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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第七章

沙丘 弗兰克·赫伯特 9001 2018-03-14
洞內大廳中聚集的人群,散發著保羅殺死詹米斯的那天晚上傑西卡所體會到的情緒,人們小聲的議論中隱藏著緊張和不安。屬於各小幫派的人擠在一起,就像衣袍上的皺褶。 傑西卡把一個信卷塞到衣袍裡面,從保羅的私室裡出來,走到突岩上。從南到北的長途跋涉之後的休息,使她感到精神上得到了恢復。但她仍然不滿保羅不允許他們使用繳獲的撲翼飛機。 “我們還沒有完全控製沙漠,”保羅曾經說過,“我們不應該依賴外界的油料,燃油和飛機必須集中起來,節省使用,為了最後有把握發動攻擊的那一天做好準備。” 保羅和一群年輕人一起,站在突岩附近。慘白的燈光使這情景顯得撲朔迷離,就像一幅畫。但是這兒有鳥的氣息,人們的低語聲和拖沓的腳步聲,表明這裡是活生生的生命之地。

她打量著兒子,想要知道他為什麼還不告訴她那驚人的消息——哥尼·哈萊克。一想到哥尼,就使她不安,使她想起過去——對保羅父親的愛,與他一起的那些美好日子。 斯第爾格和他的那一小群人站在突岩的另一邊。他站在那兒,沉默著,露出一種逼人的威嚴。 我們不應該失去那個人,傑西卡想,保羅的計劃一定會實現。 無論發生什麼事,都將是極大的不幸。 她大步走下突岩,從斯第爾格面前走過去,沒有看他一眼,走到突岩下的人群中,朝保羅走去。人們給她讓開一條路,默默地看著她。 她知道這種沉默意味著什麼——人們沒有提問,是因為對聖母的敬畏。 當她走近保羅時,年輕人從保羅四周向後退去。她突然發現自己對他們表現出的新的敬畏感到驚愕。 “一切在你之下的人都垂涎你的地位。”比·吉斯特的這句格言出現在她腦中。但是,在這些人的臉上,她並沒有發現任何貪婪。他們是圍繞著保羅的領導地位而對宗教領袖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她又記起了另一句比·吉斯特的名言:“預言家具有因暴力而死去的原因。”

保羅看著她。 “是時候了。”她說,把信卷遞給他。 保羅這一夥人中,一位最頑固分子看著那一邊的斯第爾格,對保羅說:“你準備與他決鬥嗎,摩亞迪?現在應該是時候了。他們會認為你是一個膽小鬼,如果你……” “誰敢稱我為膽小鬼?”保羅怒喝道,他迅速抓住他腰間嘯刃刀的刀把。 人們漸漸沉寂下來。 “有一些事要做。”在那人向後退的同時,保羅說。他轉身離開他那一夥人,擠到突岩下,輕輕跳到上面,面對眾人。 “幹吧!”下面有人尖叫著說。 尖叫聲後,人群中發出了喃喃的低語聲。 保羅等待著,散亂的腳步聲和咳嗽聲逐漸消失,人們慢慢地平靜下來。在洞內安靜之後,保羅抬起下頜,開始講話。他的聲音傳到了洞裡最遠的角落。

