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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第六章

沙丘 弗兰克·赫伯特 11875 2018-03-14
走私者的香料製造廠——發出嗡嗡聲的撲翼飛機圍繞著的母機——懸浮在沙丘上面,像一群昆蟲圍著的皇后。在這飛機群的前面,一條低矮的岩石山脊從沙漠中升起,像一堵人造的屏蔽牆,乾燥的山脊兩邊被最近的暴風刮得乾乾淨淨。 在聚合泡沫建造成的工作艙裡,哥尼·哈萊克身子前傾,調整著雙筒望遠鏡的焦距,遙望著沙漠的景色。在山脊的那一邊,他只能看見一片黑色,那可能是衰微香料花。他向空中盤旋的飛機發出信號,派它去進行偵察。 飛機抖動著翅膀,表示收到了信號。它飛出機群,迅速向那黑色沙面飛去。它開動著探測器,盤旋在那黑色沙面的上空,懸浮著接近沙面。 突然,它突出的機翼在迅速下落之後又急速抬起,然後在空中盤旋著,表示它找到了衰微香料。

哥尼收起望遠鏡。他喜歡這裡,山脊會給工廠提供良好的隱蔽和保護。雖然這是沙漠深處,不可能遇到埋伏,哥尼還是派了一組飛機飛到山脊上空,偵察一番,同時命令護衛機群以戰鬥隊形佔據有利位置——不能太高,因為那樣會被哈可寧的探測器發現。 但是,哥尼不相信哈可寧人會深入到這遙遠的南方沙漠,這兒仍是弗雷曼人的地盤。 哥尼檢查了一下他的武器,屏蔽是不能用的,因為它的磁場會引來沙蜥。他摸著下頜上的傷疤,打量著沙漠,判斷通過山脊到衰微香料生長地是否安全,而步行探查是最好的方法。在弗雷曼人和哈可寧人正互相殘殺之時,人人都得小心謹慎。 弗雷曼人使他不安。他們並不介意你花錢買他們所有的衰微香料,但是你若涉足他們禁止你去的地方,他們就會變成嗜好戰爭的惡魔。近來,他們的戰術較以往高明得多了。

這些土著人在戰鬥中很狡猾,而且熟悉地形。他們是哥尼曾經遇到過的最老練的戰士。而哥尼本人是宇宙中受過最好訓練,並在極其殘酷的戰爭中倖存下來的最優秀的戰士。 哥尼再次掃視了一下沙漠,想知道是什麼使他感到不安。也許是他們看見的沙蜥……但那是在山脊的那一邊。 忽然,一個腦袋從聚合泡沫工作艙裡冒了出來——那是製造廠的司令,一個獨眼強盜。他滿臉鬍鬚,因長期食用衰微香料食品而呈藍色的眼睛,奶白色的牙齒。 “看起來像一片盛產香料的地方,”製造廠司令說,“我派人到那裡去看看好嗎?” “從山脊的那邊下去,”哥尼命令說,“我讓我的人著陸,你們可以跟著從那裡到達香料地。我們現在來看看那些岩石。” “是。”

“萬一有危險,”哥尼說,“先救工廠,我們可以坐飛機離開。” 工廠司令向他敬了一個禮。 “是。”他立刻退回到艙裡。 哥尼又一次掃視著這片沙漠,他不得不考慮到這裡有弗雷曼人的可能性,而他正在侵犯他們的領土。弗雷曼人既粗野又難以捉摸。這宗買賣的許多方面使他不安,但豐厚的酬金又令人難以拒絕。他感到不安,也因為不能讓飛機到高空偵察。此外,無線電的停止使用也更增加了他的不安。 工廠母機調過頭來,開始下降。它輕輕地向山脊腳下的沙灘滑下去,放下起落架,停在了沙面上。 工廠母機一停穩,哥尼便解開安全帶,打開前艙口的泡沫圓頂,走了出去。他一走出工作艙,泡沫頂蓋便砰的一聲在他身後關上了。他爬到支架上,跳到緊急網外的沙地上。他的五個衛兵和他一起走出機艙,其他人從工廠母機的機翼下走出來。工廠母機離開地面,上升至低空作圓弧飛行。

