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北洋辮帥張勛:北洋兵戈之七

第5章 第五章徐州是久留之地嗎?

du8.com版權所有 仲秋的徐州,雖然天高氣爽、風涼宜人,但那紛飛的黃葉總給人以蕭疏感。許多人穿上夾長衫了,冬烘們連氈帽也上了頭;穿城而過的廢黃河,露出了坎坎坷坷的土丘;雲龍山巔的樹林開始卸下綠妝;那座雄風早失的霸王樓,卻並不顯見更蒼老——徐州人竟是佩服項羽那個非凡的氣概而卻冷落了老鄉劉邦! 敗出南京的張勛,以“鳩占鵲巢”的手段住進了徐州道台府,但卻一直心慌意亂—— 他覺得他不該失去南京,不能失去南京。 “我十幾個營難道守不住一個南京城!?”他恨徐紹楨:“如果不是他倒向革命黨,我怎麼會一敗塗地?”可是,南京畢竟是失去了。 他恨袁世凱。 “皇家的兵都歸你管了,難道皇家就只有援武漢的那幾營兵?你為何不調別處兵援我?你就不知道南京的重要嗎?”罵也好,怒也好,袁世凱不派援兵卻是事實。此刻的張勛只有恨袁世凱。

他睜眼望望天空,徐州的天空好像特別空曠。空曠得令張勛心虛——其實,他心虛的不是徐州的天空,而是徐州這塊地盤。 “我是江南提督,徐州在江北700裡,我的'江南'在哪裡呀?” 張勛不了解徐州的歷史,但他卻知道徐州有個九里山。因為他曾經夢想著要當“力拔山兮氣蓋世”的項羽,偏偏又聽人講了一個“十面埋伏”的故事。一想起九里山,似乎就連帶上了烏江,連帶上了垓下。 “我也到九里山下了,難道革命黨也會給我來個'十面埋伏',逼得我去投烏江?”故而,他對徐州不懷好意。 他想離開徐州。 可是,離開徐州哪裡去呢?南下,無力南下了;再向北,敗到徐州,已經是他“江南提督”失職了,再向北,逃到京城,不是去送死嗎?

無可奈何花落去!張勛不得不在徐州暫住下。 更令他不安的是,此次敗出,地盤失去,朝廷會怎麼看待,給不給查辦?他心裡卻七上八下的不定。 蘇錫麟到徐州來了。他是在南京敗退時奉張勛命率領自己的騎兵營保護張勛的眷屬轉移的。此時的張勛,不僅大妾邵雯的身份已經公開,並且又娶了二妾傅筱翠——河北梆子戲團的一個名演員。曹琴雖然大吵大鬧了一場,終因自己不能生育,更加張勛也是快60歲的人了,早為無兒無女心焦,她也只得默認下來,並且盡心和她們相處好。張勛到浦Vl任職時便把家眷全帶到南京。所以,才有這項敗走的護送。 張勛見蘇錫麟回來了,知道護送事辦妥貼了,便不再細問。蘇錫麟還是說了個詳細——無非是路線怎麼走的,幾日到什麼地方,哪些官員迎送,最後說:“太太不願回北京,她要在天津住下。大姨太和二姨太回北京去了。”

“天津?”張勛天津有一處房子,那隻是留作他自己休息的,他不想讓曹琴住。 “太太說她想清靜過幾天,以後什麼地方也不想去了。”“世故!” “太太是個好人。” “不談她們了。”張勛搖搖頭。又問:“你去北京了嗎?”“我正要向你禀報這件事。” “怎麼說?” “我向袁(世凱)大人說明了咱們的打算,他對於'駐紮徐州、保護鐵路、嚴防革命軍北上'的安排極滿意。” “你沒提出請求?” “提出了。”蘇錫麟說:“請補充兵額及戰馬千匹,'曼利夏,步槍一萬枝,子彈四萬發,大砲二十尊,砲彈兩萬發,以充軍實。袁大人一一批准,並照準江防軍擴編為40營。令我們速去具領彈械,招募兵士,擴編軍隊。”