“你們已經等待得不耐煩了。”保羅說。 他又等了一會兒,讓回答的吼聲平靜下來,逐漸消失。 真的,他們已經等待得不耐煩了,保羅想。他舉起信卷,想:裡面寫了些什麼呢?他母親把它交給了他,說明它是從一個哈可寧的信使身上繳獲的。 信中的內容並不隱諱:拉賓只有依賴於他在阿拉吉斯的給養! 他不可能得到幫助,也不可能從老男爵那裡得到補給! 保羅提高聲音說:“你們認為現在是我向斯第爾格挑戰,改變軍隊領袖的時候!”人們還來不及回答,保羅又接著氣憤地說:“你們認為李桑·阿·蓋布那麼愚蠢嗎?” 山洞裡一片死寂。 他在接受宗教的衣缽,傑西卡想。但是她記起了信卷,以及它包含的意義。她看出了保羅的意圖:直接打動他們那不穩定的內心世界,直截了當地解決那個問題,並使所有的人心悅誠服。

“沒有人會承認沒有經過決鬥的領袖,是嗎?”保羅問。 “那是慣例。”有人大聲說。 “我們的目標是什麼?”保羅問,“是推翻拉賓,這個可惡的哈可寧野獸,重建我們的星球,把它建成一個水源豐富、能在幸福中撫育我們家人的地方——這難道不是我們的目的嗎?” “艱苦的任務需要艱苦的努力去完成。”有人大聲說。 “難道你們願意在戰鬥之前就毀掉你們的刀劍?”保羅問,“我說的是一個事實,決不是說我在誇口或是在挑戰:這裡沒有一個人,包括斯第爾格在內,能在單打獨鬥中擊敗我。斯第爾格本人也承認這一點。他知道,你們大家也知道。” 下面人群中再次響起憤怒的喃喃低語聲。 “在訓練場上,你們大多數人一直和我在一起,”保羅說,“你們知道這不是我誇口,我這樣說,因為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實。我不會蠢到自己都看不到這一點。我在比你們更早的時候就開始用這些方法來訓練,我的老師們也比你們所見過的人更野蠻。你們想想,我在你們的男孩還在從事模擬打鬥的年紀,怎樣就能打敗詹米斯的呢?”

他使用語言恰如其分,傑西卡想,但是,對這些人來說,這還不夠。他們對聲控有良好的抵制功能,還須運用邏輯推理來說服他們。 “現在,”保羅說,“我們來談談這個東西。”他舉起信卷,去掉封皮:“這是從一個哈可寧信使身上搜到的,它的可靠性毋庸置疑。這是寫給拉賓的,它告知拉賓,他請求增派新的部隊的要求遭到拒絕,他的衰微香料收入遠遠達不到對他所攤派的份額的要求,他必須從阿拉吉斯榨取更多的衰微香料。” 斯第爾格向前走到保羅身邊。 “你們中有多少人明白這是什麼意思?”保羅問道。斯第爾格立即明白了。 “他們的供給被切斷了。”有人大聲回答。 保羅把信卷放進腰帶,從脖子上取下一個編織成鞭子的藤索,從藤索上取下一個戒指,並把它高高舉起。

“這是我父親的公爵印章戒指,”他說,“我曾發誓永不戴它,直到我準備好率領我的軍隊橫掃整個阿拉吉斯,並宣布它是我的合法領地時。”他把戒指戴在手指上,緊握著拳頭。 山洞被沉寂籠罩著。 “誰是這裡的統治者?”保羅問,“我!我統治著阿拉吉斯的每一寸土地!它是本公爵的封地,無論皇上說'不'還是'是'!皇上把它封給我父親,我父親又傳給我。” 保羅抬起腳跟,又落下去。他打量著人們,注意到他們感到憤慨。 他們幾乎要發怒了,他想。 “這裡有些人,在我要求得到本該屬於我的那些皇族的權利時,他們在阿拉吉斯擁有重要的地位,”保羅說,“斯第爾格就是這些人中的一個。這並不是我想收買他,也不是因為要感激他,儘管我是他救過命的許多人中的一個。而是因為他的聰明才智和強壯的力量,也是因為他用他自己的智慧而不僅僅是通過紀律來統率著這支軍隊。你們認為我會那樣愚蠢,砍斷我的右臂並讓它血染這山洞的土地,而讓你們像看馬戲一樣看著我們嗎?”