巨大的工廠母機立刻傾斜,離開山脊,搖搖擺擺地朝沙漠中的那片黑色香料地飛去。 一架撲翼飛機俯衝下來,突然停下,然後一架接著一架,它們吐出了哥尼的一排人,再升到空中,盤旋著。 哥尼在濾析服裡試了試他的肌肉,伸展四肢。他把過濾器罩子從臉上取下來,為了更大的需要而必須失去一些水分——如果他要發布命令的話,這可以使他的聲音更有力。他開始爬上岩石堆,察看著地形——腳下的岩石和沙堆,以及飄來的衰微香料的氣味。 這裡是作為緊急基地的好地方,他想,在這裡埋下一些供給物質也許是正確的。 他回頭望了一下,看到他的人在他身後散開。優秀的戰士!甚至那些還沒有經過考驗的新兵都是優秀的,每次都沒有必要告訴他們應該怎麼行動。他們身上都看不出屏蔽的閃光,也沒有人是膽小鬼。如果使用了屏蔽,會使沙蜥感覺到它的磁場,而來這兒掠奪他們所發現的衰微香料。

從岩石叢中稍高一點的地方,哥尼可以看到大約半公里遠的那片衰微香料生長地。他抬頭看了看低空飛行的飛機,注意到它們的高度——不太高。他點了點頭,轉身繼續向山脊爬去。 就在這時,山脊中突然噴出火焰! 十二條怒吼的火龍噴向盤旋的撲翼飛機和工廠母機的機翼。 工廠母機發出金屬爆炸聲,哥尼四周的岩石上站滿了戴著頭罩的戰士。 哥尼僅有時間想到:偉大的聖母!火箭!他們竟敢使用火箭! 他面前站著一個頭戴面罩的人,那人半蹲著,手持嘯刀刀,準備進攻。兩邊的岩石上,站著另外兩個人,在等著。哥尼只看見他面前的戰士的頭罩和眼睛。那人蹲著的姿勢和攻擊的準備狀態告訴他,這是一個訓練有素的戰士。那雙藍中帶藍的眼睛屬於沙漠中的弗雷曼人。

哥尼一邊拔刀,一邊定定地盯著那把嘯刃刀。既然他們敢使用火箭,他們就可能有其他武器。這個時候尤其需要謹慎。僅通過聲音,他也能判斷出至少有一部分飛機被擊落。還有他身後幾個人正在搏鬥所發出的哼哼聲。 哥尼面前那個戰士的眼睛隨著哥尼的手移動著,看著刀,然後目光收回來又看著哥尼的眼睛。 “讓刀留在刀鞘裡,哥尼·哈萊克。”那人說。 哥尼猶豫著,即便有過濾器的阻擋,那聲音聽起來也很耳熟。 “你知道我的名字?”他說。 “你沒有必要對我用刀。”那人說。他直起身,將嘯刃刀插入袍子下面的刀鞘:“告訴你的人,停止無用的抵抗。” 那人把頭罩拋到腦後,把過濾器拉到一邊。 他看到了那人的臉,一下驚呆了。開始他以為他見到了雷多。

阿特雷茲的鬼魂,慢慢地,他才清醒過來。 “保羅,”他小聲說,“你真的是保羅嗎?” “難道你不相信你自己的眼睛?”保羅問。 “他們說你已經死了。”哥尼喘著粗氣,向前邁了半步。 “告訴你的人,投降吧!”保羅命令道,他朝山脊下面的沙地揮了揮手。 哥尼轉過身,眼睛不情願地離開保羅。他僅看到幾堆戰鬥的人,似乎到處都是戴頭罩的沙漠人。工廠母機靜靜地躺在地上,它頂上站滿了弗雷曼人,天上也沒有了飛機。 “停止戰鬥!”哥尼大聲吼道。他深深吸了口氣,合攏雙手當做擴音器:“我是哥尼·哈萊克!聽我命令,停止戰鬥!” 慢慢地,打鬥著的人分開來,疑惑地看著他。 “這些人是朋友。”哥尼高聲說道。

“朋友?”有人高喊道,“我們中有一半人被殺。” “這是一個誤會,”哥尼說,“不要再增加傷亡。” 他轉過身,盯著身旁這個年輕人藍色的弗雷曼人眼睛。 保羅嘴角邊露出笑容,哥尼回想起老公爵——保羅祖父的話中帶有的一種強硬口氣。哥尼看到保羅強健有力,是他以前在阿特雷茲人身上沒有看到過的——皮膚像皮革一樣,眼睛一瞟,似乎就可以測出一個東西的重量。 “他們說你已經死了。”哥尼重複了一遍他剛才說過的話。 “讓他們這樣想是最好的保護措施。”保羅說。 哥尼意識到,在他拋棄了的所有希望中,最令人感到遺憾的是相信他的年輕公爵……他的朋友已經死了。他想知道,他所了解的、以一個鬥士的訓練方式訓練出來的那個男孩身上,這時有沒有什麼東西留下來。

