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網絡玄幻 時光之輪04·暗影漸起

第57章 第五十三章別離得報償

酒泉旅店的大廳裡只亮著三根蠟燭和兩盞油燈,因為蠟燭和燈油都已經開始短缺了,靠在牆上的長矛和其他武器已經全部被拿走,曾經插滿陳舊刀劍的劍桶也空了。油燈放在兩張並在高石頭壁爐前的桌子上,瑪琳·艾威爾、黛斯·康加和婦議團的其他成員正圍坐在那裡,檢查著伊蒙村剩餘食物的清單。佩林竭力不去聽她們的討論。 在另一張桌邊,菲兒的磨石發出一陣陣輕柔、穩定的磨刀聲,一張弓放在她面前,一隻箭囊掛在她腰間,她已經被磨煉成一名相當好的射手。佩林希望她不會發現那是一張男孩用的弓,她拉不開男人用的兩河長弓,雖然她從來不承認這一點。將斧頭挪到一邊,好讓它不會抵到自己的肋骨,佩林想把精神集中到正在討論的事情上,但他們的精神似乎都不太集中。

“她們有燈,”森布嘟囔著,“而我們卻只能用牛油照亮。”滿臉粗皮的老男人生氣地瞪著黃銅燭台上的兩支蠟燭。 “不要嘮叨了,森布,”譚姆疲倦地說著,從劍帶後面掏出了煙斗和煙草,“別再嘮叨了。” “如果我們也要閱讀或者書寫的話,”亞貝沒什麼耐心地說,“我們也會有油燈的。”一道繃帶裹住了他額角的傷口。 彷彿是要提醒茅屋匠到底誰是村長,布朗調整了一下掛在胸前的銀徽章,同時露了一下自己的兩道傷疤。 “還是關心一下正經事吧,森布,不要再浪費佩林的時間了。” “我只是覺得我們應該有燈,”森布抱怨說,“讓佩林說說,我是不是在浪費他的時間。” 佩林嘆了口氣,沉沉的夜色墜在眼皮上,他希望現在是別人在村議會發言,哈蘭·盧漢、瓊·賽恩,或山莫·克勞,任何人都可以,只要不是吹毛求疵的森布就行。話說回來,有時他真希望其中有人轉過頭來對他說:“這是村長和村議會的事情,小伙子,你回到鐵匠爐那裡去吧!我們會讓你知道該做些什麼的。”而他們只是在擔心浪費了他的時間,耽誤了他,時間。自從遭遇第一次攻擊的七天以來,這裡已經受到了多少次攻擊?他記不清了。

亞貝額頭上的繃帶讓佩林感到一陣氣惱,兩儀師只治療最嚴重的傷患,對於一般傷者根本不聞不問。現在重傷患還不是很多,但就像維林挖苦地指出的那樣,即使是兩儀師也只有這麼多力量。很顯然,投石器的工作消耗了她們與治療相當的力量。生平第一次,他不想听到兩儀師的力量也會有限制,雖然現在還沒有太多重傷者。 “箭的存量如何?”他問,這是他應該要關注的問題。 “還好。”譚姆說著,在一根蠟燭上點燃了自己的煙斗,“我們收回了大部分射出的箭,至少在白天是這樣,它們在晚上會拖走許多死屍,我想,應該是被它們當成食物了,但那些箭就損失掉了。”其他男人也紛紛從口袋和荷包裡掏出了煙斗。森布仍然在嘟囔著,似乎忘記把煙草袋放在哪裡了,布朗低聲罵了一句,把手中的煙草袋遞給他。村長的禿頭在燭光裡閃閃發亮。

佩林揉搓了一下額頭。他還應該問什麼問題?那些柵欄,現在大多數的進攻都會在柵欄間發生肉搏戰了,特別是在晚上。有多少次獸魔人差點攻進村里?三次?四次? “現在每個人都拿到長矛或其他長桿武器了嗎?還有沒有什麼可以做成武器的?”沒有人回答,他將手放回桌上,其他男人都看著他。 “昨天你問過這個問題了,”亞貝輕聲說,“哈蘭那時告訴過你,村子裡所有的大鐮刀和乾草叉都被做成了武器,實際上,我們的武器比我們能拿起來的更多。” “是的,當然,我有些走神了。”一段談話聲從婦議團那裡飄進了耳朵,“……絕不能讓男人們知道。”瑪琳正悄聲說著,彷彿在重複別人剛剛說過的一個警告。 “當然不行,”黛斯哼了一聲,但聲音不是很大,“如果那些傻瓜發現女人們的配給只有他們的一半,他們一定會堅持讓我們和他們吃得一樣多,而我們不能……”

佩林閉上了眼睛,也竭力想閉住耳朵。當然。男人們在戰鬥,男人們必須保持他們的體力,這很簡單。至少,女人們還不必參加戰鬥,除了兩名艾伊爾女子,當然,還有菲兒。但菲兒至少夠聰明,她會在男人們用長矛在柵欄間戰鬥時退到後面去,他也是為了這個才給她找來一張弓。她有一顆豹子般的心,勇氣是任何一個男人的兩倍。 “我想,你應該去床上躺一會兒,佩林,”布朗向他建議,“你不能總這樣,總是隨便找個地方睡一個小時。” 用力撓了撓鬍子,佩林盡量想讓自己顯得有精神一些。 “我等一會兒再睡。”等到這裡的事情結束,“男人們的睡眠都充分嗎?我看見有些人在他們應該睡覺的時候還坐在——” 房門猛地被撞開,削瘦的丹尼·魯文從夜色中衝了進來,手裡拿著弓,腰間佩著一把原來放在桶裡的劍,全身散發出焦躁不安的氣息。譚姆會抽空對年輕人進行訓練,其他時間裡,訓練工作則由護法們負責。

