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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八章

沙丘 弗兰克·赫伯特 5560 2018-03-14
門開著,傑西卡走了進去,那裡是黃色的牆。她左邊是一把矮黑皮沙發椅和兩個空書架,凸起的邊上掛著一隻裝水的長頸瓶,上面沾著灰。她右邊還有一道門,有更多的空書架,一張卡拉丹桌子和三把椅子。在她正前方的窗戶旁站著越博士,背對著她,正全神貫注於外面的世界。 傑西卡又悄悄地向屋裡走了一步。 她看見越的外套起了褶子,左肘處有一塊白斑,就像在白粉牆上靠過。從後邊看,他像一尊無肉的塑像,套著一件太大的黑色外套,像一個隨時準備做機械運動的木偶。只有那方形的頭似乎是活的,頭上的長發蓋住了他肩上蘇克學校的銀製環,隨著頭的移動,時隱時現。 傑西卡又掃視了一遍屋子,沒有發現有兒子的跡象,但右邊有一扇關著的門,那後邊是一間小臥室,保羅曾說過他喜歡那兒。

“午安,越博士,”她說,“保羅在哪兒?” 他像是對著窗外的什麼東西點點頭,沒轉身便用心不在焉的口氣說:“你的兒子累了,傑西卡,我讓他去隔壁的房間休息。” 他突然一怔,旋即轉過身,鬍鬚飄了起來:“原諒我,女士!我的心在想著遙遠的事,我……我……不是故意要這麼隨便的。” 她笑了,伸出右手,擔心他會跪下去:“威靈頓,別這樣。” “這麼稱呼您,我……” “我們認識已六年啦,”她說,“我們之間早就不該有那麼多禮節,至少在非正式場合該如此。” 越試著微笑了一下,心想:我覺得已開始起作用。現在,她會以為我的任何失態是由於尷尬造成的,當她知道原因時就不會去深究為什麼。 “我覺得自己愛胡思亂想,”他說,“每當我……為你感到特別難過,我擔心我會把你……嗯,傑西卡。”

“為我難過?為什麼?” 越聳聳肩。很久以前,他就注意到傑西卡在運用真言方面不如他的瓦娜有天賦。但只要有可能,他依然盡量在她面前說真話,這是最安全的。 “你已經看過這地方,我的……傑西卡,”他說她名字時有些結巴,急忙往下說,“從卡拉丹來,這地方真荒涼。我們在路上看到的那些當地婦女看著我們的樣子,就像在呻吟,戴著面紗,很難預測。” 她兩臂交叉於胸前,感覺到了裡邊的嘯刃刀。刀刃取自沙蜥的牙。 “這是因為我們是陌生人……不同的人,不同的習慣。他們只知道哈可寧人。”她的目光越過他看著窗外,“剛才你盯著外邊看什麼?” 他轉身對著窗:“那些人。” 傑西卡走到他身邊,看著房子左邊越注意的地方。那兒長著一排棕櫚樹,有二十多棵樹下的地面掃得很乾淨,顯得光禿,一道網欄把樹與道路隔開。在道路上來往的人都穿著長袍。傑西卡注意到在她與這些人之間的空中有一道微光,這是住房屏蔽。她繼續注視著人群,心想越究竟被什麼所吸引。

跡像開始顯露出來,她把手放到下頜。來往的人看那棕櫚樹的神態!她看到了嫉妒,有的甚至是仇恨……甚至還有一些希望。每個人都帶著一種固定的表情探索般地看那些樹。 “但有些人看樹時滿懷希望。” “他們只是想看到上面掉下海棗來,而季節又不對頭。” “我們對這地方太挑剔,”她說,“這兒既有希望也有危險。香料可以使我們富有。有了巨大的財富,我們可以隨心所欲地重塑這個星球。” 她輕輕地笑了:我想說服誰呢?她笑出了聲,覺得自己毫無幽默感。 “可你卻買不到安全。”她說。 越轉身擋住臉,要是真能仇恨這些人而不是愛他們也許還好點!傑西卡的姿態和許多動作都像他的瓦娜,這想法卻使他變得嚴酷,而且進一步加強了決心。哈可寧人的殘酷不容置疑。瓦娜也許沒有死,但必須弄清楚。

