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網絡玄幻 時光之輪03·轉生真龍

第45章 第四十章黑夜的英雄

靠在欄杆上,麥特望著愈來愈近的亞林吉爾城牆,身邊成排的船槳正將灰鷗號緩緩地朝焦油木的長碼頭推去,碼頭兩側由高高的石牆作為屏障,一直伸入河面。碼頭上擠滿了人,還有更多人從大小不一的船裡走出來,有些人推著手推車,有些則拖著貨橇或是高輪大車。所有的車上都堆積著滿滿的貨物和箱子,但更多的人還是用他們的肩背扛著各種包裹。並非所有人都在忙碌,有許多男人和女人漫無目的地聚在一起,還有小孩拉著他們的腿,不停地大聲哭泣。穿著金屬胸甲和紅色外衣的士兵一直在努力讓他們往城裡挪動。但大多數人看上去都很惶恐,根本不知道該往哪兒走。 麥特轉過身,瞇著眼,望向他們剛剛經過的河面。艾瑞尼河的這一段比塔瓦隆以南更加繁忙,在他的視野裡就有十來艘船隻,一艘尖頭小船由兩張三角帆推動,正切開逆流,向上游駛去。另一艘寬首大船高揚起方形大帆,也壓過波浪,駛向北方。

不過,麥特看見的船隻幾乎有一半與河上貿易無關。兩艘甲板上空空如也的寬幅船正笨重地橫跨艾瑞尼河,朝對岸的一座小城駛去;另外三艘則是吃力地駛回亞林吉爾,這三艘船的甲板上如同桶裝鯽魚般擠滿了人。正在落下的太陽與地平線之間還有一段距離,一面旗幟的影子已經落到了對岸的城上。對岸是凱瑞安地界,所以麥特自然知道,那影子來自安多的白獅旗。關於這一帶的情況,他在灰鷗號短暫停靠過的幾個安多村子裡已經聽說了許多。 他搖搖頭,他對政治沒什麼興趣。只要他們不要再因幾張地圖就斷定我是安多人就好。燒了我吧,如果凱瑞安的問題繼續發展,他們也許會讓我參加他們該死的軍隊,服從他們的命令。光明啊!打了個寒顫,他的目光轉回到亞林吉爾那一邊,灰鷗號上赤腳的水手已經準備好繩子,要拋給碼頭上的人了。

胡安船長正從後面的舵柄旁看著麥特,這個傢伙從沒放棄討好麥特和湯姆的努力,他想知道他們到底肩負著什麼重要的任務。麥特最終還是將那封密封的信給他看了,並告訴他,這是一封王女寄給女王的信,一封女兒給母親的私人信件,僅此而已,而胡安似乎只聽到了“摩格絲女王”這個詞。 麥特這時又咧嘴笑了一下,外衣上一個深深的口袋裡裝著兩個荷包,它們比他上船時更鼓脹了。他還有更多的閒錢,足以裝滿另外兩個荷包。他的運氣後來一直沒有那晚那麼好過,那一晚的骰子和其他所有事情都只能用“瘋狂”來形容,但他的運氣還是好得不得了。在那之後,又過了兩個晚上,胡安放棄在賭場上向麥特示好的嘗試了,而那個時候,胡安的錢箱已經輕了不少。經過亞林吉爾之後,他的錢箱還會再輕一些,不管這裡的食物價格如何,胡安需要在這裡重新儲備他的糧食。麥特看了一眼聚集在碼頭上的人群,不知道胡安能否達到他的目的。

