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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第十二章

沙丘 弗兰克·赫伯特 8694 2018-03-14
在山洞裡的沉寂中,傑西卡聽見人們在岩石的沙上走動發出的嚓嚓聲和遠處的鳥叫聲。斯第爾格說過,那是他安排的警戒衛兵發出的信號。 巨大的塑料封閉罩已從洞口移開,她能看到越過洞口的夜幕在向前移動,以及夜幕後面廣闊的盆地。她知道白天的光線離他們而去,不僅在黑暗中,而且在乾熱中也能感覺到。她知道,她那經過訓練的知覺,甚至在空氣的濕度中也能感覺到最微小的變化。 洞口打開時,他們匆忙地拴緊濾析服。 洞內深處,有人開始唱起聖歌:“伊瑪——特拉華——奧科洛!伊——科雷加——奧科洛!” 傑西卡默默在翻譯著:“這些是塵埃!這些是根!” 為詹米斯舉行的葬禮開始了。 她從山洞望出去,看著阿拉凱恩的落日,望著天空中層次分明的色彩。夜開始把黑暗慢慢地推向遠處的岩石和沙丘。

熱還在繼續。 熱使她想到水,想到目睹到的情況:所有這些人可能經過訓練,僅能在規定的時間內忍受干渴。 渴! 她還記得,卡拉丹的月光灑在岩石上白色的罩袍上……風帶著濃厚的水汽。此刻吹拂著她長袍的微風,使她臉頰和前額上裸露的皮膚感到灼痛。新的鼻塞使她鼻子生疼。她發現自己完全能感覺到往下經過臉部伸到濾析服的管子,使她重新呼吸到潮濕的空氣。 濾析服本身就是一個汗水箱。 “把身體內的水含量降低一些,濾析服會使你感到更舒服一些。”斯第爾格說過。 她知道他是對的,但是她的經驗使她這個時候感到不舒服。她下意識地想到水。不,她糾正自己,是下意識地想到濕氣。 那是一個更敏感、更需要充分注意的問題。

她聽到走近的腳步聲,轉過身,看見保羅從山洞深處走出來,後面跟著一臉淘氣的契尼。 還有一件事,傑西卡想。保羅應該警惕他們的女人。沙漠中的這些女人,不會像妻子那樣對待一位公爵。她們只能做小妾,而不能做妻子。 後來她對自己感到驚訝,想到:我是否已受到他計劃的影響? 她知道她已經受到多麼大的製約。我只想到皇室婚姻的需要,而沒有想一想我那小妾的身份。然而……我不僅僅是小妾。 “母親。” 保羅停在她面前,契尼挨著他站著。 “母親,你知道他們回到那裡去幹什麼?” 傑西卡看著他那雙從頭罩裡面凝視著外面的眼珠。 “我也在想。” “契尼告訴我……因為我應該了解,要重視水。” 傑西卡看著契尼。

“他們在弄出詹米斯的水,”契尼說,她細弱的聲音通過鼻塞傳出來,“這是一條規則:肉體屬於個人,而他的水是屬於部落的……除了在戰鬥中死去的肉體。” “他們說這水是我的。”保羅說。 不知為什麼這使傑西卡突然警惕起來。 “決鬥中所獲得的水屬於勝者,”契尼說,“那是因為你必須不穿濾析服在露天裡進行決鬥。勝者應該吸收他的水,來補充在決鬥中失去的水。” “我不想要他的水。”保羅喃喃地說。他感到自己是以這種方式,阻止自己那心中之眼的破碎,移動許多圖像的一部分,他不能肯定自己要做什麼。但是有一件事他是積極的:他不想把詹米斯肉體中的水提取出來。 “那是……水。”契尼說。 傑西卡對她所說的“水”的方式感到驚奇。這個簡單的詞包含著如此多的意義。一個比·吉斯特的公理出現在她腦中:“生活就是在陌生的水中游泳的能力。”傑西卡想:保羅和我,我們必須在這些神奇的“水”中間找出激流和模式……如果我們要生活下去的話。

