帳蓬等,都落了厚厚的灰塵。只有牆角一個小型冰箱顯然是新買的,鋥明閃亮,與周圍的雜物形成鮮明的反差,看看牌子,是一件日本貨。斯捷布甚金拉開冰箱門,裡邊空蕩蕩的,幾乎沒有放東西。他從冰箱角落裡摸出一個盒子,盒子向四周散發著白色的冷霧。盒蓋上有四個紅色的感嘆號,在威克特中心這是四級病毒的標誌。 屋裡燈光昏暗,他的雙眼像貓眼一樣發亮: “喏,就是它,其實在教父來電話後我就準備好了,為了保險,我特意藏在居家之外。但一直猶豫著,不知道該不該把它交出去。現在打開它吧。” 梅茵接過盒子,小心地打開箱蓋。空氣中白色冷霧更重了,那是盒內的干冰在蒸發。透過瀰漫的白霧,可以看見乾冰中埋著三個小小的密封玻璃管。 “這就是教父要的東西,是撒旦的禮物啊。冷戰中,蘇聯科學家們,包括我,不得不研究這些東西,不是為了害人,而是為了防備別人害我們。現在我把這些交你帶給教父,你當然知道它們的份量。” 梅茵柔聲說:“我知道。謝謝你,柯里亞,我替教父感謝你,也替——未來感謝你。” 斯捷布甚金的眉間透出幾許淒涼:“未來?但願未來的人們是感謝我而不是詛咒我。但願我今天是在行善而不是作孽。但願吧。” 梅茵終於如願以償,拿到了教父和她想要的東西。這些“小東西”在三個密封玻璃管中靜靜地休眠著。它們是非常簡單的生命,甚至只能算是半生命(病毒不能單獨在自然界生存,必須藉助其它生物的細胞才能完成種族繁衍,而且病毒甚至會像無生命的化合物一樣結晶),但它們的生命力非常頑強,同樣是上帝最成功的造物。它們一旦到人世肆虐,能輕易奪去數千萬人的生命!梅茵表面保持著平靜,但眸子深處的興奮是掩藏不住的。斯捷布甚金心情複雜地看著她,對她有點羨慕,羨慕中也有懼意。梅茵的信仰比自己堅定,在做這件凶險之事時沒有任何猶疑,沒有自己經歷過的令人發瘋的內心折磨。 晚上他們相擁而睡,很久都沒有睡著,兩人不約而同地側耳聽著冰箱的啟動聲。梅茵把那個盒子從地下室拿上來了,她說自打知道了這個盒子的存在,她就不放心讓它處在自己的視線之外。這會兒病毒樣本放在屋裡的老冰箱裡,這是一台舊式的俄國貨,壓縮機啟動的聲音像拖拉機一樣噪雜。絕熱性能也不好,所以壓縮機的啟動相當頻繁。不過,聽著這不時響起的卡拉拉的噪音,梅茵如聽仙樂,非常安心和快意。 斯捷布甚金既然已經決定把“撒旦的禮物”交給梅茵,也就不多想它了。他沒有問梅茵準備把這些病毒樣本保存在哪個國家,他想,她(及教父)不一定願把這個秘密告訴別人吧。他只是關心地問: “過海關時怎麼辦?最好讓教父弄一個或CDC的通關證,當然品名可以編造一個。” “不,我不想在海關留下任何記錄。而且根本用不著那樣麻煩,我已經和一位中國倒爺說好了,由他來打通俄國、哈薩克和中國海關的關節,把這個冷藏盒夾帶過境。你知道現今這三個國家海關官員的職業操守是什麼德性,所以,萬無一失的。” 她提到了中國海關,這麼說,她是準備把病毒保存在中國了,很可能就在她工作的中國科學院武漢病毒研究所?那是中國研究病毒最權威的機構之一,研究方向以農業病毒為主,後來也轉到醫學病毒和新病毒。斯捷布甚金聽她提到“職業操守”,心中又毫無來由地湧起一股戾氣,冷笑著說: “你說的那位倒爺,他肯定不知道偷運的是什麼東西吧,不知道那個小盒子足能害死一百萬人。反正只要得點蠅頭小利,他就能良心清白地幫你夾帶。好嘛,正是我說過的,中俄兩國的腐敗和混亂正好讓咱們混水摸魚。