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網絡玄幻 時光之輪03·轉生真龍

第7章 第二章陽極力

這名圖亞桑女子毫無表情地盯著那面旗幟,直到它重新垂下,才將注意力轉移到營火旁的眾人身上。那個有佩林的一倍半高、兩倍粗,正在閱讀的身影特別引起她的注意。 “你們的隊伍裡有位巨森靈,我沒想到……”她搖了搖頭,“兩儀師沐瑞在哪裡?”看起來,真龍旗的出現也不在她的意料之中。 佩林指了指最遠處的山坡。山谷盡頭有一幢建築物,它的牆壁和斜坡屋頂完全是由未經加工的圓木所搭建。它是谷地中最大的建築物,實際上,它也沒大到可以稱得上是間大房子,也許只是大到可以被叫做房子,而不是棚屋。 “那就是她住的地方,她和她的護法嵐住的地方。您要不要先喝些熱——” “不,我有話要和沐瑞說。” 佩林並不覺得驚訝,所有來到此地的女子都堅持要立刻見到沐瑞,而且要單獨會面。佩林還記得,上次那位凍得半僵的老乞婦拒絕了毯子和熱燉肉,迫不及待地向沐瑞的小屋跑去時的情景,那時還在下雪,但她卻打著赤腳。而沐瑞在每次會談後都會告訴他們一些消息,但那隻是一些無關緊要的消息,而她自己則像為了飢餓的家人而悄悄靠近世界上最後一隻兔子的獵人那樣,強自掩藏著激動的心情。

莉雅從馬鞍上滑下來,把韁繩遞給佩林,“幫我喂喂它,好嗎?”她拍了拍花斑母馬的鼻子,“派莎並不習慣背著我走這麼崎嶇的道路。” “雖然飼料仍舊缺乏,”佩林對她說,“但我們會盡力而為。” 莉雅點點頭,沒說什麼,便轉身往山坡那裡匆匆跑去,雙手拉著鮮綠色的裙擺,繡有藍色花飾的紅斗篷在她身後飄舞。 佩林跳下馬鞍,和從營火邊走過來接應馬兒的人簡單地說了幾句。他把自己的弓交給了接應快步的人。不,除了一隻烏鴉外,他們只看到群山和那名圖亞桑女子。是的,那隻烏鴉已經死了。不,她對群山之外所發生的事情隻字不提。不,他不知道他們是否很快就會離開這裡。 或者永留此地,佩林這麼對自己說。沐瑞已經讓他們在這裡待了整整一個冬天了。這些夏納人不認為她下達過什麼樣的命令,至少在這裡她並沒有命令他們做些什麼。但佩林知道,兩儀師在某種程度上似乎總是在控制著他們,特別是沐瑞。

等到馬匹們都被牽到粗略搭建而成的馬厩去之後,騎手們紛紛走到營火旁暖和身子。佩林將斗篷攏到肩後,帶著感激的心情將雙手伸向營火。火堆上放著一隻巴爾倫工藝的大鍋,裡面飄出的香氣讓佩林的口水都快流出來了。看起來,今天一定是有人在打獵時好運降臨。旁邊的另一堆火上烘烤著一些植物根莖,發出淡淡的蕪菁香氣。佩林嗅了嗅,注意力全都放在面前的燉肉上。最近這段時間,他對肉食的喜愛愈來愈強烈了。 身穿男人服裝的女子望著莉雅,一直到她消失在沐瑞的小屋裡。 “你看見了什麼,明?”佩林問。 明走到他身邊,黑眸裡寫滿了煩亂。佩林不明白她為什麼一定要穿長褲,而不著裙裝。也許是因為佩林認識她,所以他不會像其他人一樣,把她看成一個過于俊俏的小伙子,而不是一位漂亮的女孩。

“這位匠民就要死了。”明望著營火邊的其他人,輕聲說道,但除了佩林之外,沒有人聽得到她說的話。 佩林僵在原地,腦子裡只剩下莉雅溫和的面孔。光明啊!匠民從不會傷害任何人。儘管面前就是熊熊燃燒的火焰,但他卻感覺一陣寒意直透骨髓。燒了我吧,真希望我沒問過明這個問題。實際上,知道明有這種能力的兩儀師並不多,而且她們也不了解明到底在做什麼。有時,明能看見人們身邊圍繞著各種不同的影像和靈光,有時,她甚至知道這些東西所代表的意義。 馬蘇圖正在用一根長木勺攪拌鍋裡的燉肉。這名夏納人看著明和佩林,摸摸自己的高鼻子,朝他們笑了笑,便起身走到一邊去了。 “血和灰燼啊!”明嘟囔了一句,“他可能以為我們是一對情侶,正在火邊互訴衷情呢!”

