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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五節

人類滅絕 高野和明 9802 2018-03-14
埃倫站在門廳中,像往常一樣目送丈夫上班,但這次她佇立良久,隱隱有種不祥的預感。分別時丈夫說的話,是她不安的原因。 “我也許會離開一段時間。”梅爾說,埃倫同他已結婚快四十年了。 “不用擔心,過幾天我就回來。” 埃倫不解地皺起眉,丈夫吻了她一下,朝車庫的方向走去。最近丈夫突然喜歡開玩笑,這也是其中一個吧,埃倫想。大約半年前,丈夫的工作時間就變得不規律起來,每次問他,他總是會用電影中常用的台詞逗妻子開心:“我為政府辦事。”埃倫當然知道丈夫在為政府辦事。他身居高位,是家人的驕傲。可他沒告訴家人,他在忙什麼。 梅爾到底在什麼地方?他在幹什麼工作? 小雪沒完沒了地下著,丈夫開著福特轎車緩緩駛入車道,對妻子微微一笑,然後離開了。站在門口的埃倫想起了那台神秘的機器。去年夏天快結束時,家裡收到了一台小型筆記本電腦。丈夫唯一的興趣就是擺弄機器,埃倫猜這應該是他郵購的。但梅爾卻怔怔地盯著電腦,好像對此一無所知,然後就帶著電腦進了書房。

那天之後,梅爾的性格就變了。話越來越少,沉思的時間越來越多,但自從得到那台小型筆記本電腦之後,他臉上就經常掛著快活的笑容,似乎從人生所有的苦難中解脫出來了一樣。當然,埃倫也問過丈夫那台電腦裡有什麼,但丈夫卻敷衍說:“跟你說了,你也不會明白。”這是智力超群的丈夫的口頭禪。埃倫想知道的,不是電腦裡的內容,而是丈夫表情背後隱藏的秘密,但一看到他無憂無慮的笑臉,埃倫就明白自己的擔心是多餘的。於是埃倫不再追問。 可疑的電腦放在一個古怪的地方——廚房的抽屜裡。現在,惶惶不安的埃倫很想取出電腦打開看看。但她不像丈夫,對電子儀器不在行,很難做到看過之後不留痕跡。 梅爾打開轉向燈,繞過遠方的十字路口。埃倫正要返回溫暖的家中,猛然發現丈夫的車消失的剎那,一輛大篷貨車啟動了。那輛停在路邊的黑色貨車並沒有跟踪丈夫,而是朝她這邊開來。埃倫想起了丈夫半開玩笑似的說的一句神秘的話。

“要是有陌生男人闖進家裡——”丈夫一邊將小型電腦放入廚房的抽屜一邊說,“你就第一時間來這裡,把這台電腦給煮了。” “煮電腦?”妻子反問道。 梅爾說:“就是把它放進微波爐,打開開關。” 黑色大篷貨車無聲無息地靠過來,在前院對面停下。埃倫的不安一點點變為恐怖。她看見陌生的男人跳下大篷貨車,不禁雙腳發軟。沒想到,恐怖電影中常見的畫面,有一天會變成現實。進入前院的四個男人都戴著墨鏡,穿著黑西服。 “早上好!” 打頭的男人低聲致意,但完全聽不出親切。埃倫畏縮後退,好不容易才把自己的身子移進屋裡。 “不好意思。”男人們對驚懼的埃倫毫不客氣,直接跑到玄關,“你是加德納夫人嗎?” “是。”埃倫答道。

“我是聯邦調查局的莫雷爾探員。”男人出示了證件,其他三人也利索地照做,“很抱歉給你添麻煩了,可以讓我們進屋嗎?” 埃倫相信丈夫說過的就是這種情況。 “有什麼事?”她用盡量平穩的語氣問。 “你丈夫的事。” “我丈夫?你們知道我丈夫是美國總統的科技顧問吧?” “嗯。我們知道這是梅爾韋恩·加德納博士的府上,所以才請求你讓我們進去。” 埃倫腦子裡想的已經不是質問男人的來意,而是是否遵照丈夫的吩咐去做。近四十年來,丈夫對妻子總是言聽計從,自己至少必須報一次恩。 “我們有法院的搜查令,詳情我們進屋再說吧。