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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四節

人類滅絕 高野和明 15115 2018-03-14
艾希莫和阿基利父子,以及奈傑爾·皮爾斯將從狩獵營地出發時,姆布提人悲傷不已,彷彿世界末日來臨。男女老少全都泣不成聲。 耶格最初抱著同情在一旁觀看,但哭哭啼啼的分別實在持續得太久,最後他只好出面催促。 行軍的第一天,皮爾斯告訴耶格,姆布提人之所以那麼傷心,背後其實另有隱情。誕生了阿基利的這個遊群為了避免被五角大樓攻擊,只好分散到其他遊群中去。也就是說,艾希莫的離去,就意味著遊群的解散。而且,年幼的阿基利進入森林也讓人憂心不已。俾格米人是狩獵採集民族,對他們來說,森林是充滿危險的異世界,嚴禁孩子踏足其中。 傭兵們排出菱形隊形,保護著中心的阿基利和皮爾斯。走在前面的是負責帶路的艾希莫,以及負責先頭偵察的米克。

皮爾斯的背包裡塞滿了食物、衣物、筆記本電腦、太陽能面板充電器,還有若干衛星手機。蓋瑞特推測皮爾斯同國外的通信線路還是暢通的。就算通信被“梯隊”系統截獲,被迫切斷與電話公司之間的線路,只要換另外的手機就能立刻恢復通信。除了背這一大包東西外,皮爾斯還將裹著阿基利的襁褓斜挎在肩上,所以這名瘦高的人類學者總是走不快。 離開同胞後,阿基利沒有表現出半點悲傷。在雨林內移動時,他總是在打量四周。那眼神十分古怪,讓耶格禁不住懷疑他在謀劃著什麼。 此外,耶格對走在前面的艾希莫的表現也產生了懷疑。作為嚮導,他滿懷自信地在雨林中行進,但有時候,他會折下樹葉,做出箭頭一樣的標記,放在地面上。倘若敵對勢力發動跟踪,這箭頭不就成了絕佳的目標嗎?而且,每次休息的時候,他都會隨意躺在地上,在兒子麵前吸大麻煙。

“他們有他們的行事風格。”皮爾斯對耶格說,“樹葉道標在這個森林裡隨處可見。吸大麻是為了在狩獵時提高聽覺靈敏度。與我們不同,他們不會因為吸毒而精神錯亂。” “還有其他問題。” 耶格批評了艾希莫將火種包在大樹葉里到處走的行為。一旦雨林頂部的樹葉變稀薄,就有被紅外線探測衛星探測到熱量的危險。可是,皮爾斯卻堅持讓艾希莫攜帶火種,說這對俾格米人而言是必需品。 “給他一個打火機不就成了嗎?”耶格說。 但皮爾斯聽不進去:“不用擔心。衛星何時經過頭頂,我清楚得很。” 耶格覺得人類學者的頑固態度相當可疑,但還是順從了對方。他一看到艾希莫那懦弱卻和藹的笑臉,態度就強硬不起來。 結果,第一天他們只走了三十公里天就黑了。四名傭兵輪班站崗,兩小時一班。耶格站崗時,仔細觀察了依偎在父親身邊酣睡的阿基利。或許是閉上了眼睛的緣故,阿基利看起來沒有起初那麼可怕了。

耶格無法理解的是,為何不同人眼中,阿基利的形象會迥然不同。現在的阿基利,只擁有不可思議的高度發達的智力,可能並不具備所謂的個性。他同人類的幼兒一樣,正處於既非善也非惡的原始狀態。邁爾斯和米克對他的印象之所以南轅北轍,應該是觀察者精神投射的結果吧。耶格會有如此推測,源自他的從軍經歷。作為特種部隊的一員派駐海外,與語言和膚色不同的人接觸時,會自然而然地看不起當地人。面對阿基利時,這種心理機制也在發揮作用吧。 望著阿基利無邪的睡臉,耶格又想起了得知自己快當父親時的感覺。儘管阿基利屬於別的種族,但他也是有智慧和人格的,耶格希望他能成為一個擁有強大而正確的思想的人。耶格心中潛藏著幼稚而好戰的思想,比如手持兵器就自以為無所不能。倘若他任由這種思想支配,就很可能成為米克口中“危險的存在”。阿基利是現代人所生,他也完全有可能成長為那樣的生物。

天亮了,第二天的行軍開始。一個小時後,眾人停下來休息。耶格問人類學家:“俾格米人打不打仗?” “不打仗。”皮爾斯立即答道,“根據我的調查,他們在五十年前發生過一次內部糾紛,一個遊群分裂成兩個。僅此而已。” “就是說,他們是天生的和平主義者?” “他們只是比我們更聰明。俾格米人知道,人與人爭鬥會讓整個群體陷入危機。所以,如果有人不能適應群體,或者發生夫妻吵架,就讓當事者移居到別的遊群,從而消除對立。” “難道就沒有發生過爭奪食物資源的事?” “不可能出現這種事。”皮爾斯立即否定道,“各個遊群都嚴守各自所屬的區域,捕獲的獵物平等地分給所有成員。但這同我們世界中的所謂共產主義不同,是更富智慧的製度。首先,殺死獵物的人擁有獵物的所有權。然後,參加狩獵的成員,以及留守營地的成員,會分得他們的配額。通過這種複雜的分配方式,肉就會均等地分到每個人手上。一方面滿足了有功之人的所有欲,另一方面又防範了此人獨占財富。”