保羅向前走了一步,離哥尼更近了,發現了他眼中的悲傷。 “哥尼……” 出於內心的激動,他們擁抱在一起,相互拍著背,撫摸著對方令人感到可靠的堅實的背脊。 “你這個年輕的小伙子!你這個年輕的小伙子!”哥尼不住口地說。 保羅說:“哥尼,男子漢!哥尼,男子漢!” 過了一會兒,他們分開,相互打量著。哥尼吸了口氣,說:“原來,你就是那個使弗雷曼人在戰術上變得如此聰明的人,我早就應該知道。他們不斷使用我設計的戰術。如果我知道的話……”他搖搖頭:“要是你給我捎個信就好了,小伙子。無論什麼也阻擋不了我,我會跟隨你,並且……” 保羅的表情使他停了下來,嚴厲、有力地盯著他。 哥尼嘆了口氣。 “當然,有人想知道哥尼·哈萊克為什麼要追隨你,還有人問為什麼,他們一直在尋找答案。”

保羅點點頭,瞧著他們周圍的弗雷曼人——弗雷曼敢死隊員臉上新奇的表情。他把目光移回到哥尼身上,發現這個以前的劍術名家得意洋洋。他把這看成是一個好兆頭,他未來的道路會一帆風順。 有哥尼在我的身邊…… 保羅越過弗雷曼敢死隊員,順著山脊看了一眼,打量著與哈萊克一道來的走私者。 “你的人站在哪一邊,哥尼?”他問。 “他們都是走私者,”哥尼說,“哪邊有利可圖,他們就站在哪一邊。” “在我們的事業中,沒有多少利可圖。”保羅說。他注意到哥尼的右手發出細微的手指信號——他們熟悉的過去的手勢,表明走私者中有可怕的、不能相信的人。 保羅努努嘴,表示他已知道了。抬頭望著站在他們上面岩石上擔任警衛的人,他看到那裡的斯第爾格。一想到他與斯第爾格未了的事情,便感到得意不起來了。 “斯第爾格,”他說“這是哥尼·哈萊克,我經常向你談起的那個人。他曾是我父親的軍事統帥,一位劍術名家,我的一位老朋友。在任何時候,都可以信賴他。” “我聽說過他,”斯第爾格說,“你是他的公爵。” 保羅盯著他那黝黑的面孔,對斯第爾格的話感到驚愕:他的公爵。斯第爾格的話總有一種奇怪的調子,好像他寧願說其他也不願說這句似的。那不像是斯第爾格——弗雷曼的領袖,一個心直口快的人。 我的公爵!哥尼想。他再次望著保羅。是的,雷多公爵死後,公爵的頭銜就落到保羅頭上。 在哥尼的腦海中,阿拉吉斯的弗雷曼人的戰鬥模式出現了新的形式。我的公爵!他心裡死去的東西開始復蘇過來。他只有部分意識集中在保羅的命令上:走私者被解除武裝,直到他們受審的時候。 哥尼的思緒又回到命令上,他聽見他的人在抗議。他搖搖頭,轉過身,吼道:“你們都聾了嗎?他就是阿拉吉斯的合法公爵,照他的命令執行。” 走私者抱怨著,投降繳了械。 保羅走到哥尼身邊,低聲說:“我沒有想到你落到這個地步,哥尼。” “我應該受到責備,”哥尼說,“我敢打賭,那片香料地沒有一粒沙子,是引誘我們的誘餌。” “那個賭你贏了。”保羅說。他看著下面那些被解除武裝的人,“在你的隊伍中,有沒有我父親的人?” “沒有。我們都分開了,在自由貿易者中有幾個,大部分人花光了他們的錢,離開了這個地方。” “但是,你留下來了。” “我留下來了。” “因為拉賓在這裡。”保羅說。 “我認為我只有復仇。”哥尼說。 從山脊上傳來一聲破鑼似的叫聲,哥尼抬頭看見一個弗雷曼人揮動著手巾。 “沙蜥要來了。”保羅說。他走到一塊岩石的尖頂上,哥尼跟在他身後。他們向西南方望去,看見一條沙蜥拱起的一堆堆沙包,灰塵滾滾,一路勢如破竹,穿過沙丘向山脊奔來。 “它真大呀!”保羅說。 下面的母機發出劈啪的機器聲,它在支架上轉動著,如同一隻巨大的昆蟲,隆隆地朝岩石移過去。 “真糟糕,我們不可能保留下運輸機。”保羅說。哥尼瞟了他一眼,回頭看著被弗雷曼人用火箭打下來的大型運輸機和撲翼飛機,以及沙漠上一處處冒煙和散落鋼鐵碎片的地方。他為那裡損失的人員——他的人,感到痛心,說:“你父親對那些救不了的人更關心。” 保羅瞪了他一眼,低下頭。過了一會兒,他說:“他們是你的朋友,哥尼,我理解。可是對我們來說,他們是侵略者。你必須明白,他們看見了他們不該看的東西。” “我完全清楚那一點,”哥尼說,“現在,我後悔看到了我不該看的東西。” 