當他的思緒回到那封信上的時候,他的笑容消退了。一把燒熱的小刀和一個靈巧的動作,金色的百合蠟封就被開啟了,但他在信裡並沒有找到什麼蛛絲馬跡:伊蘭學習得很努力,也進步很多,並且想學到更多的東西。她是一個孝順的女兒。玉座已經因為她的逃離而懲罰了她,並不許她再提及此事,所以她的母親應該理解,為什麼她不能詳細說明這件事。她說她已經被提升為見習生,這麼快就獲得晉升,感覺並沒有想像中那麼美妙。現在,她被委以更重大的任務,下達命令的是玉座本人。她會暫時離開塔瓦隆,請母親不必擔心。 如果伊蘭只是想讓摩格絲不要為她擔心,那就太好了。正是她將他放進了煮沸的湯鍋裡,這封愚蠢的信一定是那些人追殺他的原因。但就連湯姆也找不到這封信的真實含意,儘管老走唱人不斷地在嘟囔著什麼“密碼”、“編碼”和“貴族遊戲”。

麥特將信放在外衣的內襯裡,它的蠟封已經被重新封牢,他可以打賭,沒有人能看得出來它曾經被打開過。如果有人為了這封信而不顧一切地想殺死他,他也許還會再次嘗試打開它。我答應過你,要把信送到,奈妮薇,那我該死的就會做到,無論是誰想阻止我。不過,他還是有話要對那三個惱人的女人說——如果我還會見到她們,光明啊,我可不想再見到她們了——他可不認為這些話會討她們喜歡。 當船員們將纜繩拋上碼頭的時候,湯姆走上了甲板,他的樂器匣就背在他的背上,行李則卷在他的一隻手中。即使跛了一條腿,他仍然大步邁向船欄,讓他白色的長鬍子和斗篷都飄飛了起來,五顏六色的補丁上下翻舞,讓人覺得有些眼花繚亂。 “沒有人會看表演的,湯姆。”麥特說,“我不覺得他們會在找不到食物的時候還有心思看一位走唱人表演。”

湯姆直盯著碼頭:“光明啊!我聽說這裡的情況很糟糕,但沒想到會是這樣!可憐的傻瓜們,他們之中有一半看上去就像快餓死一樣。今晚的住宿可能就會用掉你的一袋錢;另一袋錢可以給我們買一頓飯,如果你還是那樣吃飯的話。光是看著你吃飯,我就要生病了,如果你讓這些人看見你吃飯的樣子,也許他們會把你的腦漿打出來。” 麥特只是朝他笑了笑。 胡安猛拉著他的鬍子末端,腳步沉重地在甲板上走來走去。灰鷗號這時正停靠在碼頭上,船員們奔跑著放好了步橋。山諾將兩條粗壯的胳膊交疊在胸前,守在步橋旁邊,他要擋住可能擠上船的人群,不過碼頭上並沒有人這麼做。 “那麼,你們就要在這裡離開我了。”胡安露出有點勉強的微笑對麥特說,“你們確定沒有需要我幫忙的事了?燒了我的靈魂吧,我從沒見過這樣一群烏合之眾!這些士兵應該清理一下碼頭,如果有需要,就要用他們的劍!只有這樣,正派的商人才能做生意。也許山諾能為你們開出一條通往客棧的路。”

那麼你就知道我們住在哪兒了?還是該死的不要這樣比較好。 “我本想在上岸前先吃一頓,也許再玩一局骰子,打發一下時間。”胡安的臉色一下子刷白了,“但我想,還是在堅實的地面上吃下一頓飯比較好,所以我現在就要離開你了,船長,這真是一次令人愉快的航行。” 放鬆的神情還在船長的臉上與驚惶失措的神情交錯扭曲,麥特已經從甲板上拎起了自己的東西,另一隻手拄著鐵頭棒,和湯姆一起走向了步橋。胡安一直跟著他們走到了步橋盡頭,一邊還在半真半假地嘟囔著與他們離別讓他感到多麼遺憾。麥特相信,這個傢伙肯定很後悔沒有為他的薩門大君打聽到一項安多與塔瓦隆之間密約的內容。 當麥特和走唱人在人群中擁擠向前的時候,湯姆低聲說:“我知道那個人不怎麼樣,但你為什麼總是要戲弄他?你吃掉了每一片他原本打算撐到提爾的食物,這還不夠嗎?”