我們可以進來嗎?” 埃倫沒有點頭,而是將來者關在了門外。因為動作很快,她沒來得及看到莫雷爾探員的表情有無變化。埃倫匆忙擰上門鎖,朝房間裡面跑去。急促的敲門聲,估計連後門也聽得見。埃倫沒時間確認這是不是錯覺,也顧不上重新穿好跑掉的鞋,她徑直衝進廚房,拉開洗碗池下的抽屜,取出黑色的小筆記本電腦,遵照丈夫的囑咐,將電腦放進微波爐,將定時旋鈕轉到最大。轉眼間,電腦就迸出噼劈啪啪的火花。埃倫擔心電腦和微波爐會一起爆炸,正要離開,一條粗壯的胳膊伸過來,將定時旋鈕轉回原位。

埃倫驚恐地轉過頭,發現八個男人全都湧入了廚房,自己幾乎就要被擠成肉餅。 “請不要干擾搜查。”莫雷爾探員說,“那樣對你丈夫會更不利。” 一個男人打開微波爐,取出裡頭的電腦。 “梅爾做了什麼惹總統不高興了?”埃倫問。 “他有洩露國家機密的嫌疑。我們已經掌握了證據。” “他被捕了嗎?” 莫雷爾頓了一下:“是的。現在應該被捕了。” “可是就算他從我面前消失,過幾天就會回來的。” “哦?”執法者似乎被勾起了興趣,“此話怎樣?” “他離家之前說過,'過幾天就能回來'。我丈夫總是說話算數。”埃倫對丈夫深信不疑,“你們可不能小瞧國家科學獎的獲得者。” 見面地點定在地圖室,這是為了營造友好的氛圍,算是對老部下的最後一次關照。同總統辦公室和內閣會議室不同,在地圖室裡可以輕鬆地交談。

萬斯總統沿著白宮一樓的走廊,來到總統科技顧問等候的房間,打開了門。加德納博士坐在火爐前的齊本德爾式扶手椅上,手銬被解開了。他即將被移送到聯邦調查局本部,卻絲毫看不出緊張和動搖。不僅如此,他還彰顯出與洛可可風格裝飾的房間相匹配的不凡氣度。萬斯想不通,博士輝煌的人生已經破滅,為何還能如此沉穩。 萬斯把特勤局的跟班留在走廊上,自己進入房間與博士單獨會面。他斜對著博士坐下,蹺起腿,嘆了口氣,緩緩開口道:“博士,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加德納用一如既往的恭敬語氣答道:“我也不知道,總統閣下,到底發生了什麼?” “根據我得到的報告,他們懷疑你洩露了涅墨西斯計劃的機密。” “要把我送上法庭受審?”

“你如果不配合,就只好如此了。”萬斯強作憂慮狀,想讓博士明白,他得到了總統的特別優待。畢竟總統親自給了他解釋的機會。 “我只不過是星期六傍晚去過紐約的百老匯大街而已。僅憑這一點根本構不成證據,到法庭上也判不了罪。” “不,情況比你想像的更糟。”萬斯拿不准該說明到什麼程度。除了涅墨西斯計劃,萬斯還發起了另一項特批接觸計劃——國家安全局與民間通信業者勾結,未經法院授權,就對美國國內的所有通信進行竊聽。加德納博士的背叛行為多半就是被這一竊聽網所發現的。 “他們採用了我不知道的某種方法,找到了什麼證據,對吧?” 萬斯正要張嘴肯定,博士緊接著又問:“換句話說,您確信掌握了證據?” 萬斯不知道博士為何會一反常態地強硬。但聽他的語氣,又不像是犯罪嫌疑人被逼入絕境後惱羞成怒。非要說他有何言外之意的話,那就是警告。萬斯驚詫地註視著這位向來舉止穩重的紳士,慎重地措辭道:“你似乎在強烈質疑你的犯罪證據。”

