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羅竭力控制住撲翼飛機,越來越感到他們正在衝出交織在一起的風暴的力量。他那不只是門泰特的意識根據片斷的細節運轉著。他感到塵土撲面而來,如滾滾的巨浪,和渦流混在一起,形成一個個巨大的旋渦。
機艙內成了一個充滿儀錶盤的綠光照明的發怒的盒子,艙外黃褐色的塵土流毫無特色。他開始透過薄薄的屏蔽往外看。
我必須找到正確的旋渦,他想。
有一段時間,他感到風暴減弱,但是仍然使他們搖晃不定,他等待著衝出另一個旋渦。
旋渦起初像一個突來的巨浪,搖動著飛機。保羅不顧害怕,把飛機向左傾斜。
傑西卡看著飛行姿態控制球的運動。
“保羅!”她尖叫起來。
旋渦使他們打轉、扭曲、翻轉。它把飛機向上拋起,就像噴泉上的一塊薄木片,把他們從旋渦上面吐了出去——像在一團被月亮照亮的、盤旋上升的灰塵中的一顆有翅膀的微粒。
保羅看著下面,看見了那個極不情願拋棄他們的充滿塵土的熱風柱。暴風逐漸變小,像一條乾枯的河流流入沙漠,慢慢消失——他們乘著上升氣流飛行時,銀灰色的風柱變得越來越小。
“我們飛出了旋渦。”傑西卡小聲說。
保羅掃視著夜空,調轉飛機,避開猝然下落的塵土。
“我們已經逃離了他們。”他說。
傑西卡的心臟在怦怦地跳,她強使自己鎮靜下來,看著正在消失的風暴。她的時間感覺告訴她,他們在那各種自然力量的相互配合下,已經被肆虐了差不多四個小時。但是她思想中的一部分,把這次經歷的時間看成是一生,她又獲得了新生。
就像一次祈禱,她想,我們面對著它,但卻不能抵制它。暴風從我們身邊經過,包圍著我們,它消失了,我們仍然存在。
“我不喜歡機翼發出的響聲,”保羅說,“那裡受了一些損害。”
通過手上的控制,他感到飛機發出嘎嘎的聲音。他們飛出了風暴,但是還沒有進入他夢中預見的地方,然而他們逃出來了。保羅感到在發抖。
他發抖了。
這種感覺像磁石一樣,並令人感到害怕。他發現自己遇到一個問題,什麼東西使他發抖。他覺得部分是因為阿拉吉斯充滿衰微香料食物,也可能是因為祈禱,好像言語具有它自己的力量一樣。
“我將不會感到害怕……”
原因和結果;儘管有邪惡,但是他仍然活著。他感到沒有祈禱的魔力,就不可能有那一點自我意識,並使自己不倒下去。
古代歐洲基督教《聖經》上的話在他的記憶中迴響著:“我們缺乏什麼樣的感覺,而使我們看不見、聽不見我們周圍的另一個世界呢?”
“周圍還有岩石。”傑西卡說。
保羅的精力集中在撲翼飛機的啟動器上,搖搖頭,把那種感覺排除掉。他看著他母親指的地方,看見前面右邊的沙漠上,一片黑暗,形狀各異的岩石向上升起。他感到風繞著腳踝子轉,在機艙裡搗起一片灰塵。某個地方有一個洞,可能是風暴的傑作。
“最好讓我們降落在沙面上,”傑西卡說,“機翼或許不需要完全剎住。”
他看著前面的一個地方,點點頭。那裡,噴沙的脊梁隆起,伸入沙丘上方的月光中。在沙漠中我們能活很長的時間。弗雷曼人住在這裡,他們能做,我們也能做。
“我們一停下來,就朝那些岩石跑,”保羅說,“我來拿背包。”
“跑……”她沉默了,點點頭,“沙蜥!”
