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北洋漁翁徐世昌:北洋兵戈之四

第19章 第十九章還是到山野林泉中去吧

麥子將黃的時候,燕趙大地忽然氣候異常起來,接連數日,不是狂風便是暴雨,氣溫一時猛升一時猛跌,熱一陣冷一陣,弄得人們無所適從,不得不怨天恨地。如此這般地折騰了多日之後,在一個黎明,一陣狂風捲來幾片濃雲,眨眼之間,競"乒哩乓啦"地下起冰雹,雞蛋大的,核桃大的,葡萄大的,冰球混著雨柱,撲天蓋地砸向大地。頓飯工夫,樹葉打光,稼禾打光,連飛鳥也死了許多;還有的地方村莊房舍被砸壞,人畜遭了殃......冰消雨停之後,曠野一派狼籍,男女老少臉上都蒙上了陰影。 有人說:"是天作孽!" 有人說:"是人作孽激怒了天!" 有人說:"世界到頭了,人該遭劫!"

驚天動地一場災,對於悶在京城東四五條鐵匠營私宅的徐世昌,並無絲毫驚動,他覺得自己早已在這樣的天氣中生活了。 下野的命運已經註定了,戀棧無望,賴著不走也不行,只有發出通電引退吧。徐世昌拿出文房至,要自己撰寫通電文稿--撰稿,對於一個老翰林來說並不難。可是,徐世昌自從去東北三省做了總督起,他就不用自己動手撰寫文稿了,幾乎都是由吳笈蓀為他代筆。屈指算來,疏遠文筆已經十六年了,再拿起筆,總覺得那麼沉。 通電擬好了,怎麼發出?徐世昌犯了難。幸好,有一個事先預定的,總統府要為駐英國公使顧維鈞洗塵的會議,徐世昌是要參加的,他決定在這個會上宣告天下。 那是6月2日,天依舊陰沉沉的,總統府的小會議廳沒有作過大的修飾,只在小桌子上擺好茶杯,衝上香茶,便算準備就緒了,與會的人員並不顯歡快,大都默沉沉地對坐著。徐世昌到來的時候--這是他最後一次走進總統府了--,人們還是恭敬地對他欠身、點頭。但是,大家同他一樣,臉上都罩著一層陰雲。

從英國出使歸來的顧維鈞,西裝革履,還是一派歐式打扮。他望著徐世昌,只見他是一身便裝--油綢的衫褲,光著腦袋,穿一雙圓的布鞋,手裡的手杖也不見了,活像一位鄉紳。這和他出國前見到的那副燕尾服、禮帽、手杖的新派頭相差太遠了。他心星一動:"大總統真的要退耕了!" 洗塵會是由新任內閣總理周自齊主持的,按照預定儀式草草完了。最後,徐世昌站起身來,他緩緩地對與會人員掃視一遍,然後說:"各位,卜五向大家問候了。" 與會人員發出幾聲掌聲。 "我今天來向各位辭行。"徐世昌臉上十分陰沉。 "承蒙各位多年關照,使卜五有幸一切順利,今天......"他本來想著會有人出來挽留。有人帶頭了,再有幾人響應,也不失為體面。所以,話到這裡,他便停住了。當他舉目窺視大家的時候,沒有一人和他對視,池們都沉默著,一言不發。徐世昌恍然,"我的黃金時代真的結束了,不必自作多情了!"於是,他慢吞吞地拿出自己起草的辭職通電,轉身交給周自齊,說:"先念念吧,念後向全國發出。"

周自齊接過來,慢慢地讀著。開篇無非幾句官場套語,接下果,講了講"九國會議對中國的門戶開放、機會均等"的功績,丕有收回青島的"勝利",然後說: 比年以還,勞精疲神,茹辛忍辱,調護群才,而不蒙相諒;遇事退讓,而猶以為爭;不私一財,不私一人,而疑為虛偽。既已難苦之備嘗,天何權位之足戀......從茲隱處林泉,不復再問世事。 "通電"讀完,徐世昌再次起身,向與會人員鞠躬,然後,轉身退出。 回到私宅之後,徐世昌覺得還應該有一個公式性的"交待",以便了卻。於是,他最後一次以大總統的名義發布一項命令: 查大總統選舉法第5條內載,大總統因故不能執行職務時,以副總統代理之。又載,副總統同時缺位時,由國務院攝行其職務各等語。本大總統現因懷病,宣告辭職,依法應由國務院攝行職務。此令。