保羅抬起頭,看到哈萊克臉上那種過去的狡獪的笑容,他下頜上那波浪形紫色傷疤十分顯眼。 哥尼朝他們下面的人點點頭。弗雷曼人似乎正在那裡做他們該做的事情,使他感到驚訝的是,他們似乎並不在乎沙蜥的到來。 一陣打擊聲從那片作為誘餌的香料地的沙丘傳來。沉悶的鼓槌聲彷彿是通過腳聽到的。哥尼看見,沙漠上,弗雷曼人分散站在沙蜥要經過的道路上。 沙蜥,像某種巨大的鯊魚,奔了過來。它那巨大的軀體隆起。環節彎曲著,推起的沙像一座小山。一會兒,從他所站立的岩石頂上,哥尼看到了沙蜥被捉的一幕——一個手拿倒鉤的人,勇敢地一跳,爬到沙蜥背上。那生物扭動著。接著,整整一隊人都躍到這有鱗甲的生物上面。沙蜥的一側發出弧形的閃光。 “這又是一件你不該看到的事。”保羅說。 “這一直是謠傳,”哥尼說,“要不是親眼所見,真令人難以相信。”他搖著頭:“這是所有阿拉吉斯人都害怕的生物,你們卻把它當做坐騎來使用。” “你曾經聽到我父親講過沙漠的力量,任何風暴、任何生物,以及任何東西都不能阻擋我們。” 我們。哥尼想,他指的是弗雷曼人,他已經把自己看成是弗雷曼人!哥尼又一次看著保羅那衰微香料染成的藍色的眼睛。他知道自己的眼睛也有那種顏色。但是走私者還可以得到其他食物,因而眼睛的顏色表示著他們微妙的身份。他們所說的“衰微香料刷過的痕跡”,是指太土著化,暗示著不信任。 “有一次在白天,在這些高地上,我們沒有騎沙蜥,”保羅說,“可是拉賓沒有足夠的飛機留下來,讓他能夠在沙漠上尋找我們的痕跡而不會再次喪失它們,”他看著哥尼,“你的飛機使我們感到震驚。” 我們……我們…… 哥尼搖著頭驅走那樣的想法。 “我們並沒有使你們感到震驚,而是你們使我們感到震驚。”他說。 “窪地和村莊里的人關於拉賓講了些什麼?”保羅問。 “他們說,他們在地溝的村莊里構建了防禦工事,你們傷害不了他們。他們說,他們只需要坐在防禦工事裡,你們會在無能為力的進攻中耗掉自己。” “一句話,”保羅說,“他們龜縮不動。” “而你們則可以到任何你們想去的地方。”哥尼說。 “這是你教我的戰術,”保羅說,“他們失去了主動,那就意味著他們失去了戰爭。” 哥尼笑了,有意識地緩和氣氛的笑。 “我們的敵人確實呆在我想要他們呆的地方。”保羅說。他看了看哥尼:“好了,哥尼。你會支持我打完這一仗嗎?” “支持?”哥尼看著他,“閣下,我從來都沒有放棄為你效力。你是惟一的一個讓我……想到你死了,我一直漂泊,做了我能做出的懺悔,等待著為值得的事業獻出我生命的那一時刻——拉賓的死。” 保羅感到窘迫,沉默著。 一個女人爬上岩石朝他們走來,濾析服頭罩和麵罩之間的眼睛在保羅和他的同伴之間掃來掃去。她停在了保羅面前。哥尼注意到她泰然自若的樣子,她站在離保羅很近的地方。 “契尼,”保羅說,“這是哥尼·哈萊克,你聽到過我談起過他。” 她看看哈萊克,又回頭看看保羅。 “我聽說過。” “那些人乘沙蜥到哪裡去了?”保羅問。 “他們只是把它趕開,以便我們有時間把那些設備救走。” “那麼……”保羅打住話,用鼻子嗅了嗅空氣。 “風來了。”契尼說。 他們頭頂的山脊上,有人高聲叫道:“啊,暴風——來了!” 哥尼看見弗雷曼人急速地運動著——迅速地跑來跑去,給人以匆忙的感覺。沙蜥沒有引起的事由於對暴風的恐懼而發生了。巨大的工廠母機被移動到他們下面乾燥的沙地上,並沿著一條出現在岩石中的路被推入岩石……岩石在它後面又被關上。如此巧妙,以至於他看不見通道。 “你們有許多這樣的隱藏地嗎?”哥尼問。 “我們有許許多多這樣的地方。”保羅說。他看著契尼,“去找柯巴,告訴他哥尼對我講,這些走私者中間有一些不能信任的人。” 她又看了一眼哥尼,回頭望著保羅,點點頭,然後轉身離開,跳下岩石,就像一隻羚羊。 “她是你的女人。”哥尼說。 “我第一個孩子的母親,”保羅說,“在阿特雷茲中又有一個雷多。” 哥尼睜大雙眼,只得接受這個事實。 保羅用挑剔的眼光觀看著周圍的運動。此時,南方的天空一片咖哩色,方向不定的陣風鞭打著他們頭上的灰塵。 “封閉好你的濾析服。”保羅一邊說,一邊係好自己的面罩和頭罩。 哥尼服從他的命令,並且感謝他給了他過濾器。 保羅說:“你不信任你隊伍中的那些人,哥尼?”他的聲音因隔著過濾器而含糊不清。 “有一些新招募的人員,”哥尼說,“是從外星球招來的……”他猶豫了一會兒,突然對自己的話感到驚訝,外星球的,他輕易地就說出了這個詞。 “是嗎?”保羅說。 “他們不像我們以前招募的一般的來尋找財富的傢伙,”哥尼說,“他們很粗野強悍。” “哈可寧的間諜?”保羅問。 “我想,閣下,他們並不向哈可寧人報告。我懷疑他們是在為帝國服務,他們表露出來自薩魯斯·塞康達斯的跡象。” 保羅狠狠地盯了他一眼。 “薩多卡?” 哥尼聳聳肩,回答道:“可能是。但是他們偽裝得很好。” 保羅點點頭,想:哥尼多麼容易就回復到阿特雷茲家臣的樣子……但是稍微有點保留……與原來不一樣,阿拉吉斯也改變了他。 兩個戴頭罩的弗雷曼人從他們下面的亂石中走了出來,開始往上爬。他們中的一個人,肩上扛著一個大的黑色包裹。 “我手下的那些人現在在哪裡?”哥尼問。 “他們被關在下面的岩石裡,”保羅說,“我們在這裡有一個山洞——鳥洞。暴風過後,我們將決定如何處置他們。” 山脊上面有人喊他:“摩亞迪!” 保羅朝喊他的人轉過身去,看見一個弗雷曼衛兵在招呼他們,要他們進入下面的山洞裡去。保羅發出信號,表示他已聽見了。 哥尼用一種新的眼光打量著保羅。 “你是摩亞迪?”他問,“你是沙漠的意志?” “那是我的弗雷曼名字。”保羅說。 哥尼感到壓抑,有一種不祥的預兆,轉身走了開去。他的人一半躺在沙漠裡死了,其餘的人被俘。他並不關心那些新招募來的人,他們值得懷疑,但是其他的人中也有好人、朋友,他對他們負有責任。 “我們將在暴風後決定如何處置他們。”那是保羅說的,摩亞迪說的。哥尼想起了有關摩亞迪,李桑·阿·蓋布的傳說:他如何剝下一位哈可寧軍官的皮做鼓面,他如何率領他的敢死隊——那些敢死隊員唱著死亡的聖歌沖向戰場。 他!就是他! 兩個爬上岩頂的弗雷曼人輕快地躍到保羅面前的一個石架上,黑臉的那人說:“所有的俘虜都關押好了,摩亞迪。我們最好到山洞裡去。” “好!” 哥尼聽出那人話中的語調——一半命令,一半請求。這就是那個叫斯第爾格的人,弗雷曼軍團中的又一個人物。 保羅看著另一個人扛著的包裹,說:“柯巴,包裹裡面是什麼東西?” 斯第爾格回答說:“這是在工廠母機上找到的東西,上面有這位朋友的名字的大寫字母。裡面是一把九弦琴,我多次聽你講過哥尼·哈萊克彈琴的故事。” 哥尼打量著說話的人,看見從濾析服面罩裡露出的黑色鬍鬚、鷹眼鉤鼻。 “你有了一個可以看成你的同伴的人,”哥尼說,“斯第爾格,謝謝你。” 斯第爾格示意他的同伴把包裹遞給哥尼,說:“謝謝你的公爵閣下,他將讓你加人我們的隊伍。” 哥尼接過包裹,對這種講話的語調迷惑不解,斯第爾格的話中明顯地帶有挑戰的口氣。哥尼想知道,那是否是弗雷曼人妒忌他。 哥尼·哈萊克甚至在阿拉吉斯之前就認識保羅,並且與保羅有親密關係,這是斯第爾格永遠也比不上的。 “你們兩人都是我的好朋友。”保羅說。 “斯第爾格是個有聲望的名字,”哥尼說,“任何一個殺哈可寧人的人都是我的朋友。” “你願意和我們的朋友哥尼·哈萊克認識嗎?”保羅問。 斯第爾格慢慢地伸出手來,握住哥尼厚實、結滿老繭的使慣劍的手。 “任何了解周圍世界的人都知道哥尼·哈萊克這個名字。”他說。他放開哥尼的手,轉身對保羅說:“暴風來勢異常兇猛。” “馬上離開地面進入山洞。”保羅說。 