“我們的朋友,沙蜥,”他糾正她,“它們會吃掉這架撲翼飛機,就沒有了證明我們在哪裡著陸的證據。”
他考慮得真周到,她想。
他滑行得越來越低,在著陸的過程中,使人有一種快速運動的感覺——模模糊糊的沙丘的陰影,升起的岩石像島嶼一樣。撲翼飛機東倒西歪地撞在一個沙丘的頂部,跳過沙谷,撞在了另一個沙丘上。
他用沙來降低速度,傑西卡想,我應該讚譽他的才能。
“係好安全帶。”他警告說。
他向後拉著撲翼飛機的剎車裝置,先輕輕地,然後越來越用力。他感到空氣打旋,展翼越來越快地往下降。風尖叫著穿過重疊的屏蔽和一層層的翼葉。
突然,飛機微微地傾斜,飛機左翼由於暴風的吹打而變得脆弱,向上向內捲曲,砰的一聲,掉到飛機的側面,斷裂了。飛機滑過一個個沙丘,向右扭轉,翻了一個筋斗,底面朝天,機頭埋在一道沙暴中的第一個沙丘里。他們倒在了機翼的那一邊,右翼上翹,指向星空。
保羅解開安全帶,向上躍起,越過他母親,把門擰開。他們四周的沙蜂擁流入機艙,發出燧石燃燒一樣的干燥的氣味。他從後座把背包拖了出來,看見他母親自己解開安全帶,站起來,走到左邊座位邊上,鑽了出來,爬到飛機的金屬表層上。保羅跟著,抓住背包帶,拖著它。
“快跑!”他命令道。
他指著沙丘的那一邊,他們可以看到一座風沙雕刻成的石塔。
傑西卡跳出飛機,跑起來,快速攀上沙丘。她聽見保羅喘息著跟在後面。他們爬上一條彎彎曲曲向岩石延伸的沙脊。
“順著這條沙脊跑,”保羅說,“這樣快些。”
他們拼命朝岩石跑去,沙絆著他們的腳。
一種新的聲音開始使他們明白:一種無言的低語聲,一種在地上滑動、摩擦而發出的嘶嘶的聲音。
“沙蜥!”保羅說。
聲音越來越大。
“快一點!”保羅氣喘吁籲地說。
第一塊岩石像一片傾向沙地的海灘,位於他們前面不到十米的地方。這時,他們聽到身後金屬嘎吱嘎吱被咬碎的聲音。
保羅把背包移到右手臂,抓住背包帶。他一邊跑,背包一邊拍打著他身體的側面。他們快速地爬上突出的岩石,經過一條彎彎曲曲的、風沙雕刻成的溝壑,爬上到處是礫石的岩面。呼吸變得乾燥,喉嚨裡發出喘氣的聲音。
“我跑不動了。”傑西卡喘著粗氣。
保羅停下來,把她推入一個岩石的凹縫裡,轉過身來,看著下面的沙漠。一個運動著的沙堆向前移動,與他們所停留的岩石小島平行——月亮照著,沙浪起著漣漪,浪頭般的沙堆大約一公里遠,與保羅的眼睛幾乎一樣平。它走過的道路上,掃平的沙丘彎彎曲曲——一條短短的曲線越過他們放棄了的、被咬碎了的飛機的那片沙漠上。
沙蜥所在的地方,沒有了飛機的痕跡。
土堆般的沙包又移向沙漠,從它自己走過的路上迅速地退回去。
“它比吉爾德的飛船還要大,”保羅小聲說,“有人告訴我,沙蜥在沙漠深處長大。但我沒有想到……好大啊!”
“我也沒有想到。”傑西卡喘著氣說。
那東西再向外,遠離岩石,帶著一條彎曲的軌跡,快速朝地平線跑去。他們聽著,直到它遠去的聲音消失在他們周圍輕微的沙動聲中。
保羅深深地吸了口氣,抬頭望著映著霜白月色的陡坡,引用了《凱塔布·阿·伊巴》中的一句話說:“'在夜間旅行,白天在黑暗的陰影中休息。'”他看著他母親:“我們還有幾個小時的黑夜,你能繼續走嗎?”