國務總理周自齊得到這個命令之後,也下了一道院令: 本日徐大總統宣告辭職,令由國務院依法攝行職務,所有各官署公務,均仍照常進行。京師地方,治安關係重要,應由京畿衛戌總司令督同步軍統領、京兆尹、警察總監妥慎辦理。此令。 回到私宅的徐世昌,坐在小書房中,猛然間覺得"一切都結束了"。望望自己的宅院,想想剛剛離開的中南海,再想想那些圍在左右打轉轉的熟悉臉膛,都感到陌生了,遠去了,傷感了:"北京,已不是久留之地!"他告訴身邊的男傭:"讓他們都收拾收拾吧,今天去天津。" 他又摸起電話,找到王懷慶,心神不安地說:"茂宣,我想今天就去天津。你安排一下可以麼?"

"菊帥,我知道了。"王懷慶說:"你在家中等著吧,我會派車去接你。" 下午,王懷慶率領車隊、護衛來到鐵匠營。徐世昌一家匆匆上了車奔赴前門火車站--還有一點兒安慰,前門車站雖未發專列送行,畢竟還是掛了一個包廂。徐世昌站在北京前門車站的月台上,望著依舊陰沉的天空,轉身上車的時候,他忽然想起了南唐後主李煜,想起了李煜的著名詞作《破陣子》,於是他輕輕地默誦起來: 四十年來家國,三千里地山河。鳳閣龍樓連霄漢,玉樹瓊枝作煙夢,幾曾識干戈。一旦歸為臣虜,沈腰潘鬢消磨。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別離歌,垂淚對宮娥。 就在徐世昌匆匆離京,吳佩孚等新貴積極扶舊總統黎元洪復位時,中國紛亂的政壇,又出現了一場不大不小的風波。遠在浙江的皖系軍閥盧永祥,上海護軍使何豐林以及主張聯省自治的褚輔成、孫洪伊等,紛紛發出通電,反對徐世昌辭職,反對黎元洪復位。以盧永祥的通電最為有理有節:

徐總統冬電,藉悉元首辭職赴津,無任惶惑。大總統對民國為公僕,對外為政府代表,決不因少數愛憎者為進退,亦不容個人便利卸職任。雖約法上代理協行,各有規定,而按諸政治現狀,均有未合。即追溯民國往事,亦苦無先例可援。項城大故,黃陂辭職,河間代任期滿,系在國會解散,復辟亂平之後。以故新舊遞追,七暢不驚。今則南北分馳,四郊多壘,中樞尤破缺不全,既無副座,复無合法之國務院,則約法四十二條、大總統選舉法五條,代行攝行之規定,自不適用。乃僅以假借約法之命令,付諸現內閣,內閣復任意還諸國會,不惟無以對國民,試問此種免職行動,何以見重於友邦?此不得不望吾國民慎重考慮者一也。聞有人建議以恢復法統為言,並請黃陂復位,國人善忘,競有率爾附和者。永祥等反复思維,殊不得其解。蓋既主張法統,則宜持有統系之法律見解,斷不容隨感情為選擇。二三武人之議論,固不足變更法律,二三議員之通電,更不足代表國會。此理既明,則約法之解釋援用,自無聚訟之餘地。約法上只有因故去職,暫不能視事二語,並無辭職條文,則當然黃陂辭職,自不發生法律問題。河間為舊國會選舉之合法總統,則依法代理,應至本屆任期滿為止,毫無疑議。大總統選舉法規定任期5年,河間代理期滿,即是黃陂法定任期終了,在法律上成為公民,早已無任可複,強而行之,則第一步須認河間代理為不法。試問此代理期內之行為,是否有效?想國人決不忍為此一大翻案,再增益國家糾紛。如此則黃陂復位之說,適陷於非法。以黃陂之德望,若將來依法被選,吾儕所馨香禱祝,若此時矯法以梏之,訴諸天良,實有所不忍,此不得不望吾國民慎重考慮者又一也。邇者,民治大進,今非昔比,方寸稍有偏私,肺肝早已共見。偽造民意者,已覆轍相尋,骨圯法自便者,亦屢試不清。孫帥傳芳刪電,"所謂以一人愛惡為取捨,更張不以其道,前者既失,後亂漸紛"云云,誠屬懲前毖後之論。顧曲形終無直影,收穫先問耕耘,設明知陷阱而故蹈之,於衛國則不仁,於自衛則不智。永祥等怵目橫流,積憂成瘴。夙有棟折榱崩之痞,敢有誰斂手之心?臨崖勒馬,猶有坦途,倘陷深淵,駟追曷及伏祈海內賢達,準法平情,各抒讜論,本悲憫之素懷,定救仁之大計。寧使多數負一人,勿使一人負多數。永祥等視力之所及,以盡國民自衛之天職,決不忍坐視四萬萬人民共有之國家,作少數人之孤注也。