斯第爾格轉身走下岩頂,他們跟著他穿過岩石堆,通過一條曲折的小路走到一塊隱蔽的突岩下面,那裡有一個小小的矮洞口。他們走進山洞,後面的人急忙把洞口的密封門關上。球形燈照亮了一間寬大的圓形洞室。洞室的一邊有一塊突出的岩石,一條通道從那裡向里洞延伸。 哥尼走在保羅右邊,保羅跳上突出的岩石,帶頭進入通道,其他人則向洞口對面的另一條通道走去。保羅領著哥尼經過一個前廳,進入內室。內室的牆上掛著紫葡萄色的壁毯。 “我們可以在這裡躲避一下暴風,”保羅說,“其他的人會尊敬我的……” 外面警報聲迭起,緊接著傳來高聲喊叫和武器碰撞的聲音。保羅立即轉身向外面跑去,他穿過前廳,跑回到外面大廳上面的中庭門口。哥尼緊跟在後面,手裡拿著武器。 他們下面的洞底,一群人擠在一堆拼殺。保羅站著看了一會兒,把身穿弗雷曼長袍和斗篷的人與那些身著不同服裝的人分辨開。他母親曾訓練過他,因此他能從雜亂的搏斗場面中發現出細微的線索——那是弗雷曼人在與那些身著走私者服裝的人拼鬥。走私者三人一組縮在一起,呈三角形在苦苦支撐著。 一位敢死隊員看見摩亞迪,便提高聲音呼叫:“摩亞迪!摩亞迪!”聲音在洞內迴響著。 另一個人也看見了保羅。一把烏黑的刀飛向保羅,保羅一側身,啪的一聲,那刀砍在了他身後的岩石上。哥尼隨手拾起那把刀。 三角形隊形被擠壓得越來越小。 哥尼舉起刀,把它送到保羅眼前,指著頭髮絲一樣細的標誌皇族的黃色紋線,是金色獅子頭,刀頭上有多面的眼睛。 毫無疑問是薩多卡人。 保羅走到突岩邊上,看見洞室的地上躺著一些弗雷曼人和薩多卡人的血肉模糊的屍體。薩多卡人只剩下三個還活著。 “等一等,”保羅喊道,“保羅1阿特雷茲公爵命令你們停止戰鬥!” 格鬥的人猶豫不決。 “你們薩多卡人!”保羅朝剩下來的那幾個人大聲吼道,“誰叫你們來威脅一位有統治權的公爵?”他的人迅速從四周壓向那幾個薩多卡人。 “我說,等一等!”三角形隊伍中的一個高聲說道,“誰說我們是薩多卡人?” 保羅從哥尼手上拿過那把刀,舉過頭頂說:“這把刀說你們是薩多卡人。” “那麼,又是誰說你是一位有統治權的公爵?”那人又問。 保羅向他周圍的敢死隊員一指,說:“這些人說我是一位有統治權的公爵。你們的皇上把阿拉吉斯賜與阿特雷茲家族,我就是阿特雷茲家的長子。” 薩多卡人默默地站著,躊躇不安。 保羅打量著那人——高大的身材,平板似的臉上毫無表情,左邊臉頰上橫著一道蒼白的傷疤。此時,他露出一臉的憤怒和迷惑不解,但始終顯露出一股傲氣。沒有那股傲氣,他就是一個沒穿衣服的薩多卡人——有了這股傲氣,即使赤身裸體,他也可能看起來像穿著衣服。 保羅瞟了一眼一位中尉敢死隊員,說:“柯巴,他們如何弄到武器的?” “他們把武器藏在他們濾析服的秘密口袋裡。”中尉說。 保羅掃了一眼地上的死者和傷者,再次注視著那個中尉。中尉低著頭,保羅想:沒有必要責罵他。 保羅突然想起一件事,問道:“契尼在哪裡?”他屏住呼吸,等待著回答。 “斯第爾格要她去了那邊,”中尉朝另外一條通道望瞭望,看了一眼死者和傷者,“我應該為這個過錯負責,摩亞迪。” “這些薩多卡人有多少,哥尼?”保羅問。 “十個。” 保羅敏捷地跳下突岩,大步走到那個薩多卡人附近,站在他容易發出攻擊的範圍內。 氣氛驟然緊張起來,弗雷曼人不希望保羅冒險。 保羅頭也不回地問那個中尉:“我們的傷亡情況怎樣?” “四人受傷,兩人死亡,摩亞迪。” 保羅看到了薩多卡人後面的動靜,斯第爾格和契尼站在那另外一條通道裡。他又注視著薩多卡人,盯著說話的那個人的眼睛,問:“你叫什麼名字?” 那人僵直地站著,左顧右盼。 “不要打什麼鬼主意,”保羅說,“我知道,你們受命來追殺摩亞迪。我敢打賭,你們並不是到這沙漠深處來尋找衰微香料的人。” 他身後的哥尼嘆息了一聲,這使保羅露出了一絲微笑。 