耶格讚歎道:“你似乎很欣賞他們?” “唔,可以這麼說吧。還有,艾希莫他們的族名'姆布提'的意思就是'人類'。”眾人在昏暗的雨林中稍作休息,聽滿臉鬍鬚的學者侃侃而談。自從與耶格等人相遇,他還是第一次表現得如此親切。 “耶格,你聽說過皮爾斯海運公司吧?” “嗯。” “我生下來就是那個公司的繼承人。” 耶格震驚了。眼前這個衣衫襤褸的人,因為過著原始生活而幾近營養失調,沒想到竟然是個不折不扣的富二代。 “那你豈不是很有錢?” “研究資金有所保障。”皮爾斯謹慎地肯定道。 “那為什麼沒繼承家業?” “我年輕時也想過,專攻人類學只是出於興趣。但我很快就明白,自己當不了大企業的經營者。那個世界對我來說太骯髒了。”皮爾斯的臉上流露出厭惡和挫敗的神情,“金錢只能吸引逐臭的可鄙之人。銀行家和投資公司的人,只願意同腰纏萬貫的人握手。律師則同螞蟥一樣,貪婪地吮吸著財富的血。那些搜刮他人錢財的傢伙的嘴臉,我一看就噁心,所以決定回去做自己喜歡的研究。在我眼中,俾格米人是最可愛的研究對象。”

不知何時,蓋瑞特湊過來旁聽。他看了看手錶:“抱歉打擾了你們談話,但馬上就該出發了。” 耶格站起身,譏誚道:“你生下來是俾格米人就好了,還當什麼富二代啊。” 皮爾斯微微一笑,給出了一個出人意料的答案:“我不這麼想。我同那些誇誇其談的自然愛好者不同。我會用電腦,生病了會求助於最新的醫療技術。我離不開科學萬能的世界。原始社會中存在現代人所遺忘的烏托邦,這種說法荒唐透頂。在一個闌尾炎就能致人死地的世界裡,怎能長久生活下去?”他眼睛裡閃爍著既非悲傷也非驚嘆的光芒,繼續道,“在這殘酷的自然環境中,俾格米人生存了數万年。他們的肉體得到了進化,依靠協作獲取並分配每天的食物。這不是很了不起嗎?” “嗯。”耶格直率地表示同意,暗暗祈禱愛好和平的祖先之血也流淌在阿基利的身體之中。

眾人重新開始行軍,大約十分鐘後,林海突然中斷,視野豁然開朗。深褐色的伊圖里河橫亙在面前,河岸低矮,泥土裸露。河面寬約百米,河水奔騰不息。河對岸,離水面不遠的地方就又是林海。伊圖里河彷彿延伸在雨林之中的粗大血管。 艾希莫畏畏縮縮地指著這邊的河岸,提醒傭兵們留意。一艘剖空大樹造出的獨木舟和幾支船槳零亂地堆放在岸邊。 耶格再次對艾希莫的能力感到震驚。為了避開敵人,他們離開姆布提人的生活圈,選擇走雨林深處的道路,但在沒有地圖也沒有指南針的條件下,艾希莫仍能準確地將眾人引導到放置獨木舟的地點。就連特種部隊出身的耶格也無從得知,在沒有標記的雨林之內,艾希莫是如何判斷方向的。 “請注意兩點。”皮爾斯對眾人說,“第一,這條河裡有鱷魚,當地已有好些人喪命,大家一定要小心;第二,過河之後就能走到農耕民族的村落,可能會遭遇那一帶遊蕩的武裝分子。”

離開康噶遊群的營地時,耶格等人已經做好了戰鬥準備。 “好,過河吧。” 帶上裝備的話,獨木舟一次只能坐四人,所以船往返了兩趟才將所有人運過去。過河後又走了大約十公里,雨林的植被明顯發生了變化。不久後,他們就看到了樹林背後的耕地。這說明不遠處便是街道兩側的農耕民族村落。 耶格停止行軍,在地圖上確認現在的位置。沿著土路每隔幾公里就是一個村落。眼前這個村子名叫阿曼貝雷。道路兩側是一間間小土屋。離目的地科曼達鎮,直線距離還有大概六十公里。 “衛星到什麼地方了?” 皮爾斯從腰包中取出小型電腦,確認道:“四十分鐘後就到達我們上空。” “我們從村莊之間穿行,以免被人發現。” “等晚上再行動不是更安全嗎?”

“現在還不到正午。我不想浪費時間。” 眾人迅速制定了路線,保持菱形隊形,朝森林內側走去。 可是,從阿曼貝雷村背面繞道的時候,艾希莫愕然回頭看著皮爾斯。與艾希莫並排行走的米克詫異地看了看艾希莫,然後猛然轉過頭,注視前方。他打手勢示意大家停下來,指了指自己的耳朵,表示自己聽到了古怪的聲音。 耶格側耳傾聽。街道向北延伸,從那邊傳來微弱的鼓聲。 仔細聽了一會兒後,皮爾斯小聲說:“不好了,民兵組織朝這邊過來了。” “你怎麼知道?” “那是比拉人使用的對話鼓。將語言的抑揚轉換為鼓聲進行通信,可以傳達相當多的內容。” “你能掌握民兵組織的規模嗎?” “這個不清楚,但他們都是窮凶極惡之徒,到處屠殺別的民族。他們本應該在更靠北的地方活動。”