“我已經快兩天沒有把食物完全吃光了。”那種飢餓感在某天早晨突然消失了,這讓麥特一下子輕鬆不少,那種感覺就像是塔瓦隆終於鬆開了系在他身上的最後一道鎖鏈。 “我把大多數食物都倒掉了,同時還要小心不讓別人看出我這麼做,這可真是一項困難的工作。”在那些陰沉的面孔中(其中有許多都是孩子),這個笑話聽起來並不怎麼好笑。 “這是胡安應得的,就拿昨天那艘在泥灘或是其他什麼東西上擱淺的船來說好了,他本來應該停下來幫他們一把,但無論那些人怎麼呼喊,他連靠近都不願意。”這時他們前面出現了一個留著黑色長發的女人,她本來應該是個漂亮的女子,但現在卻顯得太骨瘦如柴,她正專注地打量著每一個經過她身邊的男人的臉,似乎是在尋找什麼人。一個比她的腰際高一點的男孩和兩個稍矮的女孩都抓著她,哭泣著。 “他們都在談論著什麼水匪、陷阱,在我看來,那根本不是什麼陷阱。”

湯姆繞過一輛高輪大車,那輛車上除了一堆被帆布蓋住的貨物外,最上頭還放了一個關著兩隻不停尖叫的豬的籠子。轉眼間,他又差點被一輛由一男一女拖拉的貨橇給絆倒。 “那麼你挺身而出幫助別人了?好奇怪,我怎麼沒有看見?” “我會幫助所有出得起錢的人,”麥特用力地說,“只有傳說裡的傻瓜才會不計代價地付出。” 那兩個女孩已經將臉埋進了母親的裙子,只有從一下下抽搐的單薄身體上能看出她們正在啜泣;那個男孩還在強忍著眼中的淚水。女人深陷在眼窩裡的眼睛盯在麥特臉上,過了一會兒,才轉向一邊,那雙眼睛看上去就像是在希望著也能被淚水潤澤一下。眼眶一熱,麥特抓出一把散裝在口袋裡的硬幣,看也沒看,就塞進她手裡。女人驚訝地哆嗦了一下,瞪著滿手的金銀錢幣,臉上先是一陣錯愕,很快就變成了微笑。她張開嘴,感激的淚水卻先一步溢出了眼眶。

“給他們買些吃的。”麥特飛快地丟下了這麼一句,就跑開了。他注意到湯姆正望著他。 “你在發什麼愣?只要能找到愛玩骰子的人,錢隨時都有的是。”湯姆緩緩地點點頭,但麥特不確定他是不是明白了自己的意思。該死的小孩哭總是讓我受不了,就是這樣。愚蠢的走唱人也許以為我會把金子送給每一個流浪漢,傻瓜!他覺得心裡很不舒服,也不確定最後這個詞說的是湯姆,還是他自己。 控制住自己的情緒,麥特不再多留意周圍任何人的面孔,而是開始專心尋找他要找的人。在碼頭盡頭,只穿著胸甲,沒有帶頭盔的紅衣士兵正在催促人們向城裡走去。麥特看見一位頭髮斑白的小隊長,他應該是一名相當有經驗的十人領導者。他那種斜睨夕陽的樣子,讓麥特想起了烏諾,不過他的兩隻眼睛都還好好地待在眼眶裡。看上去,他和那些被他呼來喝去的人一樣疲憊了。 “快走!”他還在用嘶啞的嗓音叫喊著,“你們不能該死的停在這裡,快走,進城去!”

麥特走到那名軍官面前,露出一臉微笑:“請原諒,隊長,您能否告訴我,哪裡能找到一家不錯的客棧,還有出售馬匹的馬厩?我們明天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軍官上下打量著他,又仔細看了看湯姆的走唱人斗篷,然後將目光轉回麥特身上。 “隊長?嗯,孩子,如果你能找到一個可以睡覺的馬棚,那你就要有暗帝的運氣,現在大多數人都只能睡在籬笆裡了。如果你能找到一匹還沒有被宰掉烤熟的馬,那你先要打倒它的主人,大概才能買到它。” “吃馬肉!”湯姆厭惡地嘟囔著,“河這邊的情況真的變得這麼糟糕?女王沒有運送食物過來嗎?” “是很糟糕,走唱人,”軍官看上去似乎是想吐口水,“他們過來的速度比碾磨機磨麵粉的速度還快,比馬車從農場拉食物來的速度還快。嗯,這種情況不會持續很久的,上頭已經下達了命令,等到明天,我們就不會再讓任何人過河了。如果他們過來,我們就把他們送回去。”