“別為我們擔心,威靈頓,”傑西卡說,“麻煩是我們的,不是你的。” 她以為我為她擔憂!越控制住眼淚,我當然擔憂。但我必須對付陰險的公爵,先助他達到目的,然後趁機襲擊他的致命弱點…… 在他得意忘形時消滅他! 他嘆了一口氣。 “我進去看看保羅不會打擾他吧?”她問。 “當然不會。我給他吃了鎮靜藥。” “他調整得還好嗎?”傑西卡問。 “只是有點太疲倦。他很興奮。不付15歲的男孩在此時還能怎麼樣呢?”他走過去,打開門,“他就在裡面。” 傑西卡跟著過去,朝陰暗的屋子裡看了看。 保羅睡在一張窄小的帆布床上,一隻手放在很薄的床單下,另一隻手放在頭上。床旁關好的百葉窗露出的光映在床單和他的臉上。

傑西卡注視著兒子,那橢圓的臉很像她自己,但頭髮卻像公爵……炭黑色,亂成一團。長長的睫毛擋住了灰白色的眼睛。傑西卡笑了。她突然注意到兒子臉上的基因遺傳特徵……臉形、眼眶很像她,而神態、輪廓卻跟他父親的一樣,這些特徵在他很小的時候就有了。 她想兒子的長相是偶然模式的精巧定型,是沒有窮盡的連續體的瞬間結晶。她想要走到床邊,跪下,把兒子摟在懷裡,但因為越在場,她不能這麼做。她退出來,關上門。 越已回到窗戶旁,他受不了傑西卡看兒子的那種神態。為什麼瓦娜就沒有給我生幾個孩子?他暗暗自問,難道有某種比·吉斯特的原因?也許她受命完成別的使命?那是什麼?她愛我,那是自然的。 越第一次感到自己也許只不過是一場大陰謀中的一個小卒,不可能了解和弄清計劃的目的和內容。

傑西卡走到他身邊說:“小孩睡覺時無憂無慮的樣子真讓人陶醉。” 他機械地應道:“大人要能這麼放鬆該多好!” “不錯。” “我們在哪裡丟失了它?”越喃喃地問。 她看了他一眼,注意到那奇怪的語氣,但心裡仍掛著保羅,想著他在這兒訓練的艱苦,生活的差異……與他們原來給他設計的生活大相徑庭。 “我們確實丟失了什麼。”她說。 她看到窗外的一個斜坡,兩旁的灰綠色灌木在風中掙扎…… 葉上沾滿灰塵,樹枝乾枯。上方一堆深黑色的雲掛在那兒,阿拉凱恩奶白色的太陽發出銀色的光芒……就像她身上的那把嘯刃刀。 “天空好暗。”她說。 “這也是由於缺乏水分的原因。”越答道。 “為什麼水會這麼少?這兒有火山岩,有好多能量源,我都能數出不少。有極冰。他們說不能在沙漠打井,因為有沙暴和沙潮,設備還沒裝好就被它們破壞了,不然就會是沙蜥搞破壞。他們沒能找到水的踪跡,真正神秘的是他們在盆地和坑洼處打出的井,你看過那方面的資料嗎?”

“先有水滲出,然後全部消失。”他答道。 “可那就是神秘的地方。水找到了,卻又枯竭,再也不出現水。然而在那附近的井也是同樣結果:滲出水,再枯竭。難道沒人對此感到奇怪嗎?” “這確實奇怪,”他說,“你懷疑有某種生命體?那應該顯現出某種跡象?” “什麼跡象呢?異形植物……或動物?誰能辨認呢?”她轉身對著那斜坡,“水枯竭了,有東西斷了它的來源,這就是我的懷疑。” “也許原因已清楚,”他說,“哈可寧人封鎖了大量有關阿拉吉斯的資料信息。也許有理由把這也封鎖起來。” “為什麼?”傑西卡問,“空氣及大氣層中有水分,當然很少,可卻是存在的。那是當地水分的主要來源,靠風濾器和沈淀裝置收集,那些水分從哪兒來的?”

