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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十一章

沙丘救世主 弗兰克·赫伯特 4734 2018-03-14
保羅躺著,沉醉於濃烈的香料氣味之中,進入了預見未來的入定狀態。他審視著自己的內心,看到月亮變成了一隻拉長的圓球,翻捲著,扭曲著,發出噝噝的聲音是星球在無盡的大海裡冷卻時發出的可怕聲音——然後落下……落下……落下,像一隻被小孩子扔出的球。 它消失了。 這個月亮並不是落入地平線下。他意識到了這一點:它消失了,此後再也沒有月亮了。地震了,大地像猛烈抖動皮膚的動物。恐懼籠罩了他。 保羅在墊子上猛地一挺身,眼睛大睜,瞪著前方。他的自我被分成了兩部分,一部分朝外看,一部分向內。朝外,他看到了離子柵格,那是他私人臥室的通風口。他知道自己正躺在皇宮裡一道石砌的深壕邊。而他向內審視的目光卻繼續望著月亮的墜落。

向外看!向外看! 離子柵格正對著照射阿拉肯平原的正午的灼熱陽光,而他的內心卻是最深的黑夜。屋頂花園襲來一陣甜香,沁入他的意識,可任何花香都無法喚回那墜落的月亮。 保羅一扭身,雙腳落在冰涼的地板上,凝望著柵格外的世界。他看得到人行天橋那一彎優雅的圓弧,天橋用鑲嵌著水晶的黃金和白金建成,橋上還裝飾著取自遙遠的塞丹星的閃閃發光的珠寶。保羅知道,只要自己站起身來,就能看到橋下滿是水禽的池塘中的點點花瓣,血一樣鮮紅潔淨,急促地旋轉著,漂浮著,翠綠色水面上的點點殷紅。 眼睛攝入美景,可無法將他的神智拽離香料的迷醉。 月亮消亡。可怕的幻象。 這個幻象暗示著個人安全感的喪失。或許他看到的是自己一手創建的文明的毀滅,毀於它本身的驕縱。

一顆月亮……一顆月亮……一顆正在墜落的月亮。 未來的水流已經被塔羅牌攪渾了。為了透過濁水洞見未來,他服用了大劑量的香料精,但能看到的只是一顆正在墜落的月亮,以及一開始就知道的那條可恨的路徑。為了結束聖戰,為了平息火山爆發似的屠戮,他不得不毀掉自己的名聲。 放手……放手……放手…… 屋頂花園的香味使他想起了加妮。他渴望她的手臂,那充滿仁愛和寬恕的手臂。但就連加妮也無法驅走月亮的幻象。如果他告訴加妮,他預見到自己會以某種特定的方式死去,她會怎麼說?既然死亡不可避免,為什麼不選擇一種高貴的死法,在人生的鼎盛時期結束自己的生命,不再浪費時間苟且偷生?在意志的力量沒有衰竭之前結束自己的生命,這難道不是一種更加體面的選擇嗎?

他站起身,穿過柵欄門,來到外面的露台。那兒能看見花園裡垂落下來的鮮花和藤蔓。他的嘴唇髮乾,像在沙漠裡進行了長途跋涉一般。 月亮……月亮那個月亮在哪裡? 他想到在沙丘上發現的那個年輕女人的屍體,想起阿麗亞的描述。一個塞繆塔迷藥上癮的弗瑞曼女人!一切都與那可惡的模式相符。 宇宙運行自有其模式,你無能為力。他想。宇宙只管按它的原則行事。 露台欄杆旁一隻低矮的桌子上放著一些貝殼,來自地球母親上的海洋。他拿起貝殼,它們摸上去光滑而潤澤,竭力回憶那遙遠的過去。珍珠般的表面在月光下閃閃發光。他的視線從貝殼上移開,越過花園,凝視著宛如熊熊烈焰的天空,那是彩虹,挾著灰塵,在銀色的陽光下舞動著。 我的弗瑞曼人把自己稱為“月亮的孩子。”他想。

他放下貝殼,在露台上踱著步子。那個可怕的月亮是否預示著他還可以從這一團亂麻中脫身?他苦苦思索著幻象的神秘含義,感到自己虛弱無力,煩惱不堪,被香料的魔力牢牢控制著。 他的目光投向北面,望著低矮而擁擠的政府辦公樓群。天橋上擠滿了匆匆來回的人群。他覺得那些人簡直像一片以門道、牆壁、瓷磚為背景圖案的小顆粒。眼睛一眨,人便跟磚瓦融為一體,成了磚瓦的一部分! 一顆月亮墜落了,消失了。 一種感覺攫住了他:這座城市奇怪地像徵著他的宇宙。他看到的那些建築物的所在之處,正是他的弗瑞曼人殲滅薩督卡軍團的那片平原。這塊曾經被戰爭蹂躪的土地如今人來人往,成了喧囂熱鬧的生意場。 保羅沿著露台邊走著,繞過拐角處。現在能看見遠處的郊區,城市建築物被岩石和荒漠風沙所取代。前方就是阿麗亞的神廟;神廟兩千米長的側壁上掛滿綠黑相間的帷慢,上面繪著象徵穆哈迪的月亮。