加德納聞言開心地笑了,“不知您是否願意撥冗聽我談談我的興趣呢?” 萬斯看了眼手錶,他的日程安排得相當滿。國務院即將發表《人權白皮書》,擔任講解的顧問官員還在另一個房間等著,總統必須與他商討如何譴責中國和朝鮮的人權侵害行為。但科技顧問的警告引起了總統的注意。最後,萬斯答道:“好,但只給你五分鐘。” “我從小就喜歡擺弄機器。”加德納開始說,“到如今,我最喜歡幹的,就是買來零件自己組裝電腦。上週休假時,我又去逛電器商店,購買了CPU和硬盤。這些零件都是店裡的新品,我隨機選出了一些。” 萬斯將一個稍顯怪異的詞重複了一遍:“隨機?” “嗯,然後我回家組裝了新機器,安裝操作系統,安裝了最新補丁,還裝了殺毒軟件,做了病毒掃描。當然,沒查出任何病毒,因為機器是全新的,還沒接入過外部網絡。”博士豎起食指,提醒總統注意,“重要的是接下來的部分。我將以前在別的電腦上生成的短文輸入這台電腦,那是一篇用市場上出售的翻譯軟件生成的日語文章。因為我有急事要聯繫日本人,於是製作了這篇譯文,用作誘餌。後來我才知道對方會說英文,自己做了無用功。”

博士剛才是在承認自己的罪行嗎?萬斯想著,繼續聽下去。 “我在路由器上做了手腳,安裝了報警系統,對通信進行監視。接著,我將新電腦連入網絡,但既沒有瀏覽網站,也沒有發送電子郵件,而是就那麼放了一段時間,然後切斷了網絡。但令人驚訝的是,不知為何,機器竟然進行了自動通信,並將日語消息發送了出去。我檢查了報警系統,沒有發現電腦遭到'零日'漏洞攻擊的跡象。” 加德納抬頭瞥了眼總統的反應。雖然萬斯對數碼技術知之甚少,不怎麼理解博士的話,但他注意到了博士陳述的一個事實,他沒收發任何電子郵件。那麼國家安全局是怎麼搞到證據的呢? “總而言之,事情是這樣:我將略有瑕疵的一段文字輸入新電腦,連上網,但沒有瀏覽網站,也沒有進行任何通信,這台電腦沒有遭到任何針對未知漏洞的攻擊。如果從我的電腦中找到了什麼證據,那從技術上講只有一種可能,即全世界通用的美國產操作系統中,暗藏了可供美國情報機構入侵的後門。”

萬斯心生戒備,努力控制身體的顫抖,保持認真聆聽的姿勢,眉毛沒皺一下,絲毫看不出他內心的真實情感。 “如果被起訴,我會在法庭上重複剛才說過的話。我還會向法庭出示我操作電腦的全程錄像。” 萬斯拿不准博士這番技術上的考證是否準確,但從博士悠然自得的神態判斷,也可能是在故弄玄虛。萬斯謹慎地權衡各種風險。雖然也可以將博士送上非公開的軍事法庭,但很難判他終身監禁。與其這樣,還不如將他從涅墨西斯計劃和政權中樞趕出去,那樣就能立刻解除威脅。這不就足夠了嗎? “應該是哪裡搞錯了吧。”萬斯說,“我也覺得沒有足夠的證據逮捕博士。” “我可以相信您的話嗎?” “當然可以。我會讓司法部長出面取消起訴。機密洩露不是博士的責任,我可以保證。”

見博士仍不相信,萬斯站起來,身子探進走廊,叫來艾卡思幕僚長,命其撤銷起訴。艾卡思和等候在外的聯邦調查局特工都面露疑惑。萬斯當著他們的面關上門,返回火爐前。 “博士,你馬上就可以重獲自由回家了。” “謝謝您的好意。”國家科學獎的獲得者微笑道,“我妻子一定很擔心。” “只有一點,你不能再擔任我的顧問了。你應該可以理解吧?” “嗯,沒問題。” 交易完畢。萬斯又蹺起了腿,讓自己平靜下來。憤怒被熟練地壓制下去,但與此同時,他又忍不住感慨萬千:“博士,可以閒聊兩句嗎?” 加德納警惕地點點頭:“可以。” “這只是一種假設。”萬斯強調,不涉及任何真實的東西,純粹是為了滿足好奇心,“假設有這麼一位科學家,他經過了徹底的身份審查,年齡六十多,性格溫厚,成績斐然,被所有人尊敬。但他的生活相當樸素,與其地位極不相稱。他不求名,不貪財,最看重的就是家庭,堪稱市民的楷模。但就是這樣一個人,不知為何卻背叛了自己的國家。既不是因為被金錢所誘惑,也不是因為被人抓住了小辮子。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他到底是為了什麼甘冒如此風險?” “也許是為了謀求高額的回報吧?” “可是,根據當局的調查,他的財產絲毫沒有增加。