教父選你我幹這件事,選得太對了。” 梅茵聽出他的戾氣,溫和地說:“我想,等咱們告別人世時,絕不會為咱們今天的行為後悔。” 斯捷布甚金沉著臉沒有回答。平心而論,梅茵所擔的風險並不比自己小。自己是監守自盜,而她的罪名是走私最危險的第四級病毒。這件事一旦敗露,他倆都將成為社會公敵。而且總有一天會洩露的,因為梅茵把病毒弄去後是要干大事的,絕不會永遠藏在自家冰箱裡。他不知道梅茵是否為“面對公眾”那一天做好了心理準備,至於他自己,在決定把病毒交給梅茵時,就為自己的人生結局做出了決斷。他努力扔掉灰暗的心情,笑著說: “好,不說這件煩心事了。祝你一切順利。來,咱們繼續那件事——上帝賜給亞當和夏娃的快樂。” 那晚他們一直纏綿到天亮。乏了就睡一會兒,醒了就朦朦朧朧地作愛。雖然都沒有明說,但兩人都清楚這恐怕是最後的歡愛,以後很可能天各一方了,所以兩人表現得都很貪婪。頭天下午他們在河邊草地上第一次作愛時,梅茵的應答還多少有些被動,有點生澀和僵硬,現在已經是全身心的投入。早上斯捷布甚金醒來,看見梅茵已經醒了,盤腿坐在他身邊盯著他,盯得非常專注,目光微帶憂鬱,像要把他牢牢刻在視網膜上。襯著熹微的晨光,她的裸體閃著油光,頸部的毳毛清晰可辨。斯捷布甚金說你早醒了?她嫣然一笑: “早醒了。我一直在看你。” “早飯後你就要走?” “嗯。” “我送你到海關。”他心中隱隱作疼,說,“真捨不得讓你走。我會永遠記住你的。” “我也會。柯里亞,你是我頭一個男人,沒準兒也是最後一個。我不會忘記你,請你記著,我對你的邀請永遠有效。”她又說:“不管你這邊怎樣決定,我會一直等著你。” 斯捷布甚金沒有回答,笑著把梅茵拉回自己身上。 梅茵的回程很順利,此時已經通過了俄國和哈薩克斯坦的兩道海關。她與張軍坐在斯泰爾廂式貨車的駕駛室裡,從哈薩克的阿克鬥卡出發,經哈薩克的德魯日巴口岸到中國的阿拉山口口岸,這會兒正在等著中國海關官員放行。昨天她找到了那位叫張軍的倒爺,此前他們聊過,攀上了東北老鄉。張軍是瀋陽人,個子不高,身體很壯,小平頭,寬肩膀。他既然是倒爺,想來幹過不少昧良心勾當吧(比如拿假酒和假羽絨服騙俄國人),但在梅茵這兒他絕對是個好人,既豪爽又義氣。他說: “不就是走私汗血馬的冷配精液嗎(梅茵編的藉口),小事一樁。這麼個比巴掌還小的盒子,夾帶過去沒一點問題!” 至於梅茵應付的費用,他說看在同鄉份上,這次就省了,只當交個朋友。反正沒有你這個小玩藝兒,我的“賄賂成本”也少不了一個子兒。他把小盒子妥妥地藏在一車俄國毛皮大衣、軍用望遠鏡和皮靴裡,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幹這種夾帶闖關的活兒,首先一條要心理素質過硬。只要你過關時不心慌,夾帶個原子彈都沒問題。千萬別做賊心虛,讓海關官員盯那麼一眼,就冷汗淋漓立馬休克,那可就穿幫啦。 關員是個表情嚴肅的年輕姑娘,手裡拿著工作夾,很濃的一字眉,高鼻樑,從相貌上看大概是維族,說著大舌頭的漢語。她認真檢查了各人的護照,至於貨物,不知道張軍跟她叨咕了什麼,關員打開車後廂門草草地看看,揮揮手放行了。出關時天色已晚,夕陽照著身後“中國阿拉山口口岸”漢文和維文兩行大字。張軍和司機歸心似箭,說要連夜趕路,要趕到烏魯木齊吃午飯。 “梅姐,你的事辦妥啦,你準備著到華凌大酒店請客吧,那可是五星級酒店。” 梅茵這會兒心情很輕鬆,笑著說:“沒問題,明天咱們不醉不休,只要你們別攀梅姐喝酒就行,我真的沒有酒量。” 貨車在空曠的公路上疾馳,速度一直在120碼以上。身後的夕陽從天邊慢慢滾落,半掩在地平線下。梅茵放下對過海關的擔心,和張軍閒聊著,心中又拾起對斯捷布甚金的擔憂。梅茵的眼光很毒的,這兩天已經從斯捷布甚金的表情中看出了不祥之兆,尤其是在他突然作出決定的那一刻,那是在兩人有了肌膚之親之後突然做出的,他那時的果決與此前的猶豫苦悶形成陡峭的斷層。從那刻起,他就像是把壓在心中的一塊石頭完全拋開——不是說那塊石頭就此消失了,而是他決定不管它了。他當然不會一下子想通那件事的是是非非,那麼,他有可能是做出了另外的決定。 依梅茵的直覺,那是一個不祥的人生決定。 就在太陽完全墜落的時候,梅茵突然覺得一陣尖銳的疼痛向她襲來,疼痛是從冥冥之地冒出來的,不知道疼在哪兒,是手腕的脈管處,是太陽穴,還是心臟。但它確實存在,在她每一處神經節點上霍霍地跳疼。張軍看出她的異常,問: “梅姐你咋啦?不舒服?你這會兒臉色很差。” 她勉強笑著搖搖頭:“沒事的,可能這兩天太累,突然有點頭暈。” 張軍說那就靠我身上瞇一會吧。梅茵順從地倚在他肩上,閉上眼睛,張軍也不再和她聊閒話。不過沒過一會兒,她又挺起身,緊緊抓住前方的椅背,透過風檔玻璃,兩眼灼灼地望著前方,臉色依舊很蒼白。張軍對她的表情有點奇怪,不過忍著沒有問。 梅茵從不相信心靈感應,但這會兒她沒來由地相信:也許那位柯里亞·斯捷布甚金,與她有過肌膚之親的唯一男人,此刻已經自殺了。她但願這個預感是錯的。如果斯捷布甚金真的輕生,她難以排解良心上的折磨,畢竟是自己促他走了這一步。 不過,即使從一開始就知道這個結局,為了得到那些病毒樣本,她還是會照舊做下去,因為它們太重要了,重要得超過一個人的生命。記得十二歲隨義父(那時還沒人稱他教父)在非洲觀看角馬群的大遷徙,當大群角馬衝過激流到達彼岸時,總要留下一些不幸者:被鱷魚拖入水中的、被岸邊的獅群咬斷喉嚨的、被同伴踩斷嵴骨的、自己摔斷腿的。她為這個慘烈的場景難過,但義父說,只要角馬種族能夠延續和昌盛,個體的犧牲是值得的,也是不可豁免的。他還說了一句話,讓她銘記終生—— 上帝只關愛群體而不關愛個體,這才是上帝大愛之所在。 她但願柯里亞能夠挺過去,如果萬一柯里亞,唯一與我有肌膚之親的男人,請你原諒我吧。 送走梅茵的第二天早上,斯捷布甚金給莫斯科的岳父家打了個電話,娜塔莎回去後一直住在她的父母家。他和娜塔莎,還有孩子們,漫無邊際地聊了一會兒,娜塔莎說: “孩子們該上學,我也該上班了。你還有事嗎?沒事我就掛電話了。” 他忙說:“沒事,我沒事,你掛吧。”那邊掛了電話,他默默坐在電話機旁,看著壁鐘的秒針一頓一頓地往前走。等著過了上班時間,他給威克特中心高致病性病毒所打了一個電話,說他決定辭職,從今天起就不再上班,正式手續隨後去辦。近兩年,病毒所辭職的人太多,恰達耶娃所長已經麻木了,例行公事地挽留一番,問了他今後的打算,然後就嘆息一聲,祝他好運氣,“一路順風”。 其後的整個上午斯捷布甚金什麼也沒幹,只是在他住過將近20年的房屋裡轉悠,看那張全家福照片,看裝滿了專業書籍的滿牆式書櫃,看梅茵留給他的中國式炒鍋和調料。