“你確定?”佩林問。明揚起一邊的眉毛看著他,佩林急忙接著說,“我是指關于莉雅的事。” “她叫莉雅?真希望我不知道她的名字。這種感覺總是很糟糕,知道她會發生什麼事,但是卻無能為力……佩林,我看見她的臉滑過她的肩膀,上面佈滿了血跡,雙眼無神地凝視。沒有比這次更清楚的了。”她哆嗦了一下,用力地揉搓著雙手,“光明啊,我真希望能看到更高興的事情,但所有高興的事情似乎都已經消失了。” 佩林張開嘴,想要警告莉雅,但他一句話都沒說,又把嘴重新閉上。明的所見所知從未偏差過,無論它們是好是壞,她確定會發生的事情,最後總是會發生。 “血跡佈滿了她的臉。”他喃喃地說道,“這就意味著,她會死於暴力?”聽到自己的話語竟然顯得如此輕鬆,佩林不禁感到畏懼。但我能做些什麼?如果我告訴莉雅,如果我讓她相信這些,她只會在恐懼中度過她最後的日子,但一切仍舊不會改變。

明微微點了點頭。 如果她將死於暴力,這就意味著,營地會遭到攻擊。但他們每天都會派出哨兵,營地周圍日夜都有人站崗。而沐瑞也說她已為營地設下了守護結界,除非暗帝的爪牙誤打誤撞地走進來,否則沒有人能看見營地。佩林想到狼也許能有所幫助。不!我們派出的那些哨兵就能找到試圖接近營地的東西了。 “她要走一段很長的旅途,才能回到她的族人那兒。”他似乎是在對明說,也似乎是在對自己說,“匠民不會讓他們的馬車越過那些丘陵,在這段旅途上,任何事情都有可能發生。” 明悲哀地點了點頭:“而我們甚至沒有能力派衛兵保護她。不過,就算能這麼做,應該也沒什麼用處。” 明告訴過佩林,她以前曾經試圖警告過人們將要發生的事情。她這樣做了六七次,才終於明白不是每個人都能看見她所見到的東西。從那以後,她就沒有再對人們說過什麼,因為她知道,如果人們相信她的警告,事情只會變得更糟糕。當一個人相信明的話時,往往是在事情已經發生了之後。

“什麼時候會發生?”佩林問。這句話在他的耳裡聽起來顯得冰冷異常,又像鋼鐵一般生硬。我沒辦法為莉雅做什麼,但我也許能弄清楚我們是否會遭到攻擊。 他的話一出口,明就攤了攤自己的雙手,她壓低聲音說道:“我不清楚,我從來都不能確定一件事會在什麼時候發生,我只能知道它將會發生。即使我偶爾能夠解讀我所見到的影像,也沒辦法知道它會在什麼時候實現。你不明白,這些影像並不能隨我的心意出現,我也不是每次看到這些影像,都能知道它們的含意。它們會在不經意時出現,而我又偶爾能了解它們之中的一些含意。這種情況並不多,只是偶爾。”佩林竭力想說一些安慰的話,但明只是自顧自地說下去:“有可能某天我會看見某個人身邊的東西,但到了第二天,它們就全都不見了。大多數的時間裡,我無法在任何人身邊看到什麼影像。雖然兩儀師和護法身邊總是有各種影像,但他們身邊的影像也總是難以解讀。”她帶著探索的神情瞥了佩林一眼,“還有一些人也是如此,不過這樣的人並不多。”