這個通電,表明了皖系的態度。然而,說話的人畢竟人微言輕了,雖然"情真意切",卻極少有人讚同,更不能說動大權在握的直系首領,他們依然按步就班地趕走徐世昌,要扶黎元洪上台。 尤為奇妙地是,在盧永祥通電的同時,黎元洪門下多年的政客張耀曾,也步其後塵發了一通相同內容的通電,雖側重對黎元洪而言,但仍認為(再捧出黎)與法不協。為此,黎元洪還急忙發了一個通電,表明自己"蟄處數年,思過不惶,敢有他念,以速官謗。"並且以"才輕力薄,自覺勿勝"為由,推辭復職。 可是,當今之中國是曹、吳之天下,曹吳要做什麼,誰敢阻攔?天津英租界內的咪哆士道,一幢別緻的洋房,那是辭去總統職位的徐世昌的新居。 68歲的徐世昌,此番歸隱,似乎徹底大悟了,再不做復出夢,想在這裡深居簡出,頤養天年了。

這幢小洋房是他三個月前才買下的,原來是一個英國教堂牧士的私宅。不知什麼原因,這位牧士失踪了,是教會把房子賣出的,因為構造新穎高級,要價特高,一般人購不起,是津浦鐵路局局長徐世章購下來送給他的堂兄的。那時候,徐世昌還沒有下野的跡象,他原本不想要。因為他在天津有住宅。一個只有女兒沒有兒子的人,要那麼多房子乾什麼?後來,他改變了主意,他覺得奉張可以成為自己的靠山,奉軍入關勝利了,要在關內久居。到那時,他就把這幢小洋房送給張作霖,作為他的別墅。他沒想到風雲變幻會那麼快,那麼大。他從北京淒淒慘慘動身的時候,競把這幢小洋房給忘了,他要回到他原來坐落在新華南路的寓所去住。護送他的京畿衛戍司令王懷慶有點不放心,他建議說:"菊帥,咪哆士道不是還有你一幢洋房嗎,我看你住在那裡最為合適。"

"你說的英國租界?"徐世昌忽然有所醒悟。 "是的。"王懷慶說:"那裡十分幽靜。"他想說"那里特別安全",可是,他收口了,沒有說。他覺得那樣說了,似乎有傷於大總統的自尊。 不過,一句"幽靜"還是提醒了徐世昌,他的心一下子緊縮起來:"是的,我可是在混戰中被人趕下台、逼下台的。有人疾恨我,想除掉我,住在租界內總比外邊保險。"他一下子想到許多被暗殺的人。他忙對王懷慶說:"茂宣,我聽你的勸,住在咪哆士道去。"徐世昌在他洋房新居舉行的第一次宴會,便是款待護送他的王懷慶。他從天津最高品位的"聚福樓菜館"要了一席最高檔次的飯菜,擺在大客廳的正中央,他還特別穿了一件杭紡的長衫,並且在手腕掛了一串佛珠,似乎想讓王懷慶知道,他已經下決心做寓公了。更為奇怪地是,徐世昌是按佛家的儀程款待衛戍司令的,自己竟滴酒不沾。弄得王懷慶心神不定,三番五次地向他表白:"菊帥,勝敗是兵家常事,官場上的沉沉浮浮,更是司空見慣。世界上的事情,都是過眼煙雲,哪裡有百年不散的宴席?最要緊的是,務必請菊帥保重身體。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憑你老的才華和影響,世人還能不尊重你?你老會永遠成為國人心中的領袖人物。"

