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北洋之祖袁世凱:北洋兵戈之一

第11章 第十一章非法國會,會選出合法總統?

比平地高的,是大山;比大山高的,是白雲;比白雲高的,是藍天;比藍天高的,是人心! 國會被迫把袁世凱選為合法的大總統了。然而。袁世凱卻宣布國會是非法的,竟下令解散了。 一 幾天來,夜以繼日的歡騰,把個中南海幾乎鬧得底朝天,樹木、 花草、樓台亭榭,連那幾池清沏的積水都累了。當人們需要噓唏喘吁的時候,一切都頓然死一般地寂寞。這片遼時開闢、金代稱為萬寧宮、元建大都時劃入"大內",明時有了大發展的京中禁苑,雖然有過自己的光彩歲月,但她不過是皇家的園林之一,卻不曾有過作為國家最高權機關的殊榮!現在不同了,這裡作為總統府了,大總統坐這裡了,又是開天闢地中國第一個大總統,更是不同。累是累了,但她更光彩了,那佈置有序的樓台殿閣,那豐富多彩的建築形式,都讓人覺得她美,美得町支!

袁世凱在他居仁堂寢室睡了個夠,把幾天來的興奮、勞累都驅走之後,在灑滿陽光的窗下洗嗽完了,這才推開門扇,從高曠的天空.看到壯觀的瀛台和紫光閣、寶月樓。他暗自笑了:"天下是我的了,北京是我的了,中南海裡的一草一木全是我的了!"連日的狂歡,袁世凱對一切都感到滿足。有什麼不滿足的呢?想得天下,天下都歸自己了。袁世凱也曾暗想:貴為天子了,上承天命,下撫黎民,為我們這個瘡瘼滿目的國家盡心盡力地辦些好事吧,忘卻昔日的恩恩怨怨,心胸要像大海一樣,容納百川,把所有的人都團結起來,共同建設一個富強的中華民國,自己成為一代有F皆碑的明君! 不過,袁世凱這種善良而美好的想像,只在一夜之間便消失了。當他望盡了這片藍天白雲下的秋高氣爽之後,他猛然問覺得自己錯了,覺得自己犯了孩子的幻想。 "天下有那麼太平?我身邊全是好人?要奪我權的還大有人在!我絕不高枕大睡!"幾天來掛在臉上的微笑不見了,舒展開的眉宇又鎖起來,一直裂開的大嘴也閉上了,一抹殺氣出現在額上。他把推開的門扇又關閉起,移動著沉重的身子坐進太師椅。

袁世凱默沉沉地吸著雪茄,任那股茫茫白煙在他面前飄來飄去,他卻在思索著熟悉的人,思索著人結成的團體,思索著團體在幹什麼?會幹什麼? 袁世凱在原籍河南項城還是孩提時,便萌生出要當"孩子王"的思想。和孩子們在一起玩耍,總要孩子們都聽他指揮,誰不聽他的,他便把誰擠出去。擠來擠去,最後只剩下他自己了。那些被擠出去的孩子競結成了一個牢固的同盟,絕不與他為伍。袁世凱孤立了。 21歲投山東淮軍,也是抱定"只指揮別人,不受別人指揮"的傲強心。這種心態,就像他孩子時肚皮上生的一個毒瘤皰一樣,瘡雖好了,那個銅錢大小的疤痕卻永遠也除不掉了,並且更堅硬了。這幾年,表現最突出的,是他彰德復出,一個被朝廷貶家的庶民,給個都督、欽差大臣,夠高抬的了!可是,他非要那席內閣總理不可。誰能比得了他這般雄心!?現在,大總統到手了,位居極峰,在峰巔要幹什麼?他自己沒有一套成熟的措施。可是,對於在極峰上的人曾經乾過什麼,怎麼幹的?比如皇帝,他是一清二楚的,也是曾經垂涎羨慕、決心效法的。他沉思了許久,雪茄也燃盡了,他也想出辦法和目標來了--他感到當前最令他不舒服的是國會。 "國會要監督我,國會制定這個法、那個法要約束我,我這個總統當下去還有何意思?"他憤恨了半天,又想:"我不能夠聽從國會的,我要國會和它立的法都得為我所用。否則,我將不要國會!"袁世凱就職大總統的第8天--即1O月18日--,突然派出施遇等8人代表他列席憲法會議,並向主持憲法會議的國會交去一篇咨文,命令式的對國會說:

本大總統既為代表政府、總攬政務之國家元首,於關係治亂興亡之大法,若不能有一定之意思表示,使議法者知所折衷,則由國家根本大法所發生之危險,勢必醞釀於無形,甚或挽救無術。因此,特飭國務院派遣委員8人列席憲法會議,代達本大總統之意見。 國會在"先選總統後立憲"的問題上已經表現了極大的讓步,引起大多議員的不滿。如今,總統選出了,要立憲法了,大總統卻又不倫不類地派出8名代表,企圖控制立憲,這簡直是"豈有此理!"何況袁世凱在他的咨文中已明白提出要把"責任內閣制"修改為"總統制",並把《臨時約法》所規定的"大總統得制定官制、官規,得任命國務員及外交使節,得宣戰、媾和及與外國締結條約,但均須交參議院議決或取得參議院之同意"等條文,取消"但書"。這就是說,大總統想幹什麼都無須國會同意。

議員們憤怒了,有人說:"這是大總統無視國會,干涉制憲。"有人說:"大總統這是要我們制定一部只供他個人所用的憲法。國會成了招牌,議員成了擺設,我們不干!" 憲法會議拒不接受8代表,並退回了袁世凱的咨文。 8代表被拒之國會門外,袁世凱頭頂炸了一個沉雷!這是他當了總統之後的第一招,沒想到第一招便大失臉。袁世凱發怒了,他拍著桌子,淫涎四濺大叫:"不得了,不得了!國會選我當總統,國會根本就蔑視我這個總統。我知道,這是國民黨議員起的橫,是國民黨對我的發難。國民黨是壞人的黨,是禍國殃民的黨。我們不能要這個黨了,要宣布這個黨是非法的,要解散它!"

袁世凱歷來是想得出,做得到的。他手下有人,文武齊全;文武齊用,不怕你反抗。 1O月25日,袁世凱下了一道密令給各省軍民長官,要他們5日之內每人寫來一篇聲討國民黨和國會的"檄文",必須罵他們"操縱,把持了憲法起草委員會,憲法草案侵犯了政府特權,消滅行政獨立,形成國會專制。"要務必把國民黨,國會罵臭。 一聲令下,四方出動。袁世凱本來還想著各地"檄文"送到北京,由他挑選通電發出。誰知他的部下更積極,竟是獨自從各地便把通電發出了。最早行動的是:辮子軍大帥張勛,淮軍老將薑桂題、安徽都督倪嗣衝。接二連三,南北齊動。張勛自告奮勇,"誅助叛逆,萬死不辭";薑桂題則主張"取消黨會,掃除機關";倪嗣衝咬牙切齒主張"解散國民黨",說"凡該黨身居要津者,均驅之回籍";主張解散國會者,更幾乎是人人之願。一時間,鬧騰得滿天烏雲,一片狂吠!國民黨、國會眨眼間成了非法組織,成了全國人民的公敵!