“你會願意接受他的水。”傑西卡說。 保羅聽出了她說話的語調。她曾用那種語調跟雷多公爵講過話,告訴她那死去的公爵,他會冒巨大的危險,去接受為支持他而為他提供的大筆錢——因為錢維持著強大的阿特雷茲。 在阿拉吉斯,水就是錢。她清楚地了解那一點。 保羅仍然保持著沉默,然而他明白他要按她的命令去做。不是因為她命令要得到它,而是因為她說話的語氣迫使他重新估量它的價值。拒絕接受水,將可能與被接收的弗雷曼習慣相違背。 不久,保羅回憶起越的奧倫基督教《聖經》中的話,他說:“一切生命都是從水開始。” 傑西卡盯著他,他從哪裡知道的那個引言?她問自己。他還沒有學過秘笈。 “是那樣說的,”契尼說,“神聖的真理。它寫在夏-納馬這本書上:'水是一切事物中第一個被創造出來的。'”為了她不能解釋的緣故,傑西卡感到更加不安,她突然戰栗起來。她轉身走開,以便隱藏起她的慌亂。就在這時,她剛好看到日落。在太陽落到地平線下時,一片極其不吉祥的顏色溢滿天空。

“是時候了。” 聲音來自洞內的斯第爾格。 “詹米斯的武器已經被毀掉,他已經受到'他',夏修露德——沙漠之父的召喚。'他'制定了月亮的變象,逐日變小——最後——變成彎曲、凋殘的細線。”斯第爾格的聲音降低,“至此'他'與詹米斯同在。” 沉寂,就像在洞內蓋上了一層毯子。 傑西卡看見斯第爾格像一個幽靈,在黑暗中向洞內延伸的範圍內移動著。她看了一眼盆地,感到有點涼。 “詹米斯的朋友們將要到來。”斯第爾格說。 人們跟著傑西卡走到一道簾子遮住的洞口,一隻球形發光燈在洞內頂上亮著,它那黃色的光線照見流動的人影。傑西卡聽見衣袍刷刷地響。 契尼走開一步,好像被光線拉著走一樣。

傑西卡彎腰靠近保羅的耳朵,用家族密語說:“效法他們,他們怎麼做,你就怎麼做。這是一次簡單的儀式,為了撫慰詹米斯的靈魂。” 這不只是那樣,保羅想。他感到,在他的意識中有一種扭曲的感覺,好像他在努力抓住某個運動著的東西,並使它固定不動。 契尼滑回到傑西卡身邊,抓住她的手。 “這邊來,塞亞迪娜,我們必須分開坐。” 保羅看著她們離開,走入黑暗之中,留下他一個人,他有一種被人拋棄的感覺。 那些把簾子放下來的人,來到他身邊。 “這裡來,友索。” 他讓人領著,被推入一個在斯第爾格周圍圍成的圈。斯第爾格站在發光燈下面,旁邊的岩石上放著一個彎曲成角形的包裹,上面蓋著一件長袍。 斯第爾格打了個手勢,全隊人都蹲下,他們的衣袍因蹲下的動作而嘶嘶作響。保羅與他們一起蹲下,看著斯第爾格,注視著頭上的發光燈如何使他的眼睛變成凹窩,使他脖子上的綠色紗巾發亮。