他沒有獲取其他的利益,比如美食、美酒或美女,更沒有因此而得到特權地位。他出賣國家卻沒有獲得半點利益。” “總統閣下,您不太了解科學家這一人群吧。我們可是慾望特別強烈的人哦。” 加德納從正面注視著萬斯。總統意識到科技顧問的容貌開始變化。 “我們對智慧有著本能的慾望,強烈程度遠超普通人的食慾或性慾。我們生來就渴望知識。”說到這裡,老科學的目光突然陰鷙起來,充滿野蠻和飢渴,萬斯不由得心頭一震。博士拋棄了溫厚篤實的面具,露出了自己身為梅爾韋恩·加德納的本性。可是,博士同汲汲於富貴的人不同,他並不虛偽矯飾。科學家臉上的慾望露骨而又強烈。 “素數背後的真相、概括宇宙的理論、生命誕生的秘密——我們比其他任何人都更渴望了解。不不,我最想了解的還不是這些。我最想了解的是人。智人是否具備理解宇宙的智力,抑或我們永遠也無法理解宇宙?在與自然之間的智力交鋒中,我們何時才能取勝?” “博士,你已經找到這些問題的答案了嗎?” “嗯,我偶然得到一台電腦。用這台電腦通信後,網絡另一頭的人回答了我。一開始我還以為是惡作劇,但很快我就領略到了令人恐懼的智慧之光,從此深信不疑。部分物理學者所倡導的'強人擇原理'只不過是妄自尊大的痴話。正確認識宇宙的主體不是我們。我們之外還有更高等的存在。” “莫非同你通信的就是奴斯?”萬斯說出了自己下令抹殺的生物的代號。 加德納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請總統閣下允許我履行作為科技顧問的最後一項工作。大概五十年前,杜魯門總統曾經問過阿爾伯特·愛因斯坦一個問題:'如果外星人來到地球,該如何應對?'愛因斯坦的回答是:'絕對不能發動進攻。'即便對超越人類的智慧生命發動戰爭,我們也沒有取勝的可能。” 萬斯開始思考,是不是自己輕視了非洲大陸中央突然出現的生物學上的威脅。然後,就像之前感受到不安時一樣,他挺起胸,低頭俯視對方。 “博士的意思是,涅墨西斯計劃是個錯誤?” “對,殺死在這個地球上剛誕生的新智慧生物,你的這一決斷完全是錯誤的。涅墨西斯計劃應該立即中止。” 博士是第一個在萬斯就任總統後,當面指責他錯誤的人。總統冷冷地說:“難道博士想救奴斯,即使叛國也在所不惜?” 對總統的不信任與不寬容,博士只能報以絕望的嘆息,搖頭道:“我這麼做不光是為了這個國家,也是為了全人類。如果我們向奴斯開戰,對方為了種族延續,必定全力反擊,將我們徹底打垮。” “我們會滅絕?” “這要看奴斯有多殘忍。” 為了驅散沉重的空氣,萬斯換上輕鬆的口吻說:“如果他同我們一樣有道德,就完全不用擔心了。” 加德納注視著最高權力者,打心底感到輕蔑,但轉瞬之間,他又恢復了憂鬱的神色,說:“我當初也是這樣想的。既然奴斯是進化後的人類,應該不會立刻就消滅我們吧。他需要繼承人類積累的知識和技術;為了增加個體數,他還需要找到生殖的對象。當然,前提是雙方可以交配。可是,涅墨西斯計劃招致了嚴重的危機。誕生在這個世界上的智慧生物,如果意識到有別的生物想殺他,他會怎麼辦?” “無法想像。” “不,很容易想像。請您想一想人類的孩子。對幼童來說,唯一的世界就是家庭,如果他知道這個家庭中有人要虐待他,他會怎樣?將一個無力而幼小的生命拋入沒有保護者、充滿暴力的環境中,他會怎樣?” 博士說的沒錯,萬斯很容易想像到答案。童年時如巨人般聳立的父親的身影浮現在他腦海中。總統頓時怒不可遏,“誰說在那樣的環境中,就培養不出正常的人類?