這樣做,痛快到是痛快,連袁世凱在內,他們卻在做一場荒唐的把戲,而且做得十分拙劣:這些武夫們口口聲聲所罵的國會,他們所擁戴的正式大總統,不正是由這個"國民公敵"、"叛逆機關"所選出的嗎?就像一頭老驢生下一隻小驢一樣,老驢若是假驢了,小驢能是什麼貨色呢? 正式總統剛出生,天下大亂了,國中有識之士以為不祥。一些懷有憂國憂民的人便想"為國效力",共挽殘局。司法總長梁啟超從法的角度思考,覺得袁世凱要解散國民黨"是一個極大地失策",便匆匆忙忙地跑進中南海,要竭力勸袁,"慎舉此步"。可是,居仁堂的侍衛卻死死地攔住他,說:"總統有要緊的公事,請總長改日再來。"

梁啟超急了,他大聲說:"我正是有最要緊的公事,才來和總統商量!" "總統有令,今日不見人。" "總統不見的是外人,"梁啟超說:"他不會連我這個總長也不見。"說著,硬是往裡衝。 梁啟超來到袁世凱面前,喘息未定,便說明來意。正想勸阻袁不要採取過激行動時,袁世凱擺著手,淡淡地笑了。 "卓如,你來晚了,解散國民黨的命令已經發下去了。""啊!?"司法總長傻了。 二 11月4日,袁世凱發布了解散國民黨的命令。 解散國民黨的命令是以通電形式的快速向全國發布的,捏造的罪名為:"亂黨首魁與亂黨議員潛湘構煽",危害國家。命令規定:"自湖口倡亂之日起,凡國會議員之籍隸該黨者,一律追繳議員證書、徽章,一面由內務總長從速行令各該選舉監督暨初選監督,分別查取本屆合法之參眾兩院侯選人,如額遞補。"與此同時,又下了一道命令:"廣東,湖南為該黨之根據地,暴民專制,土匪橫行。嗣後如再有以黨之名義演說,開會及發布傳單者,均屬亂黨,一律拿辦。"

命令發布當天,袁世凱便派出軍警300多人包圍了彰儀門大街國民黨北京支部,次日,又包圍了參眾兩院。同時派軍警去抄查國民黨議員的家。從京城到全國各地,一時問,消滅國民黨的行動接連展開。有人說,這場運動比在袁世凱的老家河南剿殺白狼起義軍的聲勢還要大許多倍。 袁世凱消滅國民黨的行動,也同時打擊著他的御用黨--進步黨。 進步黨是袁世凱對付國民黨的工具,在國民黨氣息奄奄的時候,過份地扣擊國民黨議員,已經使進步黨議員產生了"兔死狐悲"之感。精明人都清楚,袁的真正心腹是槍桿子,是他小站拉起的武士。袁世凱今天可以用武力鎮壓國民黨,明天便會用武力鎮壓別的黨。誰不知道,袁世凱是乘著國民黨、革命軍武昌起義發蹟的,更是依靠國民黨有了高位、大權。他得恩不報,反而為仇,誰還敢同他相處呢?早在袁凱醞釀解散國民黨時,進步黨便感到前途可悲即與國民黨議員聯合起來,組織一個"擁護民主、擁護憲法草案"的民憲社。他們主張"對國會議員的除名問題應由國會自行決定。"袁世凱對國民黨採取行動之後,進步黨另一個領袖、眾議院議長湯化龍電很著急,他認為"議員除名問題,應由國會本身解決,外力干涉是不合法的。政府如認為某些議員有附亂嫌疑,可以提出確實證據,諮交國會依法處理。"他要議會辦公人員"以後開會發通知,不論任何黨派議員,一律照常投遞。"他自己還鼓起勇氣,去向袁世凱請求發還義員證書、徽章,以保持國會正常活動。不過,袁世凱只給他一個冷眼,便把他阻了回來。

國民黨成為非法的黨了,國會"升級"了,升級到成為袁大總統 的主要拌腳石。趙匡胤當初是不允許別人在他床前打呼嚕的,那是為他大宋一統江山;而袁世凱為他的一統江山,怎麼能允許別人在他面前指手劃腳呢?他皺著眉頭,想了許久,最後下了決心,像對待國民黨一樣:解散國會。 解散國會可不像解散國民黨一樣,加一個"亂黨"罪名就可以下一道命令。解散國會,可得堂而皇之的行文,還得內閣副署。熊內閣能否副署?又成了袁世凱的胸中大惑。 1913年11月3日。 北京又是一個天高氣爽,陽光明麗的日子。 國務院總理熊希齡應大總統袁世凱之約,來到居仁堂議事。 44歲的熊希齡,面上過早地呈現出老態了,一副疲憊像,眼神也顯得不足。他素常不是這樣,20幾歲作翰林院吉士時,以標致、機靈風流朝堂,他是光緒同科進士中的佼佼者。要不,維新運動他被革職之後,怎麼還會被派作參贊隨五大臣出洋考察憲政?熊希齡得算袁世凱的心腹,他幫袁奪權出過力。所以,他不僅當了袁政府的首任財政總長,現在還是袁政府的內閣總理。

大約正是官大了,事多了,熊希齡的心思也多了,愁腸也多了,和袁世凱的關係也出現了鴻溝。以致,每當袁世凱與他單獨相聚時,他都揣著惶惶不安的心情。此次來居仁堂也是如此。 熊希齡和袁世凱一見面,就有點慌張地說:"大總統,你好嗎?"袁世凱微笑著伸手示意讓坐。 "秉三,請坐。我有事同你商量。" 熊希齡點頭,坐下,正要答請,忽有人進來。 "報告總統,有外國公使來謁。" 袁世凱一愣神,一邊答應"有請!"一邊對熊希齡說:"秉三,你先到我辦公室坐坐,我應酬一下就來。" 公府常規,禮節上先外後內。熊希齡自然不感意外,便點頭退到袁的辦公室。袁世凱自去接待公使。 熊希齡在袁辦公室坐定,無意問朝桌上一搭眼,心中便猛然一驚!原來那上面是放著一羅前司法總長許世英查報的《避署山莊盜寶案》。熊希齡顫動著手,翻閱起來-- 早在唐紹儀內閣倒台之際,袁世凱便讓任著財政總長的熊希齡改任熱河都統。熱河,清初設廳,後改承德府,設都統;民初,改特別區,仍設都統,其管轄地區,除熱河道外,還有蒙古喀喇沁、敖漢、翁牛特等旗。區劃與權治並未完全明確。熊到任後,特別青睞這片避暑山莊,就大力革新,將熱河都統公署改稱熱河行政公署,把自己的辦公室、居室也搬進了山莊。