血液湧上了薩多卡人的臉。 “在你們面前,你們看到的不僅僅是摩亞迪,”保羅說,“你們死了七人,而我們隻死了兩人,三比一。這與薩多卡人比較起來太好了,不是嗎?” 那個薩多卡人站了起來,敢死隊員們馬上壓上前,他又立即蹲下去。 “我在問你的名字,”他命令說,聲音中含有一種威嚴,“告訴我你的名字。” “阿拉姆·夏姆上尉,皇上的薩多卡。”那個薩多卡人情不自禁地回答道。他喘著氣,頭耷拉著,迷惑地看著保羅。他那把這洞穴看做野蠻地方的態度不見了。 “好!阿拉姆·夏姆上尉,哈可寧人將付出沉重的代價才會了解到你現在所知道的事情。皇上——不管他是否是背信棄義,在他了解到一個阿特雷茲人還活著時,會怎樣想呢?” 上尉左右看了看留在他身邊的兩人,保羅差不多看得出那人在想什麼。薩多卡人不會投降,但皇上不會看不到這種威脅。 保羅仍然用同樣威嚴的聲音說:“投降吧,上尉!” 上尉左邊的那人突然向保羅撲來,可是,上尉一刀刺入他的胸膛,攻擊者軟軟地倒在了地上,手裡仍然緊握著刀。 上尉面對著他那惟一剩下來的同伴說:“我知道對皇上最好的服務是什麼,你明白嗎?” 剩下的那一個薩多卡人雙肩鬆弛下來。 上尉轉身對保羅說:“我已經為你殺了一個朋友,讓我們永遠記住它。” “你是我的俘虜,你必須向我投降,你的生死對我來說並不重要。”保羅示意衛兵把這兩個薩多卡人帶走,並發出信號讓那個中尉仔細搜查俘虜的身體。 衛兵把俘虜帶走。 保羅向那個中尉俯身過去。 “我使你失望,摩亞迪。” “這是我的過錯,柯巴,”保羅說,“我應該提醒你搜查什麼地方。以後在搜查薩多卡人身體時,要記住這一點:每一個薩多卡人都有一兩個假腳指甲,與他們身上隱藏的某個其他武器相連,可以進行有效地發射,致人死命。他們有不止一顆的假牙,他們的頭髮裡也可能暗藏著絞殺圈——隱藏得十分巧妙,你幾乎不會發現它。但是它卻有足夠的威力,可勒死一個人並把他的頭割下來。對付他們必須仔細,既要通過光的反射,也要使用硬光線——剃掉他們身上的每一根毛,確信沒有什麼危險的東西留下來。” 他抬頭看著哥尼。哥尼離他更近了,聽著他講話。 “那樣說來,我們最好殺掉他們。”中尉說。 保羅搖搖頭,仍然看著哥尼,說:“不。我打算讓他們逃跑。” 哥尼眼瞪得大大的,望著他。 “閣下……”他呼吸急促地說。 “什麼?” “中尉說得對,立即殺死這些俘虜,銷毀所有的證據。你已使帝國的薩多卡人受辱,皇上知道了會感到不安,直到在溫火上把你烤乾。” “皇上不可能有那樣大的力量戰勝我。”保羅說。他說得緩慢,語氣冷漠。在他面對薩多卡人時,他內心已發生了變化。在他的意識中已產生出一系列的決策。 “哥尼,拉賓周圍有許多吉爾德人嗎?” 哥尼挺直身子,眼睛瞇成一條縫。 “你的問題並沒有……” “有沒有?”保羅怒吼道。 “阿爾吉斯到處都有吉爾德的代理人,他們購買衰微香料,好像它是宇宙中最珍貴的東西。你認為我們還有什麼理由要冒險深入到……” “衰微香料是宇宙中最珍貴的東西,”保羅說,“那僅是對他們而言。” 他看見斯第爾格和契尼正向他走來。 “我們已經控制了它,哥尼。” “哈可寧人控制著它。”哥尼反駁說。 “能摧毀某個東西的人,才真正控制了它。”保羅說。他揮了揮手,不讓哥尼再說下去。他朝斯第爾格點點頭,讓斯第爾格在他身前停下,契尼站在他身旁。 保羅左手拿著薩多卡人的那把刀,然後把它交給斯第爾格。他說:“你為部落的利益而活著,你能用這把刀把我生命的血液放掉嗎?” “為了部落的利益!”斯第爾格堅定地說。 “那麼就用那把刀吧,”保羅說,“如果我向你挑戰,我將站在這裡,不帶任何武器,讓你將我殺死。” “你在向我挑戰?”斯第爾格倒吸了一口氣。 契尼說:“友索。”她看了哥尼一眼,然後看著保羅。 斯第爾格還在掂量著保羅的話,保羅繼續說:“斯第爾格,你是一個鬥士。