保羅把注意力轉向斯第爾格腳邊用長袍蓋著的包裹上,認出了從織物中突出來的九弦琴琴把。 “月亮升起時,靈魂就要離開軀體的水,”斯第爾格說,“人們那樣說。今晚,當我們看見月亮升起時,誰將被召喚?” “詹米斯。”全隊人齊聲回答。 斯第爾格用一隻腳站立,轉了一個圈,他的目光掃過每一個人的臉。 “我是詹米斯的朋友,”他說,“當豪克的飛機在岩洞邊向我們俯衝時,是詹米斯把我拉到安全的地方。” 他朝身邊那堆東西彎下腰去,揭起長袍。 “作為詹米斯的朋友,我拿走這件長袍——領袖的力量。”他把長袍搭在肩上,直起身來。 此時,保羅才看見露出來的那堆東西:一件發出銀白色光芒的濾析服,一個砸扁了的盛水器,一條紗巾,紗巾中間放著一本書,一個沒有刀身的嘯刃刀的刀把,一個折疊起來的背包,一個定位羅盤,一個傳送信息的裝置,一隻鼓槌,一堆拳頭大小的金屬鉤子,一個包在一塊布里的、看起來像岩石一樣、有各種顏色的東西,一束捆起來的羽毛,九弦琴放在疊起來的背包旁邊。

原來詹米斯也彈九弦琴,保羅想。這個樂器使他想起哥尼·哈萊克,所有的那些都失去了。保羅使用他過去——將來的記憶,知道有可能再見到哈萊克。但是再見的機會很小,前景暗淡,它們使他感到迷茫。不肯定的因素給他創造過奇蹟,那是否意味著某件我將做……也許會做的事。它能毀掉哥尼……或者使他重生,或者…… 保羅吞嚥了一下,搖搖頭。 斯第爾格再次俯身到那堆東西上。 “這些給詹米斯的女人和侍衛。”他說,把那塊小岩石和那本書放進他長袍的褶子裡。 “領袖做得對。”眾人齊聲說。 “詹米斯的咖啡器具,”斯第爾格說,他拿起那個扁平的綠色金屬圓盤,“我們回到營地,在舉行適當的儀式時,再把它給友索。” “領袖做得對。”眾人齊聲說。

最後,他拿起嘯刃刀的刀把,站起來。 “用作陪葬品。” “用作陪葬品。”眾人齊聲說。 保羅對面的圓圈中的傑西卡點點頭,看出了這種儀式古老的來源。她想:它是無知和知識、野蠻和文明的結合。在端莊肅穆中開始,我們以此來對待我們的死者。她看著保羅,問自己:他是否明白它的意義?他知不知道該怎麼辦? “我們是詹米斯的朋友,”斯第爾格說,“我們不會像一群哭靈的人那樣,為我們的死者哭泣。” 保羅左邊一個長著灰色鬍鬚的人站起來。 “我曾是詹米斯的朋友。”他走過去,走到那一堆遺物旁邊,拿起傳送信息的裝置。 “當我們的水在雙鳥營地一點一點地下落時,詹米斯與我們共享。”那人回到他在圓圈中的位置上。 我應不應該說我是詹米斯的朋友?保羅問自己,他們期望我從那堆東西中拿走某樣東西?他看到人們的臉轉向他,又轉開,他們確實希望他那樣做。

保羅對面的另一個人站起來,走到背包旁,拿起定位羅盤。 “我曾是詹米斯的朋友,”他說,“當巡邏隊在光明岩追上我們時,我受了傷,詹米斯把他們引開,受傷的人才獲救。”他回到圈子裡他的位置上。 人們的臉又一次轉向保羅,他看到他們期待的表情。他低下頭。一隻胳膊肘輕輕地碰了他一下,一個聲音輕輕地說:“你願意給我們帶來毀滅嗎?” 我怎麼能說我曾是他的朋友?保羅問自己。 又有一個人從保羅對面的圓圈中站起來,頭罩蓋著她的臉,保羅立即認出,她是他的母親。她從那堆東西里拿起一塊手巾,說:“我曾是他的朋友,當他身上的幽靈看到需要真理時,它退走了,救了我兒子的命。”她回到她的位置上。 保羅回想起他母親在決鬥後,走到他面前時,聲音中帶著譏笑對他說過的話:“成為一個殺人者的感覺如何?” 