熊住進以後,曾派親信、公署總務科長楊顯曾清點莊內寶物,自然免不了混水摸魚,並將其中一件乾隆喜用的折扇送給了淮軍老將薑桂題。那知這位熊以為是朋友的人卻不夠朋友,他隨時將這把折扇送給了袁世凱,並告密說"熊希齡在避署山莊盜了寶"。之後,熊希齡想擺脫於系,曾以"莊內古物,久經年所,恐有被前任經營人員偷換"情事,向袁世凱報請運京,袁世凱因為"心中有數",便未表示可否。不久,便傳出了"避署山莊盜寶案",熊希齡自然成為嫌疑主犯。袁世凱歷來用人都是有"術"的,越想大用,越是下狠心抓你的小辮子。在他決定由熊組閣時,便派許世英去查盜寶案。許世英明查暗訪,蒐集材料,匯成文書,呈報給袁。袁世凱想解散國民黨,解散國會了,他怕熊希齡不與副署,便略施一條小計,讓熊希齡先"見識見識",敲他一錘。熊希齡心中有鬼,又膽小怕事。盜寶卷看了個大概,便心驚膽顫,滿臉驚慌了。他明白,袁世凱想除掉他了。但他卻是不理解。他自覺還是忠於他的。 "在這個時刻,他袁世凱剛剛當上正式大總統,為什麼要除掉我呢?"他又想:"袁世凱既然要處置我了,為什麼還把這個材料明三亮四地放在眼面上,不避違我?難道是粗心大意嗎?不,不是粗心大意。袁世凱在這些問題上總是慎之再三,殺了你也不讓你知道刀從何下的。"他迷惑了,他又驚又恐又鎖眉,卻不知下一步會出現何事? "外事"完了,袁世凱推門進來。一見熊這模樣,便以關切地口吻說:"秉三,你昨晚別是因為太忙沒有睡好覺吧?瞧你,為什麼面色這樣不好看、精神這麼疲憊呢?" 熊希齡忙搖頭,說:"沒有,沒有什麼不舒服。我挺好,挺好的。大總統太關心秉三了,偏愛得眼神也花了。" "這就好,這就好。"袁世凱把茶杯推到熊希齡面前,又從煙盒中抽一支雪茄遞給他,這才嘆息著說:"真正像秉三你這樣的憂國憂民之士太少了,國事不好向前推進呀!"話說到這裡,又猛轉話頭。 "噢呀!我忘了對你說了,這份材料你看了嗎?"他指著許世英的那個調查"盜寶案"說:"有的人,幹正事無能,多方找別人的麻煩到是大有能耐。有人提出了這件事,我又不能不表面應酬,因而,許世英便走了個過場。我心中有數,你熊秉三不是那樣的人。你在都統任上就積極主張把國寶運京,若是想佔,早就佔了,何必去盜。你當初的呈報信我還存著,可以作證麼!"說著,把那個"盜寶卷"收拾一下放進一個櫃內。 "不必再提這件事了,我只想對你談國事。"他把雪茄點著,又為熊希齡點著,才又說:"國事不好向前推進,都因為國民黨,國會凡事故意刁難掣肘,真令人痛心。我們現在是責任內閣制,若不將國民黨剷除,不將國會解散,內閣既不能順利執行職責,總統也更不能行使權力。根據目前形勢,我們要把國家治好,非立即解散國民黨、取消國會不可。我的意見如此,秉三,你看呢?" "不是已下令解散國民黨了嗎?"熊希齡說。 "國會還在。"袁世凱說:"我不能不同你商量,這是要內閣副署意見的。" 熊希齡這才恍然大悟:原來袁世凱對我是又打又拉、軟硬兼施,其實是要我為他副署意見的。熊希齡內心早已恐怖,又迫於袁世凱的威懾,只好惟命是從。 "大總統的意見是對的,是為國為民著想的,內閣當然全力支持。" 袁世凱見熊希齡完全就範,即將已準備好的"大總統令"拿出來,熊希齡俯首籤上自己的名字。 國會被解散了,軍警出動,勒令所有議員及其家屬立即離京。於是,北京大街上又是一片倉皇景象。 三 隆冬的北京,早又一派冰雪世界。解散了國民黨,又解散了國會的大總統袁世凱,頓時覺得通身輕鬆。透過窗戶看看世界,綠葉不見了,紅花不見了,從樓頂到樹枝、到地面,一色的銀裝素裹,耀眼明晶,單調到是單調了,但卻純潔了,純潔得令他心裡甜滋滋,他競拿著未燃的雪茄,輕輕地在手中盪著,口裡輕吟起來; 家住蒼煙落照間, 絲毫塵事不相關。 斟殘玉瀣行穿竹, 卷罷黃庭臥看山。 貪嘯傲, 任裹殘...... 他心裡一驚,嘎然停住了。 "這不是山陰陸放翁的《鷓鴣天》嗎?那是他罷官家居時,用任情適性、瀟灑豁達的筆觸,婉轉表達自己不能為國效力、惆悵失意心情的。我正是春風得意,我要興我的國家,興我的民族,興我的袁氏......我吟此詞何意?"他疾忙燃起雪茄,狠狠地抽了兩口,噴吐出一片煙霧。可是,他此刻的心情卻真的惆悵起來,真的有點兒"裹殘"感了。人報:"英國公使朱爾典來謁。" 袁世凱忙說:"快請!" 一個細高身條,淡黃頭髮、白臉膛、高鼻樑的英國人被領進來。他一進客廳,便恭恭敬敬地向袁世凱行外國使節晉見他國元首禮,那雁尾服剛剛翹起,便被袁世凱拉住了。 "老朋友相會,有失遠迎,更不敢當此大禮。快請坐,請坐!"朱爾典仍在謙讓。 "閣下是大中華民國大總統了,我怎敢造次。"英國人的漢語說得地地道道,真不愧是"中國通"。 "好了,好了。"袁世凱說:"這裡是我袁慰庭的私宅,閣下正是我的故知,一切俗禮都免了。要像二十年前咱們在朝鮮相識一樣,推心置腹,海闊天空,我和你來個乾杯少!" "大總統不怕小可失禮?""家不序禮" "你不怕國人說你越規?" "你知我知,天知地知。" "那咱們就打破國界了。" "世界大同!" 二人掘起手,仰面哈哈大笑起來。 袁世凱是崇拜洋人的。崇拜到迷信的程度。他想得到更多的洋人撐腰,有了洋人的撐腰,他才感到骨頭硬,才能更有力氣在中國人面前作為。他時時,處處要藉重外國人。為了讓外國人承認他的政府,他迫不及待地強迫國會選他為大總統;外國人承認他了,他便更加有恃無恐,採取激烈措施,打擊政敵,擴大自己。現在,他在春風得意,蒸蒸日上之際,英國人來到他面前,他自然有些兒受寵若驚,故而,怎敢待慢。 