他怒氣沖沖地瞪了碼頭上的人群一眼,彷彿這一切都是他們的錯,然後又用同樣嚴厲的目光瞪著麥特:“你擋住路了,旅行者。快走開。”他的聲音重新變成了對眾人的吆喝:“快走!你們不能該死的停在這裡!快走!” 麥特和湯姆加入了人、車和貨橇的長河,朝城門走去,一直走進了亞林吉爾。 城裡主要的街道都鋪著灰色的石板,不過,擠在這麼多人之中,很難說看得清楚腳下的石頭是什麼樣子。大多數人顯然都在茫然地遊蕩,無處可去,那些放棄的人乾脆直接蹲坐在街邊。這些僥倖逃過來的人都把他們的東西放在面前,或者將一些他們認為珍貴的東西用雙手抱在胸前。麥特看見有三個男人抱了一堆時鐘,有一些人則抱著高腳杯或是大磁盤,女人們大多在胸前抱著孩子。嘈雜的聲音充滿在空氣中,那是一種低沉的、毫無意義的、充滿了焦慮的嘈雜聲。麥特在人群中不時會停下腳步,皺著眉搜尋客棧的招牌。這裡的建築物各式各樣,木頭的、磚塊的、石頭的,鱗次櫛比,鋪屋頂的材料有瓦片、石板,也有茅草。 “這不像是摩格絲說的話。”過了一會兒,湯姆說道。他的話半是對著麥特,半是對他自己說。他濃密的眉毛低垂下來,眉頭彷彿白色的箭頭,一直指向他的鼻子。 “什麼聽起來不像她說的話?”麥特不在意地問。 “停止接收難民,把過來的人送回去。她的脾氣一直都像閃電一樣,但她也一直都有顆柔軟的心,她不會拒絕任何貧窮與飢餓的人。”湯姆搖著他的頭。 這時,麥特看見了一塊招牌——“河人”,上面畫了一個赤腳、沒穿襯衫的漢子,正在跳著快舞,於是,他便朝那個方向走去,一邊努力地用鐵頭棒在人流中擠開一個橫向的缺口。 “嗯,那一定是她說的,不然還有誰能下達這樣的命令?忘了摩格絲吧,湯姆,到凱姆林之前,我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先讓我們看看,今晚買一張床要花多少金子。” 河人客棧的大廳看上去和外面的街道一樣擁擠,等到客棧老闆聽過麥特的要求,他笑得連下巴都開始抖動了,“現在,我的床上要睡四個人,如果我的母親來找我,我都不能給她一條毯子,讓她躺在爐火旁。” “有一點,你一定已經註意到了。”湯姆說,他的聲音裡出現了那種渾厚的回音,“我是一個走唱人,我可以用故事、雜耍、吃火把戲和戲法愉悅你的客人。而毫無疑問,你至少能在角落裡找到一個讓我打地舖的地方,以作為這些工作的回報。”客棧老闆的臉上仍然保持著原有的笑容。 當麥特將他拖回到街上時,湯姆還在用他正常的聲音發著牢騷:“你還沒有給我個機會,讓我問問他馬厩裡有沒有地方。至少,我肯定能在乾草棚里為我們找到個位置。” “離開伊蒙村以來,我已經睡夠了馬厩和穀倉。”麥特對他說,“也睡夠了草堆,我想要一張床。” 但他們又找了四家客棧,客棧老闆們的答案幾乎都一樣。在後兩家客棧,麥特提出用擲骰子來賭一個床位,結果幾乎被扔出了客棧大門。第五家名叫“好女王客棧”的老闆對他們說,即使是女王本人來了,也得不到一張地舖。麥特嘆了口氣,問他:“那你們的馬厩怎麼樣?我們可以睡在乾草棚裡,只要你出個價就行。” “我的馬厩是給馬住的,”圓臉男人說,“這座城市裡已經沒有幾匹馬了。”他剛剛擦亮一隻銀杯,然後他走到一個大櫃子前,打開上面的一個淺櫃櫥,將銀杯放了進去。那裡面還有許多銀杯,只是沒有一個是相同的。就在櫃櫥靠近門口的地方,放著一隻皮骰罐。 “我不會把人塞在那裡,那樣會驚嚇到那些馬,也許還會把它們給嚇走。那些雇主們付錢,就是為了讓我把他們的牲口養好。另外,我自己也有兩匹馬養在那裡,我的馬厩裡沒有你的床位。” 麥特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那個骰罐,他從口袋裡掏出一枚安多金幣,將它放在箱子上。