他又一次看到人們的臉朝著他,感到人們的憤怒和恐懼。一件過去的事從保羅的頭腦中閃過,在一次祭奠死者的儀式上,他母親曾經給他輸入過金屬液能量。他知道他不得不那樣做。 保羅慢慢地站起來。當他走向圓圈中央時,他感到自身在縮小,就像他失去了自己的一部分,要在這裡尋找。他彎腰到遺物堆上,拿起九弦琴。當他碰到遺物堆上的某個物件時,一根弦發出了輕柔的聲音。 “我曾經是詹米斯的朋友。”保羅小聲說。 他感到眼淚在眼中轉動,努力提高聲音。 “詹米斯教導我……當你殺人……你會因此而受罰。我希望我更了解詹米斯。” 他茫然地摸索著回到他在圓圈中的位置上,坐在岩石地面上。 有人輕聲說:“他流淚了。” 圓圈周圍的人都聽到了這個聲音:“友索為死者流眼淚了!” 他感到手指觸到他濕潤的臉頰,聽到敬畏的低語聲。 聽見這些聲音,傑西卡感到了經驗的深度,意識到一定要有多麼大的控制力才能不流眼淚。她集中心思於那些話上:“他為死者流淚了。”眼淚是給予黑暗世界的禮物。毫無疑問,眼淚是神聖的。 在這個星球上,只有巨大價值的水,才強有力地撞擊著他的心,而不是出售水的人,不是當地人乾燥的皮膚,也不是濾析服,或水的戒律。在這裡有一種比其他一切更貴重的東西——生活本身,以及與象徵和儀式交織在一起的一切。 水。 “我摸到他的臉頰,”有人小聲說,“我摸到了禮物。” 起初,觸摸他臉頰的手指使保羅害怕,他緊緊抓住冷冰冰的九弦琴的琴把手,感到琴弦囓咬著他的手掌。後來,他看見撫摸的手後面的臉——眼睛大睜,面露驚喜。 不久,那些手收回,葬禮重新開始。但是此時,在保羅的周圍,出現了令人難以捉摸的空間,他有點猶豫不定,因為全隊人都用一種表示敬畏的隔離來尊崇他。 葬禮儀式在低聲的頌歌中結束。 斯第爾格的腳邊,只留下一個鼓脹的袋子。他俯下身子,把手掌放在上面。有人走到他身旁,蹲在他肘邊。保羅認出頭罩隱藏著的契尼的臉。 “詹米斯攜帶著三十三公升多屬於部落的水,”契尼說,“我當著一位亞迪娜的面,奉獻出它。埃支裡-阿凱里,這就是那水,屬於保羅·摩亞迪的水!克維。阿·凱維,不再有多的。納凱拉斯!納凱拉斯!可以量,可以數。友凱·恩!我們朋友的心——詹米斯。” 一陣猝然而極度的沉默後,契尼轉過身來,凝視著保羅。過了一會兒,她說:“我燃燒的地方,你是那裡的煤;我成為露水的地方,你就是那裡的水。” “比·拉·凱法。”人們齊聲說。 “這部分水屬於保羅·摩亞迪,”契尼說,“願他為部落保護它,保存它,不要粗心大意而失去它。願他在需要的時候,慷慨地使用它。願他在為部落的利益時,奉獻它。” “比·拉·凱法。” 我應該接受那水,保羅想。他慢慢地站起來,走到契尼旁邊。斯第爾格退後一步,給他讓出地方,從他手中接過九弦琴。 “跪下。”契尼說。 保羅跪下。 她指導著保羅把雙手伸向水袋,把它們放在富有彈性的水袋上。 “部落把這水委託你保管,”她說,“詹米斯離開了它,安心地把它拿去。”她拉著保羅一起站起來。 斯第爾格把九弦琴還給他,一隻手掌裡放著一小堆金屬環。保羅看著它們,它們大小不同,在發光燈的照射下,反射出光芒。 契尼拿起最大的一個金屬環,戴在一根手指上。 “三十公升。” 