張勛深深地舒了一口氣,舒心地笑了。張勛運氣好: 9月30日,上諭補授江蘇巡撫; 10月,署兩江總督,南洋大臣,世襲二等輕車都尉。 12月,由直隸抽調10營軍隊,由山東抽調4營軍隊派赴徐州,歸張勛統轄指揮。 張勛得以擴編,張勛得以餉械充足,張勛又得以外軍的增補,聲勢大振,兵馬大振,一時間,他成了東中國半拉天的主宰者! 張勛做夢了:他站立在九里山頭,帥旗一揮,地動山搖,他的浩浩蕩盪大軍滾滾南下,越過淮河,越過長江,直指廣州。孫中山完蛋了,中國的土地又都插上了龍旗!他爬向一個高高的山頭,仰天大笑:“我說過麼,徐州不是我久留之地,我不會久困徐州的! du8.com版權所有 “西楚霸王算什麼?算小人。韓信一個十面埋伏就無處存身了。我張勛比他強,我飛出徐州,我得有天下——少說也是東半天下!”張勛幸災樂禍的時候,又添了一件喜事,原來的兩江總督張人駿因“臨陣脫逃”被革職了。張勛笑了:“怪不得,上諭要我署兩江總督,南京果真是我的了!”

不過,張勛並沒有揮師南下,他的隊伍還是駐在徐州,而徐州人並不歡迎他—— 徐州,兵爭之地;徐州,地薄民貧。連年兵禍,早已民不聊生,這多年來,綠林蜂起,義民暴動,他們求生存、求自由。南方的革命黨,武昌的大起義,大大鼓舞了他們,他們大多歸心正果,響應革命軍。張勛敗退徐州的時候,徐州四鄉已經形成了以孫搶泉、黃心田、褚玉鳳,惠百奇等人為首的數乾之眾的大隊伍,他們攻城奪縣,抗擊張勛的江防軍。張勛的江防軍漸漸地在四鄉沒處存身,縮回城中。徐州城小,不堪負荷,張勛便組織自己的親兵,出城圍剿。 趙義的農民和改邪歸正的綠林軍,畢竟缺乏訓練,沒有作戰經驗,經不起張勛江防軍的攻擊。不久,便一股一股地被消滅。可惜,徐屬各地多年奮起的農民起義軍,一朝消失在張勛之手。張勛以消滅這些無辜農民為榮,要報請朝廷邀功,誰知朝廷又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詔改共和。 如同一個晴天霹靂,把張勛擊得暈頭昏腦! 他先是兩眼發直,繼而呼吸不勻,繼而通身發軟,繼而身不由已地癱在椅子上…… 張勛得到的“詔立共和”,不是他想像的進諫的那種共和。那是在皇恩照耀下的共和,而今是沒有皇上的共和。中國沒有皇上了,他們這群忠臣良將怎麼辦? “我拼命廝奪的是有皇上的變革政治!實行共和了,要出總統了,誰來當總統?誰能當總統?”他不相信有人能擔當皇上的職務。張勛感到天塌了,中國要大亂了,他哭了:“太后呀,你糊塗了。你怎麼能把皇權交給那些亂黨賊子呢?大清基業容易嗎?老祖皇帝入關容易嗎?老佛爺也是個女人,她還能支撐到死,你怎麼就不能支撐呢?” 他又想到載灃。 “你是攝政王,你是受老佛爺重託的。太后、皇上,寡母,幼子,一切都靠你了,你怎麼不挺起腰桿呢?你怎麼不為大清想想呢?還是王爺,難道你不是愛新覺羅氏?你不怕八旗子孫罵你出賣祖宗?”