傭兵們交換了一下眼神。 “他們是衝著我們來的?”米克問。 “看樣子是。”蓋瑞特點頭道。 阿曼貝雷村的方向傳來尖叫。大概村民們聽到對話鼓的聲音了吧。遠遠望去,仍能清楚地看到村民們從小屋中飛奔而出,一邊嚷嚷一邊東跑西竄。 耶格放下背包,將便攜式無線電通話器的耳機戴在頭上,指示皮爾斯道:“把艾希莫和阿基利帶到樹蔭裡趴下!” 模樣奇特的孩子顯然知道發生了什麼。他緊緊抱住父親的腰,怯生生地望著耶格。 “我們不能從這兒逃出去嗎?”皮爾斯問。 “必須等民兵組織通過了才能走。”耶格說,為了讓對方安心,又補充道,“這比沒頭蒼蠅似的亂竄更安全。” 皮爾斯緊張地點點頭,帶著俾格米人父子躲到大樹背後。邁爾斯留下來保護他們,耶格、米克和蓋瑞特三人則打開槍上的保險,朝森林的邊界走去。走出雨林便是開墾出來的土地,二百米之外排列著若干土屋。透過軍用望遠鏡,可以看到附近跑回來的村民因恐怖而扭曲的面龐。 快逃啊!耶格在心中大叫。慢騰騰的話就會全被殺掉的! 這時,忽然響起了與現場格格不入的活潑音樂,彷彿是非洲民族音樂和搖滾的融合。循著聲音傳來的方向,用雙筒望遠鏡朝北望去,只見三輛滿載黑人的皮卡正飛速向村子駛來,所過之處,捲起漫天的塵土。打頭那輛車的載貨平台經過改造,安放著重機槍。民兵們擠作一團,身上裹著凌亂的野戰服,像是搶奪而來的。 蓋瑞特計算著敵人的戰鬥力。 “四十三人。” 米克繼續道:“重機槍一挺,輕機槍三挺,若干AK,此外還有手槍、開山刀、柴刀、斧頭和長槍。” 聚集在一處的村民們尖叫著一哄而散。有人逃慢了,被沖過來的武裝車隊撞飛出去。 四散的人們逃往周圍的密林。耶格所在的方向,也跑來五個人,是一對父母帶著他們的孩子。但毫無遮蔽物的田地最不利於逃跑。民兵們跳下車,從一家人背後用全自動武器射擊。晴朗的天空下立刻鮮血四濺,父母和孩子相繼倒地。他們被擊中後,尖叫變成了恐懼的咆哮,那是瀕死動物發出的絕望呻吟。 “邁爾斯,”耶格通過無線麥克風下達指示,“讓皮爾斯他們堵住耳朵。” “明白。” 田裡痛苦打滾的親兄妹身旁,一個未受傷的男孩正在大聲哭喊,年紀八九歲,與賈斯汀相仿。民兵們的彈雨毫無憐憫地襲來,孩子腦袋登時被炸開了花,倒地身亡。 “耶格,”邁爾斯的聲音從耳機中傳來,“皮爾斯問我們能不能出手幫幫村民?” “不能。”耶格忍住吐意答道,“敵人的戰鬥力是我們的十倍,我們沒有勝算。” 耶格身邊的蓋瑞特輕輕哼了一聲,“那是什麼?你們看看那些傢伙的頭飾。”民兵們的頭上都垂掛著什麼東西。用細線串起來的裝飾物是人的耳朵和男人的陰莖。有人也把這些東西綁在步槍上。耶格記得,越南戰爭期間,有些美國兵也乾過類似的事情。 五分鐘前還一派祥和的阿曼貝雷村,如今成了戰爭的舞台。這是赤裸裸的戰爭,沒有披上任何意識形態和宗教對立的虛假外衣。士兵闖入異族家中,開始搶奪食品、燃料、生活物資。士兵們將村民們集中在路旁的廣場裡,在眾目睽睽之下,將女性村民逐個強姦。從女童到老婦,都成了民兵發洩獸慾的對象。 強姦完畢後,暴力繼續升級,場面慘不忍睹。耶格從軍時接受過訓練,面對如此場景仍能保持鎮靜。蘇聯士兵虐殺俘虜的電影他看過很多遍。可是,倘若監視地點再靠近一些,他能否如此淡定就說不准了。無論如何,現在目睹的淒慘光景,他到死都不會忘記吧。 男人們生來就具有的暴力傾向,一旦爆發,其行為之殘暴沒有人種之分。武力取勝的一方對異族大肆屠戮,他們砍斷村民手足,割下村民頭顱,這一幕與歷史上重複上演無數次的大屠殺有何分別?無論是什麼人種、什麼民族,屠夫都是一樣的。這個地球上,人類從未建立天國,卻常常創造地獄。 如果這個地方有記者,一定會將殺戮記錄下來吧。這種文章在喚起讀者心中和平渴望的同時,也會撩撥他們對恐怖的獵奇心。低俗娛樂製造者和消費者只是口頭上高呼世界和平,其實本質上與殺戮者屬於同一物種,只是他們對此渾然不覺。 阿曼貝雷村的所有成年人都被殺死了。目睹父母遇害的孩子們被集中趕到某個地方,其中的十幾歲少女被選出來,押上卡車。是要將她們當作性奴嗎?瞅准機會想逃跑的男孩,被地上剛砍下的人頭絆倒,一個民兵衝了上來,舉起柴刀就砍,將男孩的額頭劈成兩半。其他孩子戰戰兢兢地註視著小伙伴倒在地上,腦花四流。大家都明白,厄運就要降臨到自己頭上了。手持重武器和刀具的武裝分子將孩子們包圍起來。 耶格已經忍無可忍。必須殺死那些野蠻人。耶格將突擊步槍的準心,對準了首領模樣的男子。 “住手,耶格。”米克低語道,“那樣做會給我們帶來危險。” 看到日本人的臉,耶格差點嘔吐出來。 “難道你只會開槍打猴子?” “你說什麼?” “米克說得對。”蓋瑞特壓低聲音說,然後心有不甘地補充了一句,“我也想救那些孩子,但無能為力。” 為了抑制殺意,耶格回頭望向森林,那裡有他必須守護的人。結果他發現,那個孩子正瞪大了眼睛注視著這邊。阿基利從邁爾斯的腳邊露出臉,凝望著遠處的村落。從他的眼中,看不出任何感情。而在他視線的彼端,對孩子們的大屠殺開始了。 耶格打了個冷戰。不能讓阿基利目睹這場慘劇,不僅因為擔心異形孩子的心理受到影響,更因為阿基利並不站在與人類相同的立場。阿基利觀察人類這種動物的殺戮行為,正如我們觀看黑猩猩屠殺小猴子一樣。我們擁有道德觀念,卻又經常屈服於獸性,而異質的智慧生物就在觀察我們這種生物的習性。 “邁爾斯。”耶格連忙對無線麥克風說話。如果阿基利覺得我們人類是劣等動物,那就不妙了。 “阿基利在看呢。” 