她說。她一個接著一個地拿起金屬環,把每一個都給保羅看,數著它們,“兩公升,一公升,七個水計數器。” 她把它們戴在手指上,舉起來讓保羅看。 “你接受它們嗎?”斯第爾格問。 保羅緊張地咽了一下,點頭道:“是的。” “以後,”契尼說,“我會教你如何將它們拴在一條手巾上,這樣在你需要安靜時,它們不會咔噠咔噠響而使你暴露。”她伸出她的手。 “你願意為我保存它們嗎?”保羅問。 契尼轉過頭去,吃驚地看著斯第爾格。 他笑了笑,說:“保羅·摩亞迪,友索,還不了解我們的習慣,契尼。保存他的水計數器不算違法,直到教會他如何攜帶它們。” 她點了點頭,從長袍里拉出一條布帶,把環串在上面,在布條的上下方各打一個結,猶豫了一會兒,然後將它們塞進長袍裡面的袋子裡。 我在哪裡漏掉了某件事,保羅想。他感覺到他周圍出現的幽默,某件玩笑的事。他腦子與預知夢聯繫起來,水計數器交給一個女人——一種求愛的方式。 “水計量袋。”斯第爾格說。 隨著隊伍中一陣嘶嘶的衣袍響聲,兩個人走了出來,舉起水袋,斯第爾格取下發光燈,領頭往山洞深處走去。 保羅緊緊跟在契尼後面,注視著岩壁上飄動的燈光,黑暗的陰影跳動著。他感到眾人在沉默期待的氣氛中,情緒高漲。 傑西卡被熱情的手拉入隊伍後面,被擁擠的人體包圍著,壓下了一時的恐慌。她已經清楚了這種儀式的片段,辨別出談話中零星的契科布薩語和荷坦尼-吉布語。她知道從這些看起來簡單的事件中,可能會爆發出瘋狂的行動來。 呷——呷——呷,她想,走——走——走。 就像一次失去大人控制的兒童遊戲。 斯第爾格在一堵黃色岩壁前停下來,他按了一下一塊突出的岩石,岩壁靜悄悄地從他前面滑開,露出一條不規則的裂縫。他領頭穿過裂縫,從一個蜂窩狀的格子柵欄旁走過。在保羅經過格子柵欄時,他感到一股涼風撲面而來。 保羅帶著疑問的表情看著契尼,拉了拉她的手臂。 “那空氣濕潤。” “噓……”她小聲說。 但是他們後面的一個人說:“今晚,這裡有許多水汽,詹米斯在告訴我們,他感到滿意。” 傑西卡經過密門,聽見它在身後關上了。她看到在經過格子柵欄時,弗雷曼人走得很慢。當她走到它對面時,感覺到了潮濕的空氣。 捕風機,她想。在地層表面的某個地方,他們安置了一台隱蔽的捕風機,把空氣送到下面這比較涼爽的地方,凝聚起空氣中的水分。 他們通過另一道岩石門,它上面有一道格子工事。門在他們後面關上,吹在他們背上的那股空氣,帶著傑西卡和保羅都能明顯感覺到的水分。 在隊伍的前頭,斯第爾格手上的發光燈落到保羅前面的人頭之下。不久,他感覺到他腳下的階梯,向下,左轉彎。光線通過頭罩頂部反射回來,盤旋移動的人群螺旋形地走下階梯。 傑西卡周圍的人的緊張情緒加劇,使她的神經產生一種默默的壓力。 走完階梯,隊伍通過另一道矮門,發光燈燈光被淹沒在一個上面有高高向上拱起的彎曲岩頂的寬大的空間裡。 保羅感到契尼把手放在他的手臂上,聽見微弱的滴水聲。這水的聖地的絕對安靜支配著這些弗雷曼人。 我在夢中見過這個地方,他想。 這想法既肯定又虛渺。這條路上,他前面的某個地方,狂熱的游牧民族以他的名字,開鑿了他們越過這個世界的光輝之路。