“休息一會兒。”
保羅走上岩面,肩背著背包,係好背包帶。他站了一會兒,手裡拿著定位羅盤。
“你準備好了就說一聲。”他說。
她從岩石上站起來,感到力量恢復了。 “走哪條路?”
“這條沙脊通向的地方。”他指著說。
“走入沙漠深處。”她說。
“弗雷曼人的沙漠。”保羅小聲說。
他停下來,由於還記得卡拉丹的預知夢境中的幻象而戰栗著。
他見過這個沙漠,但是和夢中見過的沙漠的形狀多少有點不同,像一個消失在記憶中沒有記住的視覺幻象。現在這一視覺幻象投射進真正的環境時,又像沒有完全記住。這個視覺幻像似乎在移動,從不同的角度走近他,然而他仍然一動不動。
在夢中,伊達荷和我們在一起,他記起來了,但是,現在伊達荷死了。
“你找到要走的路了嗎?”傑西卡問,誤認為他拿不定主意。
“沒有,”他說,“但是,我們無論如何也要走。”
他把背包緊緊地背在背上,堅定地沿著岩石上風沙鑿成的“運河”向上爬,這“運河”開鑿在月光照著的岩面上,階梯形的山脊向南延伸。
保羅沿第一條山脊爬上去,傑西卡緊跟在他後面。
一會兒,她就注意到他們經過的道路成了一個需要立即解決的特殊問題——岩石間的沙坑使他們行動遲緩,風沙雕刻成的山脊鋒銳割手,障礙物迫使他們做出選擇:從上面越過去,還是繞過去?岩石群有著自己的格調。僅僅在需要的時候,他們才講話,並且要用嘶啞的聲音費力地說。
“這兒要小心些——這條山脊多沙而滑。”
“注意,不要在這塊岩石上碰著頭。”
“呆在這山脊下面,月亮在我們背後,月光會把我們的行動暴露給那邊的任何人。”
保羅停在一處岩石的亮處,背包靠在一條窄小的山脊上。
傑西卡靠在他身旁,慶幸有一會兒的休息機會。她聽見保羅在拉濾析服的水管,吸了一點自己回收的水,這水有點鹹味。她記得卡拉丹的水——高大的噴泉圍繞著天空的彎穹。如此豐富的水,一直沒有為自己所重視……她站在它旁邊時,只注意到它的形狀,它反射的光,或者它發出的聲音。
停一下,她想休息……真正的休息。
她想到憐憫能使他們停下來,哪怕只停一會兒。沒有停止就沒有憐憫。
保羅從岩石脊背上撐起來,轉身爬過一個斜坡。傑西卡嘆了口氣,跟著走下去。
他們滑下斜坡,落到廣闊的沙洲上,沙洲通向凹凸不平的土地那一邊的陡峭的岩石。他們陷入了不連貫的運動節奏中。
傑西卡感到這一夜他們受到了手腳下面的物質的支配——圓石、豆大的礫石、石塊,豆大的沙、沙本身、粗沙、細沙或粉末一樣的沙。
粉末鑽進鼻腔過濾器,不得不把它們吹出來;豆子一樣的沙和礫石在堅硬的岩面上滾動,很可能因不小心而發生事故;石塊的尖角很容易使人被劃傷。
到處存在的一片片沙浪拖住他們向前邁進的腳。
保羅突然在一塊岩石上停下來,他母親跌倒在他懷裡,他把她扶住,使她站穩。
他指著左邊,她順著他的手臂看過去,看清他們站在一個懸崖上,懸崖下面二百米處是一片沙漠,綿延伸展,像靜止的海洋。它躺在那裡,起伏著月白色的波浪——角形的陰影消失在曲線形的沙浪之中。遠處,塵霧升起,籠罩著灰色朦朧的陡坡。
“廣闊的沙漠。”她說。
“要走過這樣寬闊的沙漠。”保羅說,他的聲音因過濾器蓋著臉而被壓低。
傑西卡左右看了看——下面只有沙。
保羅直視前面,看著裸露的沙漠的遠處,注視著月亮經過時陰影的移動。 “大約有三四公里寬。”他說。
“沙蜥。”她說。
“肯定是。”
她只注意到自己疲憊,而渾身肌肉的疼痛使她的知覺變得遲鈍:“我們可以休息一下,吃點東西嗎?”