這是科學家不應有的偏見吧。” “我討論的是風險。大多數人都會克服環境問題,過上正常的市民生活。還有人將憤怒轉化為動力,最終出人頭地。但也有一部分人,將對外界的憤怒與天生的暴力傾向相結合,最終走上暴力犯罪的道路,比如在職場上拿槍亂射的傢伙。他們想毀滅自己和這個世界。而現在,涅墨西斯計劃將恐懼、不安和憤怒植入了奴斯內心,破壞了他的自尊,讓他認定自己被這個世界憎惡。如果繼續推進這個計劃,那奴斯就會淪為只有高度智力,靈魂卻荒廢的生物。”老科學家注視著總統,自顧自地說下去,“可怕的不是智力,更不是武力。這個世界最可怕的,是利用智力和武力的人。” 開著奧迪行駛四十分鐘後,魯本斯抵達了馬里蘭州米德堡的國家安全局總部。他將車開進可以停放一萬七千輛車的大型停車場的一角,那座堪稱密碼城象徵的總部大樓便映入眼簾。整個大樓主體上覆蓋著黑玻璃,透露著神秘和威嚴。這層黑玻璃以及大樓主體上安裝的防護層,不僅可以防範外部偷窺,還可以阻斷建築內部發出的電波和聲波。 魯本斯來到訪客管理中心,經過嚴格的身份檢查,領取了代表重要訪客的優先徽章。這時,等在一旁的微胖男子走上前來,“你是魯本斯先生吧?我是W集團的洛根。” 是國家安全局總部的特工。 W集團的正式名稱是“地球規模諸問題·武器系統局”。洛根的胸口佩戴著藍色身份卡,表明他有權閱讀最高機密密碼。 “請進。”他打開一扇旋轉門,引導魯本斯入內。他們的目的地是第一業務大樓。走廊裡到處張貼著保密須知。 “好像出大事了。”洛根邊走邊說。 他說的是加德納博士的事。國家安全局真是什麼都知道。 “你聽說過撤銷起訴的原委嗎?” “我們也不清楚。” 多半是博士覺察到自己正遭到調查,想辦法“起死回生”了,但具體用了什麼手段還不得而知。審問都沒進行就把博士釋放了。博士從何時開始跟奴斯通信,他向對方洩露了什麼情報,這些問題的答案都無從知曉。除了實際業務方面的問題,博士公然反對涅墨西斯計劃這件事,本身帶給魯本斯內心的觸動更大。莫非博士認為那個計劃是錯誤的? 洛根在走廊裡停下,敲了敲門。大門敞開著,房間裡擺放著一張會議桌,桌邊坐著三名特工,年齡從二十歲到四十歲不等,脖子上全都掛著藍色身份卡,但沒有一個人穿西裝。雙方自我介紹後便直奔主題。 最先開口的,是名叫傑根斯的年長特工:“從梅爾韋恩·加德納家中沒收的小型電腦產自台灣,去年夏天在東京的電器店出售。無法確定購買者。” 魯本斯問:“電腦裡有什麼東西?” “電腦遭到電磁波破壞,硬盤數據大部分丟失。” “很難復原嗎?我們想掌握通信記錄。” “數據已經丟失了。” 魯本斯大失所望。加德納博士和奴斯之間通信的內容將永遠成謎。 “不過,”傑根斯繼續道,“通過物理實驗室的不懈努力,提取出了總計15MB的碎片信息。” “哦?有什麼內容?” “我們發現了許多有趣的東西。”傑根斯說完,就將發言權交給了身旁的部下。 名叫杜根的三十多歲特工接著介紹:“在15MB的信息中,有3MB是操作系統的代碼。但這一操作系統與既有的所有操作系統都不一樣。” “怎麼說?” “這台電腦中安裝的是自製的操作系統。多半是為了防範電腦遭到外部入侵,從零開始編寫了系統代碼。我們之所以無法入侵剛果和日本使用的電腦,原因即在於此。” “找不到漏洞嗎?” “找不到,這個系統非常堅固。這台小型電腦很可能經過改造,專門用於通信。” 截獲了通信卻破解不了密碼,想入侵通信裝置卻不得其門而入。魯本斯很想問問世界最大的情報機構對此有何感想。 “這麼說,只剩下通過電信運營商切斷雙方的通信線路了?” “這也是個辦法。