然後,他又拿出一枚塔瓦隆銀幣、一枚塔瓦隆金幣,還有一枚提爾金幣,客棧老闆看著那些硬幣,舔了舔肥厚的嘴唇。麥特又加了兩枚伊利安銀幣和另一枚安多金幣,然後看著這名圓臉男人。客棧老闆猶豫著。麥特將手伸向那些硬幣,客棧老闆的手卻先伸了過去。 “也許只有你們兩個,應該不會打擾那些馬。” 麥特向他笑了笑:“說到馬,你的那兩匹馬出什麼價可以讓給我們?當然,要馬俱齊全。” “我不會把馬賣給你們的。”客棧老闆說著,拿起了箱子上的錢幣。 麥特拿起那個骰罐,搖晃著。 “我出剛才價錢的兩倍,賭那兩匹馬和全副馬俱。”他又搖了搖自己的外衣口袋,讓零散的錢幣發出叮噹的碰撞聲,以表明自己還能掏出更多的錢當賭注。 “我擲一把,你擲兩把,選最好的一把和我賭。”看到貪欲幾乎將老闆的臉完全照亮了,麥特差點笑出聲來。 當麥特走進馬厩的時候,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從六個畜欄的馬匹裡找出兩匹棕色的閹馬。它們毫無特點可言,不過它們現在是他的了,除了需要用馬梳好好刷一刷之外,它們的狀態看上去都還很不錯。考慮到馬厩裡的馬夫跑得只剩下了一個,這種狀況還是值得高興的。那些馬夫曾經多次向客棧老闆抱怨過,他給他們的薪水已經不夠他們在這裡生活了,但客棧老闆對這種抱怨報以絕對的蔑視,而且他似乎認為剩下的這個人只是因為做了三個人的工作,就提出晚上要回家睡覺的要求,完全是一種罪行。 “五個六。”湯姆在他身後喃喃地說,望著這個他在第一家客棧時就曾經提出要求的馬厩,他的眼裡並沒有什麼愉悅的光彩。飄飛的灰塵與夕陽最後的光線融合成昏黃的光柱,用來提運乾草的繩子如同葡萄藤一樣,從房樑的滑輪上垂掛下來。這裡的干草棚被安排在馬厩上方充滿陰影的閣樓裡。 “當他在第二把扔出四個六和一個五的時候,他認定你輸了,我也是這麼想,最近你並不是每把都贏。” “我會贏到我該贏的。”不是每把全贏,確實讓麥特鬆了口氣。運氣是一回事,但那晚的好運氣至今還讓他背脊發冷。不過,現在他晃動骰罐的時候,偶爾確實不再能知道會擲出什麼樣的花色了。他將鐵頭棒扔上閣樓的一瞬間,一片雷聲劃過天際。麥特爬上梯子,回頭朝湯姆喊:“乾草棚是個好主意,我本以為你會高興在外面淋雨。” 大多數的干草都捆紮成包,沿著外牆堆在一起,但鬆散的干草還是足以讓麥特堆成一張床,然後將斗篷當成被子。湯姆過了一會兒才出現在梯子的頂端,他從肩上的皮袋子裡拿出兩大塊麵包和一塊楔形的綠紋乾酪。客棧老闆杰羅·佛勞瑞收走了和平日足以買下一匹棕閹馬的錢,才給了湯姆這些食物。他們在雨滴猛力敲擊屋頂的聲音中吃完了這些食物,用自備水瓶裡的水將它們衝下肚子。無論出什麼樣的價錢,杰羅一滴酒也不賣。等到晚餐結束之後,湯姆拿出火絨匣,在長柄煙斗裡塞滿了煙草,找了一個舒服的坐姿,開始抽煙。 麥特仰躺著,盯著陰影重重的屋頂,心裡尋思著這場雨是否會在天明時停下來。現在他只想讓這封信盡快脫手。這時,他聽見一陣車軸的吱嘎聲進入了馬厩,麥特翻身滾到閣樓邊,向下望去,借助黃昏最後的一點陽光,他勉強能看清下面的情形。 一名苗條的女子正從一輛高輪大車中直起腰,雨水已經淋濕了她的全身,現在她正脫下斗篷,一邊喃喃地說著什麼,一邊甩掉斗篷上的雨水。她的頭髮編成許多小辮子;她的絲裙——麥特覺得那應該是淡綠色的——在胸口處裝飾著繁複精巧的刺繡花樣。這身衣服一定相當名貴,但現在已經變得破爛髒污了。她用拳頭捶了搥背後,一邊繼續低聲地自言自語,一邊跑到馬厩門口,向外面的大雨望了一眼,又用同樣匆忙的動作猛地將馬厩大門關上,讓馬厩徹底陷入了黑暗。