還沒等丹尼張開嘴,黛斯已經喊道:“你是在穀倉裡被養大的嗎,丹尼·魯文?” “你應該對我的門溫柔一點。”瑪琳分別看了一眼削瘦的小伙子和黛斯,彷彿提醒黛斯那是她的門。 丹尼低下頭,清了清喉嚨。 “請原諒,艾威爾太太。”他匆忙地說,“請原諒,鄉賢,抱歉就這麼衝進來,但我有訊息要向佩林報告。”他飛快地跑到男人桌前,似乎是害怕女人們會繼續拖住他。 “白袍眾帶來一個男人,他想和你說話,佩林,除了你之外,他不跟任何人交談。他傷得很重,他們只把他帶到村子邊上,我覺得他走不到旅店這裡了。” 佩林站起身:“我過去。”不管怎樣,最好不是另一次攻擊,夜晚的攻擊總是非常難以對付。菲兒抓起面前的弓,跟上了佩林。從樓梯旁的影子上,佩林知道亞藍也站了起來,但還在猶豫。有時候,佩林甚至會忘記總是一動也不動的他。他將那把劍背在背上,身上還穿著那件已經很髒的黃條紋匠民外衣,看起來給人一種很奇怪的感覺。他的眼睛總是閃閃發亮,似乎從來也不曾眨動過,臉上一直都不曾有過表情。自從他拿起劍的那一天開始,林和靄拉就不曾和他說過話,他們也不再和佩林說話了。

“如果你要來,那就來吧!”佩林粗聲說道,亞藍立刻跟到他的身後,只要不是在纏著譚姆、伊万或託馬斯學習劍法的時候,亞藍就會像獵犬般緊跟著他。佩林似乎代替了他的家人和族人的位置,佩林很不想負擔這樣的責任,雖然他覺得自己無可逃避。 月光照在茅草屋頂上,幾乎沒有任何房子裡會有超過一扇窗戶透出亮光,寂靜包圍著這座村子。大約三十名同袍軍手持長弓在旅店門外站崗,腰間還佩著盡其所能找來的劍。現在每個人都在使用這個稱號了,佩林發現自己也在使用它,雖然對此深感厭惡。讓佩林身邊隨時都會有守衛的原因就在村里的草原上,現在那裡已經不再擁擠著綿羊和牛了。圍繞在酒泉旁立著一堆堆營火,遠離那些營火的地方,立著那根愚蠢的旗桿,那面同樣愚蠢的狼頭旗現在正低垂在旗桿頂端。火堆旁邊的黑暗裡,許多白色的斗篷在月光下顯出一片片白暈。

沒有人想讓白袍眾住到他們家裡,而且現在屋子裡已經擠滿了人,戴恩更不想讓他的士兵因為任何原因而被拆散,那傢伙似乎認為這個村子隨時都會對他和他的人發動攻擊。當然,如果這些村民追隨佩林,他們就一定是暗黑之友。即使佩林不能一一辨認出營火邊的面孔,但他能夠清楚地感覺到戴恩的目光,他在等待著,心中充滿了憎恨。丹尼率領十名同袍軍護送佩林,他們全都是應該和他一同尋歡作樂、暢快大笑的年輕人,現在卻拿著長弓,時刻準備為他的安全而戰鬥。在黑暗的泥土街道上,亞藍沒有加入他們,他跟隨的是佩林,而不是其他人。菲兒緊隨在佩林身側,黑色的眼睛在月光中不停地閃爍,女孩警戒地掃視著周圍,彷彿她是他惟一的保護。 在舊日大道與伊蒙村相接的地方,封路的馬車已經被拖到了一旁,路面上站著白袍眾的巡邏隊,二十名披著雪白斗篷的男人坐在馬背上,手持騎槍,身穿光亮的鎧甲,和胯下負重的戰馬顯得同樣煩躁不安。這些渾身雪白的人在夜色中幾乎能被任何眼睛看到,有許多獸魔人的眼睛在黑暗中像佩林一樣犀利,但白袍眾仍然堅持著他們的巡邏。有時候,他們的巡邏會帶回來進攻的警告,也許他們的出擊也打亂了獸魔人的一些行動,但如果這些白袍眾在行動之前能知會他一下就好了。

一些穿戴著舊甲胄和生鏽頭盔的村民和農夫聚攏在一個穿著農夫外衣、躺在路面上的男人周圍,他們為菲兒和佩林讓出一條路,佩林走過去,單膝跪在他面前。這男人身上散發出很濃的鮮血氣味,汗水在臉上映出點點月光。一根拇指粗、如同標槍般的獸魔人箭矢射穿了他的胸膛。 “金眼……佩林,”在粗重的喘息之間,他用沙啞的聲音喃喃著,“一定要……告訴……金眼……佩林。” “去叫兩儀師來。”佩林發出命令,同時盡量輕柔地抬起那個男人,讓他的頭枕在自己的臂彎裡。他沒去看有沒有人執行了他的命令,因為他不認為這個男人還能堅持到兩儀師過來。 “我就是佩林。” “金眼?我……看不……清。”他睜大的眼睛正盯著佩林的臉,如果他還能看見的話,佩林眼中閃爍的金光絕對逃不出他的眼睛。

“我是金眼佩林。”佩林不情願地說。 那個男人抓住佩林的領子,用令人驚訝的力量將佩林拖到他面前:“我們……來了,被派來……告訴你,我們來……”他的頭垂了下去。 “願光明與他的靈魂同在。”菲兒喃喃地說著,將手中的弓掛回到背上。過了一會兒,佩林拉開抓住他衣領的手指,“有人認識他嗎?”兩河人們一邊彼此望著,一邊搖著頭。 佩林抬起頭望向騎在馬上的那些白袍眾:“他被你們帶過來的時候有沒有說過什麼?你們是在什麼地方找到他的?” 賈瑞特·拜亞低頭盯著佩林,那張眼窩深陷的憔悴面孔彷彿是一張死人臉。其他白袍眾都會避開佩林的眼睛,但賈瑞特總是緊盯著佩林黃色的眸子,特別是在晚上,在它們熠熠放光的時候。賈瑞特低沉地吼了一聲,佩林聽到“暗影生物!”隨後,賈瑞特踢了一下坐騎的腹側,巡邏隊跑進了村子,就像躲避獸魔人般躲避著佩林。亞藍盯著他們的後背,臉上毫無表情,只是將一隻手放在肩頭,摩搓著背後的劍柄。