他罵完攝政王又罵袁世凱:“你是軍機大臣,你是總理大臣,皇上把如此大任交給你一個漢人,待你不薄呀!當年變法維新時,你對老佛爺是怎樣忠心的?今天你怎麼啦?噢,我明白了,你坐上大總統寶座了,你叛清了,你是秦檜,你是亂臣賊子……” 張勛發怒了,他不能接受這個現實,他不能做大清王朝的叛逆。他把文案叫來:“立即為我寫奏摺……不,不是奏摺。”因為他忽然想到皇上遜位了,執政的是大總統,是袁世凱。 “我怎麼能給袁世凱遞奏摺呢?”他對文案說:“寫辭呈,我不干了,我要解甲歸農!”張勛的辭呈用最快的速度送到北京,送到袁世凱手裡。 袁世凱的回復也很及時,以“維持大局為重”,勸張務必留任。並告:“不久,將會明白一切。”

張勛拿著袁世凱的複電,反复思索,雖再三交待“再呈辭呈”,但那IZl氣已不是開初那麼堅決了。 晚上,他的部將張文生、蘇錫麟、還有他自選的心腹、秘書長萬繩杖都到他面前,以懇求的口氣述說利害,勸他“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張文生還說:“大帥若果真解甲歸農了,倒是一件靜事,我們也不怕大帥沒有安穩日子過。可是,你親手培養的這支軍隊,無數將士,他們將何歸?你怎麼忍心捨棄他們?” 張勛動搖了。他不能不動搖,他手下有40營兵員,他有名正言順的諸多堂皇桂冠,他可以有一片天地。若是真的解甲了,部隊解散了,以後想拉也拉不起了。那時候,豈不真永遠“歸田”,老死赤田村了!張勛又想想這些年走過的路,想想赤田村當年的不人不鬼形象,他也覺得歸田不是上策。

“我也不是想丟下你們大家自己去安靜,形勢太逼人了,我咽不下這口氣,我不能做保二朝的逆臣……” 萬繩杖是文人,他借古喻今說:“大帥一片忠心,皇天可鑑。可是,大丈夫應有遠見,不必只顧一時一地之利害。當年越王勾踐失國被俘,在吳國受苦十年,能夠臥薪嘗膽,後來不是興復了越國,重整軍隊,一舉消滅了吳國麼。人家勾踐才是大英雄!” 張勛嘆聲氣,終於點了頭。 “聽從各位的高見,我不去了。”他又說:“從今天起,江防各營均改名為武衛前軍,咱們就在徐州,好好地練咱們的軍隊!” du8.com版權所有 袁世凱當了臨時大總統之後,他唯一辦成的“改革”,就是剪辮子。雖然是被迫幹的。 清王朝的官例是:只要是男性,必須在腦後留一條髮辮。沒有髮辮的人,民是逆民,官是叛官,誰人都可以送官治罪。現在是共和,政治了,共和是開化,是進步,不剪辮子怎麼行!袁世凱迫於壓力,不得不在北京帶頭剪去了辮子。