保羅犀利的目光掃過人群。 “誰,這裡誰說我不是合法的阿拉吉斯的統治者?誰說我必須通過使這沙海中的每一個弗雷曼部落失去它的領袖的方法,來證明這一點?” 保羅身邊的斯第爾格開始不安起來,他看著保羅,臉上顯出疑惑。 “我願意在我們需要的時候削弱我們自己的力量嗎?”保羅問,“我是你們的統治者。我要對你們說,現在我們必須停止殘殺我們自己最好的戰士,而要團結起來,去殺那些我們真正的敵人——哈可寧人!” 斯第爾格突然抽出他的嘯刃刀,向上舉起,高呼道:“保羅·摩亞迪公爵萬歲!” 震耳欲聾的吼聲響徹山谷,迴聲此起彼伏,久久地在山洞中迴響著。人們歡呼著,高聲唱著:“呀,嗨呀,喬哈達!摩亞迪!摩亞迪!摩亞迪!呀,嗨呀,喬哈達!”

傑西卡自己翻譯著:“摩亞迪的戰士萬歲!”她、保羅和斯第爾格,他們相互之間編織出來的故事已在群眾中產生了效果,就像他們計劃的那樣。 人們激奮的情緒慢慢平靜下來。 當完全恢復了平靜時,保羅對斯第爾格說:“跪下!” 斯第爾格雙膝跪在突岩上。 “把你的刀給我。”保羅說。 斯第爾格順從地把刀遞給保羅。 這不是我們計劃中的,傑西卡想。 “跟著我說,斯第爾格。”保羅說。他念出援爵位儀式上的那些話,就像他父親授予別人爵位一樣。 “我,斯第爾格,從我的公爵手中接過這把刀。” “我,斯第爾格,從我的公爵手中接過這把刀。”斯第爾格重複道,從保羅手中接過那把乳白色的刀。 “我的公爵指向哪裡,我的刀便砍向哪裡。”保羅說。

斯第爾格緩慢而莊嚴地重複著保羅的話。 想起這儀式的來源,傑西卡的眼眶濕潤了,搖了搖頭。我知道這樣做的理由,她想,我不應該讓它使我不安。 “我把這把刀獻給我的公爵的事業,讓他的敵人滅亡,只要我們的血還在流動。” 斯第爾格再重複他的話。 “吻一吻這把刀。”保羅命令說。 斯第爾格吻了吻刀,然後以弗雷曼人的方式吻了保羅的手臂。 保羅點點頭,斯第爾格把刀插入刀鞘,站了起來。 人群中發出一聲敬畏的嘆息,傑西卡聽見:“預言——一個比·吉斯特將指出道路,一位聖母將看到這條道路。”聲音越來越低,“她通過她的兒子向我們指出了它。” “斯第爾格率領這個部落,”保羅說,“決不容許對此產生懷疑。他代替我發布命令,他要你們做的,就如同我要你們做的一樣。”

聰明,傑西卡想,部落的司令不應該在那些服從他命令的人面前丟臉。 保羅降低聲音說:“斯第爾格,我想在今晚派出沙行人,並放出塞拉哥,發出信息,我要召開一次各部落領袖會議。把他們派出去後,你便帶著卡特、柯巴、奧塞姆和由你挑選的兩名軍官,到我的房間裡來。我們一起制定一個作戰計劃,我們要在各部落領袖到達之前打一勝仗,好讓他們瞧瞧。” 保羅點頭示意他母親和他一起,率先離開突岩,穿過人群,走入中心通道。那裡有為他們準備好的起居室。當保羅走過人群時,無數隻手伸過來與他握手,人們為他歡呼。 “斯第爾格指向哪裡,我的刀就砍向哪裡,保羅·摩亞迪!快讓我們打一仗,摩亞迪!讓我們用哈可寧人的血來澆灌我們的土地!” 傑西卡看到了人們的激情,意識到這些人正處於戰鬥的興奮之中。他們不能再等待了。我們正使他們的戰鬥激情達到頂峰,她想。 在內室裡,保羅要他母親坐下來,說:“在這裡等著。”然後他穿過掛簾進入另一條支道。 保羅走後,內室顯得很靜。在掛簾裡面如此之靜,以至於營地鼓風機微弱的颯颯聲也能聽得到。 