朱爾典,稱得上西方世界的典型代表,也是西方人最了解中國情況的典型代表。 62歲的人了,在中國幾乎度過了他人生的一半,從1889年出任英國駐華使館書記起,他便精心收羅中國情況,了解中國的歷史和今天。他是在出任朝鮮總領事時認識袁世凱的,臭味相投,一見如故。特別是他906年出任駐華公使以來,懷著一個不可告人的"英日同盟,侵略中國"的陰謀,選中了袁世凱作為他們的代理人,走狗,處處"關心"袁"支持"袁,擬通過袁掠取中國的礦山、鐵路以及更多資源。朱爾典許久不見袁世凱了,但他卻一時一刻也沒有忘了袁世凱,更沒有丟下袁世凱。袁世凱的一舉一動他都瞭如指掌。當袁世凱爬上正式總統寶座之後,是他積極帶動西方國家率先承認;現在,當袁世凱解散了國民黨、解散了中國國會之後,這個英國人忽然惦記起"中國向何處去"的大事,所以,他迫不及待地趕來中南海。 "本人當選大總統之日,承蒙閣下和貴國政府率先承認,這是、對我和我的政府的最大支持!"袁世凱親手為朱爾典泡上香茶,又 捧給他雪茄,畢恭畢敬地說:"我向公使閣下,並通過閣下向貴國政府表示最誠摯的感謝!" 朱爾典忙說:"我本人和我的政府,均以最大的熱忱,祝賀閣下取得的最大的成功!" 二人又相對仰面哈哈大笑。 居仁堂的小客廳,一改昔日的肅穆和恐懼,變得溫和、歡快起來,連桌上放的那隻轉動著琺瑯燒成的小人的金鐘鐘聲,也顯得格外清脆、嘹亮。 朱爾典吸著雪茄,從太師椅上站起來,踱步到袁世凱面前,輕輕一笑,說:"我剛才進來時,看見你這樓下的臘梅都開放了。雪中觀梅,這可是中國文人雅士最興致的事情。大總統連日操勞,何不到雪中梅邊覓點補賞!" 袁世凱慣於看外國人眼色做事的,聽朱爾典要賞梅,自然附會。忙說:"公使閣下若不提醒,我到真是忘了。實話說,我還真是為了戀梅才到這裡來住的呢。" "啊!大總統原來還有如此雅興!""談不上雅興,偏愛而己。" 說著,二人走下樓來,慢步來到梅樹邊,再舉目,但見簇簇枝頭,吐滿著金黃透明的花朵,朵朵如臘,散發清香。英國人想賣弄自己了,他邊賞花,邊說:"臘梅是落葉小灌木,屬臘梅科。中國有一本古書,叫《學圃雜疏》,那上邊說臘梅原名黃梅。是什麼時候改名的呢?似無考證。但是,你們古時的文人王安國,北宋熙寧間尚詠《黃梅》,而到了元桔間,蘇軾、黃庭堅便改稱臘梅了。這樣看來,臘梅之名稱應起在1068年至1094年間。大總統說對嗎?"袁世凱何曾研究過這些事。王安國也好,黃庭堅也好,他們的作品他也很少讀過;蘇軾的作品他雖然讀過一些,因為情調不合,也是讀過便丟下了。此刻,他猛然覺得這個英國人對中國的歷史,文化知道的太多了,稱得上"中國通"。心裡更加敬服他。所以,他便隨口答道:"是的,是的。公使閣下對中國歷史文化之熟悉,令我們中國人敬服!" 朱爾典微笑著又說:"中國的梅,品味最多,《粵雅》、《梅譜》、《花史》,連都曾作過分門別類詳述,大約不下十幾種,並且多與文人雅士的軼聞趣事有關。實在是中國文化的一片高潔天地。" 袁世凱被說得頻頻點頭。但他不知,朱爾典冒雪前來,究竟為的是什麼?只為賞梅?他不相信。 其實,英國人真的不是為了賞梅,但卻真的是以梅作媒,引出話題。 英國人"關心"中國、"關心"大總統呀!袁世凱的一舉一動,朱爾典心裡都清清楚楚。國民黨被解散了,國會被解散了,英國人徹底明白了袁世凱想幹什麼。可是,又怕袁世凱沽名釣譽,邁不開步。朱爾典便以公、私雙層身份走上門來,想進一言,確又怕落了個"幹與中國政事"的劣名,故而便藉(梅)題發揮,環顧左右。 賞梅之後,他們又回到辦公室。朱爾典此刻露出真面目了。他一本正經地說:"我並且代表我的政府甸大總統閣下致意!我們很想知道一下,大總統下一步棋打算如何走,達到一個什麼目的?"袁世凱也正想向這位莫逆的外國朋友求教,便坦誠地說出自己的打算,那就是建立一個沒有黨派爭權的,變內閣制為總統制的中國型的共和體中華民國。 "世界潮流是民主、是共和,我中華有五千年文明史,我們不能在新的歷史階段落後。" 朱爾典笑了,但卻不是點頭而是搖頭。 "民主、共和,自然是勢不可擋的潮流,也是表示一個國家進步與否的標誌。但在中國卻未必!" "為什麼?"袁世凱急著問。 "中國的歷史和中國的現狀都不允許中國做到這一點。""我不明白。" 朱爾典說:"你應該明白。你會明白的。""請閣下說明白點。" 朱爾典點點頭。 "我想問閣下一個問題,果然實行民主、共和了,國會是國家最高權力機關,議員是國家的主權代表,大總統只能在國會和議員的意志下活動。中國行嗎?" "我不是業經把國會解散了嗎。"袁世凱說:"把總統制寫進憲法,總統權力得到了保證,民主不是得以實現了。" 朱爾典望望袁世凱,覺得他和二十年前一樣不成熟。他則不隱遮地單刀直入了。 "你是想以大總統的權威,來駕馭這個有萬人口、五千年文明史的古國?難!" "難嗎?" "難!"朱爾典說:"你應該知道,在中國,能夠享受至高無上權力的,不是什麼大元帥、大總統,而是皇帝!那怕只是一個3歲的孩子,他說的話也是金口玉言,沒有任何人敢於抵制他。大總統能做到這一點嗎?這不是別的原因,這就是中國的文明史。遵重這種文明史,你就前進了,穩定了;標新立異,你就得碰壁,你的路就走得不暢。" 袁世凱陡然打了個寒顫,彷彿他的中樞神經被刺了一下。但他卻不再言語,只把眼睛閉起來,陷入沉思。 英國公使站身來,一邊告辭,一邊說:"大總統閣下,我的話從某種意義上也代表了我的政府。但只作為友好國家的意見,還請大總統閣下慎思。