邁爾斯轉過頭,發現阿基利正伸著頭往外看,便將他拉回了樹蔭。但皮爾斯接著爬了出來,打手勢讓耶格等人返回雨林。耶格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焦慮的皮爾斯拽下邁爾斯的耳機,通過麥克風對耶格說:“快回來!要被衛星拍到了!” “什麼?”耶格瞟了眼手錶,離偵察衛星運行到他們上空還有二十分鐘啊。耶格一邊留意著民兵組織的動向,一邊返回雨林。皮爾斯向他展示了小型電腦上的畫面。衛星拍下了阿曼貝雷村的全貌,畫面的一角,清晰地呈現出蓋瑞特和米克趴在地上監視敵情的身影。 耶格通過無線電通知兩人回來,湊到皮爾斯面前說:“不是還有時間嗎?” “也許我們被假情報騙了。在他們通過圖像識別出我們之前,我們必須逃離這裡。” “去哪兒?”跑回來的蓋瑞特問,“我想了解周邊的狀況。衛星圖像能擴大範圍嗎?” 皮爾斯操作電腦,縮小畫面比例,切換成邊長十公里的四方圖像。以阿曼貝雷村為中心,街道的北部和南部浮現出若干小點。將其放大後發現,那是搭載著重武器的車隊。不是民兵組織,而是別的反政府軍。 “混蛋,敵人越來越多了。我們必須對付三組人馬。” 耶格不禁皺眉。他們原本要往東走,但現在那裡被武裝分子堵死了。 “餵,”米克提醒大家注意,“看看那幫傢伙。” 傭兵們用雙筒望遠鏡朝村子望去。還有少數孩子沒死,不過民兵們停止了殺戮。首領模樣的男子將身子探入停在一邊的皮卡,對著無線麥克風說話。不一會兒,男子就突然轉過頭,朝耶格等人所在的方向張望。 “糟糕!”蓋瑞特說,“他是不是得到了衛星傳回的情報?” 看起來,五角大樓已經鎖定了耶格等人的位置,通過武器商將其告知了民兵組織。 首領模樣的男子對下屬下達了命令。一個民兵跳上皮卡的載貨平台,將重機槍對準了耶格等人的方向,開始掃射。傭兵們悄悄朝附近的大樹移動,尋找掩蔽物。彈雨掃過左側的灌木,朝他們逼近。 耶格對驚恐的皮爾斯說:“冷靜,別亂動。” 子彈將周圍的落葉打得飛舞起來,阿基利一動不動地抱住父親的胳膊。 耶格等人冒著紛飛的彈雨,交替保護著三名要員,陸續朝森林深處撤退。突然,滯留村中的民兵們活躍起來,一邊殺氣騰騰地叫嚷著,朝耶格等人的方向指指點點,一邊拿起槍就往田裡跑。他們似乎發現了雜草的晃動。 “快跑!”耶格壓低聲音指示道,“返回原來的路線!” 在邁爾斯的保護下,皮爾斯和姆布提人父子跑了起來。 田裡毫無遮蔽物,蓋瑞特和米克用自動武器對身後的民兵進行壓制射擊。十個敵人應聲倒地,追擊暫時停了下來。 耶格用步槍瞄准民兵組織的首領,扣下了扳機。子彈射出的瞬間,命中的快感就從右手傳遞到大腦。子彈的軌道比預估的稍稍偏低,但獵物並沒有逃脫。目標所穿的迷彩服霎時破裂,漫開一片紅色。以超音速襲來的7.64毫米口徑子彈射穿了首領的下腹,撕裂了他的生殖器和膀胱,他當場死亡。剛才還叫喚不已的男人立即閉嘴,身體一軟,跌倒在地。 這是耶格當兵之後不借助瞄準鏡狙殺的第一個人。但他心中毫無殺人的罪惡感,反而爽快無比。窮凶極惡的野獸就應該遭此報應。殺!殺死這幫畜生! 耶格挨個狙殺了四個呆若木雞的民兵才撤走。 晚上七點,手機突然響了起來,研人從一本血氣分析的專著上抬起頭。李正勳該到了。莫非他要遲到,所以打電話給我?研人如此想著,拿起連在充電器上的手機,屏幕上浮現出帕皮這一名字。 研人連忙接通電話:“餵?” 話筒裡立刻傳來了被機器處理過的低沉聲音:“現在馬上把無法啟動的筆記本電腦拿出來。” 說的是A5大小的黑色電腦。等了這麼久,謎底終於要揭開了,研人心中充滿了期待。 “我現在就教你使用方法。快!” 對方似乎很著急。研人從堆放實驗器具的桌子一角取出電腦,打開屏幕。 “你待的這間町田的房間,接入了高速因特網,你知道吧?” “知道。”上次正勳來的時候使用過網絡。 “將網線接入電腦,按下電源鍵。” 遵命行事之後等了片刻,電腦一如既往的藍屏。 “又死機了。” “沒有死機。應該可以正常啟動。屏幕上會出現對話框,要求你輸入密碼。” “沒有。” “背景、對話框和輸入的文字都顯示為同一種顏色,也就是保護色。” 怪不得是藍屏啊。秘密原來如此簡單,研人不禁大失所望。 “這台機子已經連上網了。我下面告訴你密碼,你不要輸錯了。” 帕皮告訴是一串小寫字母:genushitosei。不知這是隨機組合而成,還是隱藏著某種規律。 “輸完之後,按回車鍵。”但畫面沒有任何變化。 “這裡是第二道密碼。”帕皮又說了一段莫名其妙的字母:uimakaitagotou。 輸入完畢,按回車鍵,突然屏幕切換成動畫。筆記本電腦的小屏幕中,出現了另外一個世界。圖像的清晰度很低,而且還在劇烈搖晃,無法辨認。只能從揚聲器中傳出的聲音推測,局面相當混亂。可以聽見衣服摩擦的悉率聲,還有痛苦的微弱呼吸聲。 “你看到什麼了?”