他要把哥尼·哈萊克帶到這裡來,她想。她心中對他充滿奇怪交錯的感情,這使她感到驚訝。在來阿拉吉斯之前,哥尼和他的音樂一直是卡拉丹許多愉快時刻的一部分。她覺得卡拉丹發生的事好像是降臨在某個其他人身上。自那以來的近三年中,她也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她不得不面對哥尼,被迫對這些變化做出重新估價。 保羅從詹米斯那裡繼承過來的銀鋨合金咖啡用具放在她右邊的矮桌上。她看著它,想到許多隻手撫摸過那金屬物品。一個月內,契尼就是用它來服侍保羅的。 除了侍候他喝咖啡外,這個沙漠女人還為一個公爵做了些什麼呢?她問自己,她不會給他帶來權力和家庭。保羅只有一種選擇——把自己與某個大家族聯繫在一起,也許與皇族聯在一起。畢竟有許多公主可以與保羅結婚,她們中的任何一個都受過比·吉斯特的訓練。 傑西卡想像著自己離開阿拉吉斯嚴酷的環境,為了她作為一個皇室成員的母親所能知道的生存權利和安全。她看著覆蓋洞室岩石的厚厚掛簾,想起她是怎樣到達這裡的——乘坐在放在一條馴養的沙蜥背上的轎子裡,高高的行李架上,堆滿了未來戰鬥的必需品。 只要契尼活著,保羅將看不到他的職責,傑西卡想,她已經給他生了一個兒子,那就足夠了。 她突然想見她的孫兒,他在許多方面太像他的祖父——雷多。 傑西卡用手捧著雙頰,開始有規律地呼吸來穩定她的情緒,清醒頭腦。然後向前彎腰做祈禱式練習,讓身體為適應大腦的需要而做準備。 保羅選擇這個鳥巢作為他的指揮部是無可指責的。這是一個理想的地方,位於它北邊的溫德關口面對著岩壁圍繞的窪地和護衛森嚴的村莊。那是一個重要的地方,是技工和機械師的家,也是整個哈可寧人防禦區的維修中心。 掛簾外傳出一聲咳嗽的聲音,傑西卡直起身體,深深吸了口氣,慢慢地平靜下來。 “進來。”她說。 帷幔分開,哥尼·哈萊克衝進室內。她僅有時間瞥了一眼他那帶著苦相的臉,他就跑到她身後,用他那強壯的手臂扼住她的脖子,把她提了起來。 “哥尼,你這個傻瓜,你要幹什麼?”她問道。 她感覺到刀尖抵在背上,一陣寒冷的感覺傳到她身上。霎時間,她明白了哥尼想殺死她。為什麼?她想不出理由,因為他不是那種會變成叛徒的人,但是她確信他的意圖。明白了這一點,她大腦內猛烈翻騰著。這決不是一個能輕易打敗的人,而是一個對聲控有警惕性的殺手,很有戰鬥策略的殺手,也是一個她親自用深奧的暗示法幫助訓練過的工具。 “你以為你已經逃脫了罪責,是不是?你這個女巫婆!”哥尼嚎叫道。 她還來不及思考這個問題,也來不及回答,保羅掀起門簾,走了進來。 “他來了,母……”保羅突然打住話,被這緊張的場面驚呆了。 “站在原地不要動,閣下。”哥尼說。 “什麼……”保羅搖著頭。 傑西卡想說什麼,但感到那隻強壯的手臂緊緊壓住她的喉嚨。 “只有在我允許的情況下,你才可以講話,女巫婆,”哥尼說。 “我只想要你說一件事讓你兒子聽聽。只要你有一絲反抗的跡象,我就把這刀刺入你的心臟。你的聲音要保持單聲,不許收縮或移動你的肌肉。你必須極其小心你的行動,才能為你自己掙得幾秒鐘生存的時間。我向你保證,這就是你現在能得到的所有的東西。” 保羅向前邁了一步。 “哥尼,這是……” “停在原地!”哥尼喝道,“再向前走一步,她就是一個死人。” 