"不要談什麼尊重,什麼領袖人物了,但求晚年平安無事,也就該謝天謝地了。"徐世昌說話的時候,神態憂傷。 王懷慶在徐世昌身邊已經有些年月了,他了解他,知道他是個經不起風浪膽小怕事的人。今天的處境,他當然是顧慮多多。為了安慰他,這個當年一再被他器重的下級還是違心地對他說:"菊帥,你只管放下一百個心,平平靜靜地天津衛住你的。別的我不敢說大話,只要我王茂宣有兵一日,菊帥你的安全完全由我保證!無論政壇風雲變幻多大,無論誰坐了大位,如果敢給菊帥你為難,我王茂宣第一個不答應。"說著,捧起一杯酒,站起身來,"菊帥,今天是在你的私宅說話,我敢對皇天后土起誓:我王茂宣對菊帥所說的話,完全出自肺腑,並且永不食言!"說罷,把酒朝著地面潑去。徐世昌十分感動--人到了這個地方,一句美言暖似三春,何況王懷慶如此披肝瀝膽!徐世昌激動得不知說什麼才好,半日,才吞吐著連聲喊:"茂宣、茂宣......" --然而,當王懷慶從天津回到北京之後,他就不再記著自己的誓言,一頭扎進曹錕、吳佩孚懷中,成為直系軍閥的干將之一,這是後話。徐世昌雖然在不久便明白了一切,也只有心中不滿而已。在天津住定的徐世昌,心情慌亂了一陣子後,便漸漸平靜下來。 他能夠平靜下來,北京的風風雨雨均與他沒有關係了;黎元洪上台不上台,他不再問了;盧永祥的通電起什麼作用,他也不想再問;東北獨立不獨立,西南分裂不分裂,孫中山怎麼樣了......這一切,都跟老天陰天下雨一樣,任它去,他什麼也不感興趣。唯一堪慰的,是沒有人找他的麻煩了。他可以自由自在地在床上睡到日出三竿,可以在庭院中任何一個地方獨自往來。他漸漸地領略到"無官一身輕"的滋味,體味到閒雲野鶴歲月的舒心!此刻,他忽然又想起了呂祖--他的話畢竟有道理,經他指點,徐家門庭到底是經他"昌"大了:有一任(那怕是極短暫)大總統當了,徐家門楣將永世光彩! 不知是徐世昌真的依舊崇敬呂祖,還是他再無精神寄託了?他猛然間下了決心,重新供奉呂祖!一方面在家中清掃出一個幽靜的房子,一方面派人到北京鐵匠營宅上將呂祖像請回來,重新張掛供奉起來,並且讓人在市上悉心地為他收羅、購買關於道教的書籍,他開始了每日午睡後在呂祖面前上香、跪拜,然後,認乎其真地閱讀《老子五千文》、《正一經》及《太平洞極經》等道家的經典。讀經心靜,他又喚起了著書立說的興致。於是,他把自己的書齋命名為"半日讀書半日靜坐齋",把他尚未脫稿付梓的《清詩匯》、《清儒學案》、《顏李學》等繼續撰修下去,並且打算再編一部《退耕堂詩集》,出一部《歸雲題畫詩》。當她聽說他的得意門生章櫺也在天津閒居時,他便派人四處找他,終於把章棍請到咪哆士道家中,認乎其真地對他說:"一山(章根號一山,浙江鎮海人,光緒甲辰進士,徐世昌在郵傳部任尚書時,他是徐的隨員),聽說你也閒居津門,我便著人去尋找你,想請你協助我,咱們共同辦幾件大事。" "老師請吩咐,學生只要能辦的,一定盡心盡力。"章棧依舊恭恭敬敬。 "好好,我想請你先幫助我辦兩件事,"徐世昌說:"第一,幫我把日記整理一下。這雖然是件小事,這也是受了文清公的啟發,已經養成習慣了,幾乎數十年如一日。" "老師,你說的文清公,是不是先朝咸同年間的大學士李棠階?"章櫺虛心請教。 "是他。"徐世昌說:"這個人一生做學問,死後有文清諡號,一生不輟,天天記日記,有《李文清公日記》傳世,是一部極有感情又有史料的好書。"他又說:"第二,我將每日向你講一段我的家史,尤其是我個人的風風雨雨,請你記下來,將來為我編一部年譜。""請老師放心,我一定專心致志,把這兩件事辦好。"章棍說:"能夠天天在老師面前聆聽教誨,也是學生之幸,說不定需要老師幫助的地方更多呢!" "你是個有心人,只是難有展翅的機會。若順順噹噹,怕是早"學生不敢妄盼,只願幫助老師辦點大事,也就心滿意足了。 ""這怎麼行呢?"徐世昌搖搖頭。"自己有什麼抱負,還是應該奮力實現麼!"他又說:"一山,你在我這裡,我也不白讓你幹,我想每月給你一百大洋。你也是有家室的人,總得養家糊口吧。 " "老師這麼說,學生就愧不敢當了。"章棍說:"為老師辦事,說到銀錢,豈不......" "不必再說了,我定了的事,你別更改。"章櫺只好點頭。 --章棧,是宗社黨的骨幹分子。宗社黨是清皇族良弼、溥偉、鐵良等於1912年1月結成的集團,他們反對與革命政府議和。良弼被刺死之後,宗社黨解體了,可是,許多宗社黨分子潛伏在天津、東北等地,在日本人的支持下,仍進行著復辟活動。章根就是這些分子之一,他先在青島、後到天津,沒有一天不想著復辟。張勛復辟失敗之後,章根便再不公開活動。此次又投到徐世昌,是看到了徐世昌下野了,覺得徐會不忘清室,能夠助他復闢,才對徐那麼熱情。其實,"擁徐"的目的,卻是為了"迎駕",幫徐整理文稿,不過是一個幌子。 章程投到徐世昌門下,不久,又把徐世昌的另一個門生--金梁(滿族,字息候,曾任清內務府大臣)找到一起,以詩文應酬,暗地陰謀,他們要做到"一(章一山)息(金息候)尚存,不忘大清"。他們以"故國之思,遺民之痛"作詩數百首,後匯成《一息吟》詩集出版。這些是後話,離題遠了,不再提。 寓居在天津的徐世昌,到也真的過起清靜生活,除了每日坐禪誦經之外,便是在他的田野裡勞動--為了表示他對世事的淡遠,他讓傭人在宅後空地上開畦種菜,自己也穿上短衣,手持鋤頭去勞動,還曾讓人在菜園里為他照過勞動時的照片。自題名為《退耕圖》,落款為"退耕老人"。照片倒是真像閒雲野鶴的悠哉生活。有一次,他到北戴河去觀蓮花石,還以悠然超逸的心情寫下這樣的詩句: 海上濤頭幾萬重,白雲晴日見高松,蓮花世界神仙窟,孤鶴一聲過碧峰。漢武秦皇一剎過,海山無恙世云何.中原自有花城在,雲壑風林獨寂歌。看這詩,讓人覺得徐世昌雖然有蒼涼清寂之感,但卻尚不失一種孤高的意味。然而,他又畢竟是大清的臣子,他忘不了皇恩,忘不了自己的政績,也忘不了不堪回首的失落。 有一天,他的堂弟徐世章從北京來看他。今天的徐世章也已經不是交通部次長,不是津浦鐵路局局長了,而是一位和他一樣的"寓公",見他的堂兄自然無公務可談了,而是家事、親朋、人情來往。最後,這位頭腦機靈的堂弟竟然談起清亡的"因果關係"來了。他說:"大清之亡,亡於天意。興興隆隆三百年,孫中山幾個革命黨人就給推翻了,豈不太不堪一擊了麼!"頓了頓,又說:"清室也沒有收住漢人之心,要不......"他本想說"北洋系諸將也叛了清"。可立即想到,那必然會提到袁世凱,提到段祺瑞,甚至也會提到他堂兄徐世昌。因為他們都沒有盡到臣子救主的責任。想到這裡,他把話收回去了。 堂弟說了一半的話,徐世昌竟然全部聽懂了。他心裡陡然不高興起來:"收住漢人心又怎麼樣?難道清亡還是亡於漢臣手裡嗎?"他不耐煩地望了堂弟一眼,語氣沉沉地說:"清朝之亡,並不亡於革命黨,更不亡於漢臣,而是亡於一幫小爺們儿(指年輕的清室貴族)身上。起初,我在東北,項城在北洋,張之洞在湖北,這三個重鎮,都安排了極有作為的人。等到太后一死,小爺當了權,胡鬧起來:項城被罷黜了,我被調回京城當郵傳部尚書了,而新的繼任人選,都是些庸碌之輩,朝廷由此大亂,革命黨怎能不趁機起來?"說這番話的時候,徐世昌毫不掩飾在流露出對清室"亟亟於報"之情。 徐世章聽明白了,暗自慶幸:"幸虧我沒有把話說完,要不,這位堂兄還不得把我罵得狗血噴頭。" 徐世章跟徐世昌一樣,對清室均有一層特殊關係,紫禁城裡的遺老遺少們,也通過種種形式同他們接觸。尤其是在徐世昌做大總統期間,對於既定的優待清室條件,他總是優厚有餘,並且保證提前送達。因而,包括遜位的小皇帝在內,清室舊人對徐世昌還是懷有好感的。