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北洋漁翁徐世昌:北洋兵戈之四

第11章 第十一章皇帝宰相都是短命鬼

袁世凱沒有聽從各方勸阻,更不顧及天下人反對,終於於1915年12月12日申令承認帝位,13日在中南海居仁堂接受百官朝賀,預定於1916年元旦登基。 中國又出現了皇帝--洪憲。徐世昌病了。 徐世昌已經許多天不進政事堂理事了。他對外說自己患了一種很討厭的病:全身不適,疲倦無力,每日傍晚和入夜便發低熱,睡倒床上出汗,有時衣服浸濕,並有衰竭感,近日加重了,出現咳嗽不止。還咯粘液痰。昨天早晨,一陣咳嗽之後,咯出的痰中還夾帶血絲,請醫生看看,說他是患了肺結核病。 徐世昌患了肺病,他便給袁世凱遞了一份辭呈,說明病情,"請準去職治療。" 袁世凱正是用人之際,徐世昌又同他關係不一般,他哪能讓他走。於是,派大員去探病,同時退回了"辭呈",告訴他"好好休息,安心治病"。

袁世凱挽留徐世昌的事,兒子袁克定知道了。許多日子以來,袁克定正因為徐不支持帝製而有點惱恨他,便匆匆走到老爹面前,說:"大爺,徐伯既然已經決心願為清室逸臣,你就成全他吧,何必強人所難!" 袁世凱瞪了兒子一眼,本想大聲斥他幾句,"你懂個屁!"可卻沒有出口,只揮揮手讓他去了。袁世凱明白,爭得徐世昌支持他的帝制,且能為帝制效力,等於征服了千軍萬馬!能有徐世昌這個抵得上千軍萬馬的人為他效力,他的帝位才能坐牢! 就在袁世凱極力挽留徐世昌的時候,京城忽然謠言四起,說"段祺瑞將舉起義旗,討伐帝制。"還說,"為段氏主謀的,便是袁世凱的宰相徐世昌!"袁世凱不相信這個謠言,"段芝泉(段祺瑞號芝泉)、徐菊人是我多年知心,他們怎麼會起來反我呢?果有意見,他們是會善意地面談的。"然而,他又想:"傳言不無道理,中南海居仁堂百官朝賀時,不光徐世昌不到,段祺瑞也未到。段祺瑞不來朝賀,說明他不承認、不支持帝制,不支持就要反對。反對--舉兵討伐......"袁世凱有些心驚了:"假若段、徐合謀反我,比什麼敵人都厲害,我肯定鬥不過他們。再說,自己人反對我,防不勝防,我不能坐以待斃,我要......"要怎麼樣?他一時競想不出對策。無論段祺瑞還是徐世昌,他們都是袁世凱多年來最親信的人,素來言聽計從,唯獨在帝制問題上,這兩個人都是極端反對的。袁世凱徵求過段祺瑞的意見,段祺瑞不僅不表示贊同,連陸軍部的班也不去上了,索性躲了起來;袁世凱把徐世昌找到面前,問他"知道外間(對帝制)傳言嗎?"徐世昌明明知道,卻再三搖頭。袁世凱頗為動怒地說:"外間宣傳日久,你哪能不知道呢?"徐世昌也不示弱,大聲反駁:"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袁世凱再讓兒子去試探,他競說了句"聽諸君好自為之"的話,現在好,要養病辭官不干了。袁世凱猛然覺得"段徐聯合反帝制"的謠言並非空穴來風。他心跳了,害怕了,"不能讓老虎躺在身邊!"袁世凱終於答應了徐世昌"病辭",並派專人前往慰籍,傳過話說:"菊人兄就在天津養病吧,一來是我有事可以請教,二來也免得為黨人暗算。"