以後我還想同大總統閣下一起探討這件事。"朱爾典走了。袁世凱還在緊鎖眉頭。 四 進入914年的時候,北京城又要召開一個代替國會的政治會議。明眼人是看懂了,這是袁世凱耍的一個小把戲,是為他實現由責任內閣到責任總統作鋪墊的。這個會議的議長便是袁世凱的老同僚、前清末年領銜奏請提前立憲和召開國會的雲貴總督李經羲。政治會議忙忙了好多天,該決定的定了條文,該辦的事也安排人去辦,也算是有頭有緒、按部就班了。 政治會議在幹什麼?能幹什麼?袁世凱都沒當回事放在心上。他中有底,第一,這夥人是他拉起來的,不會幹對他不利的事,那怕不干事;第二,有這夥人,民主這塊招牌便依然立著,誰也不會不承認是實行的共和。 袁世凱還是無法平靜下來。朱爾典的來訪,他情緒亂了幾天,最後,他承認自己像對臘梅那樣陌生於中國的國政。 "英國人說得對,中國最有權威的官是皇帝。我要是皇帝,咋會出現是先制憲還是先選總統的事,鬧騰得人心惶惶,逼得我如今還得捏把個政治會議擋箭!"袁世凱萌起了當皇帝的念頭。然而,中國人畢竟對皇帝深惡痛絕了,推翻皇帝,舉國歡騰。再樹起這場牌子,無論是張皇帝還是李皇帝,中國人會重新深惡痛絕他的。袁世凱有點害怕,"我會不會落萬世罵名?"他深深地抽了一口氣,一再告戒自己:"慎思,慎思,慎思!" 正是袁世凱喜怒無常之際,內閣總理熊希齡忽然出現在居仁堂。 往日,總統見總理,總是熱情有加,一句一個"秉三"的親呢。今日,卻有點反常。袁世凱望見熊希齡時,只冷著臉膛吐出一個冰冰涼的字:"坐!"而熊希齡也冷丁丁地站著並沒有坐。沉默片刻才說:"大總統,蔡松坡沒有去湖南?!" 袁世凱點點頭,說:"讓湯薌銘去了。""聽說又派一個混成旅入湘?" "是的。" "國民黨在湖南的勢力已經被打垮了,"熊希齡說:"沒有派軍人湘的必要。中央軍(指袁世凱北洋軍)到湖南,只能引起湖南人的誤解,無利於中央。" 袁世凱發怒了,他訓斥道:"你身在中央當局,不能再有太深的湖南觀念,應當開導他們服從中央才是。" 熊希齡把脖子挺了幾挺,還是把想說的話咽了下去。 --還是讓我們把目光向後望望吧。袁世凱當初命熊希齡組閣時,目的在於利用他們先辦正式總統選舉,然後解散國民黨和國會。內閣,袁的一把刀而已。解散國民黨和國會的任務完成了,刀當然用不著了,要扔。而熊希齡和他的進步黨呢,並不只甘於做袁總統的工具,而是幻想著和大總統分享榮華富貴,那里甘心被扔。一個厭惡了,一個賴著不走,這便是今天總統,總理的關係。 其實,這關係早就表現出來了。熊希齡組閣之初,是建議梁啟超作財政總長的,袁卻狠狠地搖搖頭,熊只好自兼;熊兼財長了,袁心中不悅,便把財政上的困難事通通推到他面。熊無力應酬,提出"裁兵節餉",將全國陸軍減為20個師,以解財政之急。而袁世凱的心腹,陸軍總長段祺瑞卻拍著桌子大罵:"本總長職權所在,你有什麼資格裁我的軍?"熊希齡兼著這樣艱難的財長,而袁世凱的秘書長、聚斂之臣梁士詒競組織了一個控制全國鐵路交通事業的"交通系",鐵路、郵電所有的收入只能由交通總長周自齊供總統"特別支用",國務總理和財政總長不能過問。熊希齡被架空了。 熊希齡湖南人,湖南足國民黨的根據地之,袁世凱早已另眼相待了。可熊也怕鄉人寫他"賣省求榮"。大革命興起時,湖南都督譚延閩曾宣布獨立:;聞民黨失敗後,熊希齡有意保譚繼續長湘,在袁面前說了譚許多好話。可是,袁世凱最後只表示:"祖安(譚延閩字祖安,亦叫組安)獨立雖有情町原,但中央為整飭紀綱,對於盲從附亂的人,也不能不有一一番懲戒。你可以告訴他,叫他到北京來一趟,我一定免於處分,不久還另有借重之處。" 熊希齡見保譚無望了,才退一步提出"湘人治湘",主張調雲南都督、湖南邵陽人蔡鍔督湘。袁世凱答應了,卻又反派湯薌銘去了湖南,這才引起今日總理不清自到總統府。 熊希齡在政治鬥爭的手腕上,畢竟比袁世凱低了一籌,他不僅忘記了當年唐內閣推薦王芝祥為直隸都督的教訓,他更沒有估計透袁世凱今天在想什麼?打垮國民黨之後,袁世豈是決心以北洋武力統一全中國的。他知道,西南6省不是他北洋的範圍,他要用武力強佔。而湖南正是大西南之門戶,不派兵佔湖南,就無法進攻雲貴兩廣。熊想阻止北洋兵人湘,辦得到嗎?! 望著熊希齡這副呆痴的樣子,袁世凱還以為他有點血性,會立即提出辭呈呢,那知這位總理十分戀棧,就是不辭這個呈。袁世凱到是著急了,他衝著他說:"秉三,我們是執政者了,執政天下要以天下為重。當然包括你的故鄉湖南。湘人治湘,那是一種割據的局面。今天,天下統一,我們可不能有這個思想。" 熊希齡眨著眼睛,沒有表示可否。半天,才站起身來,說:"總統,我回去了。" 業經平靜了的袁世凱,見熊希齡不熱不冷地要走,知道激他"功成身退"無望了,自己一時又想不出應急之技,便背過身,嗡聲嗡氣地"嗯"了一聲,連個禮節性的送別也沒有。 熊希齡走了,袁世凱獨自坐了好久,終於下了決心:"這個熊希齡,這個進步黨......" 1914年來了,北京城上一年留下的積雪絲毫沒有減少,氣候還是那麼嚴寒,人們的起居飲食還是如舊。可是,國務總理熊希齡卻坐臥不安起來。原來,在北京的報紙上,重又提出"熱河行宮盜寶案",且有漸進兇猛勁頭。熊希齡不能不想到避暑山莊,不能不想到袁世凱辦公桌上那一羅由前司法總長許世英寫的那個查報報告。他覺得"大禍要臨頭!"可是,他又懷有幻想:"大總統表示過態度的,他說他心中有數,他說我不是那樣的人。言猶在耳,他身為大總統,不會出爾反爾吧?"可是、報上明明又重提此事,白紙黑宇,千真萬確,"這會是誰搗蛋呢?" 