“極地?” “冷空氣帶出部分水分,在這兒,哈可寧人隱藏著許多秘密,需要調查,並非一切都與衰微香料有關。” “我們眼前肯定有一層哈可寧面紗,他說,'也許,我們……'”他突然停下來,注意到傑西卡非常認真地註視著他。 “有什麼不對嗎?” “你說'哈可寧'時的語氣,”她答道,“就是公爵在說到這個令人痛恨的詞時,語氣也沒你那麼惡毒,我不知道你這個人有什麼原因要這麼恨他們,威靈頓?” 天!越想,我已引起了她的懷疑!現在我必須應用瓦娜教我的所有花招行事。只有一個辦法能解除她的懷疑:盡我所能講真話! 他說:“您不知道我妻子,我的瓦娜……”他抬抬肩,嗓子裡一硬,說不下去,過了一會接著說:“他們……”越說不出那句話。他感到萬分痛苦,緊緊地閉上眼睛,默默地承受胸中的陣陣劇痛。有一隻手輕輕地觸了一下他的手臂。

“原諒我,”傑西卡說,“我不是故意要揭舊傷疤。”她想:那些畜牲!他的妻子是比·吉斯特……他身上的一切都說明了這一點。很顯然哈可寧人殺了她。這又是一個可憐的犧牲品,因仇恨而與阿特雷茲結盟。 “對不起,”他說,“我不能夠談這事。”他睜開眼,讓自己完全沉浸在內心的悲痛中。這至少是真心的。 傑西卡仔細觀察著他,注意到他上揚的雙頰,一雙杏眼露出了黑斑,誠實的膚色,像線一樣的鬍鬚掛在紫紅色的嘴唇周圍,下頜狹窄,兩頰和前額的皺紋既是年齡更是痛苦的印跡。傑西卞內心深處產生了深深的同情。 “威靈頓,我們把你帶到這個危險的地方,真對不起!”她說。 “是我自己願意來的。”他答道,這話也是事實。