張勛消息靈通,他知道剪辮子的事袁世凱必然會派人來徐州強迫他。他暗暗憤恨地想:“我就是不剪辮子!” 不幾日,袁世凱果然派他的心腹文案阮忠樞到徐州來了。 阮忠樞是在張勛、袁世凱之間久作走動的人物,彼此很熟。張勛把他請到客廳,不得不作一番熱情。寒喧之後,張勛竟先開了口。 “鬥公(阮忠樞,字斗膽),你來做甚?俺已經知道了。你是讓俺剪辮子,對不對?” “大帥英明,”阮忠樞忙起身,打了一個躬,說:“這也是潮流所趨,大總統實在是出於無可奈何。” 張勛淡淡地一笑。 “這麼說,當初的《辛丑條約》也是無可奈何了。” “不、不!”阮忠樞忙說:“這是兩碼事,是兩碼事。” “那好吧,鬥公你跟我來。”說罷,領著阮忠樞來到另一處小房子。 有人推開房門,立見一口白茬棺材。 “鬥公,看見了吧。”張勛用手指了指。 “大帥,”阮忠樞不明其意。 “這是什麼意思?” “剪辮子的事,我早有準備。“張勛走進房內,用手拍著棺材蓋,說:“請你轉告袁大總統,張勛我可死而不可從!” “是,是,是!”阮忠樞額上冒著冷汗退了出來。 剪辮子的命令下到徐州,徐州的黎民百姓都是歡欣鼓舞的,唯獨張勛,十分不高興。打發走了阮忠樞,他坐在原道台官府的密室,反复望著袁世凱十萬火急送來的“命令”,皺著眉在嘀咕:“辮子,辮”子與你有何關係?你奪了皇位,奪了革命黨的大權還不滿足,一定還得把所有的男人的頭都'過一刀',你不太狠毒了嗎!?” 張勛是對天發過誓的,他“一臣不保二主”,天再變他不變,無論是清帝詔退,還是詔共和,無論是在南京還是在徐州,他都是長辮拖地,花翎頂帶,長袍馬褂加身;他的隊伍,依然是拖著長辮子,穿著朝式的黃色號衣,袖口鑲著三道紅邊,腳穿皂靴,原封不動地保持著清朝管制。 張勛留辮子,是從娃娃時起。不過,他總是留不住,常常讓孩子們用刀子給他刮去;直到他在許家秧田惹了禍,熊作頭捉住了他,才使他首次知道辮子的“份量”。熊作頭對他說:“瞧你這模樣,腦袋光禿禿的,沒有一根長毛,誰見了也得說你是個小痞子,不是好人。” 張勛心驚了:“原來辮子是分辨好人壞人的!?痞子肯定不是好人,痞子都不留辮子。” 以後熊作頭把他帶進了許府,給了他做好人的條件,他便下了決心:“從今天起,我不做痞子,不做壞人,要做好人,我要留辮子,留得長長的。” 到了26歲,他要去南昌府當旗牌兵了,那位老學究劉先生為他起了名字,又諄諄地告誡他許多做人和官場上的規矩,其中便有“辮子”的重要意義。 “官場有官場上的規矩,走路、說話、穿衣戴帽,都是見身份、顯學問的。唯獨不能輕瞧的是辮子。你懂得辮子的重大意義嗎?那可是老祖皇爺留傳下來的。不信?沒有辮子你進考場試試,一準把你轟出來;聖祖皇帝康熙爺,選大臣、賞花翎頂帶,見辮子短的,立刻就降三級!若是腦後沒有辮子,推出去就斬首了……” 劉先生的話雖然沒說清楚大清王朝為什麼要留辮子?可是,留辮子的作用重大他是說清楚了。留辮子能升官,不留辮子會殺頭。從那之後,張勛便惜命般地愛辮子,幾十年如一日。他對自己隊伍的論功行賞,升官加級,也以辮子長短而作為一個重要依據。現在要剪辮子,要徹底叛清了,張勛發怒起來。 “袁項城(袁世凱河南項城人,以籍貫代稱,叫項城)要徹底叛清了!亂臣,亂臣!我不能與他同流合污,我絕不剪辮子。不剪,不剪……” 他坐在一面大鏡子前,脫下那頂烏龜殼似的頂帶,把垂在背後的那條業經開始脫落的髮辮移到胸前,雙手撫摸著,從上到下,幾乎是數著那層層交織挽扣的插花環;當他的雙手捋到辮尾,捋到那束紫紅羊毛頭繩扎的花結時,他猛然把它鬆開,繼而挺起身來,把所有插花環挽扣都鬆散開,那長辮變成了一幅黑色的綢緞,飄灑在胸前。他用力把它甩到腦後,甩成一綹絲絨團,絨團又散開,傾刻間把他的頭臉全蒙了起來。他瘋了,他發怒了,他一邊狠狠地甩著亂發,一邊大聲呼叫: “我不剪辮子,我不剪辮子!