報紙上關於"盜寶"的事情漸漸多了起來。有一家報紙還隱約透露出"乾隆折扇"的事,熊希齡心裡慌了。 "乾隆折扇!?這是我送給薑桂題的。難道這位淮軍老將真的會出賣我?不會吧,這個人平時不錯。"他又想;"難道是記者瞎猜的?不。報上雖然不明說,卻是含意清楚,其中必有所指。"他漸漸覺得薑桂題此人不可靠了。 "他跟大總統的關係畢竟不一般!我,我還算不得他們小站家族成員。"熊希齡心冷了。為了顧及個人名譽,他主動致函給內務部轉知京師警察廳,讓他們"查究其事"。他本來想這樣主動一下,內務部、警察廳都會給個面子,把此事壓下,也就完了。因為這些部門都屬國務院管轄。誰知誰也不買帳,最後將函件轉至地方檢察廳去處理。這時,熊總理方知"來頭不小",而自己也再無退步,只得稱病請假,繼而呈請辭職。袁世凱也毫不客氣,於2月12日批准了熊內閣辭職--這個被世人稱為"名流內閣"的熊希齡內閣,從1913年9月11日誕生起,到914年2月12日垮台止,只"活"了5個月,便壽終正寢了。 現在,由孫寶琦代理內閣總理。 五 套在袁世凱頭上的緊箍咒,漸漸地鬆了,由松到脫,眼看著就要全脫下來了。袁世凱也漸漸地把膀臂舒展開來,挺起胸脯,對著白雲藍天作著深度呼吸。這些天,食慾也大增,更加上五姨太的精心,朝朝暮暮增加點蓮籽羹、人參母雞湯什麼的,體型也見發福起來,額上閃出奕奕的光彩。 不過,要說袁世凱高枕無憂了,也不是事實,在他的秘密"議程"上,尚未完成的"大事"還有幾項;已經辦過的事也有許多遺留問題。比如,熊內閣"壽終"了,新內閣怎麼安豐?大總統就頗費了些思索。按說,一屆內閣倒台了,聽有的閣員無疑地都得回家抱娃子去。熊內閣倒台,進步黨的閣員是無一倖免地走這條道了。熊內閣中的袁黨,卻一個不動,有的人還升了級或移到了要害部門。這樣,孫內閣的財政總長便換成了周自齊,交通總長換成了朱啟鈐,章宗祥任司法總長,嚴修任教育總長。熊希齡畢竟是為袁世凱解散國民黨,解散國會立過汗馬功勞的,不能貶為庶民。結果,給他個全國煤油督辦的銜,總算還有頂紗帽;另外又給了梁啟超一個幣制局總裁、張謇一個水利局總裁的空銜,總算又完備了新的內閣。 現在,袁世凱翻開議事本,思謀許久,覺得應該把製訂新法提到首位上來了。 袁世凱對於法,歷來是兒戲的。 "什麼法?中國幾千年來有幾部法?靠著治天下,算什麼法?只是一個人的一本書。那個皇帝都有自己的書,照出盛世!"但就袁的發家史來看,他又不是不信法的人,有時還把法捧上天。依照《臨時約法》選他為臨時總統時,他就挺著肚皮宣誓"擁護《臨時約法》"。三個月前,即1913年10月中旬,他向國會提出法律公佈權時還說《臨時約法》是"國家根本大法,絕對不允許有所違反"。現在不行了,本來是說由國會制定憲法,由憲法代替《臨時約法》。國會被解散了,無人制定憲法了,袁世凱競另設了一個造法機關--政治會議。由政治會議議員來製定憲法。政治會議議員當然是依照大總統的"條件"推選出的;政治會議共60名議員,他們是前清遺老,民國新貴,近袁的紳士,一個個都是行將就木的老古董,是只會舉舉手,說聲"好"的一群。政治會議是為製定新法的,會中又成立了約法會議,約法會議的頭腦人物自然是袁的親信、走狗。議長孫毓筠,雖然以老同盟會員自居,可他早已變節向袁了。 約法會議開會前夕,袁世凱把孫毓筠找到居仁堂。和他一起進來的,還有袁的幕府奴才、總統府法制股成員、約法會議秘書長王式通。袁世凱沒有把他們當成無名卒放在角落裡,而是當成客人,讓他們坐在八仙桌邊,雖然是下首。茶水自然是下人送上的。袁世凱從煙盒裡抽出一支雪茄,沒有謙讓他們便填進自己口中,一明止著,一邊慢聲拉語地說:"你們那個約法會議要召開了吧?"孫毓筠剛剛捧起茶杯又急忙放下,陡身站起,雙手下垂,頭也低著,說:"是的,大總統,就是後天,3月20日"。 嗯--!"袁世凱拖著長長地鼻音,說:"你們的任務是增修約法。任務很重啊!我希望你們把這件事辦好。我想了幾條意見.寫在這裡了,你們可以參考斟酌著辦。 "說著,把一張准備好的材料交給孫毓筠。 孫毓筠是個法盲,袁世凱只是因為他曾經是同盟會員,有點影響,才拉他。所以,關於增修約法的事,他還得靠王式通這類人。他把材料隨手便交給了王式通。 王式通是在總統府法制股的,袁世凱材料雖非出自他手,可他是參與商討的,材料上說的什麼?他心裡明明白白。所以。當議長交給他時,他故作謙虛地推讓道:"還是請義長先看看。該怎麼辦,我聽議長的。" 孫毓筠這才收回來,正想展開來細看,袁世凱朝他搖搖手,說:"不忙看,不忙看。拿回去你們商量商量,再說如何辦。立法麼,在中國,是新事,又是大事,要慎重。" 孫毓筠恭恭敬敬把材料收拾好,放在文件包裡,說:"我們一定按大總統的意思,慎熏辦。" 袁世凱的雪茄吸盡了,他又呷了一口茶,然後捋了捋下巴,繼續說:"中國帝制已久,共和民主實在是一件新事,比起歐洲國家,我們得算落後的。所以,政府成立,我們就請了幾位東方的、西方的、政治的、經濟的、還有軍事的專家,作為我們的顧問,幫助我們復興中華。咱們是應該這樣做的。你們說呢?" 孫、王同聲答道:"應該,應該。大總統看得遠,英明!" 袁世凱笑了。 "這算什麼英明?世界在進步,科學在發展,自己不知道的東西當然要去學。當年老佛爺......"他想說慈禧派留學生的事,脫口出了個"老佛爺",頓覺失口,急忙卡住,改,話題:"大清王朝這麼守舊,還向歐洲派留學生去學習呢。我們得向先進國家學。" 