“他們剛才說,是在南邊三四里的地方找到他的。”丹尼猶豫了一下,然後又說道,“還說獸魔人全都分散成了小群,佩林,也許它們終於放棄了。” 佩林將那個陌生人放回地上。我們來了。 “注意觀察,也許會有某些堅守自己農場的人們終於過來了。”他不相信伊蒙村以外還會有人存活下來,但這種可能不是絕對沒有。 “不要誤射。” 他有些搖晃地站起身,菲兒伸手扶住了他的胳膊。 “你應該到床上去了,佩林,你必須睡一下。”他轉頭看著她。應該把她留在提爾的,那時他應該堅持一下,如果他當時能多考慮一下這裡的狀況就好了。 一名傳令兵——一名高及佩林胸口的捲發男孩鑽過兩河人的人群,伸手拉住了他的袖子,佩林不認識他,這裡有許多從遠處來的人家。 “西林裡有東西在移動,佩林大人,他們派我來告訴你。” “不要那樣稱呼我,”佩林嚴厲地說。如果他不阻止這個孩子,同袍軍會立刻開始使用這個稱號。 “告訴他們,我立刻就過去。”那個男孩跑走了。 “你應該到床上去,”菲兒堅定地說,“托馬斯可以處理任何襲擊。” “那不是一場襲擊,否則那個男孩就會告訴我了,同時也會有人吹響森布的喇叭。” 她抱住了他的胳膊,拼命想把他拖回旅店去,但他反而拖著她朝另一個方向走去。徒勞地掙扎了幾分鐘之後,她放棄了,只好裝作是扶著他的手臂,但一路上還是在不停地悄聲嘟囔。看來她仍然認為只要說話的聲音夠小,他就听不到。她開始還只是說些“傻瓜”、“騾子腦袋”、“肌肉腦”之類的話,隨後就罵得愈來愈厲害了。這真是一支奇怪的隊伍。她拉著他,絮叨個不停;亞藍跟在他身後;丹尼和同袍軍環繞在他周圍,彷彿是一支儀仗隊。如果他不是這麼疲憊,他會覺得自己是一個徹底的傻瓜。 在柵欄之間有小隊的衛兵來回巡邏守夜,每一隊都帶著一個男孩作為傳令兵。在村子最西邊,負責守衛的男人們都聚在一起,望向開闊地的另一邊,同時還用手指撫摸著長矛和長弓。即使月色明亮,那片樹林在他們眼裡還是一團漆黑。托馬斯的斗篷似乎讓他的一部分完全消失在夜色裡,貝恩和齊亞得和他在一起。不知為什麼,自從羅亞爾和高爾離開之後,這兩名槍姬眾每夜都會在伊蒙村的這一邊過夜。 “我本來不必打擾你的,”護法對佩林說,“但那裡看起來只有一個,我覺得你也許能……” 佩林點點頭,每個人都知道他過人的目力,特別是夜視能力。兩河人似乎認為這代表了他的與眾不同,證明他是一位英雄——真是個愚蠢的英雄,而護法或兩儀師是怎麼看他的眼睛,他完全不知道。今晚他太累了,沒有精力去思考這個。七天,還會有多少攻擊? 西林的邊緣位於五百步以外的地方,即使以他的視力看來,樹木之間也充滿了陰影。有什麼東西在移動,足有獸魔人那麼大的身影。一個巨大的身影扛著……被扛著的舉起了一隻胳膊。一個人,一個巨大的身影扛著一個人。 “不許射箭!”他喊道,他想要大笑,實際上,他發現自己正在大笑。 “過來!過來,羅亞爾!”模糊的身影用比普通人快許多的速度跑了過來。巨森靈的身影逐漸清晰了,他正朝村子全速奔跑,肩上還扛著高爾。 兩河人們發出鼓舞的歡呼,彷彿這是一場賽跑。 “跑啊,巨森靈!跑啊!跑啊!”也許這真的是一次賽跑,獸魔人隨時有可能從林子裡發動襲擊。就在靠近柵欄的地方,羅亞爾突然放慢了腳步,他的粗腿很難在尖木樁裡找到合適的空間。一進村子,他就放下艾伊爾人,頹然坐在地上,後背靠著柵欄,氣喘連連,毛茸茸的耳朵疲累地垂在頭邊。過了許久,高爾跛著一條腿爬起身,也坐在地上。貝恩和齊亞得跑了過來,立刻開始檢查他的左側大腿,褲子裂開了,乾結著黑色的血痂。高爾只剩下了兩根短矛,箭囊也空了,羅亞爾的斧頭也不見踪影。 “蠢巨森靈,”佩林溫和地笑著,“就那麼走了,我應該讓黛斯·康加為你的逃跑抽你一頓鞭子。不過,至少你還活著,至少你們回來了。”他的聲音沉了下去,還活著,終於回到了伊蒙村。 “我們成功了,佩林,”羅亞爾喘著氣,發出沉重的隆隆聲,“四天前,我們關閉了道門,只有長老們或兩儀師才能再把它打開。” “從山上回來的一路上,都是他扛著我,”高爾說,“最初三天,有一個夜跑者和差不多五十個獸魔人在追我們,但羅亞爾跑得比它們快。”他想推開兩名槍姬眾,結果完全沒有成功。 “躺下不要動,沙拉得人,”齊亞得嚴厲地說道,“否則我就說我已經碰了全副武裝的你,然後讓你選擇如何維護你的榮譽。”菲兒輕輕地笑了一聲,佩林不明白這話是什麼意思,但齊亞得的話讓一直冷靜如常的艾伊爾男人突然露出了慌亂的神色,立刻任由槍姬眾照料他的傷腿了。 “你還好嗎,羅亞爾?”佩林問,“有沒有受傷?” 巨森靈勉強站起身,身體搖晃著,如同即將倒下的大樹,耳朵仍然低垂著:“不,我沒有受傷,佩林,只是很累,不必為我擔心。我離開聚落很長時間了,只是偶爾的訪問並不夠。”