徐世章此次來津,其中"要務"之一,便是受遺老之託,有件事與堂兄"先通個信"。 "五哥,"徐世章看看別的事不必再談了,身邊又沒有外人,便直說道:"上邊讓人傳出話來,說最近差人到天津來為你賀壽。問問是否方便?" "賀壽?"徐世昌心裡一震。仔細想想,可不,明年自己便虛齡70歲,按習慣,該做七秩之辰了。 "難得上邊還惦記著,皇恩亦重,令人感動!"這麼想著,便說:"我自己倒是沒有什麼方便不方便,只是,皇室專門派人來天津......" 徐世章忙說:"當然不是聲聲張張,而是悄然無聲地來。" 徐世昌點著頭,又說:"這麼說,這幾天,你也就別回北京了,留在這裡,也是個照應。" 果然,兩天之後,溥儀派專人攜賞物悄悄來津,為徐世昌賀七秩壽。賜賞物品中計有:御筆匾額一方,對聯一副,福壽條幅一軸,壽佛一尊,如意一柄,衣料四件,瓷器二件,玉品二件。 "欽差"不敢聲張,只想把賀禮放下便轉回京城。誰知徐世昌挽留情盛,硬是要款待來使,並且讓堂弟熱情挽留。 徐世昌表面上是留下"欽差",以便款待,其實是他想畫一幀國畫,題兩句古句回贈"上邊",作為報恩。他回到書房,展紙磨墨。但卻久久落不下筆--畫什麼、寫什麼呢? 徐世昌喜書愛畫,字寫蘇黃,畫以山水松竹為多,時有花鳥,墨跡頗多。退居津門之後,常有作品在名聞遐爾的《北洋畫報》出現。磨墨展紙,他想為"上邊"畫一幀《松鶴圖》謝恩。但思索一下,覺得不行,"溥儀還年輕,哪裡就用得著松齡鶴壽來比喻呢。再說,小皇帝也和我一樣,都是天涯淪落人,表一表身潔心靜也就夠了。"於是,他用潑墨的章法,畫了一幅頗有氣魄的《映日荷花》。成畫後看看還有一片天地,正可以題上一首詩。徐世昌又猶豫了:自己的詩作,只能在小院子中傳傳誦誦,人不得大雅之堂;何況,像小皇上這樣的人,從小就在大內,什麼名詩名句沒聽、沒見過,獻那份醜幹什麼。不是想表明心跡麼,揀一首古人的佳作抹上去,豈不更雅緻!徐世昌又沉思了片刻,這才題道: 新妝宜面下朱樓,深鎖春光一院愁。行到中庭數花朵,蜻蜓飛上玉搔頭。畫好題就,恭敬敬敬用了印,然後又恭敬敬敬封裹好,呈交給"欽差"--誰知這幀畫在一個月之後,竟然又為他的人生抹上了一個斑痕顯著的污點,使他的處境一度尷尬...... 馮玉祥很想拿著這張畫到天津去發難徐世昌,"令他在國人面前再出出醜!" 當他把畫準備讓人帶著去天津時,馮玉祥又猶豫了:"徐菊人畢竟是文人,儒氣十足。懷念舊主,也是人之常情,官場失落了,處境艱難,想想舊主,作點表示,能算得了什麼呢?何必如此聲聲張張!"馮玉祥又收斂了思想:"把這張畫藏起來吧,日後若有便見到徐菊人他了,還給他,他就會明白了。" 一場即將起來的小風波,在馮玉祥將軍的寬容下,總算沒有刮起來。一年後,當徐世昌知道了這件事之後,他望著馮將軍所在的張家口方向,拱起手來,點頭微笑。 "馮將軍,謝謝了!" 清閒在天津的徐世昌,專心致志於做學問上了,北京的"晚晴簪詩社"留在北京,他在天津寓所又組織一個"徐東海編書處",並且聘請三位學者作為常務編篡,命王式通負全責。經過一段努力《晚晴簪詩匯》二百卷計八十冊刊行了,《清儒學案》二百零八卷線裝一百冊刊行了;他家藏的書、印也整理編輯成《書髓樓藏書目》八卷刊行;早時出版的《東三省政略》,《大清畿輔先哲傳》以及正在編篡的《銓選全清詩》等,這位下野總統可謂編、著洋洋大觀了。徐世昌也想樂此終老,不再他顧--外邊的世界無論如何風急雨驟,他的公寓都平平靜靜,正如他自己的一幀"水竹村人徐世昌氏作"山水畫自題詩那樣: 青山紅樓分外秋,萬里得程此壯遊;行到娥嵋最深處,斜陽在佛半山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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