保羅的手滑向他的刀柄,十分平靜地說:“你最好親自解釋一下,哥尼。” “我曾發過誓,要親自殺死出賣你父親的叛徒,”哥尼說,“你以為我能忘記那個把我從哈可寧奴隸地獄中救出來,給我自由、生命和榮譽的人?……他也給了我友誼,我把他看成超過其他的一切的人。我刀下就是那個叛徒,沒有人能阻止我……” “你不能再犯錯誤,哥尼!”保羅說。 傑西卡想:原來是這麼一回事,真可笑! “我錯了?”哥尼問,“那麼,讓我們聽一聽這個女巫怎麼說。要她記住,我是採用賄賂、打探和欺騙的手段才證實了這個指控的。我甚至還對一個哈可寧的衛隊長使用了致幻劑,才弄清一部分真相的。”傑西卡感到扼住她喉頭的手臂微微鬆了一點。在她開口前,保羅說:“叛徒是越。我曾經告訴過你,哥尼。證據很充分,不可辯駁,我並不關心你的懷疑是怎樣來的——因為它沒有根據。但是,如果你傷害了我的母親……”保羅舉起嘯刃刀,放在胸前:“……我將要你的血。” “越是一個受控的人,他適合擔任皇族家庭醫生,”哥尼怒喝道,“他不可能當叛徒。” “我知道有一種方法可以解除那種控制。”保羅說。 “證據!”哥尼堅持說。 “證據不在這裡,”保羅說,“證據在泰布營地,遠在南方。但是如果……” “這是陰謀。”哥尼吼道,他的手臂在傑西卡的脖子上緊了緊。 “不是陰謀,哥尼。”保羅說。他的聲音十分悲痛,那聲音撕扯著傑西卡的心。 “我看了從哈可寧間諜身上搜出的信件,”哥尼說,“那封信直接針對……” “我也看過那封信,”保羅說,“我父親那天晚上讓我看了那封信,並向我解釋了它為什麼是哈可寧人的陰謀。它的目的在於讓他去懷疑他所愛的女人。” “啊,”哥尼說,“你沒有……” “住嘴!”保羅說。他的話單調沉著,比傑西卡曾經聽到過的任何聲音更具命令性。 他的控制能力越來越強,她想。 哥尼扼住她脖子的手臂在發抖,抵住她背脊的刀尖也不斷抖動著。 “你還沒有做的,”保羅說,“是聽我母親那天晚上為她失去的公爵哭泣的聲音,你也沒有看見她說到要殺死哈可寧人時,眼睛中噴出的火焰。” 原來他也聽見了,她想,她的雙眼被淚水遮住了。 “你沒有做到的,”保羅繼續說,“是記住你在哈可寧奴隸地獄中所得到的教訓。你說你為我父親的友誼而感到驕傲!難道你不了解哈可寧人和阿特雷茲人之間的區別,並使你能通過哈可寧人留下的臭氣而嗅出他們的陰謀?難道你不了解阿特雷茲人的忠誠是通過愛而獲得,而哈可寧人的金錢買來的卻是恨?難道你看不清這種背叛的實質?” “但是越?”哥尼喃喃地說。 “我們所擁有的證據是越親自寫給我們的信。他在信中承認了他的不忠,”保羅說,“我用我對你的愛發誓,就是我讓你死在這塊土地上之後,我仍將保持著我對你的愛。” 聽見她兒子的話,傑西卡為他的意志,以及洞察一切的聰明才智感到驚訝。 “我父親生性喜歡交朋友,”保羅說,“但是他很少錯誤地把他的愛給予人。他的錯誤在於他錯誤地理解了恨,他認為任何一個仇恨哈可寧的人都不會背叛他。”他看了他母親一眼,“她清楚地知道這一點,我已經給她看了我父親的信,他從來不懷疑她。” 傑西卡感到快要失去控制,緊咬著下唇。她看到保羅的執拗,意識到這些話使他付出的代價。她想朝他跑過去,把他的頭抱在胸前,她以前從來沒有這樣做過。但是扼住她喉頭的手臂已停止了顫抖,刀尖也一動不動地緊緊抵在她背上。 “一個孩子一生中最可怕的時刻,”保羅說,“是發現他父親和母親共同享受他從未嚐過的愛的時候。