帕皮低聲問道。 “看到了圖像,雖然不是很清楚,但看上去像是有人在雨林裡奔跑。” “你看到的是戰爭的實況轉播。” “戰爭?” “此刻發生在剛果民主共和國的戰爭。” 父親曾前往剛果進行研究,研人聽到這個國名,不禁一怔。莫非這一系列神秘事件與非洲大陸中央有關? “同時按下Ctrl鍵和Esc鍵,切換畫面。” 研人如此操作後,戰爭的實況轉播圖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黑白的航拍照片。仔細一看,又發現這不是照片而是視頻。電視新聞上見過的那種衛星圖像。不過,聲音依然沒變,仍在轉播“戰爭”實況。 帕皮將放大和縮小圖像的操作方法告訴研人,最後說:“如果畫面中的人物向你提問,你就回答。對著電腦說話即可。你們之間的通信都加密了,沒人能破解,不用擔心被竊聽的問題。” “等等,發生什麼事了?” “這是在營救進化人類。他們的命運就掌握在你的手中。” “什麼?”研人還未反應過來,對方已經掛斷了電話。 研人張大嘴,望著衛星圖像。過了一會兒,他認出這是從雨林上方拍攝的。看似佈滿斑駁黑點的海面,實則是茂密的雨林。雨林下方有白點時隱時現。放大圖像觀察,發現那是若干米粒大小的人,他們在熱成像攝像機中呈現為白色的輪廓。 實況轉播中就是這些人吧,研人想,又切換回剛才的畫面。圖像仍在晃動。手持攝像機的人似乎在專心奔跑。畫面中閃過一個體格健壯的西洋人的身影,手中拿著步槍。那名白人男子看著攝像機,用英語怒吼道:“你到底在幹什麼?” 研人以為說的是自己,不由得驚訝地註視著屏幕。不一會兒,一個聲音回答道:“通信線路還沒有連上。”然後屏幕上浮現出一張覆滿鬍鬚的臉,正是手持攝像機奔跑的那人。戴著通信用耳機的男人似乎看得到研人,凝視著鏡頭問:“你是古賀研人嗎?” 研人一頭霧水,但還是用英文答道:“是的。” “我們也能看到你。”男人的頭像屢次離開屏幕,他痛苦地繼續奔跑,但聲音仍在繼續,“這是通過因特網撥打的電視電話。” 筆記本電腦上部的嵌入式攝像頭正在發光。對方也能實時看到町田公寓中的研人。 “你是誰?” “奈傑爾·皮爾斯,我是你父親的朋友。” “我父親?”研人注視著屏幕,發現奈傑爾·皮爾斯的眼神有些不正常。他努力避免眨眼,瞪圓的眼睛中充滿了恐懼。 “停下!”畫面之外,剛才拿槍的那個男人大叫道,攝像機停止晃動。男人用焦急而粗嘎的聲音問:“什麼情況?” 皮爾斯連珠炮似的說:“把你看到的畫面切換到衛星圖像。我沒有看衛星圖像的時間,我想讓你告訴我你看到了什麼。” 研人按照帕皮教的方法操作畫面。奈傑爾·皮爾斯的圖像消失了,屏幕上再次浮現出衛星圖像。只有聲音傳輸還保持著原來的狀態。 “想像我們就在圖像中心。你看到周圍別的白點沒?” “時隱時現。” “方向和距離呢?” 研人費力地讀取著比例尺:“東北一公里,東南九百米。其他地方也有。剛才東邊也出現了白點。” “有三組人?”皮爾斯大驚,接著又提了問題,但他聲音顫抖,研人沒有聽懂。 “你說什麼?”反复詢問幾次之後,揚聲器里傳出了另一個人的聲音。令研人吃驚的是,他聽到的是流利的日語。 “你是什麼時候看到白點的?距離是多少?” 語氣咄咄逼人。到底是誰在說話?研人一邊想一邊用母語答道:“大概兩分鐘前。距離,唔……好像有五百米。” “不要好像,說準確點兒。” 研人氣不打一處來:“這我可說不准。” “笨死了。”看不見模樣的日本人罵道,“現在還看得見那個白點嗎?” “看不見。藏到樹下了。” “繼續為我們傳遞情報。”日本人撂下這一句後就走了。 皮爾斯又用英語問:“研人,你跟莉迪亞·耶格通過話嗎?” 話題轉換得太突然,研人好不容易才跟上:“通過。” “她的兒子賈斯汀還活著嗎?” “活著。”研人答道,突然察覺房間中來了人。他驚愕地抬起頭,發現正勳正站在六疊大小房間的入口。他曾告訴這位韓國朋友,進來的時候不用敲門。正勳咧嘴一笑,好奇地用唇語問研人在做什麼。 “你先待那兒好嗎?”研人制止正勳道。 皮爾斯驚訝地問:“你旁邊有人?” “沒有。”研人立即撒謊道。要是讓對方知道自己違背了父親“這項研究只能由你獨自進行”的遺言就糟了。 “只有我一個人。” “那就好。繼續為我們傳遞情報。用英語。” “明白。” “剛才那個點,是不是接近圖像中心?” 研人將視線移回屏幕,上面全是樹木的黑影:“不知道。全被樹擋住了。” 揚聲器中傳出一聲交雜著痛苦與焦躁的呻吟。 “假如出現白點,就通知我。”皮爾斯說,然後轉頭告訴耶格,“賈斯汀還活著。” 森林中,正聚精會神應對武裝分子追擊的耶格突然一愣。 “你在跟誰通話?” “日本的援軍。” 為什麼偏偏是日本佬?耶格暗罵。到了日本,豈不是還有一堆米克這樣的混蛋等著我們? “掌握敵人的動向了嗎?” 皮爾斯搖頭,臉色蒼白。 “消失在樹冠下了。” “安靜!”