不過如果對方准備了備用IP地址,就封堵不住了。” 看來他們已經用過這一招了。 “還查到什麼信息?” 傑根斯意味深長地笑了,“剩下的12MB信息由菲什解說。” 受上司委託,戴著厚鏡片眼鏡的二十多歲特工說道:“從可疑電腦中提取的12MB信息都拷貝到了這張盤上。” 菲什將一張光盤放在桌上,光盤表面印有機密分類代碼:VRK。 “那是'僅限內部使用'的意思。”菲什用神經兮兮的口吻說。這個學生模樣的男人似乎是數學家。 “要看看內容嗎?不過你看了也不明白。” “是什麼內容?” “隨機數。” “啊?”魯本斯不禁叫了起來。 “疑似隨機數,但不知是用什麼算法生成的。” 出人意料的成果。魯本斯目不轉睛地盯著光盤,就像收到了超乎期待的聖誕禮物的孩子。 “這就是解讀密碼的鑰匙?” “是。對方就是用這組隨機數進行加密解密的。我們立即著手破解過去截獲的所有通信。” “破解出什麼沒有?” “一無所獲。” 魯本斯並不失望。相反,他十分清楚國家安全局的意圖。 “那麼,用這組隨機數可以破解未來的通信?” “可以。” “也就是伏擊。”傑根斯說,“剛果和日本之間的通信還是不切斷為好。繼續竊聽下去,可能就會截獲有意義的情報,例如敵人現在的位置。” 12MB的信息量可以印成幾十本書。魯本斯不禁心生期待,說不定自己會重新掌握正趨失控的計劃。 “那就這麼辦。非常感謝你們的協助。” “不客氣。”傑根斯微笑道,“我還要報告一件事。昨天凌晨六點左右,日本和剛果之間的密碼通信史無前例地增多了。” 魯本斯算了下時差,那時正是剛果東部的三組武裝分子追踪奴斯等人的時間段。 “敵人的中樞是在日本,這沒錯吧?” “我們也這麼認為。日本有一個指揮部,向剛果的奈傑爾·皮爾斯發出指令。” 在日本掌控營救奴斯行動的,是古賀研人吧?根據中情局的情報,還存在一個可疑人物,但沒有確切的證據。這時,魯本斯想起了一直縈繞在腦裡的問題:“對了,我還有一個問題想問你們。” “什麼問題?” “超級電腦的開發狀況如何?” “'藍色基因'已經開發完畢。”杜根說,“我們已經在超級電腦的開發競爭中戰勝了日本。” “聽說,那台機器是為了預測蛋白質的三維結構而製造的?” “是為了能獲得與其相當的計算能力。只要能掌握蛋白質的正確形狀,就幾乎能獨占醫療品的專利,從而鞏固美國的優勢地位。”杜根答道,但隨即聳了聳肩,“不過,生物結構的複雜性超乎想像。即便擁有'藍色基因'的計算能力,也可能無濟於事。” “那麼現在還不能確定受體的正確形狀?” “嗯,計算能力不足。只能期待將來在算法方面取得重大突破,但現在還做不到。需要二三十年的不懈努力。” 既然古賀研人著手開發治療肺泡上皮細胞硬化症的藥物,那他應該有相當的把握。他無疑得到了奴斯的幫助。魯本斯這麼想是有理由的,那就是日本警察提供的報告。在警察就其父的犯罪行為搜查古賀研人的住所時,他問了警察一個問題:“父親竊取的是實驗數據,不是軟件吧?” 這一台詞暗示的是,古賀誠治留給了兒子某種軟件。莫非是進行電腦輔助藥物設計的軟件?如果這種軟件與開發治療現代醫學無能為力的疾病的藥物有關,那奴斯的智力水平就已經遠超先前的設想。儘管他只有三歲,其智力已超過人類認識的極限。 可是,真會有這樣的事情嗎?對這一無法理解的生命,魯本斯開始感到本能的恐懼,但與此同時,他又隱隱感到一絲不安,彷彿自己忽略了什麼重大的問題。 “你怎麼了?”杜根問沉默不語的魯本斯,“假如還有問題,我也會回答。” “我正在整理思緒,能否稍等片刻?”魯本斯微笑作答,全力思考是什麼令他不安。 襲擊孩子的絕症、特效藥的開發——關於這些事情,他已經思考得相當透徹。