徐世昌離開政事堂了,他親筆題的《後樂堂》匾額並沒有帶走。 不過,他沒有聽袁世凱的規勸回天津,而只是回到座落在東四五條鐵匠營自己的北京家中。 袁世凱成為中華帝國的皇帝了,改年號元"洪憲"。這一年,袁世凱58歲。 黃袍加身的袁世凱,春風得意,昏昏然然,成為稱孤道寡的真龍天子。昏然了幾天之後,忽然對徐世昌這個舊友又懷念起來。相交已久,相助極大,自己成了九五之尊,朋友這個位置怎麼安排呢?讓他做"洪憲"的官,他肯定不干;讓他做"洪憲"的臣民,袁世凱又覺說不過去。悶坐居仁堂好久,總覺得應該給這位"布衣昆弟"點什麼冠戴才好,要不,人家不是會說他太負義了嗎?給什麼呢?思來想去,決定將徐世昌和其他三位"兩朝元老"趙爾巽、李經義和張謇並封為"嵩山四友"。這是一份什麼樣的待遇?各有說法:袁世凱在加封的申令上說:"自古創業之主,類皆眷懷放舊,略分言情。布衣昆季之歡,太只客星之奏",似乎表明是"其喻予懷"的。趙、李、張三人則默不作聲,但也不領封,更不"謝恩";徐世昌十分冷漠地對他人說:"所謂嵩山四友,即永不敘用之意。"所以,他也推謝了。大約是袁世凱覺得"賞賜"低了,對不起朋友,加封申令之後,又由政事堂頒布優禮諸條,免"嵩山四友"稱臣跪拜;賞乘期輿,至內宮換乘肩輿;皇帝臨朝時,四友在勤政等殿,得設矮几以坐;每人給年薪金兩萬元;賞各種朝服,等等。徐世昌一切都淡然,推謝不變,回到鐵匠營家中,便自題"談風月館"一匾,懸於書齋,下決心閒賦,不問政治。

徐世昌的東四五條鐵匠營私宅,是唐紹儀以重價購置,並進行了華麗裝飾之後贈送給徐世昌的,是為了報答這位東三省總督任上"關照"他這位巡撫的酬謝,也是為向這位盟兄獻殷勤的表示,這是一座屬於上等式的北京四合院。徐世昌掛出了"談風月館"的匾額即是向世人告誡:我這裡只談風花雪月了,志同者歡迎,恕不接待政客! 徐世昌歷來以"文人"自居,功名之外,素以詩文風雅為點綴。他的字寫得還可以,最早作館閣書體,中年寫蘇黃,平生最厭碑文體,從不臨摹;想習畫,卻一直不入門。他很喜歡置磁藏硯,尤喜收藏端硯,之外,還常常和友人一起吟詩著文,有一大群詩文朋友。說起徐氏的學問,仔細品來,卻也平平。時人評他,只學了點俗學,對於正兒八經的儒文卻研究不深,少年時只學了點八比試帖小楷,很少習學律賦,只能寫些四六排偶,為賀吊箋啟,後來人了翰林院,才開始讀研點古近禮詩。他有一位所謂的詩友叫徐花農,杭州人。曾對人談起徐的詩文,只用了五個字:"拙俗不足道"。他在翰林院將近十年,絕無文詩譽鄉人。當時的人把翰林院的編修分列為八紅八黑(紅者有才學之士,黑者是拙俗之輩),徐世昌則是八黑之一。到奉天做了總督,章疏文牘也都是僚屬所稿,偶爾與文友和詩對聯,大多是庸淺僅能諧韻。

徐世昌在自己的"談風月館"沒有等到文友來同他談風說月,第一個來訪的,卻是武將之首的段祺瑞。段祺瑞微服簡從,叩開鐵匠營徐宅大門時,竟被內侍阻攔;徐世昌不得已出迎時,卻不認識了。 "芝泉,你怎麼這個模樣了?" 段祺瑞說:"菊帥印像中的芝泉是個武夫。現在,無兵領了,成了平民百姓,連故人也不相識了。" 二人相對笑了。 徐世昌和段祺瑞,是被時人稱為袁世凱的"文武膀臂"的。但是,帝制議起,這兩個人都和袁離心離德了:段祺瑞放著陸軍部總長不干,到西山"休息"了,徐世昌以"肺病"辭退了國務卿,現在,這兩個人都算"在野"了。大約是出於"靈犀相通",在野的陸軍總長才匆匆趕來拜訪在野的政事堂國務卿。二人對座,香茶應酬,似乎都有許多話要說,但卻又都不開口--比徐世昌小了整整十歲的段祺瑞,自從1896年被袁世凱從北洋軍械局調到天津小站新建陸軍任砲隊統帶兼隨營學堂監督起,就跟袁世凱結下了生死之緣,並且隨著袁的"水漲"在"船高",被稱為袁世凱手下龍虎狗"三傑"中"虎"傑的。袁保舉了他,他為袁立下過汗馬功勞,遠的不說,武昌之義以後,他就為袁的複出、奪位立了奇功。武昌首義,他被朝廷從江蘇江浦江北提督加侍郎任上調回北京,任第二軍軍統、署湖廣總督兼任第一軍軍統又兼領湖北前線各軍,讓他去平息"武昌之亂"。