負責警戒東面的米克說,“剛才的民兵應該還在追踪我們,馬上就要追上了。” 現在敵人增加為三組。其他從北面和南面接近阿曼貝雷村的武裝分子,也進入了森林搜索耶格等人。 “那我們去西南。” 皮爾斯將耶格的指示傳達給領路的艾希莫,只見艾希莫小聲問了什麼。皮爾斯皺起眉,小聲對大家說:“等等。艾希莫說不要動。他好像確定敵人的位置了。” “什麼?” 傭兵們俯視著這個只有孩童般身高的森林居民。艾希莫單膝跪地,一動不動,好像完全變了一個人。在他的臉上,平常悲戚的神色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彷彿蘊含著森林神秘力量的超然。艾希莫微睜著眼睛,像雷達天線一樣緩緩地左右搖頭。耶格意識到,他是在捕捉細微難辨的聲響。 艾希莫伸出手臂,指了指東北、東、東南三個方向,然後對皮爾斯囁嚅了幾句。 “東邊的敵人最近。”皮爾斯翻譯道。恐懼不已的人類學家顫抖著雙肩,慢慢趴在地上。 “他說,對方在狩獵網的範圍,也就是兩百米以內。” 耶格等人壓低身子,將突擊步槍的槍口對準濃密的樹林。 “耶格。”邁爾斯從旁低聲呼喚,耶格轉過頭,看見阿基利緊緊地拽著衛生兵戰鬥服的下擺。 “阿基利好像也有話說。” 陪伴阿基利的皮爾斯將小型電腦放在阿基利面前。阿基利在鍵盤上敲擊出一串文字: 耶格立刻猜到阿基利的意圖——聲東擊西。很難想像這個孩子竟然會有如此計謀。 “行得通嗎?” 年僅三歲的軍師點了點頭。 “你確定?這樣做只會暴露我們的位置吧?”耶格又確認了一遍。但阿基利胸有成竹的模樣沒有絲毫改變。這孩子的眼中射出令耶格相形見絀的殘忍光芒。耶格憂心忡忡:對人類這一敵人的憎惡,是不是正在阿基利心中快速發芽? 阿基利發出第二道指示: 耶格沒有選擇交戰,而是聲東擊西。他端著步槍,躡手躡腳地在森林中前進。在他身後,另外三名傭兵做好掩護射擊的姿勢。耶格終於聽到了逼近的民兵的腳步聲。敵人就在一百米以內。 耶格從戰術背心上取下手榴彈,拔掉保險,瞄準阿基利指出的地點投出去。爆炸物在空中畫出一條拋物線,眾人全都趴到地上。手榴彈落在腐葉土上,沒有發出任何聲響,短暫的寂靜之後,突然爆炸。無數金屬片飛濺,搖晃著周圍的樹木,幾乎與此同時,耶格左前方十點方向傳來齊射的轟鳴。靠近他們的民兵朝手榴彈爆炸的方向開了槍。樹葉在彈雨中飛舞,樹枝紛紛落地。這時,右前方又響起了槍聲。從另外兩個方向靠近的武裝分子也都朝手榴彈的爆炸地點射擊。 阿基利通過片段式的情報,就能準確預測到兩組人的行動。耶格一面向後撤退,一面對這個孩子的能力驚嘆不已。現在就算發出點聲音,也不用擔心被察覺。 眾人離開現場,朝西南方前進。 然後就是一路疾走,緊繃的肌肉彷彿都在嘎吱作響。與“日本的援軍”通信的皮爾斯告訴大家,東北的第三組敵人正在靠近。但為了避開衛星的偵察,他們在厚密的樹冠下行進,無從得知現在的位置。掌握不了正確的緯度和經度,就無法判斷敵人的距離和方位。 逃亡中唯一可以依靠的就是艾希莫的方向感。這個在森林中如魚得水的姆布提人,以令人驚異的精確度,返回了上午來時的路。艾希莫一路回收留下的標記,帶著大家連續行走了一個多小時,終於走出森林,再次來到伊圖里河的岸邊。 只要渡過了這條河,就能擺脫敵人的追擊。耶格嘆了口氣,呆呆地看著一百米外的河對岸。獨木舟就在對岸,當地人似乎就是用這種船渡河的。 耶格通過皮爾斯的翻譯問艾希莫:“其他船在哪裡?” 皮爾斯將艾希莫的回答翻譯為英語:“上下游都有,但都太遠了。走路去的話,需要很長時間。” “位置清楚了。”蓋瑞特攤開地圖,指著河流曲線上的一點說,“我們就在這裡。敵人是什麼情況?” 皮爾斯通過耳麥與日本通信,然後指著地圖說:“根據三分鐘前的情報,追擊我們的敵人在這個位置。” 他指著的是距現在位置兩公里的後方的一點,與耶格等人的來路一致。 “他們在追踪我們的腳印。”米克說,“二十分鐘內就能追上我們。” 耶格與同伴們對視,發現旁邊有一雙大眼睛正盯著自己。阿基利默默地觀察著人類這一物種。耶格開始卸下沉重的裝備,“我去把船弄過來。” 皮爾斯揚眉道:“你想游泳?不是說河裡有鱷魚嗎?” “為我祈禱吧。” 耶格只在褲腿上插了把槍,便站到岸邊的淤泥中。河面波浪翻滾,河水渾濁,看不清水中的情況。 耶格下定決心,登山靴剛邁入溫水之中,邁爾斯就大叫道:“等等!保險起見,大家都趴下!” 邁爾斯將手中的手榴彈投入離岸十米左右的水中。伴隨著一聲悶響和一道閃光,手榴彈在水面上炸開了花。周圍浮現出一條條脊背線——是鱷魚群,大概有十頭,其中一半正偷偷朝岸邊爬過來。傭兵們舉起步槍,將皮爾斯和姆布提人父子置於防禦圈中。耶格一邊感謝邁爾斯的機智,一邊跳入河中。 他撥開濁流,開始自由泳。儘管已有心理準備,但河水的實際流速比看上去快多了,稍不留意就會被急流捲走。