保羅放下背包,坐下來,靠在背包上。傑西卡把一隻手放在他肩上,支撐著自己,倒在他旁邊的岩石。她坐下時,感到保羅轉過身去,聽見他在背包裡面找東西。
“拿著。”他說。
他把兩粒能量膠囊塞進她手裡時,她感覺到他的手有些乾燥。
她從濾析服水管中吸了一口水,把兩粒能量膠囊吞進肚裡。
“把你的水喝完,”保羅說,“常言道,保存水的最好的地方是你的身體,它使你保持能量,你會更強壯。信任你的濾析服吧!”
她服從了,把貯水袋中的水喝光,覺得恢復了一些體力。然後她想到,疲憊時,覺得這兒是多麼安靜啊!她回想起曾經聽到詩人騎士哥尼·哈萊克說過:“一口乾燥的食物和安靜勝過充滿犧牲和戰鬥的房舍。”
傑西卡把這些話說給保羅聽。
“那是哥尼說的。”他說。
她聽出他說話的聲調和方式,就像是對著某個死人在說話。她想:可憐的哥尼也許死了。阿特雷茲的軍隊不是死就是被俘,或者像他們一樣迷失在這無水的沙漠中。
“哥尼隨時都有引語,”保羅說,“我現在聽見他說話的聲音:'我將讓河流於枯,把國土出賣給邪惡;我將讓家園荒蕪,把一切給予陌生人。'”
傑西卡閉上眼睛,發現自己國兒子熱情洋溢的話而感動得流淚。
過了一會兒,保羅說:“你……感覺如何?”
她明白他是問她懷孕的情況,於是說:“你的妹妹在數月內還不會生下來,我仍然感到……還有足夠的體力。”
她想:我與我兒子講話多麼正式啊!因為對這樣微妙的問題的回答是比·吉斯特的方式,所以她尋找並發現她拘泥於形式回答的原因:我害怕我兒子,對他的奇怪的表現感到害怕。我害怕他在我面前看到的,也害怕他對我說的話。
保羅把頭罩拉下來,蓋住眼睛,聽著黑暗中昆蟲的雜亂叫聲,他心中充滿沉默。他感到鼻孔發癢,他搔著癢,取下過濾器,聞到了濃濃的肉桂的氣味。
“這附近有混合香料。”他說。
一股柔風吹拂著保羅的臉頰,使他的外衣打著皺褶。但是這風沒有暴風的威脅,他感到了它們之間的差異。
“不久,天就亮了。”他說。
傑西卡點點頭。
“有一種方法可以安全通過那片沙漠,”保羅說,“弗雷曼人經過沙漠的方法。”
“沙蜥呢?”