“不要告訴我,你在看我的時候發現了什麼。”佩林嚴厲地說,但他很快地又聳了聳沉重的雙肩。從孩提時代起,他就比身邊的同伴們要強壯得多,那時他就明白如果一個人比周遭的人來得強壯,他就很容易會在無意中傷害到別人。這讓佩林在對待別人的時候一直都非常謹慎小心,而且總是會為自己明顯流露出來的怒意感到後悔。 “抱歉,明,我剛說話的語氣不太好,我不是有意要傷害你的。” 明驚訝地望了佩林一眼:“你並沒有傷害我,沒有幾個人想知道我看見了什麼,這一點確實值得慶幸。光明在上,如果有其他人能做到這一點,我可不想去向他打聽些什麼。”就連兩儀師也沒聽說過有其他人具有像明這樣的天賦。 “天賦”,這是兩儀師的說法,雖然明自己並不這麼認為。

“我只是希望自己能為莉雅做些什麼,我無法忍受明明知道會發生什麼事,卻無能為力的感覺。” “奇怪了,”明輕聲說道,“為什麼你看起來對這名圖亞桑女子如此關心。雖然他們是絕對的和平主義者,但我總是看到暴力包圍著——” 佩林突然將目光轉向一邊,明也立刻閉上了嘴。 “圖亞桑?”一個低沉的嗓音響起,好似一隻巨大蜜蜂的嗡嗡聲,“圖亞桑怎麼了?”巨森靈走到他們身邊,粗大的拇指還壓在書上他剛剛讀的那一頁。他的另一隻手裡則拿著一支煙斗,一縷青煙緩緩升起。他的黑棕色高領長外衣連領扣都扣得緊緊的,長外衣的下擺一直垂到膝蓋,幾乎要碰到高筒靴的上緣。佩林站直的時候,頭頂甚至還不到他的胸口。 很多人都被羅亞爾的面孔嚇到過。他的鼻子很大,即使放在他這個巨人的臉上,也很像是豬鼻子般;嘴更是大得不成比例。眼睛好像兩個茶盤,厚重的眉毛也幾乎垂到了雙頰。一頭長發里,突出兩隻尖耳朵。有些從沒見過巨森靈的人甚至會把他當成是獸魔人。不過對於大多數人來說,獸魔人就像巨森靈一樣,只是傳說中的生物。

羅亞爾發覺自己打擾了佩林和明的談話,憨厚的微笑顯得有些尷尬,雙眼也不好意思地眨了眨。佩林望著他天真的表情,心裡不禁冒出一個想法:沒有人在看過這位巨森靈第二眼之後,還會繼續害怕他。在某些古老的故事裡,總是將巨森靈描寫成是兇暴的民族,是人類永遠的敵人。佩林不相信這樣的故事,巨森靈不是任何人的敵人。 明把莉雅到來的事情告訴了羅亞爾,但沒有告訴他自己所看見的影像。通常她總是對這些影像三緘其口,特別是當它們預示著不好的事情時。 “你應該了解我無端捲入這些兩儀師和兩河人之間的感覺,羅亞爾。” 羅亞爾含混地嘟囔了一聲,不過明似乎認為他同意自己的看法。 “是的,”她加強語氣說道,“我本來在巴爾倫過著自由自在的生活。但轉眼間,我卻已經被掐著脖子帶到陌生之地。好吧,我以前可能也有過這樣的漂泊生活,但自從我遇到沐瑞之後,我的生活就再也不屬於我了,還有……還有那些兩河的農村男孩。”她眼睛溜溜轉著看著佩林,嘴角向上彎了彎:“我想要的,只是能依自己喜歡的方式生活,和自己喜歡的男人墜入愛河……”明的兩頰突然泛起了紅暈。她清了清喉嚨,“我的意思是說,過著你們那種寧靜的生活,有什麼不好的?”