月亮墜落了。 保羅伸手抹了抹前額和眼睛。都市和那個像徵壓迫著他,可他又難以擺脫。這種想法讓他鄙視自己。如此優柔寡斷,放在別人身上,他早就發火了。 他憎惡這座城市! 從厭倦中滋生的憤怒在內心深處沸騰著,又因為他無法迴避的決定更加猛烈地熾燃起來。他知道自己的腳必須踏上哪條路。看見過無數次了,不是嗎?看見自己踏上這條道路!從前,很久以前,他把自己看成一個政治改革家。但他的革新漸漸墮入舊時的模式。就像那種驚人的發明,有記憶力的物質。你盡可以按自己的心意將它塑造成各種形態,然後你就等著看吧,它們會一下子反彈,重新變回過去的老樣子。人類心中自有一種惰性力量,他夠不到,它擊敗了他,讓他自覺無能為力。

保羅凝視著遠處的屋頂。這些屋頂之下,隱藏著多少自由自在而又為人珍視的生活?還有一座座紅色和金色屋頂之間的綠葉,戶外種植的植物。綠色,穆哈迪和他的水帶給人們的禮物。放眼望去,到處是果園和灌木,足以和傳說中地球沙漠地區的黎巴嫩人的植物媲美。 “穆哈迪像瘋子一樣用水。”弗瑞曼人說。 保羅雙手摀住眼睛。 月亮墜落了。 他放下手,用比平時更加清醒的眼光看著自己的城市。建築物一股暴戾之氣:這是這個可怕的帝國帶來的。一座又一座,聳立在北方的太陽之下,巨大無匹,明亮耀眼。巨獸!每一幢奢靡的建築都述說著一段瘋狂的歷史。一座又一座,全都映入他的眼簾:平頂山一樣的露台,城鎮一樣寬大的廣場、公園、房屋,一塊塊人工培植的模擬野趣。

不知為什麼,最華麗的藝術卻能和最惡劣的品味並存,猛然間攫住他的注意力:一扇便門,來自最古老的巴格達……一座圓形屋頂,誕生於傳說中的大馬士革……一段拱門,來自低重力的阿塔爾星……它們和諧配合,天衣無縫,創造出無與倫比的絢爛輝煌。 一顆月亮!一顆月亮!一顆月亮! 挫敗之感糾纏著他。在他統治的宇宙中,人類的哭泣聲越來越響亮。這是群眾的意識,這種集體意識形成了巨大的壓力,擠壓著他,像洶湧澎湃的怒潮一般沖刷著他。他感受到了湧動起伏的人類活動的潮流:像旋渦,像激流,像基因的傳遞。沒有堤壩可以阻擋,任何手段都無法抑制這股洶湧的大潮,任何詛咒都不能停止它的氾濫。 在這股洪流中,穆哈迪的聖戰只如過眼煙雲。那個以擺弄人類基因為業的比·吉斯特姐妹會也和他一樣,陷入這股洪流,無法脫身。應該把月亮墜落的幻象放到另一個背景上加以評佑,放到大宇宙中去。在那裡,看似永恆的群星也會漸漸黯淡,搖曳,熄滅……

在這樣一個宇宙中,一顆月亮的消失又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呢? 要塞似的皇宮最深處響起十弦雷貝琴的叮噹聲,彈唱起一首聖戰歌謠,悲傷地詠唱著一位留在阿拉吉斯故鄉的女人。 歌聲在城市的喧囂中時斷時續: 他厭惡這首歌。沉溺在多愁善感中的蠢材!還是唱給阿麗亞看過的那具沙丘上的屍體去吧。 露台柵欄的陰影裡,一個身影動了一下。保羅猛地一轉身。 死靈走了出來,走進陽光下,兩隻金屬眼閃閃發光。 “來的是鄧肯·艾德荷,還是那個叫海特的人?”保羅說。 死靈在離他兩步遠的地方站住了,“陛下願意我是哪一個?”聲音裡帶著一絲審慎。 “只管玩你那套真遜尼教的把戲吧。”保羅恨恨地說。總是暗藏玄機!可無論一個真遜尼哲學家說什麼做什麼,能讓他們眼前的現實有絲毫改變嗎?

“陛下有些心煩。” 保羅轉過身,凝視著遠處屏蔽牆山的懸崖。那些被風沙蝕成的拱頂和扶壁,彷彿是嘲弄地模仿他的城市。自然在和他開玩笑:瞧我能建造些什麼!他看出遠處山丘上有道裂縫,沙子就從裂口處溢出。他想:那兒!就在那兒,我們和薩督卡軍團戰鬥過的地方! “陛下為什麼心煩?”死靈問。 “一個幻象。”保羅低聲說。 “啊哈,當特雷亞拉克斯人剛剛喚醒我的時候,我也有很多幻象。我煩悶,孤獨……卻又沒有真正意識到自己是孤獨的。那時還意識不到。我的幻象什麼都沒有告訴我!特雷亞拉克斯人告訴我說,這是肉體的一種疾患,人和死靈都有此難。一種病,僅此而已。” 保羅轉過身,打量著死靈的眼睛。這雙凹陷的,硬如鋼鐵的圓球沒有任何表情。這雙眼睛看見了什麼幻象?