“如果我們在這裡的岩石後面,用弗雷曼人使用的小鼓槌製造出金屬的撞擊聲,”保羅說,“會讓沙蜥忙上一陣子。”
她瞥了一眼他們與另一個陡坡之間、月亮照亮的那片沙漠:“要花走四公里路的時間。”
“也許。如果我們走過沙漠時,僅僅發出自然的聲音,那種聲音不會引來沙蜥。”
保羅打量著廣闊的沙漠,在他的預知夢境中搜尋著那神秘的啟示:金屬的敲擊聲,人工操縱的弗雷曼人小鼓槌的詭計。這個小鼓槌就裝在他們逃亡用的背包裡。他發現,奇怪的是一想到沙蜥,他所感覺到的完全是可怕的事情。他知道,它好像處於意識的邊緣,沙蜥應該受到尊敬,不應該害怕它……如果……如果……
他搖搖頭。
“必鬚髮出沒有節奏的聲音。”傑西卡說。
“什麼?啊,是的。如果我們打亂我們的腳步……沙本身也要不時地移動,沙蜥不可能去調查每種小小的聲音。然而在我們試驗之前,我們應該休息好。”
他望過去,看著那一堵岩壁,注意著那垂直的月影經過的時間。 “再過一小時,天就要亮了。”
“我們在哪裡度過白天?”她問。
保羅指著左邊說:“那兒,北邊懸崖拐彎的後面,你順便可以看到被風吹鑿成的頂風面,那裡有一些深深的縫隙。”
“我們最好現在就開始行動?”她問。
他站起來,幫助她站起來。 “你休息夠了嗎?可以往下爬嗎?我想在我們宿營之前,盡可能到離沙漠近一點的地方。”
“完全可以。”她點頭示意讓他帶路。
他猶豫了一會兒,拿起背包,背在肩上,轉身沿著懸崖走下去。
要是我們有吊帶式減重器就好了,傑西卡想。往下跳到那裡是很容易的事,可是吊帶式減重器是另一個在廣闊沙漠中避免使用的東西,也許它們與屏蔽一樣會引來沙蜥。
他們來到一個個向下懸垂的岩架邊,看到他們後面的一條裂縫,月影勾畫出它突出部分的輪廓,一直照到它的入口。
保羅領路而下,小心翼翼地向前移動,但是走得很快,因為月光持續不了多久的時間。他們盤旋向下,走入越來越黑的暗影中,向上的岩石隱隱約約與群星混合在一起。在一個朦朦朧朧的暗灰色沙面斜坡的邊緣,裂縫變窄,大約十來米寬,沙面斜坡向下傾斜伸入黑暗之中。
“我們可以從這裡下去嗎?”傑西卡小聲問。
“我想可以。”
他用一隻腳試了試斜坡表面。
“我們可以滑下去,”他說,“等你聽到我停下來為止。”
“小心。”她說。
他登上斜坡,向下滑去,沿著那柔軟的表面滑到一個幾乎填滿沙的平地上,它位於岩壁中間的深處。
他後面傳來沙的滑動聲,在黑暗中,他費力地望著斜坡上面,差點被沙暴擊倒,然後一切又漸漸沉寂下來。
“母親?”他叫道。
沒有回答。
“母親?”
他丟下背包,往斜坡上面爬,爬著,挖著,拋著沙,像一個發了狂的人。 “母親!”他喘著氣,“母親,你在哪裡?”
又一道沙暴傾瀉下來,落在他身上,把他埋了起來。沙堆到腰部,他掙扎著爬了出來。
她遇到了滑沙,被埋起來了,他想。我必須保持冷靜,仔細解決這個問題。她不會立即窒息而死,她會使自己全身僵硬,減少對氧氣的需要,她知道我會把她挖出來。
使用她教的比·吉斯特方式,他那瘋狂的心跳平息下來,腦子變得一片空白,過去的事沒有留下多少記憶。在他的記憶中,每一次動作,每次滑行,都重新出現在腦中,隨著內心的平靜而移動。這種平靜與那為全面回憶的實際需要的瞬間形成鮮明的對照。
一會兒,保羅斜著往斜坡上爬,謹慎地探索著,直到找到裂縫壁,那裡有一塊向外彎曲的岩石。他開始挖,極其小心地把沙搬走,以免再引起滑沙。一塊紡織物在他手下面露出來,他循著紡織物,找到一隻手臂,沿著手臂,挖出了她的臉。
“聽見我說話嗎?”他小聲問。
沒有回答。
他挖得更快了,挖出了她的肩膀。她是柔軟的,他探到她緩緩的心臟的跳動。
全身僵硬的自救法,他自言自語。
他清理掉她腰部的沙,把她的雙臂搭在他的肩上,沿著斜坡往下拉。開始慢慢地,然後儘可能快地拉,感到上面的沙快要塌了下來。他越來越快地拉,喘著氣,盡力保持著平衡。他把她拉了出來,拉到滿是硬物的岩縫地面上。他把她扛在肩上,搖搖擺擺地猛跑起來,這時,整個沙斜面塌下來,巨大的噝噝聲在岩壁之間迴響,並逐漸增大。
他停在裂縫的一頭,裂縫面臨著下面大約三十米處、與沙丘相配的沙漠。他輕輕地把她放在沙裡,說著話,讓她從僵硬狀態中恢復過來。
她慢慢醒來,深而長地呼吸著。
“我知道你會找到我。”她小聲說。
他回頭看著裂縫:“如果我沒有找到你,也許會更好些。”
“保羅!”