他搖了搖頭,彷彿自己剛剛走了神,他的大手覆蓋住佩林的肩頭。 “我稍微睡一覺就會好的。”他壓低了聲音。對於巨森靈來說,那聲音很低了,但仍然響亮得如同一群嗡嗡叫的大黃蜂。 “外面真是糟透了,佩林,我們看到許多獸魔人。我們封鎖了道門,但我想,兩河一定已經有幾千個獸魔人了,而且也許有五十個魔達奧。” “不是這樣的。”路克大聲說道,從北方大道的方向騎馬跑了過來,他勒住韁繩,黑公馬漂亮地揚起前蹄,立定在原地。 “你無疑是名優秀的詠樹者,巨森靈,但與獸魔人作戰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我估計現在這裡的獸魔人不會超過一千個,確實是一支令人生畏的力量,但絕對是這些堅固的防禦和勇敢的人能夠擋住的。送你的另一件戰利品,金眼佩林大人。”他笑著朝佩林扔出一隻鼓鼓的布袋,底下有一片黑色,在月光照射下微微發亮。佩林凌空抓住它,把它向柵欄外面扔去,毫無疑問,是四五個獸魔人的頭,也許還有一個魔達奧。這個男人每晚都會帶來他的戰利品,似乎仍以為他們會把這些東西掛起來,讓所有人瞻仰。他帶著兩顆隱妖頭過來的那一夜,一群科普林家和康加家的人還給他舉辦了一場宴會。 “我也對戰鬥一無所知嗎?”高爾問道,掙扎著想要站起來,“我說了,這裡有幾千個獸魔人。” 路克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充作笑容:“你在妖境度過了多少時日,艾伊爾?我在那裡過了許多日子。”也許那不是笑容,而是想要吠叫的表情,“許多日子,隨你相信誰吧,金眼,無盡的歲月會帶來它們要帶來的,一如既往。”他拉起韁繩讓黑公馬人立起來,轉過身去,朝房屋樹木之間,曾經是西林邊緣的地方馳騁而去。兩河人不安地動了動身體,有的看著他的後背,有的望向了黑暗的森林。 “他錯了,”羅亞爾說,“那是高爾和我確確實實看見的。”他閉上了寬大的嘴唇,疲憊地低下頭去,兩道長眉毛掛在雙頰上。如果他背著高爾跑了三四天的路,現在會這樣也毫不奇怪。 “你們做了很多,羅亞爾,”佩林說,“你和高爾,真是一項偉大的功績。恐怕你的臥室現在已經住上了六七名匠民,不過艾威爾太太會給你準備好一張地舖的。現在是你好好睡一覺的時候了。” “也是你該睡覺的時候了,佩林·艾巴亞。”飛速掠走的浮雲讓月影滑過菲兒挺翹的鼻子和柔潤的雙頰,她真是美極了,聲音卻像馬車軸一樣堅硬。 “如果你不現在去睡,我就讓羅亞爾背你過去,你幾乎都站不住了。” 高爾因為腿傷而很難行走,貝恩在他旁邊撐著他,他想要阻止齊亞得撐起他的另一側身子,但艾伊爾女孩用威脅的語氣低聲說了幾句“奉義徒”之類的話,而貝恩則發出一陣笑聲。艾伊爾男人只得任由她們把自己架了起來,同時無可奈何地發出一陣咆哮。無論槍姬眾想要怎麼做,高爾顯然只能逆來順受了。 托馬斯拍了拍佩林的肩膀:“去吧!所有人都需要睡眠。”而他自己就已經三天沒睡過覺了。佩林點了點頭,任由菲兒領著,跟著羅亞爾和艾伊爾回到酒泉旅店,亞藍,還有丹尼和另外十名同袍軍仍然緊跟著他。他不清楚別人是在什麼時候離開的,但在旅店二樓的房間裡,只剩下了他和菲兒兩個人。 “即使是安排一整個農家住下也不需要這麼大的地方。”他嘟囔著。一支蠟燭在石砌的小壁爐上燃燒著,其他地方都沒有點蠟燭,但天一黑瑪琳就在這間房裡點燃了一支,以免他不便。 “我可以在外面和丹尼、班他們睡。” “不要犯傻,”菲兒的聲音裡充滿了愛意,“如果艾拉娜和維林都有她們單獨的臥室,你也應該有。”他意識到她已經脫下他的外衣,正在為他解開襯衫上的帶子。 “我還沒累到不能自己脫衣服的地步。”他溫柔地推開她的手。 “你要脫掉所有的衣服,”她命令他,“所有的,你聽見了嗎?穿著衣服你睡不好的,而且你一定是這麼想的。” “我會的。”他向她保證。關上門之後,他在吹熄蠟燭前確實是脫下了靴子,然後才躺到床上,瑪琳不會喜歡她的床單被靴子弄髒的。高爾和羅亞爾說有幾千個,但他們一路躲藏著潛進山里,又毫不停歇地逃回來,一路上他們能夠看見多少獸魔人?路克聲稱最多只有一千個,但佩林沒辦法信任他,不管他帶回來多少戰利品。白袍眾說它們都逃散了,他們能靠近到什麼程度?穿著那種在黑暗裡像燈一樣亮的鎧甲和斗篷。 也許,他有辦法自己去看看。自從上次進入狼夢之後,他就一直避免再回到那裡,每次他想到去那裡看看的時候,追獵殺戮者的渴望就會增加一些,只是他的責任在伊蒙村。但現在,也許……他還在思考的時候,睡意已經翻湧上來。 他站在綠地上,下午低垂的太陽把陽光鋪灑在他身上。幾片白雲飄浮在空中,一陣微風吹拂著紅狼頭旗,旗桿周圍完全看不到牛羊,只有一隻藍蠅正嗡嗡地從他耳邊飛過。茅草屋裡也沒有人,半燒成灰燼的小堆乾木頭標誌著白袍眾的營火。