隨後,閣樓下面響起一陣沙沙聲、一記敲打聲和一點液體的晃動聲,突然間,一團小小的火光在她手中的一盞油燈裡燃起。她向周圍掃視了一圈,在一根畜欄旁的柱子上找到一根鉤子,便將油燈掛在上面,又彎腰在繩索和帆布蓋住的大車裡尋找著什麼。 “她的手腳真快,”湯姆嘴裡仍然叼著煙斗,輕聲說,“在這麼黑暗的環境下打火石,她很可能會把這個馬厩給整個燒起來。” 那名女子拿出一根長棍麵包,費力地啃咬著,那塊麵包應該很硬,不過她應該也很餓了,所以並沒有在意。 “還有乾酪剩下嗎?”麥特耳語道。湯姆搖了搖頭。 女子的鼻子發出了輕輕吸氣的聲音,麥刻意識到,她也許是聞到了湯姆的煙草氣味。他剛要站起來告訴那名女子,馬厩裡還有他們兩個人時,馬厩的門突然被打開了。 女子站起身,準備要逃跑。有四個男人同時從雨中走進馬厩,一邊脫掉了他們身上的濕斗篷,他們的身上穿著有寬大袖子的淡色外衣,胸口處和腿上的寬筒馬褲都佈滿了刺繡。這四個奇裝男人都是魁梧大漢,他們的臉如同石雕一般冷硬。 “亞柳妲,”一名穿黃色外衣的男人說,“你跑得沒你想像得那麼快,不是嗎?”麥特覺得他的口音很奇怪。 “塔穆茲,”女子恨恨地說出這個名字,“你這個死牛頭,因為你的愚蠢,害我被趕出行會,這還不夠嗎,現在你又這樣追趕我。”她說話時有著和那男人同樣奇怪的口音,“你以為我很喜歡見到你?” 那個叫塔穆茲的人笑了:“我早就知道,你是個大傻瓜,亞柳妲。如果你只是逃走了,你本可以在某個平靜的地方活得更久一些。但你沒辦法忘記腦子裡的秘密,對不對?難道你真的相信,我們不知道你為了討生活而製造了只有行會才能製造的東西?”突然間,他的手裡出現了一把匕首,“割開你的喉嚨一定是件令人愉快的事,亞柳妲。” 麥特甚至還不知道自己站了起來,但他的雙手已經抓住了一根從屋頂上垂下來的繩子,他的雙腳隨後就離開了閣樓的地板。為了這該死的愚蠢,燒了我吧! 這個想法還在衝擊他的大腦,他的身子已經撞進了那四個男人之中,讓他們像滾木球遊戲中被球撞倒的圓柱一樣相互堆積著倒在一起。繩子從他的手中滑脫,他落了下來,在鋪滿稻草的地上連翻了幾個滾,一直撞到一邊的畜欄上。他口袋裡的錢幣飛散了一地,但他爬起來的時候,那四個人已經站起了身。現在,他們全都亮出了刀子。光明照瞎的傻瓜!燒了我吧!燒了我吧! “麥特!” 他向上望去,湯姆將他的鐵頭棒扔給了他。他及時抓住棒子,一下敲飛了塔穆茲手中的匕首,又掄過另一頭,砸在塔穆茲的頭側,棒端傳來一記骨裂的聲音。面前的男人彎腰倒了下去,但另外三個人這時已經衝了過來。在一段完全陷入狂熱的時間裡,麥特將鐵頭棒舞成一團旋風,把所有刀刃都擋在了外面。他感覺到棒頭碰到膝蓋、腳踝、肋骨,最後重重地擊打在頭骨上。當最後一名敵人倒下的時候,他又盯著他們呆立了一會兒,最後才將目光轉移到那名女子身上。 “你選了這個馬厩作為葬身之地?” 女子將一把細刃匕首收回腰間的鞘內,“我本該幫你作戰,但我怕如果我拿著武器接近你,會被你認為我和這些小丑是一伙的。我選擇這個馬厩,是因為我已經被雨水淋濕了,而且沒人看守這裡。” 她的年紀比麥特想像得要大,至少要比麥特年長十歲到十五歲,但依然很漂亮。她有著黑色的大眼睛和小而豐滿的嘴唇,即使在平常的時候,看上去也像是撅著嘴,或是嘟起嘴唇,準備送出一個吻。麥特微微向她笑了笑,將身子靠在鐵頭棒上:“嗯,該做的已經做了,我想,你不會故意給我們帶來什麼麻煩吧!” 湯姆正從閣樓上爬下來,因為瘸腿的關係,他的動作有些笨拙。亞柳妲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麥特。走唱人這時已經穿回了他的百衲斗篷,他極少讓別人看到他沒穿斗篷的樣子,特別是在與一個人初次見面的時候。 “這就像是個故事,”亞柳妲說,“我被一位走唱人和一位年輕的英雄救了……”她皺起眉,看著癱倒在地板上的那些人,“……從這些狗娘養的手裡!” “他們為什麼要殺你?”麥特問,“他剛提到了一些關於秘密的事。” “那些,”湯姆的嗓音很像是他表演時的樣子,“如果我猜得沒錯,是製造煙火的秘密。你是個照明者,對不對?”他莊重地鞠了個躬,同時用斗篷耍出一個花式,“我是湯姆·梅里林,就像你看到的那樣,是個走唱人。”好像又想起了什麼,他繼續說道,“這是麥特,一位精通於尋找麻煩的年輕人。” “我是一名照明者。”亞柳妲僵硬地說,“但這個塔穆茲,這隻豬,他搞砸了一次為凱瑞安國王進行的演出,又幾乎毀掉了那裡的禮堂,而我是禮堂主人,所以行會要我為這件事負責。”她的聲音變得有些警戒,“不管塔穆茲說了些什麼,我並沒有說出行會的秘密,但只要我還能做煙火,我就不會讓自己餓死。但因為我不再是行會的人了,所以根據行會規定,他們不允許我繼續做煙火。” “蓋崔安,”湯姆說,聽起來,他就好像是在說一塊木頭,“嗯,現在他是個死國王了,他也不會再看煙火了。” “行會裡的人,”亞柳妲的聲音顯得很疲憊,“全都指責是我引起了凱瑞安的戰爭,彷彿蓋崔安是因為那晚的災難才死掉的。”湯姆聳了聳肩。 “看起來,我不能繼續留在這裡了,”她又說道,“塔穆茲和其他蠢豬很快就會醒過來,也許這次他們會對那些士兵說,我偷了我所做的東西。”她看了湯姆一眼,然後又看著麥特,若有所思地皺起眉頭,看上去似乎是做了一個決定,“我一定要報答你,但我沒有錢。不管怎樣,我有些東西,也許像黃金一樣好,也許更好。這要看你怎麼看待它們。” 麥特和湯姆交換了一個眼神,而亞柳妲這時又將身子探進大車裡面,開始東翻西找。我會幫助付得起錢的人。他覺得湯姆的藍眼睛裡出現了一絲好奇的神情。 亞柳妲從許多包裹裡拿出了一個沉重的油布捲,它不是很長,差不多和她的胳膊一樣粗細。她將它放在稻草上,解開系在上面的繩子,將它打開,鋪展在地上。油布捲的內層掛著四列口袋,每一列都比前一列更大些。每個口袋裡都密密地縫塞著一個蠟封的紙筒,紙筒頂端有一根黑色的引信掛在外面。 “煙火,”湯姆說,“我知道這東西。亞柳妲,你不能這麼做。在亞林吉爾以外的任何地方,你可以把它們賣掉,換取十天的美食和好房間。” 跪在油布捲旁邊,亞柳妲朝湯姆哼了一聲,“安靜,老傢伙。”她故意冷冷地說,“我就不能表達一下感激之心嗎?你以為我給了你們這個,就沒別的可賣了?過來仔細聽我說。” 麥特有些著迷地蹲到她身邊。他一生中曾見過兩次煙火,那都是被小販帶到伊蒙村的,村議會為了買下它們,花了很多錢。當他十歲的時候,他曾經試著割開一個煙火彈,想看看裡面到底有些什麼,那件事引起了很大的騷動。村長佈朗·艾威爾把他銬了起來;當時的鄉賢朵拉·巴蘭用樹棍打了他;回到家之後,他父親用皮帶抽了他。一個月的時間裡,除了蘭德和佩林之外,村子裡沒有人願意和他說話,而那兩個人也只是在不停地告訴他,他做了一件多麼愚蠢的事。麥特伸手去摸那些圓筒,結果被亞柳妲一巴掌揮開了。 “先聽我說!這些最小的,它們會發出巨大的響聲,僅此而已。”她所說的那些紙筒只有她的小手指那麼大,“下面這一排,它們能發出巨大的響聲和明亮的光芒。再下面一排,它們能發出響聲、光芒,還能噴出許多火花。最後這一排……”它們比她的大拇指還要大些,“……與前一排惟一不同的是,它噴出的火花有許多種顏色,幾乎就像是一朵暗夜花,只是不能在天空開放。” 暗夜花?麥特心想。 “你一定要非常小心地保存這些。你看,這引信,它很長。”她看見麥特茫然的眼神,便將一根長長的黑色引信在他眼前來回晃動,“這個,這個!” “那是點火的地方,”麥特嘟囔了一句,“我知道。”