在什麼都看不到的水中,耶格使勁全身氣力划水,突然感覺肚子碰到了什麼東西。隔著襯衣傳來了某種生物的感觸。多半是魚吧,不會是鱷魚。他盡量將注意力集中在目標上,避免陷入恐慌。游到對岸去,將同伴救出來。必須讓阿基利看到,這個世界上還有自己這樣的人。 游到寬闊河面的中央附近,耶格全身就像灌了鉛一樣,突然沉重起來。不可思議的是,肉體的痛苦竟然讓耶格接受了迄今為止充滿重壓的人生。父母離婚,投身軍旅,愛子患病——令他痛苦的所有苦難彷彿化為了濁流的水壓。 “夠了。”耶格在水中吐出短短幾個字。我要渡過這條河。不是為了別人,而是為了我兒子。 如果此刻在岸邊看著自己的不是阿基利而是賈斯汀,那該多好啊。為了救你,我就算溺死也在所不惜。 耶格踩著水,大口大口呼吸著氧氣,他抹掉臉上的泥水,意外地發現自己離岸邊已經不遠了。不到二十米了。用最後的氣力游過去,手腳終於碰到了水底的淤泥。耶格爬上岸,喘息著站起來,左右打量,觀察抵達的地點。自己被沖到了下游,離獨木舟已有相當一段距離。必須抓緊時間划船返回對岸,將阿基利等人載過河。 耶格踩著淤泥走出淺灘,但水面上突然躥出一條鱷魚,血盆大口一開一合,彷彿上了彈簧。看那架勢,好像要將獵物撕成碎片。耶格抽出手槍,朝鱷魚頭部連續射擊。最初的五發子彈打斷了鱷魚的神經。鱷魚失去大腦控制,巨大的身軀在水中翻滾,濺起無數水花,甚至數次躍入空中。耶格又射出五發子彈,要了鱷魚的命。 這頭巨大生物一動不動,堅硬的表皮上滴著血。耶格俯視著鱷魚說:“別小看我!” 研人一直凝視著衛星圖像,完全不知道“剛果的戰爭”進展如何。揚聲器中偶爾會傳出說話聲,但被嘈雜的背景音沖淡了,聽不清內容。 距上次通話大概二十分鐘後,研人聽到了通信線路那一頭爆發出歡呼聲。如此高興,事態大概有所好轉吧?切換畫面後,屏幕上浮現出那張瘦削的佈滿鬍鬚的臉,他背後是一條大河。 “研人,好樣的。通信會暫時中斷。”剛果雨林中,皮爾斯通過麥克風與研人對話,接著對另一個人說話,“切斷我跟研人之間的通信線路。” 研人這時才知道,有一個第三者在監控通信。多半就是帕皮吧。小型筆記本電腦的電源自行切斷,戰爭的實況轉播結束了。 “剛才是怎麼回事?”正勳問。他站在桌子旁觀察,以免自己被電腦攝像頭拍進去。 “我也不太明白。” “顯示的衛星圖像是真的。”曾在美軍基地上班的正勳說,“研人的話好像可以相信。” “你還不相信我?” “在製藥成功之前,還不能妄下定論。” 確實是這樣。研人在椅子上坐直身子,努力切換思維,從剛果的戰爭轉向製藥。自稱是父親朋友的奈傑爾·皮爾斯、營救進化人類的計劃、戰爭的舞台剛果,這些線索匯集起來,為一連串事件勾勒出大致的輪廓。參與這個計劃的有四人:父親、皮爾斯、從外國打來警告電話的人,以及自稱帕皮的日本人。研人覺得帕皮應該是所有人的頭目,但對此人的身份依舊毫無頭緒。 此外,隨著小型電腦功能的明確,另一個問題也迎刃而解,即那晚在大學校園裡現身的坂井友理的目的。那個女人之所以要奪走小型電腦,不就是為了切斷日本與剛果之間的通信線路嗎? “那麼,結果怎樣?” 被正勳催問後,研人才回過神。那感覺相當奇妙,就像自己飄到非洲大陸的魂魄,又被召回到町田的公寓一樣。研人打開A4大小的筆記本電腦給正勳看。 “虛擬篩選也沒得出類似藥物的結構。” 正勳望向裝有“GIFT”的電腦,盯著“None”這個單詞,嘟囔道:“奇怪啊。” 研人不知道正勳在想什麼。 “GIFT”很可能是用數百萬種已知的化合物與變異受體匹配,尋找可以結合的物質。但如果是這樣,應該就能找到至少一種合適的結構啊。 “這軟件難道真是騙人的?” “不是。對我們來說,'GIFT'就像真理一樣,只能相信。如果懷疑,就只好放棄製藥了。”正勳撲在電腦上,重複上次的操作,“奇怪。有若干低活性的候補結構。” “如果有活性,就表示至少是可以結合的吧?” “嗯,但每種結構的活性都不到百分之二。” “虛擬篩選當然只能得出這種結構。所謂虛擬篩選,就是通過更換化合物的側鏈,選出活性高的結構。” “那為什麼'GIFT'還是得出了'None'的結果呢?”正勳調出受體的CG圖像,“這是模擬對接的圖像。有一種候補化合物,在這裡結合了。” 細長的“變種GPR769”貫穿細胞膜的透視圖呈現了出來。看得出,另外的小化合物插進了半透明的袋狀部位。正勳將低活性化合物逐一與受體結合,受體的形狀微微扭曲變細,伸入細胞膜內側的末端部分小幅搖擺。 “啊!”正勳叫了一聲,轉頭看著研人,“我終於明白了。不光是結合部位,整個結構都變了。” “怎麼回事?” 正勳打著手勢解釋道:“與配體結合後,正常的受體會往內側萎縮。這種變化會使受體的末端部分激活其他蛋白質。然而,這個受體的一個氨基酸被替換,結果不僅結合部分,連整個受體的形態都發生了改變。