“可這整個星球就是一個哈可寧的陷阱,你必須清楚這點。” “要對付雷多公爵,一個陷阱是不夠的。”他說。這也是真話。 “也許我該對他有更多的信心,”她說,“他是一個出色的戰略家。” “我們遠離故土,”他說,“這是我們感到不安的原因。” “要除掉無根的植物是多麼輕而易舉,”她說,“尤其是當你把它放在一片充滿敵意的土壤中。” “我們確信這片土壤充滿敵意嗎?” “當消息傳出,公爵帶來的人大大增加了該星球的人口量,發生了一些水亂,”她說,“水亂平息下來只是因為他們知道我們在安裝新的風濾器和沈淀裝置,以保持蓄水量不變。” “在這兒,維持人們生命的水只有那麼多,”他說,“大家都知道,在水量有限的情況下,人口的增加,意味著水價上漲,窮人活不下去。但公爵已解決了這個問題。因此騷亂並不一定意味著對我們長時間的敵視。” “還有衛兵,”她說,“到處都是衛兵。再加上屏蔽,到處都有它們時隱時現的存在。在卡拉丹,我們可不這樣生活。” “給這個星球留一些機會。”他說。 但傑西卡仍然目光凶狠地盯著窗外。 “我能從這兒嗅出死亡,” 她說,“哈瓦特派了整營整營的高級特工來這兒。外邊的警衛都是他的人。貨物裝卸工也是他的人。國庫庫存莫名其妙地減少,這種減少只說明一件事:高層賄賂。”她搖搖頭,“哪兒有薩菲·哈瓦特,哪兒就有死亡和欺詐。” “你中傷他。” “中傷?我是讚揚他。死亡和欺詐是我們現在惟一的希望。我只不過還沒有用他的方法來矇騙自己。” “你應該……使自己忙碌起來,”他說,“別讓自己注意這些醜惡的……” “忙起來!我大部分時間都在幹嗎,威靈頓?我是公爵的秘書……忙得昏天黑地,每天都有令人擔憂的新消息……甚至那些他本人都沒懷疑過的事我都知道,”她緊閉雙唇,輕聲說,“有時我自己都不明白他為什麼選我?我的比·吉斯特功夫有什麼作用?” “你是什麼意思?”他發覺自己的語氣有點玩世不恭,他還從未見過她表現得這麼刻薄和痛苦。 她問:“威靈頓,難道你不認為一個秘書以愛相許會非常安全嗎?” “這想法沒什麼價值,傑西卡。” 這種責怪脫口而出。公爵對自己愛妃的關注是無可挑剔的,只需注意一下公爵看她的眼神就會明白。 她嘆口氣說:“你是對的,沒什麼意義。” 她又雙手抱在胸前,裡邊的嘯刃刀緊挨著皮膚,想著它那未完的事。 “不久就會有更多的流血,”她說,“哈可寧人不滅亡或公爵還存在,他們就決不會罷休。男爵不會忘記公爵是皇室的血系表親……無論多麼遠,總是血濃於水。而哈可寧的封號來自喬姆公司的賬本。但他內心深處有著惡毒的怨恨,因為他知道在科林戰役後,一個哈可寧人因膽怯而遭到阿特雷茲的驅逐。” “古老的家族世仇,”越喃喃地說,心中湧起一陣尖刻的仇恨。 他陷進了家族世仇的蛛網裡,愛妻瓦娜被殺……也許更糟……在哈可寧人手中受折磨,一直到她丈夫履行了諾言。可笑的是這致命狠毒的計劃將在阿拉吉斯開花結果,這裡是合成香料的惟一原料產地,那是生命的延續物,生命的恩賜,健康的保障。 “你在想什麼?”傑西卡問。 “我在想公共市場上每10克衰微香料已經賣到62萬宇宙索,這可是一筆不小的財富,可以買到許多東西。” “威靈頓,難道你也逃不過貪婪的誘惑?” “不是貪婪。” “那是什麼呢?” 他聳聳肩。 “無奈而已,”他看了一眼傑西卡,“你還記得最初吃的香料的味道嗎?” “嘗起來像肉桂。” “但每次的味道都不一樣,”他說,“它就像生活本身,你每次擁有它時,它的面貌都不一樣。有人認為香料會產生一種獲得性味道反應。身體獲知一種東西對它有好處,它會將那種味道表現為快樂……輕微的享樂。跟生活一樣,決不會有真正完美的體味。” “我想我們乾脆反叛或許更明智,逃到王國勢力以外的地方。” 她說。 他發覺傑西卡並沒有聽他說話,聽到她所說的,心想:對呀,她為什麼不讓他這麼做呢?她可以讓他做任何事。 他加快了說話的速度,因這裡有真實,也有話題的改變:“傑西卡,我如果冒昧問一個私人問題,你不會覺得……我太莽撞吧?” 她緊靠在窗戶旁,顯得有點莫名其妙地不安和難受。 “當然不會,你是我……的朋友。” “為什麼不讓公爵正式娶您?” 她突然轉過身,昂首怒目地說:“讓他娶我?可……” “我不該問這個問題。”他說。 “不,”她聳聳肩說,“這兒有一個微妙的政治因素……只要我的公爵保持單身,某些大家族就會希望能聯姻結盟,而且……”她嘆道,“……激勵人們,迫使他們遵從你的意願,使他們對人類有一種玩世不恭的態度,這會使一切變得可恥。如果我讓他這麼做,那就不是他的意願。” “我的瓦娜也會這麼說。”他哺哺道。這也是真話。他把手放到嘴邊,咽了一日氣,他從沒像這樣,差一點就坦白承認了自己的目的和所起的作用。 傑西卡又開始說話,阻止了他的慾望。 “此外,威靈頓,公爵實際上是兩個人:一個我熱愛至深,有魁力,機智而體貼……溫柔……女人夢想的一切;而另一個卻……冷漠,無情,挑剔而自私……跟冬天的寒風一樣殘酷嚴厲,這一半是他父親造就的,”她的臉擰在了一塊兒,“要是我的公爵出生時那老頭就不在了多好!” 兩人沉默了,通風機吹出的陣陣微風撥弄著窗簾,發出細小的聲音。 她突然深吸一口氣,說:“雷多是對的,這兒的房間比別的地方要舒服得多。”她轉過身,仔細打量了一遍屋子,說:“請原諒,威靈頓,我想再把這兒的房間查看一遍,然後進行分配。” 他點點頭,說:“當然。”心想:我要能不做那件事該多好! 傑西卡放下手臂,走到廳門邊,站了一會,猶豫一下,走了出去。每次我們出行,他總要隱藏什麼,把什麼東西留起來,傑西卡想。毫無疑問是為了拯救我的感情,他是個好人。她又有點猶豫不決,幾乎要轉過身,面對越,讓他說出那隱藏的事。可那隻會讓他感到羞辱。知道自己那麼容易被人看透心思,會嚇著他。我應該對朋友有信任感,更多的信任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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