湯姆清了清喉嚨,飛快地用手掌捂在鬍子上,彷彿是想掩蓋住嘴邊的笑意。 亞柳妲哼了一聲,“點火的地方,是的,不要在點火之後繼續留在它們旁邊。特別是那些最大的,你在點燃引信之後就要拼命跑開,明白我的意思嗎?”她熟練地捲起長油布。 “你可以把它們賣掉,或者留著自己用。記住,絕不能把它們放在靠近火焰的地方,火會讓它們全部爆炸。這麼多煙火同時爆炸,會摧毀一幢房子。”她猶豫了一下,才重新將繩子綁緊,然後又說道,“還有最後一件事,也許你已經聽說過了,不要切開任何一個煙火;確實有一些大傻瓜會切開它們,只為了看看裡面是什麼東西。有時候,裡面的東西只要一碰到空氣,不需要任何火花,它們就會爆炸。你會失去你的手指,甚至整個手掌。” “我聽說過這件事。”麥特面無表情地說。 亞柳妲皺起眉望著麥特,似乎搞不清麥特這麼說是否代表著他不會切開煙火。最後,她把那個油布捲推向麥特:“給你,我現在必須走了,在這些羊羔子醒過來之前。”瞥了一眼仍舊敞開的大門,以及門外的滂沱大雨,她嘆了口氣:“也許我能找到其他乾燥的地方,我想,明天我會去盧加德。這些豬,他們以為我會去凱姆林,是吧?” 去盧加德的道路比去凱姆林還要遙遠,麥特突然想起那塊硬邦邦的麵包。她曾經提到過,她沒有錢,除非她為這些煙火找到買主,否則她就買不到任何食物。但她根本沒有看一眼從他的口袋裡散落出來的硬幣,現在,這些金銀幣正在燈光的照射下,從稻草的縫隙裡向外閃爍著光亮。啊,光明啊,我不能讓她挨餓。麥特用最快的速度從地上拾起了盡量多的硬幣。 “唔……亞柳妲?你能看得出來,我的錢夠多的了,我想,也許……”他將手中的硬幣遞給她,“我總是能贏到更多的錢。” 她的斗篷半搭在肩上,就這樣定定地站了一會兒。然後,她向湯姆笑了笑,披上另一半斗篷。 “他還年輕,對不對?” “他是年輕,”湯姆表示同意,“而且還總以為自己很壞,雖然有時候根本不是那樣。” 麥特怒氣沖沖地瞪著他們兩個,垂下了手。 抬起大車的車把,亞柳妲轉過身,向門口走去,經過塔穆茲身邊的時候,還踢了他的肋骨一腳。塔穆茲神智不清地呻吟了兩聲。 “有件事我不明白,亞柳妲。”湯姆說,“你如何在那麼黑的地方快速點亮那盞燈的?” 在門口止住腳步,亞柳妲微笑著回頭望向他:“你想要我告訴你我所有的秘密?我很感激你們,但我還沒有愛上你們。這是秘密,連行會都不知道,這是我自己發明的。我只能告訴你這麼多,當我知道該怎樣讓它恰當地運作,並且只在我想要時才會起作用的時候,幾根棒子就能讓我發財。”將體重壓在車轅上,她將大車拖入了雨中,夜色迅速吞沒了她的身體。 “棒子?”麥特說,他開始尋思她的腦子裡能不能少一些這種奇怪的事情。 塔穆茲又在呻吟了。 “我們最好也快一點離開這裡,小子。”湯姆說,“否則我們可能必須切開四個喉嚨,或者要花上幾天時間在女王的士兵面前解釋。這些人必須找到發洩的地方,而且我想,他們肯定也有相當多的忿恨要發洩。”一個塔穆茲的同夥彷彿快醒過來一般抽搐了幾下,又嘟囔了一些誰也聽不清楚的東西。 等到兩個人收拾好所有的東西,並且為馬上好鞍的時候,塔穆茲已經手腳並用地爬了起來,只是腦袋還低垂著。其他人也開始一邊翻動,一邊呻吟了。 跳上馬鞍,麥特望向門外的雨夜,現在,雨下得更大了。 “該死的英雄,”他說,“湯姆,如果我再有什麼英雄的行徑,你就踢我吧!” “踢你會有什麼不同的結果嗎?” 麥特生氣地看了他一眼,拉起兜帽,展開斗篷的後擺,蓋住了馬鞍後面肥大的行李卷,即使有油布包著,多加一點保護也不是壞事。 “踢我就行了!”他踢了一下坐騎的肋骨,向雨夜中衝去。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