可他,為了袁世凱的複出,就是按兵不動,這就為袁取得內閣總理大臣立了功勞;1912年1月,又是段祺瑞領銜率北洋四十二名將領聯名電請清室退位,實行共和,又為袁奪總統大位立了功勞;袁世凱在鎮壓"二次革命"中,又是段祺瑞為他打了先鋒,袁世凱沒有忘了他,"二次革命"之後,便讓他署理湖北都督兼領河南都督;1914年6月又授於將軍府建威上將軍兼管將軍府事務。此刻,袁世凱夢般地醒悟了,覺得段軍權太大了,他將無法控制,於是,將軍府之外,袁世凱又成立一個以自己為首的"海陸軍大元帥統率辦事處",把陸軍大權收到自己手中。段祺瑞失寵了,他只是袁氏"海陸軍大元帥統率辦事處"的一個辦事員,他心裡涼了。袁世凱大肆活動帝制,使軍權旁落的段祺瑞十分反感,因而,便藉故"有病"不理軍事,其境況,和徐世昌有極其相似處。

"芝泉,"徐世昌以主人身份先開了腔。 "這一段身體還好?""二身輕了,百病皆無。"段祺瑞微笑。 "西山是個好地方,我也想到那裡去住住。"徐世昌捧起茶,沒有喝,忽然想敘說西山之美了。 "聽說是三面青峰環抱,南面敞向平原,林木茂密,野草清香,奇石嶙澗,泉水清清,還有八座古廟分佈在翠微、平坡、盧師三山之間,真是個誘人的地方!" 段祺瑞笑了,"天下名山僧佔多!和尚們都會享清福,我也想當和尚。" "只怕你的塵緣未了,還需享幾日官場上的福吧。""離開皇帝了,我再也不願對誰三呼萬歲了!"徐世昌知道"文章"已經進入了"主題",且二人又是"同病相

憐",便不毫忌諱地說:"項城不聽勸阻,決心帝制,是走了一著錯棋,我看,他會因此一敗塗地的。所以,我寧願步你的後塵......""菊帥,你是項城的宰相,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只有你影響我輩,你怎麼會步我的後塵呢?" "怕什麼?大不了永不敘用。"徐世昌說:"我已領教了,恩封為嵩山四友,且年賞金兩萬!據此,看來是不會株連你什麼大事了。" "高官厚祿都不要了,還剩一條小命,我也不怕了。"說著,仰面一笑。笑後又說:"菊師,我來找你,是有心事......" "請直說。"

"我不為我自己擔心,我為項城擔心。"段祺瑞很坦率,"帝制是不可為的,無論世界潮流,無論國人人心所向,帝制都是逆流。我們同袁項城畢竟都是多年至交,迴避得一時,不能迴避得了根本問題。" "你的意思......""還得勸進。""有用嗎?"徐世昌說:"已成事實,挽回已不可能。" "只怕兇多吉少。""那是咎由自取!""痛心也在於此。"段祺瑞說:"我們總不能眼睜睜看著他這樣走下去。" 徐世昌自然忘不了昔日的提攜關照,忘不了昔日的情深意篤。他點著頭說:"也許有一天他會猛醒,他能聽進去善言。"

"我也這樣想。到那一日,我們還是朋友,還是得要相依相靠!" 徐世昌微微點頭。段祺瑞又坐了片刻,告辭了,徐世昌送到門外,點頭分手。 --段祺瑞的突然來訪,並不突然,他和徐世昌先後離開袁世凱,其實,都是做做樣子。段祺瑞因軍權被削,藉故抵制帝制,躲進西山,他心裡對袁不滿。此番主動來到徐府,初衷卻是聯徐繼續抵制袁,讓袁知道"他這個孤家寡人是不好做的。"走在路上,他又動搖了,他覺得袁世凱待他還是比別的人厚,所以,他來了個急轉彎,表露出繼續支持袁。 徐世昌跟袁世凱並無削權的糾葛。徐的謝辭國務卿,完全是怕帝制影響。段祺瑞的到來和他所表的態度,先是令徐心驚,他以為他是來約他反帝反袁的,那樣,他將婉言謝絕,及至聽了段的表白,心中又驚,段依舊保袁。 "帝制人心不順,只怕勞而無功,會落到半世臭名"。他想推辭,但又礙情面,只好說個"也有一天"的模棱兩可的話。段祺瑞走了,徐世昌還在想:"難道這個段合肥是為袁的未來關心而來的?他到底為了什麼呢?軍權、政權......"徐世昌展不開眉,就地踱著步子。好久,終於將此事放下了:"明兒談風月館有個詩會,我還是準備章句吧!"