孫、王又是同聲說:"是的,是的。大總統看得遠,英明!" 袁世凱又從自己桌子裡拿出一捲紙,分開來,先抽出一張:"這一份是我的顧問、美國法學博士古德諾先生的條陳,他主張中國應該廢除國務院,實行總統制,各部總長直屬總統。"說著,他又翻出幾本小冊f,是印鑄局新近印成的。說:"這是我的日本顧問有賀長雄先生的條陳,也是主張採行總統制的。他主張大總統為行政首腦,置國務卿1.人讚襄之。.你們把這些材料帶上,一同斟酌。好的呢,就吸收鑑;不合中網情況的,就放一邊。怎麼樣?" 孫、唯唯應諾著。看看事已淡畢,便主動退了出來。 袁世凱終於站起身體,笑嘻嘻地送客,卻又說了一句:"時間緊迫,爭取盡快把約法增修完畢,以便向國幾公佈。" 二人回頭應著"是是!" 孫毓筠回到自己的住處,關起門來,依照"聖訓",認真地把那些材料研究起來。此人雖對司法陌生,當初在入了同盟會之後,也了知了一些法度情況;變節附袁了,趕上中國出來了《臨時約法》,這法又有過不大不小的爭議,他又略知一二。好在這些新法並無多麼深不可測的奧秘,大體都定瞭如何組府,什麼權力,多是可以看得懂的。日、美兩家顧問的條陳,一目了然,唯袁世凱的"意見",卻沉甸甸,不可測。袁世凱把建設民國分為兩個時期,即增修約法時期和製定憲法時期。約法如何增修、憲法怎樣制定?袁世凱明明白白提出7條大綱: 一、總統得與外國宣戰、媾和,得與外國締結條約,無庸經參議院之同意; 二、總統得制定官制、官規,得任用國務員及駐外使節無庸經參議院之同意; 三、買行總統制: 四、憲法由國會以外國民會議制定,起草權屬於總統及參議院,制定後由總統公佈之; 五、有關公民權利之褫奪與恢復,總統得自由行之: 六、總統有發布緊急命令之權: 七、總統有緊急處分財產之權。 孫毓筠看完了,看明白了,心裡緊張得"嘣嘣"直跳。暗想:"這那裡是增修約法,而是要把《臨時約法》完全廢掉,再製定一個付與總統獨裁制的保證法!"他不敢作主。他拿著這些材料去找約法會議副議長施愚。施愚和王式通同樣身份,都是袁氏的家奴,他只對材料掃了一眼,便說:"大總統的意見是對的。在中國,只有這樣內容的法有效力,才能行得通。否則,制定了,也無用。" 議長、副議長、秘書長都認可了,約法會議其余云雲眾議員均不長於法。結果,仍然是施愚、王式通再加總統府法制組幾位御用以及日、美顧問,經30多個日夜的加速馬力,一部包括十章六十八條的新約法便出世了。約法會議把它呈給總統,同時還有一份把《臨時約法》罵得一無是處的《致大總統咨文》。袁世凱於914年5月1日正式向全國人民公佈。明白人又會一眼看出,袁世凱不是增修《臨時約法》,而是徹底毀了《臨時約法》;他也不是製定的建設民國法,而是製定的建設帝國法。新法公佈後,因為法中勾消了責任內閣制,再不提內閣一詞,袁世凱便下令撤銷國務院,在總統府設立"政事堂",擬任命徐世昌為國務卿。 "卿"自然只能"贊襄"總統,成為總統府裡一個工作員。 袁世凱又輕鬆了一層,他的腰板又挺了挺,氣喘得更順了。 六 五月的中南海,柳翠花艷,水綠草青,燕子穿梭,黃鶯啼鳴,一派濃濃的春色。出入在各個廳堂的男男女女,也都春色滿面,喜笑顏開。 中南海隨著大總統的喜怒在喜怒。袁世凱事事春風得意,中南海自然春意更濃。 中南海中最忙、最歡快的人,要算五姨太楊氏,她是最貼近袁世凱的人。袁世凱喜歡她,她會料理袁世凱的衣食住,樣樣都料理得他心滿意足。這些日子,袁世凱事多,常常顧不得寢食,楊氏便精心用意地調理好環境,讓他處處稱心;安排好主付食品,令他見了就增加食慾。袁世凱喜歡喝人參湯,那是他在朝鮮時養成的習慣,大姨太沈氏做得最好。沈氏失寵之後,這味湯便漸漸免了,袁世凱常常惋惜得嘆息搖首。楊氏花了相當的心機才弄清這個遺憾。她暗自笑了:"她沈氏能做湯我也能做;她能做成什麼樣我也能做成什麼樣。"為了做好參湯,她特地把御膳房的孫紹然、王玉山兩位大師傅請到居仁堂,手把手地教了10天,做出湯來,都把袁世凱喝醉了。 "好湯、好湯!是大沈的手藝吧?" 楊氏抿嘴冷冷一笑:"大人,別以為除了你的大沈,天下就沒有人會做參湯了。常言說得好,死了張屠夫,也不吃連毛豬。這湯是我做的。" "啊?小乖乖,你還有這個手藝?" "不信,當面做給你看看。" "信、信!憑你那機靈勁,你會做出這樣的好湯。"袁世凱哈哈笑著,說:"你只知道我喜歡喝參湯,卻不知道我喜歡什麼時候喝?""喝參湯還要搬皇曆,查吉日?" "狡縣一門營養學問我研究過。" "什麼時候最宜喝?" "午睡醒來。"袁世凱說:"腹中既不飽又不空,此刻喝了,既不因膩而傷食又不因淡而壞胃。" "好好好,我也在你每天午睡起來為你做好參湯。" 袁世凱拉著楊氏說:"這還不行。好食品還得有好器皿。我這裡有件寶物,你拿去,每天用它盛來。"說看,從身邊的珍寶櫥裡拿出一隻玲瓏剔透的漢制玉茶杯,交給楊氏。 楊氏接過,一瞥眼,笑了。 "我說什麼寶物呢?原來一件玉杯。咱們家中遍地皆是,像農田裡的坷垃塊一樣,還寶物。" "這你錯了。"袁世凱說:"是你不識真香玉。" "看不出那里香。" "這是大內的珍品,地地道道的漢制。"袁世凱說:"全中國祇有兩隻。一隻在皇上手中,一隻在老佛爺手中。" "怎麼到你手中來了?"楊氏說:"是不是一件贗品?" "不,是真品。"袁世凱說:"那一年,老佛爺西京回鑾,唯有我一人是哭迎她到郊外的。老佛爺倍受感動,回到北京就把這件心愛物賜我。" "噢,我明白了。"