“時軸。”羅亞爾開口道。佩林使勁地朝他揮揮手,示意他不要再說下去。但這位巨森靈心血來潮的時候,很少有什麼東西能讓他放慢下來,更不要說想阻止他了。依照巨森靈的標準來看,羅亞爾是個非常莽撞而草率的傢伙。他把書放進外衣口袋裡,用手裡的煙斗比劃著,開始滔滔不絕地說道:“我們所有的人,我們所有的人生,都被其他人的人生所影響。明,時光之輪將我們織入因緣,我們生命的絲線彼此牽扯纏繞。時軸也是一樣,只是與他們產生關聯的絲線要比常人多上許多。這種關聯通常會涉及整個因緣,至少在一段時間裡都會是這樣。在那時,時軸將在強大的動力下重新塑造他們周圍的一切,而且愈接近他們,受他們的影響也就愈大。據說,如果和亞圖·鷹翼待在同一個房間裡,就能真切地感受到因緣的重組。我不知道這種說法的真實性有多少,但我讀過的書裡就是這麼說的。而且,時軸發揮作用的途徑不只一條,時軸本身都被編織在一條比我們更緊的絲線中,他們所擁有的選擇也更為稀少。” 佩林臉部表情扭曲。該死的,幾乎沒有選擇! 明高仰起頭:“我只希望他們不必……不必總是當這個該死的時軸吧!時軸在這邊拉,兩儀師在那邊拖,一個女人還能有什麼選擇?” 羅亞爾聳聳肩:“我想,只要她待在時軸身邊,能選擇的就不多。” “彷彿我還能有選擇似的。”明咆哮道。 “能同時遇上三個時軸,這是你的好運,或者,按照你自己的看法,這是你的厄運。我自己認為,能遇到蘭德、麥特,還有佩林他們,是我極好的運氣。就算他們不是我的朋友,這也是我的好運,我想我甚至會……”巨森靈看著他們,突然害羞起來,耳朵也抖動了一下,“你們不會笑我吧?我想,我也許會為此寫一本書,我已經在做筆記了。” 明朝他笑了笑,那是友誼的微笑,讓羅亞爾的耳朵又豎了起來。 “太好了,”明對他說,“但我們之中有些人覺得我們好像是被這些時軸操控的木偶。” “我可沒操控誰。”佩林突然插話說道,“我根本不想這樣。” 明沒有看他:“這就是你的看法,羅亞爾?所以你會跟隨沐瑞一起旅行?我知道,你們巨森靈幾乎從不離開你們的聚落。是這些時軸把你拉過來的?” 羅亞爾開始全神貫注地研究他的煙斗,“我本來只是想看看巨森靈栽種的樹林。”他嘟囔著,“只是想看看樹林而已。”他看了佩林一眼,彷彿是在尋求援手。但佩林只是傻傻地笑了笑。 讓我們看看你到底能走到什麼地方去吧!佩林對羅亞爾的旅程計劃並不是那麼清楚,但他知道,這位巨森靈是個逃家小子。羅亞爾今年九十歲,但以巨森靈的標準來看,卻還不到能夠離開聚落的年紀。出走——他們這麼稱呼離開聚落的行動,長老們還沒許可羅亞爾可以出走。在人類眼裡,巨森靈的壽命極長。羅亞爾認為,長老們再次將手掌放在他頭頂的時候,一定會非常不高興,所以他似乎是想將這件事耽擱得愈久愈好。 這時夏納人發出了一陣騷動,人們紛紛從火邊站起。只見蘭德走出沐瑞的小屋。 即使是隔著這麼遠的距離,佩林仍然能清楚地看見這名有著紅發和灰眸的年輕人。他和佩林的年紀一樣,比佩林還要高上半個頭,身材比佩林來得苗條,但肩膀卻很寬闊。他身上穿著紅色的高領外衣,兩隻袖子上繡有金色藤蔓,而他黑色斗篷的胸口上,屹立著和那面旗幟上相同的生物——那條金色鬃毛的四腿巨蛇。蘭德和佩林從小就是朋友。但現在,我們還是朋友嗎?我們還能是朋友嗎? 夏納人不約而同地向蘭德鞠躬,他們的雙手放在膝前,頭卻還抬著。 “真龍大人,”烏諾說道,“我們時刻準備為您服務,並將以此為榮。” 烏諾平常說話時都會帶著粗魯的字眼,但他現在的聲音裡只有誠心的尊敬。其他人也隨著他說道:“以此為榮。”看什麼都不順眼的馬希瑪,現在他的眼裡也燃燒著絕對的忠誠。