“我把背包丟了,”他說,“它被埋在一百噸的沙下面……至少……”
“所有的東西都丟了?”
“多餘的水、濾析帳篷——所有重要的東西都丟了。”他摸了一下口袋,“定位指南針還在。”他摸了摸腰帶:“小刀、雙筒望遠鏡還在。我們可以好好看一下我們要死的這個地方。”
在那一瞬間,裂縫左邊,太陽正從地平線上升起,各種色彩在廣闊的沙漠上閃爍,鳥兒躲藏在岩石中放聲歌唱。
但是,傑西卡在保羅臉上看到的只是絕望的表情,她蔑視地對他說:“這就是你受到的教育?”
“難道你還不明白?”他說,“要在這地方活下去所需的一切都在那沙的下面。”
“你找到了我。”她說。現在她的聲音變得柔和,有理性。
保羅蹲了下來。
不久,他仰視著裂縫,看著新的斜坡,打量著它,記住了那鬆軟的地方。
“如果我們能固定住那斜坡的一小塊地方和沙裡挖的洞的表層,我們也許能把棍子插到背包處。水可以做到,但是我們沒有足夠的水……”他突然住口,然後說:“泡沫。”
傑西卡一動不動,以免打斷他的思考。
保羅看著裸露的沙丘,用鼻子和眼睛搜索著,然後注意力集中在他們下面一片發黑的沙土上。
“衰微香料,”他說,“它的香氣——含鹼量很高。我有定位羅盤,它的動能包是酸性的。”
傑西卡直挺挺地靠在岩石上。
保羅不理睬她,跳了起來,沿著風面,從裂縫盡頭的傾斜面跑到沙漠裡。
傑西卡瞧著他走路的方式,時時中斷前進的腳步——一步,停,兩步,滑行,停……
前進的步伐沒有節奏,這是告訴掠奪成性的沙漠巨蜥,某個屬於沙漠的東西在運動。
保羅到了衰微香料處,鏟起一堆衰微香料,用袍子包著,回到裂縫邊。他把衰微香料放在傑西卡面前,蹲下來,用刀尖拆開定位羅盤,羅盤表面被拆了下來。他取下腰帶,把羅盤的零件倒在上面,取出動能包,取下表面盤的機械裝置,剩下空的羅盤底盤。
“你需要水。”傑西卡說。
保羅從脖子上取下貯水管,吸了一大口,把水吐在底盤裡。
如果失敗了,就把水浪費了,傑西卡想,然而不管怎樣,那也沒關係。
保羅用小刀劃開能量包,把它的晶體倒進水里,它們起了少許泡沫。
傑西卡看見他們上方有東西在動,她抬起頭,看見一群鷹沿著裂縫邊緣棲息著,盯著下面沒有蓋的水。
偉大的聖母!她想,在那樣遠的地方它們就嗅到了水。
保羅把蓋子蓋到羅盤上,去掉蓋子按鈕留下一個小洞,可以讓液體流出。他一手拿著羅盤,一手抓起一把衰微香料,回到裂縫邊,打量著斜坡的地勢。他的袍子由於沒有腰帶拴著,在輕輕地飄動。
他費力地走到斜坡中間,踢掉小沙帶,攪起一團團灰塵。
不多久,他停下來,把一撮衰微香料塞進羅盤,搖動著。
綠色泡沫從原來是蓋子按鈕的小孔中流出來。保羅把它對準斜坡,在那裡築成、條低矮的堤壩。他開始踢掉它下面的沙,用更多的泡沫來固定挖開的洞的表面。
傑西卡走到他下面,叫道:“要我幫忙嗎?”