後來他好好睡了一覺,睡得午飯都沒吃。下午他睡醒了,開上車去別墅,梅茵購買的青島啤酒還有一打,他都裝到車上。到了那片森林,他沒有進別墅,直接把車開到十幾公里外的河邊,那片他與梅茵纏綿過的草地上。他仍脫得只剩下一條短褲,跳進冰涼的水中,大聲喊叫著奮力游泳,直到身體暖和起來。然後他回到岸邊,半浸在水中,靠著河岸,仰望藍天,不慌不忙地喝著啤酒。 12瓶啤酒快要喝光了,他的眼神變得朦朧,血液中充滿了舒適的醉意。梅茵的身影在眼前晃動,在夕陽的光暈中時隱時現。她的聲音也在耳邊縈繞,柔美而富有磁性。 斯捷布甚金的嘴角漾出微笑。在他行將告別人世時,與梅茵的歡愛非常寶貴,讓他的人生休止得不那麼灰暗,值得他在另一個世界慢慢回味。他取下項間那枚精緻的十字架,在手裡下意識地把玩著。到現在為止,他仍基本信服教父的教義——否則他絕不會把撒旦的禮物交出去,即使教父派的信使是梅茵這樣令人無法拒絕的女人——但他也難以克服憂慮和負罪感。梅茵的信仰顯然比他堅定,堅定得近乎狂熱——也許恰恰這一點加重了他心中的灰暗?俗話說,真理往前多走一步就是謬誤,善行多走一步就是罪孽。教父,及他手下像梅茵這樣狂熱的信徒,儘管初衷是好的,但他們會不會從真理的平台邊上多跨那麼一步?多跨一步就是懸崖了。 果真如此,那麼,作為啟動這個系列行動的第一環,自己的罪孽就太重了。 死有餘辜。 他不願再想了,酒精讓他昏然陶然,大腦已經不怎麼管用。他長嘆一聲,把十字架舉到眼前。十字架中心部分嵌著一粒小鑽石,那是一個隱藏巧妙的暗扣。用姆指捺著,沿順時針方向輕輕轉一下,暗扣解開了。再用點力,把下垂部分拉脫——實際是把劍鞘部分拉脫,裡邊是一枚小小的雙刃短劍,劍身完全透明,微微泛著烏金的光澤,用肉眼幾不可見。這種特製的十字架是組織的標記,每個新加入的成員,都由教父親手把它佩帶到項上。 當然,這枚十字只是他們信仰的象徵,教父從未要求信徒們用它來殺身成仁。 夕陽慢慢下墜,已經接近地平線了,一條條紅色光柱從晚霞縫隙中平射過來,把清澈的河水染成金紅色的虛空。斯捷布甚金用左手食指和姆指捏著劍把,即十字架的上部分支,用幾不可見的劍刃在右手脈管上很隨意地劃了一下。劍刃太鋒利了,幾乎感覺不到切開肌肉的阻力,比用快刀劃開黃油還要輕易。開始時也幾乎感覺不到疼痛。斯捷布甚金細心地把劍鞘裝上,扣好暗扣。他這樣做沒有什麼目的,只是出於一個實驗科學家的嚴謹習慣。然後他把右手垂到河水里,鮮紅的血流從切口處洶湧流出,迅速擴散到金紅色的水中,形成比背景濃重的、奇形怪狀的紅色渦旋。斯捷布甚金用朦朧的目光注視著渦旋的變幻,慢慢地覺得頭暈,感覺到舒適的疲乏感。最後他的腦袋側垂到河岸上,永遠地睡著了。 謝苗諾維奇警官從看到死者的第一眼起就猜測他是自殺。謝苗諾維奇今年36歲,在刑偵處已經乾了十年,處理這類非正常死亡的案件很有經驗。死者半浸在水中,嵴背靠著河岸,表情平靜,臉上甚至凝固著微微的笑意。只是因為他體內的血液已經流盡,所以臉色異常慘白,帶著死亡的陰森,令人不忍細看。項間帶著一枚精緻的十字架,十字架中心一顆小鑽石閃著亮光。右手垂在水中,在腕脈處有一道切口,創口被泡得泛白,但仍可看出它異常整齊,顯然是用鋒利的刀片劃開的。死者身後扔著啤酒瓶,共12個,差不多都空了,橫七豎八地圍著他。不是本地人愛喝的波羅的海牌或金酒桶牌,而是近年來開始走紅的中國青島啤酒。