這是一種損失,也是對這樣的事實的覺醒,即世界本身就是這里和那裡,我們則單獨存在於這個世界之中。時間本身就是真理,你不可能迴避它。我聽到了我父親談論我母親的話,她決不是叛徒,哥尼。” 傑西卡這時才發出了自己的聲音,說:“哥尼,放開我。”話中沒有一點命令的口氣,也沒有對他的弱點玩弄的意思,然而哥尼的手臂鬆開了。她跑過去,站在保羅面前,但沒有擁抱他。 “保羅,”她說,“宇宙中也有其他的醒悟。我突然明白我是在利用你,指使你,操縱你,將你置於我選擇的位置上——我不得不選擇這樣的道路——如果那是一種藉口,那也是由於我所受到的訓練。”她喉嚨哽住了,歇了一會兒,抬頭看著她兒子的眼睛。 “保羅,我要你為我做一件事:選擇幸福的道路。你那位沙漠女人,你如果願意,就和她結婚。選擇你自己要走的路,我……” 她停下來,聽見身後傳來喃喃的低語聲。 哥尼! 她看見保羅盯著她的身後,便轉過身去。 哥尼站在原地,刀已插人刀鞘之中。他撕開胸前的衣袍,露出裡面次等的灰色濾析服,走私者在管制區買來的那種。 “將你的刀刺入我的胸膛,”哥尼說,“我說,殺了我吧,我願受懲罰。我已經玷污了我的名聲,我對不起我的公爵。最好……” “住口!”保羅命令道。 哥尼看著他。 “扣上你的衣袍,不要表現得像個傻瓜,”保羅說,“這一天來,我已經夠傻的了。” “我說,殺了我吧!”哥尼憤憤地說。 “你應該了解我,”保羅說,“你認為我是一個白痴嗎?會用這種方法對待我所需要的人嗎?” 哥尼看著傑西卡,用可憐、乞求,完全不像他的語氣說:“那麼你,夫人,請……殺了我。” 傑西卡走到他的面前,把手放在他的肩上。 “哥尼,為什麼堅持要阿特雷茲人殺死那些他們喜愛的人呢?”她輕輕地拉攏他敞開的衣袍,把它扣好。 哥尼結結巴巴地說:“但是……我……” “你認為你是在為雷多複仇,”她說,“因為這樣,我尊敬你。” “夫人!”哥尼說。他低下頭,讓它垂到胸前,緊閉著雙眼,強忍住不讓淚水流出來。 “讓我們把這看做是朋友之間的誤會。”她說。保羅聽出她話中流露出的安慰。 “一切都過去了,我們會感到高興,我們之間不會再有那樣的誤解。” 哥尼睜開滿含淚水的明亮的眼睛看著她。 “我認識的那個哥尼·哈萊克是一個精通劍術和九弦琴的人,”傑西卡說,“他是我最尊敬的琴師。難道那個哥尼·哈萊克不記得他為我演奏時,我是多麼快樂嗎?你還帶著九弦琴嗎,哥尼?” “我換了把新的,”哥尼說,“是從丘蘇克帶來的,一件音色美妙的樂器。它演奏起來就像是真的維羅塔樂器,儘管上面沒有他的簽名。我自己認為它是維羅塔的學生製造的。他的這個學生……”他突然停下來:“我能對你說什麼呢,夫人?我們在這裡瞎聊……” “不是瞎聊。哥尼。”保羅說。他走了過去,站在他母親身旁,面對著哥尼。 “這不是空談,而是一件給朋友之間帶來歡樂的事情。如果你現在為她演奏的話,我會十分感激你。戰鬥計劃可以等一會兒再談,明天以前我們不打算進行戰鬥。” “我……我去把九弦琴拿來,”哥尼說,“它放在過道裡。”他從他們身邊繞過去,穿過門簾走出內室。 保羅把手放在他母親的臂上,發現她在發抖。 “一切都過去了,母親。”他說。 她沒有調頭,僅用眼角的余光向上看著他。 “一切都過去了?” “當然,哥尼……” “哥尼?哦……是的。”她低下目光。 