墨綠色的阿特雷茲旗將會成為恐懼的象徵,瘋狂的軍團戰士衝進戰場,高聲發出戰爭的呼叫:“摩亞迪!” 一定不會那樣,他想,我不能讓它發生。 但是他只能感覺到他那強烈的種族意識,他自己那可怕的目的。他還意識到,任何小事都不能除去那滅亡的思想。這種思想正在聚集力量和動能。如果他這時死了,他母親和未出生的妹妹也會將這繼續下去。只有此時此刻集中在這裡的所有人,包括他自己和他母親死去,才能阻止這事發生。 保羅看著周圍,看見隊伍成一條線向外延伸。他們推著他向前,使他靠在一個就著岩石雕鑿成的矮障礙物上。在斯第爾格手中燈的照射下,在障礙物那邊,保羅看見一片平靜的水面。它向遠處伸展到黑暗之中——又黑又深——遠處的岩壁隱約可見,或許有一百米遠。 傑西卡感到臉頰和前額上那乾燥緊繃的皮膚,在潮濕的空氣中鬆弛下來。水池很深,她能感到它的深度,抵制著想把手伸入水中的願望。 她的左邊響起一聲水濺起的聲音,她沿著陰暗中的弗雷曼隊列看過去,看到斯第爾格站在保羅旁邊,把水計量袋中他們負載的水倒入水池,用水計量器量著。那儀器裝在水池邊上的一個灰色的圓孔裡。她看到水流經過它時,發光的指針移動著。指針在三十三公升多的地方停下。 水量的測定極其精確,傑西卡想。她注意到,在水流過之後,水計量器的水槽壁上沒有任何水的痕跡留下來。水流過這些槽壁沒有任何粘性張力。從這個簡單的事實,她了解到弗雷曼人高超的技術,他們是完美主義者。 傑西卡自己繞到障礙物邊,走到斯第爾格身旁。人們極禮貌地給她讓開路。她注意到,保羅流露出讓她退後的眼色,但是這神秘巨大的水池支配著她的思緒。 斯第爾格看著她。 “我們中曾有些人需要水,”他說,“可是他們來到這裡,卻不觸及這裡的水,你知道嗎?” “我相信有這樣的事。”她說。 他望著水池。 “我們有三億八千多萬公升水,”他說,“我們築牆把它與小製造者(半植物半動物的、沙漠深處帶衰微香料菌的沙蜥)隔開,並把它隱藏和保護起來。” “寶藏。”她說。 斯第爾格舉起發光燈,打量著她的眼睛。 “它比寶藏還貴重。我們有數以千計這樣的貯水池,只有很少的人才全部知道。”他頭偏向一邊,發光燈的黃褐色光線投射到他的臉上和鬍鬚上,“聽見了嗎?” 他們聽著。 捕風機凝聚的水滴落的聲音充滿了整個空間。傑西卡看到全隊人都沉浸在這音樂的歡樂中,只有保羅似乎站在離它很遠很遠的地方。 “經過精確地計算,”斯第爾格小聲說,“我們知道我們還需要多少水才能達到一千萬億公升。當我們有了一千萬億公升水的時候,我們將改變阿拉吉斯的面貌。” 一陣無言的低語:“比·拉·凱法!” “我們將用草本植物覆蓋沙丘,”斯第爾格說。他的聲音大了起來,“我們將用樹和地上生長物把水和土固定。” “比·拉·凱法!” “讓極冰每天都後退。”斯第爾格說。 “比·拉·凱法!” “我們將把阿拉吉斯造成一個樂園——在兩極安裝溶水透鏡,在溫暖地帶造湖,只有沙漠深處才讓製造者和它的衰微香料生存。” “比·拉·凱法!” “沒有人再缺水,水將從井裡、池塘里或河裡取出,水也將流經灌溉渠,養活我們的植物,任何人在任何地方都可取到水。” “比·拉·凱法!” 傑西卡感到了話中的宗教色彩,注意到她自己本能上恐懼的原因。他們與未來聯盟,她想。