當了洪憲皇帝的袁世凱,並不能以他的極權在國中發號施令。而且,舉國上下,反帝護國、反袁護國運動,一夜間便形成大勢;同時,袁世凱認為是可靠力量的自己人,如四川督軍陳宦、湖南督軍湯薌銘等竟然宣布獨立了,並且還發出了"討袁通電"。樹未倒,猢猻就散了!袁世凱知道帝制不行了,匆匆宣布"撤銷帝制",還當他的大總統--袁世凱只當了八十三天的洪憲皇帝,便自生自滅了。這是1916年3月22日,北京城正是冬去未去,春來未來之際,但北京人卻覺得冬去了,春來了! 八十三天皇帝夢,使袁世凱的頭腦猛然清醒了,他覺得真正同他貼心的,還是徐世昌,還是段祺瑞。於是,在宣布撤銷帝制的當天,便恢復了徐世昌國務卿職和段祺瑞陸軍總長職。

徐世昌是因為"不同意帝制"而離開國務卿位置的,現在,袁世凱撤銷帝制了,徐世昌自然不再在鐵匠營"談風說月"了,他裝束一番--辛亥之後,徐世昌是最早剪去髮辮的,並且率先穿起了燕尾服,革履行杖,連宴客都是食西餐、奏西樂,儼然以新派自居,老官僚們見了,還以為他是新黨呢!--匆匆回到政事堂,又去忙他的"國務"。 徐世昌是沒有參與帝制的,落得一身乾淨,一片美譽,因而,復任國務卿,也是最有資格、理所當然的事情。此刻,袁世凱不當皇帝了,但護國運動仍然高潮迭起,徐世昌想以他的身份和威望從中調解,他哪裡知道,不僅北洋各派不支持他,更遭到反袁勢力的反對。徐世昌此刻才知,"今天的國務卿比往日的國務卿更難當了。"他坐在政事堂焦急起來。就在他焦急不安之際,與他交往甚深、又同是"嵩山四友"之一的張謇,從原籍南通給他發來一封電報,一語點破了他焦急之癥結: 公於帝論勃興之時,潔身而退,及睹時局顛危,慨然出山,取消帝制自任以天之重,風誼卓然,誰不欽仰。夫今日海內,洹上故舊,締交最久,相信尤深,故公之愛洹上也,自較下走為尤摯。 帝制取消,但是,護國反袁運動卻依舊風起雲湧,獨立之風也越刮越兇。袁世凱發愁了,他悶在居仁堂,終日不言不語,心中憤憤地想:"你們不是不同意帝制麼,我把帝制取消了,大總統可是你們選的呀,你們還要護國,到底又護的什麼國?"徐世昌也發愁,他在政事堂同樣終日不語。一個月前,國人還把他比作東漢時的嚴光,說他寧可不作"諫議大夫"也要隱於"富春山"。而今,他不是又回來了麼,依舊是袁世凱的支柱,國人自然另有評說。徐世昌不怕評說,他怕諸方諸事不能妥貼,怕再出亂子。徐世昌仍想為袁氏天下效力,他想把實力握緊,以應付危局。 徐世昌第一個想到的人是段祺瑞,他放心地點點頭。段祺瑞鐵匠營的一席談,表明他對袁的不渝忠心,而今,袁世凱又把陸軍部交還他了,可以放得心。他想到的第二個人是馮國璋。雖然在"北洋三傑"之中他只能算是一隻狗,但是,守戶還是少不了的,何況,他現任著江蘇督軍,手下有一支強勁之旅,前年收復被張勛失去的南京就是他。徐世昌想,"如果此人也能同段一樣對袁忠心不二,就不怕天下之亂了。"於是,徐世昌復職當日,即給馮國璋發去一封急電: 元首(指袁世凱)以息事寧人為念,取消帝制,若有不體此意,恣謀獨立者,皆自絕生成,應予誅伐。而我同袍亦應努力同心共衛中央。 徐世昌雖然心機費盡,袁氏天下依舊亂成一團:雲南蔡鍔起義,已是燎源之勢;陳宦、湯薌銘的川、湘獨立,影響整個大西南;未幾,貴州也叛了,川軍劉存厚也叛了。