法醫瓦夏也是酒神狄俄尼索斯的摯友,禿腦瓜,一個很顯眼的酒糟鼻子(按他的說法,那是酒徒的勳章)。他驗著屍,忍不住咕噥道: “這傢伙倒懂得享受,臨死也沒忘喝個痛快。”又說,“趕明兒我如果決定自殺,一定學他的樣。” 從這些環繞死者的啤酒瓶中,謝苗諾維奇看到了這人告別人世前的留戀,和他不可逆轉的決心,這兩者其實並不矛盾。死者的身份毫無懸念。他的外衣扔在附近的草地上,裡邊有他的工作證:柯里亞·斯捷布甚金,威克特病毒學及生物工藝學國家研究中心的研究員。口袋裡還有同樣名字的駕駛證。草地上停著一輛拉達車,經查實車號也是他本人的。最先發現死者的是退休的布雷切夫夫婦,他們的別墅就在附近,今天來河邊玩,發現死屍後立即報了案。他們過去來別墅度週末時曾和死者打過照面,雖然不是太熟,但知道他是威克特的科學家。謝苗諾維奇向他們詳細詢問了發現的經過,見問不出更多的東西,就說謝謝你們的協助,你們可以走了。布雷切夫夫婦最後看一眼死者,搖頭欷歔著,開車離開。 這個案件似乎算不上複雜,唯一讓謝苗諾維奇迷惑的是現場找不到凶器。他帶著手下,在河底和草地上仔細尋找了很久,最終也沒找到。這兒水流平緩,刀片不可能被沖走太遠。水質非常清澈,河底可以說一目了然,周圍草也不深,不可能隱藏住刀片的。而且——這一點完全不合邏輯,不管是自殺還是他殺,都不應該找不到凶器!如果是自殺,死者完全沒必要隱藏刀片;如果是他殺而偽造成自殺現場,偽造者更不會忘記留下刀片,否則豈不是弄巧成拙! 不正常。而依謝苗諾維奇的經驗,這種不正常的苗頭,常常預示著案情會有一個異常的發展。 瓦夏完成了對屍體的現場檢查。身上沒有任何搏鬥的痕跡。由於幾種不常見的因素湊在一起,使死亡時間不好判定。法醫常以屍斑來估計死亡時間,但這人是半浸在水中,受到一定的浮力作用,體內血液又流光了,所以臀部沒有因血液淤積而形成的屍斑。河水大大加快了屍溫的下降速度,難以用屍溫來判定死亡時間;卻又不是溺水(對溺水死亡時間的判定有成熟的方法)。這麼著,只能粗略估計是死於昨天下午三點到十二點。至於體內是否有麻醉劑(偽裝自殺的案例中常常離不了麻醉劑),只能等拉回去做解剖了。不過瓦夏大膽地斷定: “肯定是自殺,我敢保證他的血液裡除了酒精沒有別的玩意兒。可是頭兒,他為啥帶拉丁式十字架,他不是東正教徒?” 謝苗諾維奇也注意到了死者項間那個不等臂的十字架。 “也不一定是天主教徒和新教徒。這兒的科學家們大多是無神論者,不會對著聖母劃十字的。”他想了想,說,“其實十字架並非基督教專用,我見過一篇文章,說十字符在人類文明史中是一個很普遍的符號,在獨立發展的各個原始民族中都出現了。古代埃及人用它表示太陽神崇拜,中國人用它來表示天地,中國佛教和道教中的萬字符卐就是從它發展來的,後來希特勒用反向萬字符作納粹標誌。還有,巴勒斯坦人、高盧人、印度人、日耳曼人、印第安人等,相當多的民族用它來表示生殖崇拜,具體說是用它代表女性生殖器。總的說來,十字符代表人類早期對自然力的崇拜。”他說,“我只是泛泛而談,並不是說死者帶這個十字架有什麼特定意義。” 警員卡贊切夫真心地誇他:“頭兒,你的知識真淵博,不愧有哲學學位。” 謝苗諾維奇平時確實博覽群書,利用業餘時間拿到了哲學學位。他對卡贊切夫說:“空閒時間你少喝點酒,多看點書,也能拿到它的。” 