他在狼夢裡極少看見燃燒的物體,只有正準備點燃的和已經燒焦的。空中沒有烏鴉。 當他仰頭搜尋烏鴉的時候,天空開始變得黑暗,變成了通往另一處的窗口。艾雯正站在一群女人中間,眼中滿佈恐懼。緩緩地,女人們在她的周圍跪下,奈妮薇也是其中一員,而且他相信自己同樣看見了伊蘭金紅色的長發。窗口淡去,被別的窗口代替。麥特全身赤裸,被緊緊捆住,不停地咆哮著,一根奇異的黑色長矛從他背後、肩胛中間的地方刺了進去,一枚銀色的狐狸頭徽章掛在他的胸前。麥特消失了,變成了蘭德。佩林覺得那是蘭德,他身上披著殘破的布片和粗陋的斗篷,一條繃帶蓋住了眼睛。第三個窗口消失了,天空回復成天空,除了雲朵之外,什麼也沒有。 佩林打著哆嗦。狼夢中的景像似乎與他所知道的事實沒有什麼關聯。也許在這裡,任何事物都很容易發生改變,所以對友人的擔憂變成了他能夠看到的影像。無論那是什麼,為它們而煩惱只是在白白浪費時間。 看見自己打著赤膊、穿著鐵匠的長皮背心,他一點也不感到奇怪,但是將手探到腰帶上時,他找到了那把鐵鎚而不是斧頭。他皺起眉,將精神集中在那道半月長刃和那根粗尖釘上,現在他需要它,現在他就是它。鐵鎚緩緩地發生改變,彷彿是在抗拒他的意志,當斧頭最終掛在腰帶上的粗皮環裡時,它仍然在危險地閃爍著。為什麼它要如此對抗他?他知道自己想要什麼。一隻滿裝的箭囊掛在他的另一側腰間,一張長弓出現在他手中,一隻皮護腕出現在他的左前臂上。 三次讓周圍變得模糊的跨步之後,他來到最近的一座獸魔人營地所在的地方,這裡距離村子有三里。最後一步讓他落在十來座高高的木頭堆中間,木頭下面是與被踩平的大麥混在一起的舊灰,木頭堆裡混雜著破碎的椅子和桌子,甚至還有一扇農莊的房門。巨大的黑鐵鍋正準備掛到堆好的柴火上,當然,鍋裡是空的,但他知道有什麼會被切碎扔在裡面,有什麼會被插在一些架好的粗鐵棍上。要有多少獸魔人才會需要這麼多柴火?這裡沒有帳篷,地上的毯子也很少,每一條都是那麼骯髒、惡臭,散發著獸魔人的汗酸氣。不過這些都無法說明問題,有許多獸魔人像動物一樣直接躺在地上睡覺,有的獸魔人甚至會在地上挖一個坑,然後躺到裡面去。 他開始以每次不超過三百尺的小步伐在伊蒙村周圍巡查,周圍的景像在他邁步時只是變得模糊了一些。從一座農場到另一座農場,從牧場、大麥田到站立著成排的菸葉田。穿過零散的小樹林,沿著馬車道和人行小路,他以螺旋形的路徑逐漸向外拓展,找到愈來愈多等待點燃的獸魔人營火。太多了,足有幾百處營地,這意味著這裡有幾千個獸魔人——五千個,一萬個,甚至是兩萬個——如果它們同時向伊蒙村發起進攻,這些數字將不會有什麼區別。 更往南的地方,獸魔人的痕跡消失了,至少已經沒有明顯的痕跡。幾乎未受到火焚的農舍和穀倉,一些田地裡焦黑的莖梗顯示著已經被付之一炬的大麥和菸葉,其他的田地也遭到了嚴重的踐踏,一切都只是因為破壞的慾望,沒有其他理由。大多數破壞造成的時候,居住在此地的人們早已離開了。有一次,他落在一大片灰燼中,燒焦的馬車輪子仍然殘留著一絲鮮亮的顏色。被毀的圖亞桑車隊比被燒焦的農莊更讓他感到痛心,葉之道應該會有機會的,但那是在別的地方,而不是這裡。他沒有再看那些殘骸,而是一步邁向了南邊一里外的地方。 最後,他來到了戴文騎,成排的茅草房圍繞著一片草原和一座泉水池,池子周圍被一圈石砌的牆壁圍住,池水不停地從石牆上鑿出的一個缺口處流淌出來。比起石牆剛剛被建好的時候,那個缺口已經深了許多。草原盡頭的旅店名字叫“鵝與煙斗”,也是茅草頂的,不過要比酒泉旅店稍大一點。不過戴文騎的來訪者肯定要比伊蒙村的更少,村子也絕不比伊蒙村大。靠在房屋前的馬車和拖車代表著攜家帶眷逃到這裡來的農夫們,還有一些馬車封鎖了街道和村子最外緣的房屋間空隙。如果遇到伊蒙村七天以來的狀況,這樣的防禦就連一次獸魔人的攻擊都擋不住。 在戴文騎周圍繞過三圈之後,佩林只找到六座獸魔人營地,這足以封鎖進入村子的人眾了,圍住他們,直到伊蒙村被攻陷,然後,隱妖就會放手讓獸魔人撲向戴文騎,也許他能找個辦法通知這些村民。如果他們往南逃跑,也許他們能找到一條路涉過白河,即使冒險穿越白河下方沒有路徑的陰影森林也要比在這裡等死好。 金色的太陽沒有挪動一寸,在這裡,時間是不一樣的。 竭盡全力向北方奔去,就連伊蒙村也像虛影般一晃而過。位於那座圓形山丘上的望山像戴文騎一樣用馬車擋在周圍。山丘頂端的白野豬客棧前面,一根高高的旗桿上緩緩地飄動著一面旗幟,藍色的旗面上繪著一隻飛翔的紅鷹。紅鷹是曼埃瑟蘭的象徵,也許艾拉娜或維林在望山的時候對人們說過那些古老的故事。 在這裡,他同樣只找到很少幾座獸魔人營地,只是足夠將村民們擋在村里,從這裡逃走比渡過湍急的白河會更加容易。 他向北方趕去,直奔塔倫渡口。在塔倫河的岸邊,高而狹窄的房子建在高高的岩石河岸上,這樣是為了避開每年因迷霧山脈融雪而造成的河水氾濫。