而拉岡,還有其他所有的夏納人,如果蘭德這時給他們一個命令,他們一定會毫不猶豫地去執行。 蘭德站在小屋外的山坡上,朝下望了一會兒,隨後便轉過身,消失在樹林裡。 “他又和沐瑞吵架了,”明平靜地說,“這次吵了一整天。” 佩林並不覺得奇怪,但他還是覺得有一點驚訝。跟一位兩儀師爭吵。童年時聽過的故事驀然間回到了他的腦海裡。兩儀師,手裡牽著看不見的傀儡線,傀儡線的另一端,綁縛著帝王與諸國。她們施捨出無數禮物,每一件禮物外面都裹著金箔,但裡面卻藏著釣鉤;你為了接受它們而付出的代價遠比你所想像的要大得多。她們的怒氣會讓大地崩裂,閃電四起。佩林現在知道,這些故事裡有大半都是假的,而真正關於兩儀師的敘述,這些故事裡提到的還不及一半。 “我最好去看看他,”佩林說,“他們吵架之後,總是需要有人和他談談。”在這個地方,除了沐瑞和嵐之外,只有明、羅亞爾和他不會用景仰帝王的目光看待蘭德。而在這三個人裡,只有佩林和他從小就認識。 佩林走上山坡,停下來看了看小屋緊閉的門。莉雅就在裡面,還有嵐。這名護法很少會讓自己遠離他的兩儀師身邊。 蘭德的屋子比這間屋子小很多,在比較下方的山坡上,被隱藏在樹林中,且距離其他屋子都很遠。他曾經想和下面的其他人住在一起,但夏納人無休止的尊敬把他趕到了這裡。現在,他一個人住。他太經常一個人待著了,佩林總是禁不住會這麼想。不過他知道,蘭德剛才並沒有回自己的屋子去。 佩林快步跑向谷地的另一側,弧形的山坡在那裡突然變陡,形成一道懸崖。這道懸崖有五十步高,除了一些攀附在崖壁上的灌木叢外,基本上就如同牆壁一般平滑。不過佩林知道,這道灰色石壁上有一道裂縫,寬度剛好能夠容納他的雙肩。將近黃昏的陽光從他的頭頂照進裂縫,讓他覺得自己彷彿是走進了一條隧道。 佩林沿著裂縫走了半里左右,面前出現了一條狹窄的山谷,山谷的長度不足一里,谷底鋪滿了巨石和岩礫,但高峻的山坡上卻生長著高大茂密的羽葉木、松樹和冷杉。已經落到山尖上的太陽,在樹林下方投下了長長的影子。除了這道裂縫之外,整個山谷是完全封閉的。陡峭狹窄的山谷,彷彿是被巨人在山脈中一斧劈出來的。這裡比剛才的窪谷更加易守難攻,但這裡既沒有小溪,也沒有泉源。除了蘭德之外,不會有人到這兒來,在和沐瑞爭吵後,他總會跑來這裡。 蘭德站在離洞口處不遠的地方,靠在一棵羽葉木粗糙的樹幹上,正凝視著自己的雙掌。佩林知道,在他的一雙掌心上,各有一隻深入肌膚的蒼鷺烙印。當佩林的腳步聲迴盪在石洞中時,蘭德並沒有回頭。 突然間,蘭德開始輕輕念誦著什麼,而他的目光一直沒有離開掌心。 雙與雙將被銘記,雙活,雙死。 單為蒼鷺,定他的道路。 雙為蒼鷺,出他的真名。 單為龍,為他失卻的記憶。 雙為龍,為他必付的代價。 蘭德哆嗦了一下,將雙手藏在胳膊底下。 “不是龍,還不是。”他發出低沉而模糊的笑聲,“現在還不是。” 佩林看著他一會兒。一個能導引至上力的男人。一個注定將因為陽極力遭污染而瘋狂的男人。一個男人……一個……一個所有人從小就被教導要去憎惡、要去害怕的對象!只是……佩林無法阻止自己去關心這個和他一起長大的男孩。有誰能和自己的朋友在轉眼間就成為陌生人?佩林找了一塊小一些的岩石平台,坐在上面等待著。 過了片刻,蘭德轉頭看著他:“你認為麥特還能撐得住嗎?他看起來是那麼虛弱。” “他現在應該沒事了。”麥特現在應該在塔瓦隆,她們會治好他。奈妮薇和艾雯會保護他,讓他遠離危險。艾雯和奈妮薇,蘭德、麥特和佩林,他們五個人全都是來自兩河流域的伊蒙村。除了偶爾出現的小販,和每年去一次的羊毛商和煙草商之外,很少會有外地人到兩河去。