他們有山可爬,這是科學家的夢…… 這些頭腦簡單的人,這些庶民,他們頭腦中充滿了這個夢。 她想到列特·凱因斯,皇上的星球生態學家,他已經成了一個土著人,她對他感到驚奇。這是一個俘獲人們靈魂的夢,她能感到夢中這個生態學家的控制力,這也是一個人們願意為之去犧牲的夢。這又是一個她覺得她兒子需要的重要因素:有目標的人。這樣的人容易受熱情和盲從的影響,他們會像劍一樣受支配,幫助保羅贏回他的地位。 “我們現在離開這裡,”斯第爾格說,“等到月亮升起來,在詹米斯安全上路時,我們將回家去。” 儘管他們小聲說不願意離開,隊伍還是跟著他,回頭沿著隔水屏障,向階梯上面走去。 保羅走在契尼後面,覺得一個重要的時刻已經過去,他錯過了做出必要決定的時機,現在他被自己的神話纏住。他覺得以前見過這地方,在遙遠的卡拉丹的一次預知夢的片斷中經歷過這樣的事。 但是,既然他沒有見過這個地方,現在他已把這個地方的細節記入腦中。他有了一種新的感覺,並對他的才能的局限感到驚訝。他彷彿乘坐在時間的波浪上,有時處於浪間凹谷,有時又在浪峰上。他周圍其他所有的波浪時起時伏,升起而後又隱藏起它們在表面上所載的東西。 整個時間,瘋狂的護教復仇運動仍然不時地浮現在他眼前,暴力和屠殺,就像浪濤上的海岬。 隊伍魚貫通過最後一道門進入主洞。門封閉了,燈光熄滅了,罩子從洞口取掉,露出沙漠上空的夜空和星星。 傑西卡走到洞口乾燥的邊緣,抬頭看著星星,它們清晰並顯得很近。她感到隊伍中的騷動,聽見她身後某個地方九弦琴的調弦的琴聲,保羅哼起了小調。他的聲調中有一種她不喜歡的憂鬱。 契尼的聲音從洞裡的黑暗中飄進來:“給我講一講你出生地方的水,保羅·摩亞迪。” 保羅說:“下次給你講,契尼,我保證。” 如此悲哀。 “這是一把很好的九弦琴。”契尼說。 “非常好,”保羅說,“你認為詹米斯會介意我使用他的琴嗎?” 他在這種緊張形勢下談起了死人,傑西卡想。這種暗示使她不安。 一個男人的聲音插進來:“他馬上喜歡起音樂來,詹米斯也喜歡音樂。” “那麼給我唱一首你們的歌。”契尼請求道。 那個女孩的聲音中含有女性的魅力,傑西卡想,我必須讓保羅警惕他們的女人。 “這是我一位朋友的歌,”保羅說,“我想他現在已經死了,他就是哥尼。他把這支歌稱為他的平等歌。” 隊伍靜了下來,聽著保羅用一個童聲的男高音,伴隨著九弦琴的琴聲唱起來: 傑西卡感到音樂聲撞擊著她的心房——異教徒。音樂使她突然了解了自己的聲音,並感到自己的身體對它的需要。她緊張安靜地聽著。 我兒子為什麼要給那個女孩唱一首愛情歌?她問自己。她感到一陣突發的恐懼,感到周圍生活的流動,她沒有控制住它。他為什麼要選擇這首歌?她不明白。本能的衝動有時是真的,他為什麼要這樣做? 保羅靜靜地坐在黑暗中,一種單一的僵化思想支配著他的意識:我的母親是我的敵人。她並不知道,但她是。她正在發動護教復仇運動。她生了我,訓練了我,但是她是我的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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