現在,下午的陽光中,幾乎半數的房屋基座上都只剩下成堆的灰燼和燒焦的木樑。這裡沒有馬車,沒有任何防禦的跡象,也找不到獸魔人營地,也許這裡根本就沒有活人了。 河邊立著一座結實的木碼頭,一根粗大的繩子低垂在河面的急流上,一直通向對岸。一艘平底駁船靠在碼頭上,連在船身上的鐵環被那根纜繩穿過。渡口還在,還可以使用。 他一躍跨過河面,這裡能看見散亂的車輪痕跡,居家物品被扔得滿地都是。椅子、立鏡、箱子,甚至還有幾張桌子和一隻門上雕刻有鳥雀圖案的拋光衣櫥。這些東西全都是驚惶失措的人們努力想保存下來的,卻終於為了逃得更快而將它們棄置在這裡。那些人會把兩河流域發生的事情傳出去,現在,他們之中應該已經有人到達巴爾倫了,那是北方距離這裡一百里或更遠一些的城市。再過一個月,訊息可能就會傳到凱姆林,摩格絲女王擁有女王衛隊,而且她有權徵集更多的軍隊。運氣好的話,一個月後她會知道這裡的訊息。就算她相信那些訊息,派軍隊過來,對伊蒙村來說也已經太遲了,也許對全部的兩河流域來說都太遲了。 不過,他仍然很難相信獸魔人會讓任何人類逃走,或者這是魔達奧的命令,獸魔人似乎很少會有過多的思考。他本以為毀壞渡口會是隱妖的第一個任務,它們怎麼能確定巴爾倫沒有足夠的士兵來對付它們? 他彎下腰,撿起一個有一張彩繪木臉的小玩偶。一枝箭穿過了他的胸膛剛才所在的地方。 他立刻從河岸上跳起,瞬間的晃動之後,他飛進一百步外的一片樹林裡,蹲伏在一株高大的羽葉木下,灌木和覆蓋著蔓草的傾倒樹木遍布四周。 殺戮者。佩林扣上一枝箭,不由得疑惑箭是他從箭囊裡抽出還是憑空想像而來。是殺戮者。 就在他要再次進行跳躍的時候,他停住了,殺戮者會知道他的大致方位。佩林曾經輕易地追踪到他的虛影,他立定時能清楚地看到那種飛躍留下的痕跡。現在他已經兩次跳進了對方設下的局中,兩次都差點失手,這次讓殺戮者陷入他設的局吧!他等待著。 烏鴉突然飛落在樹梢上,一邊發出粗啞的叫聲,一邊四處搜尋,但他沒有做出任何暴露自己的動作,連些微的顫抖也沒有,只有眼睛在轉動,審視著周圍的樹林。空氣中傳來一股冰冷的氣味,是人類,但又不是,他露出一絲微笑。除了烏鴉的叫聲之外,聽不到任何聲音,殺戮者潛行得很好,但他並不習慣當獵物。除了氣味之外,殺戮者還會忘記什麼?他肯定不會想到佩林會留在原地不動,動物總是會從獵人面前逃走,即使是狼也會逃。 一點移動的痕跡,轉瞬間,一張臉出現在五十步外一棵倒下的松樹上方,斜射入林間的陽光清楚地照亮了它。黑色的頭髮,藍色的眼睛,一張滿是堅硬棱角的臉,佩林立刻想起了嵐的面容。但就在這短短的一瞥中,殺戮者已經舔了兩次嘴唇,前額露出皺紋,目光迅速地來回晃動。嵐即使是在單獨面對一千個獸魔人的時候,也不會流露出任何擔憂的神色。只是短短的一瞬間,那張臉又消失了。烏鴉不停地盤旋、俯衝,彷彿也感受到了殺戮者的焦慮,所以始終不敢飛到樹梢以下的地方。 佩林等待著,觀察著,沒有任何動作。周圍一片死寂,只有冰冷的氣息在告訴他,頭頂的烏鴉在地面上還有同夥。 殺戮者的臉再次出現,靠在一株粗橡樹的右側向外窺看。三十步。橡樹殺死了周圍的大多數草木,只有幾朵蘑菇和一些雜草生長在濃密樹葉覆蓋下的陰影裡。那個男人緩緩地走進開闊地,靴子下面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佩林拉弦放箭,動作一氣呵成。烏鴉尖叫著發出警告,殺戮者轉過身,闊頭箭正射中他的胸口,但沒有穿過心臟。那個男人嚎叫著,用兩隻手抓住了那枝箭,烏鴉們拼命地拍打著翅膀,黑色羽毛如雨一般墜落。殺戮者的影像漸漸退去,他和他的尖叫一同變得迷濛、透明、消失殆盡。烏鴉的尖叫聲也在同一刻消失,彷彿被一把刀子割斷,射穿那個男人胸口的箭落在地上,烏鴉也不見了。 這時佩林扣上了第二枝箭,半拉開弓弦。他緩緩地呼出一口氣,鬆開了弓弦。這就是在這裡死亡的樣子?只是退去了?永遠地消失了? “至少我了結他了。”他喃喃說道,然後沒有再去想這件事。殺戮者不是他來到狼夢中的目的,但至少,這裡的狼安全了——狼,也許還有其他的。 他走出了夢境…… ……睜開眼,視野中只見昏暗的房間,被汗水浸濕的襯衫緊貼在身上。月亮從窗口中投下些微的白光,村中的某處傳來小提琴的聲音,那是熱烈的圖亞桑曲調。他們不會作戰,但他們找到了幫助村民的辦法——用音樂聲振奮人們的精神。 佩林緩緩地坐起身,在攙雜著黯淡光線的漆黑中穿上靴子。如何做到他必須去做的事?這很困難,他必須變得狡猾。只是,他不確定自己一生中是否曾經狡猾過。站起身,他將靴子在腳上踩穩。 突然間,外面傳來一陣陣喊聲和逐漸遠去的馬蹄聲。佩林跑到離他最近的窗前,猛地打開窗戶,同袍軍在下面亂成了一團。 “出了什麼事?” 