“上來挖,”他說,“我們還要挖大約三米,快接近那東西了。”他說話時,羅盤盒裡不再有泡沫流出來。
“快點,”保羅說,“不知泡沫能使沙固定多長的時間。”
傑西卡爬到保羅身邊,他又把一撮衰微香料塞入羅盤盒,搖動著,泡沫又流出來。
保羅築著泡沫堤,傑西卡用手挖沙,把挖出來的沙拋到斜坡下面。 “有多深?”她氣喘吁籲地問。
“大約三米,”他說,“我能說出大概位置,我們不得不把洞擴大。”他往旁邊移了一步,在疏鬆的沙裡滑了一跤。 “斜著往後挖,不要直接往下挖。”
傑西卡照他說的做。
洞慢慢地往下延伸,到了與盆地表面平行的地方,但還是看不到背包。
“我可能算錯了?”保羅自問,“我開始有些恐慌,造成了錯誤。”
他看著羅盤裡剩下的不到兩盎司的酸液。
傑西卡在洞裡伸直身子,用被泡沫污染的手在臉頰上擦了擦,她的目光碰到保羅的目光。
“上層面,”保羅說,“輕一點,好。”他又往羅盤盒裡塞進一撮衰微香料,讓泡沫冒出來,滴落在傑西卡手上。她開始在洞的上面一層的斜面上切成一個垂直面,手第二次切過垂直面時碰到了硬物。
她慢慢地沿著上面有塑料釦子的背帶挖著。
“不要動它。”保羅小聲說。
“我們的泡沫用完了。”
傑西卡一手抓住背帶,抬頭看著他。
保羅把定位羅盤扔到盆地裡,說:“把你的另一隻手給我,仔細聽我說。我把你拉到邊上,並向上拉,但你抓住帶子不要鬆手。我們頂上不會有更多的沙傾瀉下來,這個斜坡已經被固定住了。我要做的是讓你的頭偏離開沙。一旦那個洞被沙填滿,我可以把你挖出來,把背包拉上來。”
“我知道了。”她說。
“準備好了?”
“準備好了。”她的手指握緊了背帶。
一下猛拉,保羅把她一半身子拉出了洞,泡沫堤塌下來,沙傾瀉而下,但是她的頭卻露在外面。沙瀉停止時,傑西卡站在齊腰深的沙裡,她的左臂和肩仍埋在沙裡,下頜受到保羅袍子上皺褶的保護,而她的肩因張力而感到疼痛。
“我仍然抓著背帶。”她說。
保羅慢慢把手伸進她旁邊的沙裡,摸到背帶。 “我們一起來,”
他說,“慢慢使力,不要把背帶拉斷了。”
他們把背包帶拉上來時,更多的沙傾瀉而下。當背帶露出沙面時,保羅停止拉動。他把他母親從沙裡救出來,然後一起沿斜坡向上拉,把它拖出沙坑。
在幾分鐘內,他們已站在裂縫裡,背包抱在他們之間。
保羅看著他母親,泡沫染污了她的臉和長袍,沙在泡沫乾了的地方結成塊,看起來好像她是潮濕的、綠色沙球狀的靶子。
“你看起來一團糟。”他說。
“你自己也不那麼好看。”她說。
他們開始大笑起來,接著哭了。
“那件事本來不應該發生,”保羅說,“怪我粗心大意。”
她聳聳肩,感到成塊的沙從她袍子上落下去。
“我把帳篷搭起來,”他說,“你最好脫下袍子,把沙抖掉。”他拿起背包,轉身走開。
傑西卡點頭表示贊同,但是突然感到太累,不願意回答。
“岩石上有一個洞,”保羅說,“以前有人在這裡搭過帳篷。”
為什麼不呢?她一邊刷打著袍子一邊想。這是一個恰到好處的地方——在岩壁深處,面對大約四公里遠的另一個懸崖——高高在上,足以避免沙蜥的襲擊,但又近得可以很容易到達要越過的沙漠。