楊氏把它看成寶了,拿回去之後,交給自己貼身的使女叫秋豔的,並且一再告訴她"要千萬千萬珍愛,要當成命根子珍愛。這是咱們的傳家寶。" 秋艷精明伶利,真的像對待自己的性命一樣對待這只御賜的漢玉杯子。 那一日午後,秋艷捧著盛滿參湯的玉杯走上居仁堂二樓,在袁世凱臥室外略一停立,聽得室內尚無動驚,便輕輕腳步走了進去。她已摸清他的習慣了,知道他該睡醒了。他起身之後必定喝參湯。她便把湯放在固定的地方,等他喝完了,她再來收拾玉杯。不想剛跨進房門,袁世凱竟是翻了個180度的大轉身,還長長地"咳--了一聲。這一"咳",秋艷馬上六神無主、心慌意亂起來--三天前,也是這個時刻,也是她捧著參湯,也是袁世凱大翻身。不想就在袁世凱翻身的時候,他竟折身站了起來,睡眼朦朧地張開雙手向她撲來,猛可間便把毛篷篷地大嘴巴貼在她唇上。秋艷慌了,又不敢叫,只得用力掙扎,口中不停地"老爺、老爺"呼饒。袁世凱抱了她半天,吻了她半天,才撒開手。幸虧她機靈,就在袁世凱鬆手時,她抽身跑了出去,大半天,心還在卟卟通通地跳。秋艷雖然已是十八、九的大姑娘,因為久居"深宮",她身邊的太太、姨太太終日爭風吃醋已鬧得雞飛狗叫了,她怎敢再動春心,更不敢對這個望而生畏的龐然大物心生非非,只有害怕。現在,又碰到這種情形了,傾刻魂飛天外,通身發抖。身子抖,手發顫,玉杯從手中脫落下來,墜到地上,"嘩--"摔得粉碎! 玉杯的"身價"秋艷知道。現在,它粉身碎骨了,珍寶成了一堆碎石硝,秋艷知道自己犯了彌天大罪,沒命了。遂即軟癱在地上,口目都死了。 一聲碎響,把袁世凱驚醒了。他睜眼一看,地面上散灑著一片玉杯的碎片和參片湯水,他猛折身坐了起來--由於前幾天的"風波"袁世凱對這個侍女已懷有怒氣,現在又見她摔了他的珍寶,更是氣上加怒。他瞪著鷲一般的雙眸,大聲吼道:"你活膩了是不是,嗯?你知道這是一隻什麼寶貝嗎?你的命,你們全家的命,你們幾代人的命也抵不上這只杯子!"吼著,一時竟也想不出一個良好的懲治她的辦法,只氣得直打轉轉。 秋艷自知闖了大禍,躲也躲不過,何況又有前嫌。素性等死吧一0裡一靜,竟是急中生出智來,不慌不忙地爬起來,雙膝跪倒,流著淚說:"大人,大人,我是嚇憨了,才失手摔了杯子。" "什麼嚇的你?"袁世凱還是大聲吼:"這屋裡有鬼,有虎?""大人,大人,不是鬼,也不是虎,我看見了......看見了......" "你看見了什麼?這裡除了桌椅用器之外只有我,你看見了什麼?" "大人,我端著參湯進屋來的時候,明明看見大人床上躺的不是大人......" "不是我能是誰?" "是一條金黃燦燦的大龍。我一怕,手一軟,就把杯子摔下地了。" "什麼,什麼?"袁世凱瞪著的眼睛立即收縮了許多。 "真的大人,是一條金色的龍!" 袁世凱的滿腔怒氣,不知從什麼渠道,瞬間便消得一干二淨,並且變得十分舒暢。背過身去,平了平氣,又說:你是胡說八道.去吧。以後不許對任何人說此事。 " --其實,秋艷姑娘也並非聰明到了絕頂的程度,能夠在生死悠關之際想出如此化險為夷的高招。那是她心裡早已有了烙印,只是臨時報佛腳而已。 就在英國公使朱爾典告訴袁世凱什麼人在中國權最大時,袁世凱思索了好幾天,沉默了好幾天,又興奮了好幾天。興許是思索出條理來了,他把五姨太楊氏接到身邊,一本正經地對她說:"五.我來問問你,是總統大呢,還是皇帝大?" "問這幹啥?"楊氏心不在焉。 "有用。你得回答。" "還用我回答?"楊氏說:"你不早說過了。當初你當臨時大總統的時候就對我說,如今是共和了,共和的國家大總統就是昔日的皇帝。我是跟宣統、光緒一樣大的人了。怎麼今天反過來問我?" "那隻是比方。"袁世凱說:"其實是不一樣的。" "怎麼不一樣?皇帝管著全中國,大總統也管著全中國。又不是皇帝管總統,我看是一樣的。" "不一樣,不一樣。"袁世凱狠狠地搖著頭。 "皇帝,人稱他真龍天子。大總統誰管他叫真龍天子?龍,你懂嗎?龍是中國最神聖的代表,口是金,言是玉,叫誰死只是一句話。大總統能嗎?" 楊氏迷惑了。 "這麼說,皇帝跟大總統真不一樣?" 袁世凱點點頭。 "我曾對你們說過的事,不知你還記得嗎?當初我在項城老家的時候,有個看風水的蠻子,就說我袁家寨是一片藏龍地,並且指著我的家說龍就出在我的宅上。咱們在彰德住時,有個叫李久延的堪輿家,又說洹上是一片臥龍地,咱們房上有龍氣。北京有個郭三威,著名的陰陽家,我和他素不相識,一照面就說我全身龍氣。這些人都不是瞎說,看來,我是一條龍。是一個真龍天子。" "那你還不當皇帝?當什麼大總統。" "時候不到。時候一到,我這條龍便會騰雲駕霧......" 袁世凱夢寐著想做龍,想當真龍天子。秋艷耳聞目睹,都記在心上了。她還幻想著有朝一日袁世凱真的騰雲駕霧了,她必然會跟著五姨太升天呢!所以,在危難之際,她想起了龍,搬弄"龍"來,救自己一條小命。 秋艷爬起來,收拾一下地面上的玉杯碎片,揉了揉因驚嚇流出來的額角冷汗,這才退著步子想出去。 "站住!"袁世凱又喊了一句。 秋艷剛剛落下的那顆心,又懸了起來。 袁世凱沒有發怒,只是順手從抽屜中抓出幾十枚銀元,一邊遞給秋艷,一邊說:"看把你嚇成這個樣子,怕是要嚇出病來了。出去買點好東西補補身子。剩下的,便捎給爹娘。你去吧。" "謝大人,謂大人!"秋艷接過銀元,這才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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