兩河人也幾乎很少離開過家鄉。但時光之輪對時軸的選擇無可抗拒,五個年輕的鄉下人再也無法留在他們一直生活的家鄉,再也無法享受他們習慣的人生了。 蘭德點點頭,沒有再說一個字。 “最近,”佩林說,“我發現我寧願還是當一名鐵匠,你……你是不是還是想當一名牧羊人?” “責任,”蘭德喃喃地說道,“死亡輕如羽毛,責任重過高山,這是夏納人說的。'暗帝崛起,最後戰爭來臨。轉生真龍必須在最後戰爭中面對暗帝,否則暗影將覆蓋一切。時光之輪崩碎,每一個紀元都會在暗帝的思想中被重新塑造。'能改變這一切的,只有我。”他的肩膀顫抖,臉上露出憂鬱的笑容,“我有我的責任,這是其他人所無法負擔的,對不對?” 佩林不安地聳聳肩,蘭德的笑容彷彿鋸齒般割鋸著他的皮膚:“我明白,你又和沐瑞吵架了,還是因為同樣的事?” 蘭德深吸了一口氣,發出粗重的喘息聲:“我們不是一直在為同樣的事而爭吵嗎?他們不斷地喪命,在阿摩斯平原,還有別的地方,成千上萬,他們宣誓向轉生真龍效忠,只因我豎起了那面旗幟。因為我任由他們稱我為真龍,因為我看不到別的選擇,而這些卻讓他們走向死亡、戰鬥和尋找。當他們向那個據說會領導他們的男人祈禱後,迎接他們的卻是死亡,而我在這片山谷中安全地度過了一整個冬天。我……我欠他們的……” “你認為我喜歡這樣?”佩林氣惱地搖著頭。 “你接受了她對你說的一切。”蘭德咬著牙說道,“你從未反對過她。” “你總是在反對她,難道這樣就比較好嗎?你們吵了一整個冬天,我們也無所事事了一整個冬天。” “因為她是對的。”蘭德又笑了起來,這一次,他的笑聲裡透出絲絲寒意。 “光明燒了我吧,她是對的。他們一小群一小群地分散在整個平原上,從塔拉朋一直到阿拉多曼,如果我加入他們,白袍眾、阿拉多曼和塔拉朋的軍隊會像鴨子撲食甲蟲一樣,一口把我們吞下去。” 佩林幾乎被蘭德的這個比喻給逗笑了,但他還是覺得很困惑:“既然你贊同她的見解,為什麼你們又要一直吵個不停?” “因為我必須做些事,否則,我……我就會像個熟透的瓜一樣爆裂了!” “做什麼?如果你聽她的話——” 蘭德知道,佩林想說,他們會永遠在這裡無所事事。他沒有給佩林說出這句話的機會。 “沐瑞的話!沐瑞的話!”蘭德渾身顫抖,雙手用力地按住腦袋,“沐瑞說了一堆事!沐瑞說,我不能到那些因為我的名字而死去的人中間去;沐瑞說,我會知道下一步該怎麼做,因為因緣會逼迫我去做。但她從沒說過,我要怎麼才會知道。哦,不!她不知道。”蘭德的雙手無力地垂下,他轉身望著佩林,歪著頭,瞇起了眼睛,“有時候,我覺得沐瑞彷彿正在引導著我的步伐,就好像我是一匹提爾牡馬。你沒有這種感覺嗎?” 佩林用手抓了抓頭頂蓬鬆的捲發:“我……無論是什麼在推動我們,我知道誰是敵人,蘭德。” “巴爾阿煞蒙。”蘭德輕聲說道。這是暗帝的名字之一,一個非常古老的名字,在獸魔人語中,它的意思是指黑暗之心。 “而我必鬚麵對他,佩林。”他緊閉起雙眼,臉上半是微笑,半是痛楚。 “光明助我,有時候,我真想讓他立刻就出現在我面前,讓一切有個了斷。而有的時候……我還能有多少次……光明啊,我身不由己。如果我不能……如果我……”連大地彷彿都在不期然間開始顫抖。 “蘭德?”佩林擔憂地說。 蘭德哆嗦著,臉上卻淌出了汗珠。他的眼睛仍然緊閉著。 “哦,光明啊,”他發出一聲呻吟,“我身不由己!” 佩林腳下的地面突然掀起,山谷中迴盪著沉悶的隆隆聲。大地劇烈地顫抖。佩林突然間栽倒在地,也或許是地面整個拱上來,撞在他身上。似乎有一隻巨手從天上探下,將整座山谷從地上猛地抽起。