所以,無論與什麼化合物結合,本來應該發生的萎縮都無法進行。” 研人理解了朋友想表達的意思,“也就是說,受體發揮不了應有的作用?” 正勳點頭道:“無法治療肺泡上皮細胞硬化症的原因就在於此。我們解開了'變種GPR769'不為人所知的一個秘密。” 正勳異常興奮,研人卻高興不起來。他望著父親遺留下來的這間寒磣的實驗室,用絕望的口吻說:“這麼說,藥是造不出來了?” 正勳一直閉著嘴,目光渙散,開始思索起來。 在研人的腦中,本來應該柔軟的受體,變成了僵硬的贗品。 “不可能治療那種病。無論合成什麼藥物,受體本身都不起作用。特效藥更無從談起。” 正勳抬起頭,猶豫地問:“研人,我能不能說句話?” “什麼?” “科學的歷史,就是那些不說'不可能'的人創造的。” 正勳委婉的斥責,激起了研人心底的共鳴。 “只有我們才能救那些患病的孩子。可能行不通,但我們必須想辦法。” 研人想起了應該救助的兩個孩子的名字。小林舞花、賈斯汀·耶格——在徹底失敗之前,必須打消放棄的念頭。 “明白了。我們試試!”正勳微笑起來。 兩人不約而同地抬起頭,凝望著木紋天花板。兩人頭挨著頭,彷彿在仰望星空一般,陷入深深的思索。如果有第三人在場的話,只會覺得這是兩個坐著發呆的年輕人吧。但科學家的工作就是這樣。 半小時後,正勳站起身,在實驗台和牆壁之間來回走動。一會兒用韓語,一會兒用日語,就像說夢話一樣嘟噥著專業用語。研人抱著頭趴在實驗台上,下意識地抖著腿,然後去盥洗台用冷水洗臉。怎麼樣才能控制這全長僅十萬分之一毫米的受體? “總感覺我們漏了什麼。”正勳望著壁櫥上層的小白鼠說,“說不清是什麼,但總覺得哪裡不對勁。” “不對勁?具體怎麼說?” “說不清楚。感覺不自由,就像困在牆壁中一樣。” 所謂牆壁,就是思維的藩籬吧,研人想。 “我們不研製藥物,直接進行基因治療怎麼樣?” “成功的可能性更低。而且我們沒時間了。” 正勳表示同意,痛苦地呻吟道:“能不能拋棄既有概念,換一種截然不同的視角?” 這句話讓研人想到了一個形象:從外部注視著他們的一雙眼睛。這雙眼睛的所有者,是“GIFT”軟件的編寫者,智力水平超越人類的新人類。 “還是要製藥。一定會有製造激動劑的方法。” “為什麼?” “父親去世後發生的一連串事件,好像經過了完美設計。照這樣的趨勢,既然得到了'GIFT',只要使用'GIFT'應該就能開發出特效藥。” “'GIFT'?”正勳大叫起來,就像直到現在才意識到萬能軟件的存在一樣,“解決問題的關鍵就是'GIFT'。我們去做那些現有軟件做不到、只有'GIFT'可以做到的事情不就行了嗎?啊,等等。” 正勳單手扶額,緊皺眉頭,一動不動。不光熒光燈照亮的狹小六疊房間,整個公寓都悄無聲息,彷彿空無一人。 正勳的視線終於聚焦在遠方的一點上。看他那忘我的表情,就像在註視某個不屬於這個世界的東西。挑戰難題、尋求答案的科學家都會有這樣的表情吧,研人想。 “異位。”雙頰立起雞皮疙瘩的正勳說,“誰也沒用過的新方法。用它就能治那種病。” 研人聽過“異位”這個詞。就是“不同部位”的意思。藥物與受體結合的部位,不光是中央的凹陷。受體的外側也露出了帶有化學/物理性質的分子,只要製造出合適的化合物,就能與這“不同的部位”結合,使受體整體的形狀改變。想到這裡,研人也明白了。 “就是說,讓化合物在受體外側結合,改變受體整體的形狀?” 正勳點頭道:“既然受體無法活性化,那隻好用這個手段了。只要輸入想要的結果,'GIFT'就會設計出合適的激動劑。而且,我們指定的結合部位不是一個,而是兩個——糾正變形受體的異位部位,以及與激動劑結合的原來的活性部位。” “就是說,製造兩種藥?” “不錯,就是所謂的'異位並用藥'。世界上還沒有製藥公司使用過這種新方法。但有'GIFT'的話就可以做到。” 可是,在所剩不多的時間內,能合成出這兩種新藥嗎?研人惴惴不安起來,但還是學著正勳的樣子,將“不行”二字吞下肚。什麼都沒做就打退堂鼓,這樣的惡習該改了。 正勳坐進椅子裡,操作“GIFT”。為了復活變異的受體,正勳設定了條件,按下回車鍵。屏幕上顯示一行信息:“剩餘時間42:15:34”。兩天后才會得出答案。 “我無法確定異位部位在哪裡,只能製定一個範圍。如果不行,就只好重新來過。” 研人終於沒能忍住,叫苦道:“可是,如果重複計算太多次,就沒時間合成了。” “只能賭一把了。”正勳神情嚴肅地說。 自從冒險開始後,自己的生活便充滿變數,研人想。每每山重水復疑無路,結果總會柳暗花明又一村。這次說不定也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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