但是薩多卡人在這裡行凶時,你卻不在戰鬥的前面,你首先想到的是保護契尼。” “她是我的侄女。如果我對你的敢死隊員對付這些豬玀的能力有懷疑的話……” “為什麼你首先想到的是契尼?”保羅問。 “不是!” “啊?” “我首先想到的是你。”斯第爾格承認說。 “你認為你能舉起手來與我決鬥?”保羅問。斯第爾格開始發抖,他小聲說:“這是慣例。” “殺死在沙漠中發現的外來者,奪走他們來自夏修露德作為禮物的水,這才是慣例。可是在一天晚上你卻允許這樣的人活著,那就是我母親和我。” 斯第爾格仍然沉默著,渾身顫抖,凝視著保羅。保羅接著說:“慣例已被改變,斯第爾格,是你自己改變了它。” 斯第爾格低著頭,看著他手裡拿著的刀和刀上發出黃色光芒的徽記。 “我是阿拉凱恩的公爵,契尼和我在一起,難道你認為我還有時間去關心我對泰布營地的統治嗎?”保羅問,“難道你會關心每一個家庭的內部問題嗎?” 斯第爾格繼續看著手裡的刀。 “你認為我會砍掉我的右臂嗎?”保羅問。 斯第爾格慢慢地抬起頭來,望著保羅。 “你!你以為我願意使我或整個部落失去你的聰明才智和力量嗎?”保羅繼續說。 斯第爾格低聲說:“我部落中的那個年輕人,我熟知他的名字,在決斗場上我能殺死這個年輕人,這是夏修露德的意願。李桑·阿·蓋布,我卻不能傷害他。在你把刀交給我的時候,你就明白這一點。” “我知道。”保羅表示贊同。 斯第爾格攤開手,刀砰的一聲掉到石頭地上。 “慣例改變了。” 他說。 “契尼,”保羅說,“到我母親那裡去,叫她到這裡來,她的法律顧問可以在……找到。” “可是,你說過要去南方。”她抗議說。 “我錯了。哈可寧人不在那裡,戰爭也不在那裡。”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接受了這一命令,就像一個沙漠女人在有關生死的生活中接受所有的命令一樣。 “你給我母親捎個口信,只讓她一人知道。告訴她斯第爾格已承認我是阿拉吉斯的公爵,但是必須找到一種能讓年輕人接受而又不會發生流血的辦法。” 契尼看著斯第爾格。 “照他說的去做,”斯第爾格吼道,“我們兩人都知道他可以戰勝我……我不能與他決鬥……為了部落的利益。” “我將與你母親一道來這裡。” “讓她一個人來,”保羅說,“斯第爾格的本質是好的,你安全,我就會更強大。你要留在營地。” 她準備抗議,但把要說的話咽了下去。 “塞哈亞。”保羅說,使用了對她極親密的稱呼。他向右轉身,碰到哥尼發光的眼睛。 保羅和那個年長的弗雷曼人的交易結束了。自保羅提到他母親以來,哥尼就好像一直處於雲霧之中。 “你的母親。”哥尼說。 “在受到攻擊的那天晚上,伊達荷救了我們,”保羅說。因與契尼告別,話被岔開了:“現在我們……” “鄧肯·伊達荷怎麼樣了,閣下?”哥尼問。 “他死了,給我們贏得了逃跑的時間。” 那個女巫還活著!哥尼想。那個我發誓要向她復仇的女巫!很明顯,保羅公爵還不知道生他的那個女人是個什麼樣的東西。她是把他父親出賣給哈可寧人的惡魔。 保羅從他面前擠過去,跳上突岩。他回頭看了看,那些傷者和死屍都被搬走了。他努力思索著:在保羅·摩亞迪的傳說中,這裡發生的事又增添了新的一章。我甚至連刀都沒有拔過,但是人們會說,這一天我親手殺死了二十個薩多卡人。 哥尼跟在斯第爾格後面,走在使他沒有感覺的地上,球形燈的黃色燈光照著洞穴,這一切都因憤怒而被他忘卻。那個女巫還活著,而那些被她出賣的人卻成了孤寂墳墓中的白骨。我一定設法在殺死她之前讓保羅了解她的真實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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