此刻整個地面正用力地將佩林彈起,彷彿他是個球一般,他只好死命抓住地面,只見小塊的鵝卵石在他眼前蹦跳碰撞,塵灰揚起一波又一波令人窒息的厚浪。 “蘭德!”佩林的喊聲立刻被淹沒在雷鳴一般的嘯吼中。 蘭德依舊站立著,頭高高地仰起,眼睛仍然沒有睜開。他的身體就像是地面上的一枚釘子,隨著搖擺的地面不停地大幅變換著角度。但從他的表情看來,似乎所有這些驚天動地的變化對他來說都不存在。在劇烈的震動中,佩林無法確定自己的觀察,但他認為蘭德的微笑中充滿了哀傷。樹木在地震中來回甩動,一棵羽葉木猛地折成兩截,其中較大的一段就砸在距離蘭德不到三步的地方。看上去,蘭德對此渾然不覺。 佩林竭力多吸進一些空氣:“蘭德!為了對光明的愛,蘭德!停下來!” 如同開始時一般突兀,突然間一切震顫都消失了。一陣響亮的斷裂聲傳來,一根橡樹枝從樹幹上斷裂、脫落。佩林咳著,緩緩站起。空氣中依然煙塵瀰漫。落日的餘輝透過塵粒,映出條條光柱。 蘭德雙眼茫然地盯著前方,胸口急促起伏,彷彿是剛剛狂奔過十里路程般。這樣的事情,或者類似這樣的事情,以前從未發生過。 “蘭德,”佩林憂心忡忡地問,“怎麼回事?” 蘭德的目光彷彿已經飄移到極為遙遠的地方:“陽極力總是在那裡,召喚我,牽扯我,有時,我根本無法阻止自己去碰觸它。”他比劃了一個動作,彷彿是要從空氣中拔出什麼來。隨後,他將自己的視線轉移到眼前的拳頭上。 “我能感覺到那種污染,在我碰觸到它之前就能感覺到,那是暗帝的污染,就像是在光明之外裹上了一層噁心的外衣。它在翻絞我的腸胃,但我就是不能阻止自己,我不能!只是在一些時候,我雖然伸出手想捕捉它,它卻像空氣一樣縹緲,無法捉摸。”蘭德展開五指,掌中空空如也,他的臉上隨之浮現出苦澀的笑容:“當最後戰爭來臨時,如果我伸出手,卻什麼也抓不到,事情會變成怎樣?” “別這麼說,你到那時自然會抓住些東西的。”佩林的聲音顯得沙啞,“你以前是怎麼辦到的?” 蘭德打量著四周,彷彿身邊的一切他都是第一次見到似的。傾倒的羽葉木,斷落的橡樹枝。佩林這時才發現,破壞其實非常小,他沒看到想像中地面上會出現的巨大裂縫,山坡上的樹牆看起來也幾乎是完整的。 “我不是有意要這麼做的,這就好像我本來是要將桶子上的塞子拔下來,但卻在塞子上打了個洞。它……充滿了我,我一定要在它將我徹底燒光之前,把它送到別的地方去,但我……我不想這樣做。” 佩林搖著頭。即使蘭德告訴自己,他不想再這麼做了,又有什麼用?他比我更清楚他在做什麼。 “有夠多的人想要你和我們這些人全部死掉,無論你是不是會為他們做那件事。”佩林說了這些話,卻覺得這些都只是在對他自己說。蘭德根本就沒在聽。 “我們最好回營地去,天很快就黑了,我不知道你怎樣,但我餓了。” “什麼?哦,你先走吧,佩林,我想自己一個人待一會兒。” 佩林猶豫著,隨後才不情願地轉向來時的那道裂縫出口。當蘭德的聲音從背後傳來時,他立刻又停住了腳步。 “你睡覺的時候,會不會做夢?好的夢?” “有時,”佩林小心地說,“但大多數的夢,我都不記得了。”佩林已經學會了在自己的夢境裡護衛著自己。 “它們總是在那裡,那些夢。”蘭德的聲音非常微弱,佩林差點就听不到。 “也許它們告訴了我一些事情,一些真實的事情。”蘭德陷入了寂靜的沉思。 “晚餐應該準備好了。”佩林說,但蘭德依然深陷在他的思緒中。最後,佩林轉過身,只留下蘭德一個人站在山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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