門簾沙沙地響,哥尼帶著九弦琴回來了。他開始調音,迴避著他們的目光。牆上的掛毯使回音減少,樂器發出細小而柔和悅耳的聲音。 保羅把她扶到一個臥榻旁,讓她坐在那裡,背靠在牆上厚厚的掛毯上。他突然感到震驚,他看到她的臉上開始出現沙漠中的那種干燥的皺紋,覆蓋眼睛的藍色在眼角周圍展開。對他來說,她顯得多麼蒼老啊! 她累了,他想,我必須找到一個減輕她疲勞的方法。 哥尼撥了一下琴弦。 保羅看著他,對他說:“我……有一些需要我去處理的事情。你在這裡等著我。” 哥尼點點頭,此時,他的思想似乎處於遙遠的地方,好像這一時刻的他是停留在卡拉丹那廣闊的天空之下,出現在地平線上翻滾的烏雲,預示著大風雨的來臨。 保羅勉強轉身離開房間,穿過遮蓋著另一條支道的厚重掛毯,進入那條支道。隔著厚厚的掛毯,他聽見哥尼演奏的琴聲。他在室外站了一會兒,聽著那無聲的音樂。 果樹園,葡萄園,豐滿妖豔的美女,我享受著這無盡的快樂。 為什麼要談論戰爭? 為什麼我感到那樣悲哀? 高山變成了灰塵。 天空繼續敞開,散播著它的財富,我的雙手只需收集起它的財富。 我為什麼要想到出擊? 我為什麼感到我的歲月,逐漸消失在歡樂的痛苦之中? 我的手臂,帶著坦誠的喜悅,召喚著伊甸園中狂喜的希望。 我為什麼要記住這些傷痕? 我為什麼與恐懼同眠,夢想到過去的罪惡…… 一位身穿長袍的敢死隊員從前面通道的拐角處走出來,朝保羅走來。他的頭罩拋在腦後,濾析服鬆鬆地掛在身上,說明他剛從外面的沙漠中歸來。 保羅示意他停在那裡,自己便離開門簾處,沿著通道走到那個敢死隊員身邊。 那人雙手抱在胸前,以弗雷曼人在典禮儀式上向聖母或塞亞迪娜行禮的方式,向保羅彎腰敬禮。他說:“摩亞迪,各部落領袖正動身前來這裡。” “這麼快?” “是斯第爾格早些時候派人去送的信,他認為……”他聳了聳肩。 “我知道了,”保羅回頭望了一下微弱的九弦琴聲發出的地方,回想著那首他母親喜愛的舊歌——快樂曲調和悲哀歌詞奇怪地結合在一起。 “斯第爾格不久便會與其他領袖們一起到來,然後你帶他們到我母親等他們的地方去。” “我會在這裡等他們,摩亞迪。”那個敢死隊員說。 “可以,你就在這裡等吧。” 保羅從那人面前走過,走向洞穴深處,朝每個洞穴都有的儲水窪地走去。那裡有一條小沙蜥,只有九米長,還沒有發育成熟,它由四周的水溝包圍著。製造者在變成小小的帶菌者後,因其有毒,所以不能讓它接觸到水。淹死製造者是弗雷曼人的秘密,因為這樣可以產生出把他們聯合在一起的物質——生命之水,而水中所含的毒素只能由聖母來改變。 保羅在面對他母親所處的危險的緊急關頭,就已做出了決定。 他看到過的未來的線索中沒有來自哥尼·哈萊克的危險。未來——灰云密霧般的未來,讓人感到整個宇宙就像一個幻影世界,圍繞著他那沸騰的聯繫波不斷向前流動。 我必須見到它,他想。 他的身體已慢慢地具有了對衰微香料的耐藥力,預知幻像也變得越來越少……越來越朦朧。對他來說,解決的辦法似乎也變得十分明顯。 我一定要淹死那條製造者。人們將會知道我是否是科維扎基·哈得那奇。我也能夠經受住聖母所經受的考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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