她轉過身,看到保羅把帳篷搭起來,它那彎梁圓頂的半圓球面與裂縫的岩壁連在一起。保羅從她身旁走過去,舉起雙筒望遠鏡,迅速扭動,把焦點聚集在那邊的懸崖上。懸崖在晨光下,在廣闊沙漠的那一邊,升起金色的霧。
傑西卡注視著保羅,他正打量著天賦的景色,他的眼睛探察著這片沙漠。
“那邊有一些生長著的東西。”他說。
傑西卡從帳篷邊的背包裡摸出另一副望遠鏡,走到保羅身邊。
“那邊。”他一手拿望遠鏡,一手指著說。
她看著他指的地方。 “鼠尾草,”她說,“骨瘦如柴的東西。”
“附近可能有人。”保羅說。
“那可能是一個植物試驗站的遺跡。”她警告說。
“這在沙漠南邊相當遠的地方。”他說。他撫摸著鼻腔過濾器隔板下面的地方,感到雙唇十分於燥和粗糙,口裡有一種干渴的灰塵味。
“有一種弗雷曼人存在的感覺。”他說。
“弗雷曼人會對我們友好嗎?”她問。
“凱因斯答應要他們幫助我們。”
可是,沙漠中的這些人簡直不要命,她想。我今天嚐到了它的味道。不要命的人也許會為了我們的水而殺死我們。
她閉上眼睛,和這塊荒蕪的沙漠相比,她想起了卡拉丹的美景。有一次在卡拉丹的假日旅行——她和雷多公爵,在保羅出生之前,乘飛機飛過南方叢林,飛在野草叢生的草地和稻穀累累的三角洲的上空。在碧綠的樹叢中,他們看到螞蟻防線——一群群人用懸浮扁擔挑著重擔。海裡的奇草異石上開著白色的花朵。
一切都消失了。
傑西卡睜開眼睛,望著寂靜的沙漠,白天的溫度漸漸升高,令人不安的熱魔開始使空氣在裸露的沙上蒸騰,他們對面的岩石就像是透過廉價玻璃看見的東西。
一道沙瀉鋪開它臨時的簾子,橫過裂縫的開口,發出嘶嘶聲,傾斜而下。沙暴消失後,她仍然能聽見它的嘶嘶聲,這聲音越來越大,一旦被聽見,就永遠不會忘卻。
“沙蜥。”保羅小聲說。
沙蜥帶著不可一世的威嚴,從他們右邊跑過來。一個扭曲的大沙堆,穿過他們視野範圍內的沙丘。沙在前面升起來,揚起沙塵,就像水中的弓形波浪,然後急奔向左邊,走了。
聲音消失了,又是一片寂靜。
“我看到過比這小一些的空中巡航飛機。”保羅小聲說。
她點點頭,繼續盯著沙漠那一邊。沙蜥經過的地方都留下令人難忘的深溝,在他們面前無止境地流動,流向那接近天空的遠方。
“休息的時候,”傑西卡說,“我們應該繼續你的學業。”
他壓下突然產生的憤怒,說:“母親,難道你認為我們不能做沒有……”
“今天你有些恐慌,”她說,“你對你的大腦和神經或許比我更了解,但是,你對你身體肌肉的能力還有許多需要了解。身體本身有時要幹什麼,保羅,這一點我能教你。你必須學會控制每一條肌肉,控制身體的每一根筋脈。你需要練習手,要能靈敏地使用手指的肌肉、手掌的腱和指尖。”她轉過身:“現在我們進帳篷去。”
他彎曲著左手手指,看著她爬過活動擴約門,知道他不能使她改變這個決心……他必須同意。
無論我受到怎樣的對待,我已成了她的一部分,他想。
練習手!
他看著手,在對沙蜥那樣的生物進行判斷時,它顯得多麼不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