北京派遣曹錕、張敬堯、馮玉祥等征討,勝負互見,效果不大;陸榮廷請命討滇,結果竟然反戈打起袁世凱的龍覲光來了......時局千瘡百疾,徐世昌束手無策了。他不得不匆匆趕到中南海居仁堂,見了袁世凱,涕淚交流地說:"慰庭,請你原諒大哥無能吧,目下之亂,我實在是平定無術了,但請辭退。" 袁世凱也看到時局之嚴重,原本打算率親兵南征,但又恐顧此失彼。現在,"相國"又要辭去,如此亂局可如何辦呢?他鎖眉半日,才說:"局勢如此,你們皆可一走了之,我呢?我向哪裡去呢?"望著袁世凱那副憂傷淒涼的樣子,徐世昌心軟了:"是的,大家都走了,袁慰庭怎麼辦?"沉默片刻,說:"我並不想一走了之,實在是指揮調度無所能。目前前沿各將,大多為芝泉所部,我想,若能芝泉以陸長兼組內閣,冀平南亂,恐不為難。" 袁世凱想了想,也是再無他途了,便點點頭,"只得如此了。"於是,徐世昌在復任國務卿僅僅三十天,便又謝了職。 不過,袁世凱雖然公佈了由段祺瑞組閣,段祺瑞卻並未走馬上任,他怕袁世凱再設一個圈套,令他無退路。又是一個晚上,他再到鐵匠營。徐世昌見段祺瑞與前次判若兩人,便知袁世凱反復云雨在他心上的影響,於是說:"時局亟宜收拾,慰庭再無他意,芝泉應速速就職,力挽時艱。" 段祺瑞說:"菊帥把大任讓芝泉了,芝泉自應為知己兩肋插刀。可是,芝泉也甚盼菊帥能夠不離內閣,我也好隨時聆教。" 徐世昌搖著頭說:"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了。何況,憑你芝泉之才幹,何慮局勢不能平定。我在你身旁,反而掣肘,加之多病在身,我也想好好休養了。"停了片刻,又說:"芝泉此番就任內閣,務必切記,北洋團體不可渙散。北洋團體之固,才能保慰庭威信,才能釋民黨夙嫌!一旦北洋分裂了,慰庭和我們都會窘迫。" "菊帥教誨,芝泉都記下了。"段祺瑞說:"日後遇到疑難,我將及時前來領教。" 徐世昌未表可否,心裡卻想:"我將迅速離京了,再來也找不著了。"果然,國務卿位置讓給段祺瑞之後,徐世昌的鐵匠營私宅便再不開門。 徐世昌再次謝任回到家中,他真想永不入仕,苦守田園了。官場已冷了,他自己又無奇嗜好,連飲食也從不計較,更注意節欲。因為沒有兒子,他納過兩房小妾,但仍無子嗣,家人再勸其納妾,他便搖頭拒絕了。這次回到家,他想守著家人安度晚年。 回家的這天晚上,徐世昌和家人一起吃了晚飯--這是許多年沒有的團聚了,他因為工作忙,總是單獨就餐--,特別把妻妾和女兒留下來,對他們說:"今天氣候很宜人,月亮也好,咱們談談家常話好不好?" 連飯都不常在一起吃,家人暢談的時間當然更少,情感上似乎也疏遠了,能有這個相聚的機會,大家當然高興。首先是大姨太沈蓉拍著巴掌響應,"好,好!一家人總得高高興興過日子,終天默不作聲,就像誰欠誰二百錢似的,我早憋得肚子鼓了!" 夫人陳氏是位賢淑的東方女性,平時少語,見丈夫心地輕鬆、歡快,也說:"老爺不做宦了,往後談心的日子多呢,把憋在肚裡的話都說出來吧,免得以後憋成病了。" 剛剛十歲的女兒徐蕙拍著小手說:"天天賞月,天天談心,多好呀!" 徐世昌平生做人沉沉默默,從無疾言遽色,連句玩笑話也不愛說,終日嚴肅著臉膛,沉遲的目光,彷彿有萬重心事壓在心頭,即便家人、隨員有做錯事的,他也從不責罵一句。現在,是他主動提出要同家人賞月談心,自然要改變態度。