卡贊切夫笑著說:“我就不用去拿哲學學位了,咱局裡有一個哲學家就足夠啦,有倆就會乾架。” 這會兒法醫正用放大鏡仔細觀察那枚十字架。 “頭兒,說不定你正好說對了——我是說你那句話:十字架代表人類對自然力的崇拜,說不定正好說對了。這上面刻有幾個很小的字,是英文:敬畏上帝。” “是嗎?讓我看看。” “別急,背面也有字,讓我看清楚。喏,是兩個俄文字母,KC。應該是他名字的首字母吧。” 謝苗諾維奇從瓦夏手裡接過放大鏡仔細看,那些英文和俄文字母的筆劃極細,用肉眼看不到,肯定是用激光刻出來的。在放大鏡下,那枚十字架的表面、棱角,包括上面密密麻麻的紋飾,都異常精緻,沒有一點兒瑕疵,那些字母也是標準的印刷體。可以斷定這枚十字架並非手工製作,應該來自於某種相當高級的工藝。他專注地看著那行英文字: 敬畏上帝 既然這行字母是英文,這麼說,這枚十字架可能來自於國外。謝苗諾維奇決定回去後再好好琢磨,他讓瓦夏等人把屍體運回局裡,自己帶著卡贊切夫,開上那輛拉達去死者的別墅。按報案人說的方位,他們找到了那幢破舊的別墅。首先入眼的是別墅旁細心耕作過的菜地,新採收過的那片地耙得平平整整,表層土壤還沒有被曬乾,顯得顏色較深,肯定是一兩天內才幹的;胡蘿蔔地除過草,澆過水,地面也還濕著,扔在田邊的雜草還保持著綠色。卡贊切夫咕噥著: “是他死前幹的?這不像是自殺者的心態。” 謝苗諾維奇沒有評論。雖然他基本傾向於那人是自殺,但他想卡贊切夫的看法不無道理。 他們扭開別墅門上那個裝樣子的鐵鎖,進屋勘察。屋裡很凌亂,地上扔著幾隻啤酒瓶,也是岸邊見過的那種青島啤酒。桌上放著一塊麵包,還很新鮮,麵包旁是兩隻啤酒杯。兩人都一眼看到這兩個酒杯,心照不宣地互相看一眼——斯捷布甚金死前並非獨自一人!這麼說來,關於他是否自殺就不能輕易定論了。卡贊切夫走過去,用帶手套的手撐著兩個杯子的內壁,小心地把杯子裝到塑料袋中,說: “頭兒,我看他們離開這兒很匆忙,估計杯子上能找出另一個人的指紋。” 除此之外,別墅裡沒有找到其它線索,床上甚至沒有住過的痕跡。謝苗諾維奇說: “走,回城。去局裡檢查指紋,再去威克特中心去調查一下。” 威克特國家研究中心的高致病性病毒研究所比較冷清,見到的工作人員都懶懶散散的,似乎無所事事。恰達耶娃所長是個大媽級的女性,頭髮灰白,又高又胖,臀部幾乎難以放進辦公椅中。她對斯捷布甚金的死亡非常傷心,但似乎並不意外。她眼眶紅紅地說: “可憐的柯里亞。昨天他突然向我提出辭職,我就覺得不大對頭,可惜我反應太慢,沒想到他會自殺,沒能勸勸他——不過勸也勸不住的。” “你覺得他是自殺?” “可能吧。國家解體之後,這兒的科學家都有太深的失落感,連生活都沒保障,更不說專業上的理想了。還有很多人家庭生活也遭受挫折,柯里亞就離婚了,妻子帶著兒女回莫斯科,把他一個人撂在這兒。半年來,他的情緒一直很灰暗。我想在科學城他不是第一個自殺者,也不會是最後一個,具體數字警方應該比我更清楚吧。”她陰鬱地罵了一句粗話,“媽的,說不定下一個輪到我呢。” 謝苗諾維奇和卡贊切夫沒辦法勸慰她,只能陪她嘆息。 “能否介紹一下他生前的工作?” “他是研究高致病性病毒的,也就是俗稱的第四級病毒,是最危險的病毒,像天花、埃博拉、剛果出血熱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