這是為了讓兒子患此病的佣兵喬納森·耶格反叛的計謀。可是,魯本斯轉念一想,治療絕症對奴斯來說應該也相當困難吧。與其如此,為何他不用更簡單的辦法呢?比如,用金錢收買傭兵。難道還有別的理由,迫使他必須採用開發治療絕症的藥物這種方法?想到這裡,一個念頭躥入腦中,令魯本斯的心臟幾乎停跳。 “抱歉。”魯本斯佯裝鎮靜,起身詢問廁所的位置,然後離開會議室,來到無人的走廊。 進入廁所的隔間中,魯本斯呆立在馬桶旁邊,對突然面對的倫理問題展開深思。 如果繼續推進涅墨西斯計劃的緊急處置措施,將古賀研人逮捕,他所做的新藥開發就會陷入停滯,結果等於間接剝奪了身患絕症的孩子的性命。肺泡上皮細胞硬化症的預估患者數,全世界有十萬人。這個數字與萬斯政府在伊拉克戰爭中殺死的人相同。 你想怎麼辦啊?魯本斯在心底自問。奴斯在不違背道德的前提下,將十萬名人質攥在了手中,然後開始試探魯本斯的良心,看魯本斯會不會阻止古賀研人的善行,對為疾病所折磨的孩子見死不救? 魯本斯這輩子第一次遇到如此精於算計的頭腦。即便魯本斯絞盡腦汁佈局,奴斯也會以超乎常人想像的妙計破解。何況,魯本斯所有能採用的對策,都在涅墨西斯計劃開始前準備好了。魯本斯越來越意識到自己處在不利的位置,他的焦慮正一點點帶著他滑向危險的深淵。 難道不應該抹殺奴斯?這樣的智慧生命,如果放任不管,實在太危險。 剛果的喬納森·耶格也意識到了吧?奴斯正在利用他保護幼子的動物本能。 魯本斯走出隔間,在盥洗台洗臉,清醒大腦。在日本進行的以古賀研人為目標的反情報活動,魯本斯無權制止。即使向監督官埃爾德里奇建言,那個典型的官僚也聽不進去。就算埃爾德里奇犧牲十萬名兒童,也不會惹總統不高興吧。現政府的閣僚在讚成進攻伊拉克時就是這樣,只要能保住自己的地位和權益,死多少人都不在乎。 魯本斯作出結論,如今只有一種辦法可以保護患病的孩子,那就是達成涅墨西斯計劃本來的目的。如果抹殺奴斯,消除對美國的威脅,就不用逮捕那名日本研究生。 魯本斯回到會議室,傑根斯正拿著裝有保密終端的話筒。這是一部可以將通話內容實時加密的數碼保密電話機。 “有人找你。” “不好意思。”魯本斯接過話筒,是行動指揮部的國防情報局特工艾弗里打來的。 “我們聯繫不上埃爾德里奇先生,他在你那邊嗎?” 這是事先約定的原始暗語通信。萬一被奴斯竊聽,他也不可能知道其含義。 “不在。”魯本斯答道。 “他是去看電影了?”艾弗里漫不經心地問。 涅墨西斯計劃的緊急處置措施已進入第二階段。如果埃爾德里奇“去博物館了”就表示出現了問題,如果“去看電影了”就表示準備已經完成。 “有提案需要獲得監督官的認可。”艾弗里繼續用暗語說。 “如果不緊急的話,你們直接實施就行。” “明白。那就這麼辦。”艾弗里說著便掛斷了電話。 簡短的對話過後,駐肯尼亞的美國空軍便展開了第二次掃蕩。因為沒有使用之前的通信系統,被奴斯察覺的可能性非常低。這一次,應該會殲滅奴斯、人類學家和傭兵那伙人吧。 雨林內逐漸腐朽的男屍浮現在腦海中。魯本斯竭力喚起心底的愧疚。不能對殺人這項工作安之若素。不能成為格雷戈里·萬斯那樣的人。可他知道這只是自欺欺人,他的心底仍然毫無罪惡感。他只能安慰自己,為了拯救十萬名患病的兒童,只能這麼做。被救的兒童中也包括賈斯汀·耶格,他的父親喬納森·耶格將用自己的命來換兒子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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