“鄧肯……鄧肯……”保羅悄聲低語。 “別人叫我海特。” “我看見一顆月亮墜落了。”保羅說,“它消失了,毀滅了。我聽到了噝噝聲,連大地都震動了。” “您這一次服用的香料實在太多了。”死靈說。 “尋找真遜尼教的哲人,找到的卻只是一個門塔特!”保羅說,“很好!那就用你的邏輯來分析分析我的幻象,門塔特。分析它,精簡到只有幾句話,刻在墓碑上那種。” “說什麼墓碑。”死靈說,“您始終在逃避死亡。您從來一心只顧著預測下一個瞬間,拒絕眼下實實在在的生活。占卜!對一個皇帝來說,真是絕妙的支柱!” 保羅愣愣地瞪著死靈下巴上那顆從小便十分熟悉的黑痣。 “您一直在未來中生活,”死靈說,“但您是否給這個未來帶來了某種實實在在的東西?讓它變成現實?” “如果沿著我看到的未來之路走下去,我會活下來的。”保羅喃喃地說,“可你憑什麼認為我想活在那樣一個未來?” 死靈聳聳肩,“您自己要求我不要玄而又玄,要求我說點實實在在的東西。” “可在眾多事件構成的宇宙中,那裡真正有什麼實實在在的東西?”保羅說,“存在一個終極答案嗎?每一個解決方案難道不是造就了新一輪問題?” “您向未來看得太遠了,以至於有了一種不朽的錯覺。”死靈說,“事實上,陛下,就連您的帝國都有自己的時限,會最終滅亡。” “別在我面前扯這些無比正確的陳詞濫調。”保羅咆哮起來,“神祇和救世主的故事我聽得太多了。和其他所有人一樣,我最終也會徹底消亡。這一點用不著什麼特別魔法也能預見,連我的廚房里地位最低的雜役都有這個本事。”他搖搖頭,“月亮墜落了!” “您一直沒有讓您的頭腦消停消停,想想這個幻像是怎麼來的。”死靈說。 “難道我的敵人打算讓你用這種辦法來摧毀我?”保羅問道,“阻止我理清自己的思路?” “一團亂麻,您能理出頭緒嗎?”死靈問,“我們真遜尼教說:'最好的整理就是不去整理。'在自己都沒理清的情況下能理清別的什麼呢?” “我被一個幻象纏住了,可你還在說這些廢話!”保羅狂怒地說,“你對預知力量了解多少?” “我見過預言所起的作用。”死靈說,“我見過那些為自己的命運問卜的人。他們總是對得到的結果很害怕。” “我那墜落的月亮是真的。”保羅低聲說。他顫抖著吸了口氣,“它在移動,往下掉。” “人們總是對被自己引發出來的事物感到恐懼。”死靈說,“您害怕自己的預知力量,害怕那些來歷不明、湧人腦海的東西。不知道它們什麼時候消失,又會去哪兒?” “你在用荊棘撫慰我。”保羅咆哮道。 一股內在光芒照亮死靈的臉龐。一時間,他變成了真正的鄧肯·艾德荷。 “我在盡我的全力安慰您。”他說。 光芒在死靈臉上一閃而過,保羅不由得心生疑竇。難道死靈同樣感到悲傷,這種情緒又受到他的意識的排斥?海特本人也看到了幻象,卻又把這個幻象壓制下去了? “我的月亮有一個名字。”保羅低語道。 他讓幻像從心裡流溢出來,全身沉浸在這個幻象裡。他的整個身體都在尖聲嘶喊,但卻沒有發出一絲聲音。他害怕說話,惟恐聲音會洩露自己的秘密。可怕的未來沉甸甸地壓迫著他,加妮卻不在其中。那具曾經在狂喜中呼喊出聲的肉體,曾經使他融化的熱烈眼神,真實而毫無任何欺詐、令人入迷的聲音都消失了,化為水,化為沙。 保羅慢慢轉過身子,朝阿麗亞神廟前的廣場望去。三個頭髮剃得精光的香客從遊行大道闖了進來。他們穿著骯髒的黃色長袍,步履匆匆,低著頭,抵禦下午的風沙。其中一個跛了左腳,在地上拖著。他們奮力抵抗著沙塵,繞過一個角落,不見了。 就像他的月亮將消失一樣,他們也消失了。可幻象依然擺在眼前。它的含意讓他膽寒,但他別無選擇。 肉體終將消亡,他想,永恆將收回原本屬於它的一切。我們的身體只是短暫地攪動這些水,面對生命之愛和自我,我們陶醉地歡舞雀躍,把玩著種種奇奇怪怪的念頭,最後面對時間俯首稱巨。對此我們能說什麼呢?我存在過,至少現在,我還沒有……不管怎麼說,我存在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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