三十張臉一同向他仰起,班·亞興喊道:“是路克大人,佩林大人,他幾乎撞翻了維爾和特爾,我覺得他甚至都沒有看見他們。他蜷伏在馬鞍上,好像受了傷一樣,但他還是用馬刺拼命踢著他的坐騎,佩林大人。” 佩林猛拉了一下鬍子。路克剛才肯定沒有受傷,路克……和殺戮者?這不可能,黑髮的殺戮者看起來就像嵐的兄弟或堂親。但如果談到路克像誰,他的金紅色頭髮只能說也許有點像蘭德,這兩人再無任何相似之處。然而……那種冰冷的氣息,他們的氣味不一樣,但他們都有那種寒冰般、幾乎不屬於人類的氣味。佩林聽到舊日大道上馬車被拉開的聲音,還有催促的喊聲,即使班那些同袍軍現在追過去,也趕不上那個男人了,馬蹄擊地的聲音一直向南方而去。 “班,”他喊道,“如果路克再露面,就立刻將他看管好,不要讓他到處走動。”停了一會兒,他又說道:“不要叫我大人!”然後又猛地關上窗戶。路克和殺戮者,殺戮者和路克,他們怎麼可能是同一個人?這不可能。但話說回來,就在不到兩年以前,他還不相信獸魔人和隱妖的存在。等那個男人真正落到他手裡時再去關心他吧!現在,要關心的是望山、戴文騎和……應該能救一些人,兩河人不會死絕的。 走去大廳的時候,他在樓梯口停下了腳步。亞藍站在樓梯最下方的台階上,看著他,等待著跟隨他去任何地方。高爾平躺在靠近壁爐的一張地舖上,左側大腿緊緊扎著繃帶,顯然已經睡著了。菲兒和兩名槍姬眾盤腿坐在靠近他的地板上,正輕聲地交談。一張寬大許多的地舖被擺在房間的另一端,羅亞爾卻坐在一張長凳上,伸直的雙腿被塞在一張桌子底下,幾乎像蝦子一樣弓著身體,在一枝蠟燭的光亮裡正用鋼筆拼命地寫著。毫無疑問,他正在記錄前往道門一路上所發生的事情。依照佩林對羅亞爾的了解,巨森靈會把所有事都寫成是高爾的功勞,無論那些到底是誰做的,羅亞爾似乎總是認為他自己做的事情都微不足道,不值得寫進書裡。除了他們之外,大廳裡就再沒有別人了,他仍然能聽見小提琴的演奏。他認出了那個曲調,現在演奏的不再是匠民歌曲了,而是“我的愛人是一朵野玫瑰”。菲兒抬起頭,看見佩林走下樓梯,急忙以輕巧的動作站起身,向他走去。看到佩林沒有走向門口,亞藍又坐回台階上。 “你的襯衫濕了,”菲兒不高興地對他說,“你是穿著它睡覺的,對不對?還有靴子,看來你也是沒脫。從我離開你到現在,還不到一個小時呢!還是趁你累倒之前趕快再回去睡吧!” “你看見路克離開了嗎?”他問。 她閉緊了嘴唇,但有時候只能不去在意她想些什麼,如果與她爭論的話,他經常會是失敗的一方。 “幾分鐘以前,他跑下樓,從廚房門衝了出去。”最後,她說道,語氣說明她仍然沒放棄要把他送回床上去的想法。 “他看起來有沒有……受傷?” “是的,”她緩緩地說,“他的腳步蹣跚,雙手一直抓著胸部外衣下面的什麼東西,也許是繃帶。康加太太當時在廚房裡,但根據我聽到的聲音,他應該是直接跑走了,你怎麼知道他受了傷?” “我夢到的。” 她的鳳眼閃過一道危險的光芒。她一定沒有在思考,她知道狼夢的,難道她想讓他在貝恩和齊亞得,還有亞藍和羅亞爾面前解釋這些嗎?嗯,也許羅亞爾不會聽到,他正全神貫注地做著筆記,就算是有人在大廳裡放羊他也不會注意。 “高爾怎麼樣了?”“康加太太給他吃了些藥,讓他睡過去了,還在他的腿上敷了藥膏。等到兩儀師在早晨醒過來之後,她們會治療他的,如果她們認為他傷得夠重的話。” “坐下來,菲兒,我想請你幫我做些事。”她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但還是任由他將自己帶到椅子旁坐下。坐定之後,他從桌子另一邊俯過身,竭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更加鄭重,但又不會顯得急迫:“我想讓你幫我送信去凱姆林,你在路上還可以告知望山的人,這裡的狀況到底如何。實際上,他們最好現在就渡過塔倫河。”他的聲音不算很沉重,只是略顯緊張,“我想讓你去請求摩格絲女王派一些女王衛隊過來,我知道這件事對你來說很危險,但貝恩和齊亞得可以保護你到達塔倫渡口,那個渡口還可以使用。”齊亞得站起身,憂慮地望著他。為什麼她會顯得憂慮? “你不必離開他。”菲兒對她說。過了一會兒,艾伊爾女孩點點頭,重新坐回高爾身邊。齊亞得和高爾?他們是有血仇的敵人啊!今晚一切都亂了。 “前往凱姆林要走很長一段路,”菲兒平靜地說,眼睛專注地看著他,表情卻顯得木訥呆滯,“要幾週時間才能騎馬趕到那裡,現在還不知道要用多長時間才能說服摩格絲,然後,率領女王衛隊回來又需要更多時間。” “我們可以輕鬆地堅守過這段時間。”他對她說。如果我不能把謊話說得像麥特那樣好,就燒了我吧! “路克是對的,這裡的獸魔人不會超過一千,那個夢?”她點點頭,她終於明白了。 “我們還能堅守很久,但在這段時間裡,它們會燒毀莊稼,做出光明也無法想像的壞事,我們需要女王衛隊幫助我們徹底清除它們。你是最合適的送信人選,你是女王的表妹,你知道該如何與女王交談。菲兒,我知道這個要求很危險……”不會比留在這裡更危險,“……但只要你到達渡口,以後的路就安全了。” 他沒有聽見羅亞爾走過來,直到巨森靈將手中的筆記本放到菲兒面前。 “我無意中聽到你們談話了,菲兒,如果你要去凱姆林,可以帶上這個嗎?幫我好好保存它,直到我來取它。”幾乎是溫柔地合上了書,他又說道:“凱姆林人印出了許多精美的書籍,請原諒我打斷你們,佩林。”但他茶杯般的大眼睛一直看著菲兒,而不是佩林,“菲兒這個名字很適合你,你應該自由地飛翔,像獵鷹一樣。”拍拍佩林的肩頭,用渾厚的聲音喃喃地說:“她應該自由地飛翔。”然後,他走向自己的床鋪,面朝牆壁躺了下去。 “他很累了。”佩林努力想讓自己的話只像是一句一般的評論,愚蠢的巨森靈差點毀了一切! “如果你今晚離開,拂曉時你就能趕到望山了,你要一直向東走,那個方向的獸魔人會少一些,這對我來說很重要……我是說,對伊蒙村很重要,你會去做嗎?” 她只是望著他,甚至讓他開始懷疑她是不是會回答。她的眼睛裡似乎有光亮在閃動,她站起身,坐到他的膝上,撥弄著他的鬍子。 “這需要修一修了,我喜歡你這種樣子,但我不想讓它一直長到胸口去。” 他有些吃驚,她經常會改變話題,但那總是發生在她爭辯失敗的時候。 “菲兒,求求你,我需要你去凱姆林送信。” 她的手抓緊了他的鬍子,頭來回搖著,彷彿她正在和自己爭辯。 “我會去的,”最後她說道,“但我想要一份報償,你總是讓我用困難的方式做事。在沙戴亞,我才不會是提出要求的一方,我要的報償是……一個婚禮,我想要和你結婚。”她用最快的速度說完最後這句話。 “我也想和你結婚,”他的臉上綻放出微笑,“今晚,我們可以在婦議團面前立下訂婚誓言,但我害怕舉行婚禮要到一年以後了,等你從凱姆林回來……” 她幾乎把一把鬍子從他的下巴上拉了下來。 “今晚我就要你做我的丈夫,”她的聲音很低,卻非常堅定,“否則我絕不去!” “如果可以,我會的,”他表示反對,“如果我想違反習俗的話,黛斯·康加會敲破我的腦袋。為了對光明之愛,菲兒,去送信吧!我會在能與你結婚的第一天娶你的。”他會的,如果那天能夠到來的話。 突然間,她全神貫注地看著他的鬍子,不停地將它梳理平整,卻不去看他的眼睛。她開口的時候,說話的速度很慢,但漸漸變得像奔馬一樣飛快:“我……只是恰巧提到……是順口說的……我只是恰巧向艾威爾太太提到過我們一同旅行的事——我不知道是怎麼談到的——而她說——康加太太也同意了——我沒有把這件事告訴所有人!——她說我們大概——肯定——依照你們的習俗,可以被當成已經訂婚了,一年的時間只是為了確認我們可以好好相處——我們相處得很好,每個人都看見了——我話已經說得像一個阿拉多曼或提爾的蕩婦一樣大膽了——如果你敢聯想到貝麗蘭——哦,光明啊,我在胡說什麼,而你甚至不會……” 他憑著自己的認知,用一個盡量完美的吻打斷了她。 “你會嫁給我嗎?”他仍然帶著窒息的感覺說,“今晚?”他的這個吻一定做得比想像來得好,以至於他不得不將它重複了六次,然後,她歡笑地靠在他的喉嚨上,要求他把剛才的話再說一遍,她剛才似乎並沒有聽懂。 這樣,不到半個小時之後,他發現自己正跪在旅店大廳裡,她的對面。他們周圍是黛斯·康加、瑪琳·艾威爾、奧波特·盧漢和妮賽·艾玲,還有婦議團的所有成員。羅亞爾也被叫醒,和亞藍並肩站在佩林身後,站在菲兒身後的是貝恩和齊亞得。這裡沒有鮮花能放在他們兩人的頭髮上,但貝恩在瑪琳的指點下將一根修長的紅色婚禮緞帶圍繞在他的脖子上,羅亞爾將另一根纏在菲兒的黑髮裡,巨森靈的粗手指令人驚訝地顯得靈巧而溫柔。佩林的手握住她的手時還在顫抖著。 “我,佩林·艾巴亞,向你宣誓我的愛,菲兒·巴歇爾,直至終身。”直到永遠——即使我死去。 “在這個世界裡,我所擁有的,我全部交給你。”一匹馬、一把斧頭、一張弓、一把鐵鎚,不夠當成送給新娘的禮物。我給你我的生命,我的愛,這是我擁有的全部。 “我會陪伴並珍惜你,救助並照料你,保衛並庇護你,在我一生中全部的時間裡。”我不能陪伴你了,我保護你的惟一辦法只能是讓你離開。 “我是你的,永遠如此。”當他說完話的時候,他的手已經明顯在抖動了。 菲兒握住他的手:“我,薩琳·巴歇爾……”這有些讓他吃驚,她痛恨這個名字,“……向你宣誓我的愛,佩林·艾巴亞……”她的手自始至終都沒有顫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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