於是,微笑著說:"家人團聚,談心就是談心里高興的事,可不能作為出氣談心。心裡有氣的,可以另選場合談,我不做霸主,什麼都可以談。"說得大家都點頭微笑。 久不相聚談心的家人,一旦聚在一起,要談心了,還多不習慣呢,再說,從何談起?誰心裡也沒有數。幾句話之後,相聚的家人競都沉默了。 月光如霜,輕風徐徐;樹梢搖拽,竹影晃動,四合院中靜悄悄,小餐廳裡靜悄悄,靜悄得令人煩燥不安。徐世昌此刻才醒悟:家庭的歡快也並非那麼容易尋求的。他也感到窒息,感到煩燥。於是,笑著說:"沉默地生活日久了,一下子打破,並不那麼容易,以後慢慢改變吧。" 一家之主擺出一副"罷戰息兵"之態,大家都覺得挺不舒服。多麼難得的機會呀,怎麼一聲不響便去了,以後怎麼再聚?還是沈蓉壯著膽子開了腔。 "這麼好的月光,不賞多可惜!全家人攏在一起了,怎麼能沒話說呢?我先出個題,請大家做做文章,不就活躍了。" "出題,做文章?"徐世昌搖搖手,"罷了,罷了。搞那種儒氣沉沉的氣氛做什麼。" "我的題還沒有出出來,老爺便說儒氣沉沉,你怎麼知道我出儒氣的題?"沈蓉不服氣地說。 沈蓉自嫁到徐家之後,便和另一位姨太一起開了個家塾,請了名儒,而今,詩詞文章也都精通不少。徐世昌還以為她想趁機露露才華呢,一聽她反駁,便又說:"好好,我到要領教一番你那個不儒氣的題目。" 沈蓉理了理垂在額前的劉海,說:"我的第一個題是:咱們徐宅當前最大、最該辦的事情是什麼?請大家都說說。" 這倒是一個看來實在又大得無邊無際的問題,連徐世昌也有點瞪目結舌。大家沉思陣子,先後開口,有說謝官以後歸鄉的,也有說僱人在京經商的,也有說去海濱青島養老的,也有說去輝縣養牛的,也有說全家出動遊山玩水的...... 沈蓉一個個地都搖頭否認。 徐世昌笑了,"主考官大人出了個偏題,眾學子無法應答,甘願退場,是不是請主考官把答案透露一二?" 沈蓉笑了,"這也算不得偏題,人人心上都有,只是不願明白說罷了。" "你說麼!" "很簡單,"沈蓉站起身來,清清嗓子,說:"咱們宅上當前最大的事就是少個兒子!該怎麼辦?大家可以想辦法了。" 一說此事,全家人都沉默了。是的,徐世昌一妻二妾只生了兩個女兒,後繼無人,可不是一門中最大的事。可是,徐世昌生性孤癖,厭於納妾,雖早有人提,他卻一再拒絕。現在,這個愛妾又提出來了,他還是一如既往,立刻搖手。 "罷啦,罷啦!小蓉的這片苦心,我領了,我謝謝你。納妾生兒的事,再別提它了,沒有再提的必要。現在,普天下都在民主共和,女性地位同時提高,不久之後,男女便會同權,我想,我的女兒們一個個都會有出息的。有別的話題就說,沒有別的話題就各自回房休息。" 一場難得的家人團聚,就這樣草草結束了,但是,所有的人心上都壓一塊石頭。中國畢竟是中國,"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籠罩著千千萬萬的家庭--包括皇室、宗親、文武百官,徐世昌不是不想,而是諸多比家事更大的事壓著他,使他無暇去辦這事。 納妾生兒的事放下了,徐世昌倒是決定了另一件事:率領全家離開北京,移居河南輝縣。 他要做和平鴿 回到河南輝縣的徐世昌,行囊尚未打開,即接到袁世凱飛電: "病篤,速來京!" 袁世凱病了。帝制失敗,使他愁憤致疾,一病不起,他要召這 位布衣昆弟交待後事了。昌連夜返北京,直奔居仁堂。北京中南海的居仁堂,靜悄悄,那些侍衛也彷彿全像是泥塑木雕一般,樹木花草也紋絲兒不動,徐世昌邁著沉重的腳步走上樓去,走向袁世凱的臥室。幾位醫生正在為袁世凱診斷,陪視的家人和官員垂首立在一側。徐世昌進來,大家都把目光投向,不約而同的喊一聲"菊帥!"徐世昌走近病床,伏下身去,輕輕地叫一聲:"慰庭。"袁世凱睜開疲憊的雙眼,看見是徐世昌,精神一振,想坐起,徐世昌忙用手按扶他。 "別動!"袁世凱深深的嘆息一聲,微微地把閉上,片刻之後,又睜開眼,然後伸出手朝著眾人揮了揮,示意他們出去!家人和官員們都退出去了,最後,醫生也退出去了。袁世凱伸出雙手,緊緊握住徐世昌的手,只顧搖晃,一語不出,徐世昌也緊緊握住他的手。 袁世凱的眉角,汩汩地流出兩行淚水。徐世昌也感到眼角濕潤。 好久好久,袁世凱才睜開淚眼,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不聽兄言,致有今日。" 徐世昌知道袁世凱這病不輕,一邊勸慰,一邊詢問:"慰庭,這裡就咱哥倆了,有什麼要說的,請直說,相信大哥會辦好。" 袁世凱微微點首。靜靜神,才說:"菊人兄,多拜託了。國事任宋卿(黎元洪的字宋卿)和芝泉為之,唯家事,恐兒子輩處分不當,敢以托兄,並請兄主持我的喪事。"說罷,又閉上眼睛,淚水激流。徐世昌握著袁世凱的手,只管點頭--徐世昌跟袁世凱的關係太不一般了,別看他平時對家人和朋友無疾言遽色,但對袁世凱的兒子們卻莊嚴教誡,一本正經;袁克定等晚輩雖然都舉止驕恣,狂盪無度,唯對徐世昌執禮甚恭。袁家事無鉅細,多求教世昌,徐世昌也總是知無不言。上一年,袁世凱的二兒子克文南游,一次費洋近六十萬。氣得徐世昌操杖叩其脛,袁克文只得老老實實跪地認罪。所以,袁世凱彌留之際競向他"託孤",徐世昌答應了袁世凱,袁世凱欣慰地點點頭,閉上眼睛再不說話。 反袁運動此伏彼起,獨立之省,從南到北。袁世凱雖然病情日漸加重,種種壞消息卻接踵傳來。當他聽到他的親信陳宦、陳裕時和湯薌銘也背他而去時,痛心疾首,大聲呼叫,口吐鮮血而死。這是1916年6月6日晨6時,袁世凱時年58歲。 袁世凱的葬儀是由徐世昌主持的,此時,黎元洪繼任大總統,段祺瑞任國務院總理。由國務院撥款五十萬銀元為治喪費,按照帝王殯殮儀式通令文武機關下半旗二十七天,文武官吏及軍隊服喪(臂圍黑紗),並停止宴會二十七天,停止民間音樂、演戲七天。最後,將他安葬在河南彰德洹上村。 袁世凱的喪事辦完之後,徐世昌再不想到北京去了,他覺得那裡是一片特別"嚴寒"的地帶。 "像袁慰庭這樣呼風喚雨的人物,最後都會喪生在風狂雨驟之中,我輩又能如何?"他回到了輝縣。回到了百泉山下那片有竹有水的村莊,那裡"衛詩瞻淇澳,蕭竹漪漪,詠歌水竹之盛,卻皆擅其勝"。他在那裡移渠闢塗,建橋浚池,造屋蓋舍,自命村名為"水竹村",自撰雅號日"水竹村人",還自鐫了一枚藍田玉的閒章,銘文為"芒鞋布襪從今始",表示要在這片田野里永做布衣百姓了。這時,徐世昌已經61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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