我永遠不剪辮子!不剪!不剪”張勛把他的部將都找到面前,他拿出共和臨時總統給他的剪辮子的“命令”,唾液四濺地說:“你們聽著;袁大總統要我們通通把辮子剪了,說是適應潮流。甚潮流?反叛!我們不干……”說著,把手高高地揚起,把那張紙頭撕成碎片,一邊朝空中扔去,扔成一片飛雪;一邊說:“去它奶奶的吧,我們定武軍就是不剪辮子!不剪!”大約是張勛太憤怒了,或者是太激動了,喊著、叫著,他竟抱著頭、抱著自己鬆散的黑髮大聲號啕起來: “老佛爺呀,老祖宗呀!你的在天之靈還有靈嗎?你看看你的臣子都變成什麼樣子了?一個一個都叛了你!連辮子也不留了,還叫全中國的男子都剪了。你殺了他幾巴,不可留他們! “老佛爺呀,老祖宗呀!我張勛不剪辮子。就是不剪!有人想叫我剪辮子,就看他有沒有能耐先砍了我的頭。我不剪辮子,我的,定武軍通通不剪辮子!我一定忠於大清王朝,忠於你老人家到底!我就不信,不信中國再不能打龍旗了!能,中國一定能打龍旗…… 哭喊一陣子之後,他揉了揉滿臉縱橫交織的淚水,又擦了一把鼻涕,靜了靜神,然後說:“你們都聽著,往下傳我的口諭: 一,凡我定武軍將士,一律不改服式,一律不剪辮子; 二,有敢擅自剪辮子者,殺; 三,定武軍將士親屬凡剪辮子者,一律不准來隊看親,並不准將士返裡看親; 四,凡剪辮子之軍,皆非我同黨,不准與共謀。 …… 張勛是這支軍隊的小皇上,軍令如山倒,定武軍的所有將士沒有一個人敢剪辮子的。所以,在清王朝覆滅之後,中國這支軍隊成了獨一的“辮子軍”,張勛成了有名的“辮帥”,“辮子將軍”。 辮子軍成了當時的一支特殊軍隊,成了一支無法無天的軍隊徐州的商店內,辮子兵賊眼瞅瞅,見好東西便拿。商主討錢,他們把辮子一甩,大聲叫罵:“媽的,老子的辮子就是票!” 辮子軍在徐州進戲園,園主要票,他們也是把辮子一甩,大聲叫罵:“媽的,老子的辮子就是票!” 辮子軍在徐州橫行霸道,沒有人敢反抗。 定武軍不剪辮子,張勛感到很自豪:“大清總算還沒有滅絕!只要有我張勛在,我永遠不背叛朝廷!”不過,張勛確確實實感到了孤立。他沒有友軍,沒有志同道合的同僚,連袁世凱似乎也不再理睬他。幾天前,也就是他下令不准剪辮子之後,他給小皇上規規矩矩寫了個“永表忠心”的奏摺——他有資格“專折奏事”,那是老佛爺恩准的——,他派人在北京,要通過袁世凱轉奏。他不知道皇上在什麼地方,不轉沒有辦法。袁世凱看了一眼,提筆批了“荒唐”兩個字,便原折退回。氣得張勛吹著鬍子大罵袁世凱:“有一天就會讓你知道誰'荒唐'!” 北京上奏無門,徐州民怨沸騰,張勛每日坐臥不安,他住的道台衙門,朝朝夜夜大門左右並排四架機槍,子彈上膛。彷彿不知哪一刻便有人攻進來。設或有一天他想出去走走,總是先淨大街,禁絕人行,街巷兩頭還得設上雙崗雙哨。即使無事坐在內庭,也是威風凜凜,氣勢洶洶:頭戴大紅頂暖式帽子,帽後插一支羽翎,帽底下拖一根長長的辮子;噘著八字胡,身著藍色前後帶花邊的大袍子,胸前掛一串“朝珠”,腳穿黑色長統靴子,活像一尊泥菩薩。 自從倡起“共和”之後,張勛就朝服不離身了。好像再不穿就沒有機會穿了。剪辮子事情倡導之後,他更是朝服不離身,辮子特別愛惜。以致他身邊的所有人,不分文武,一律辮子長墜,朝服整齊,彷彿大清朝只有徐州這一片了。 “老佛爺呀。老祖宗呀!我張勛永遠忠於您,永遠忠於大清王朝!” 戒備森嚴的徐州道台衙門,常見一位著長衫、方塊帽的中年男子無拘無束進進出出。有時崗哨還對他規規矩矩地敬個禮;領崗的頭兒和主管老總,只要照著面,便總會對他點頭哈腰,給他一個笑臉,還得問一聲“大爺好!” 此人40多歲,細長身腰,細長臉膛,深眼窩、高鼻樑;眼睛雖然不算小,就是終天半瞇著,對任何東西都是窺視,並且一閃即過;行動遲緩,有時還把腳上那雙半舊的布鞋趿拉著;帽沿下露出的黑髮以及腦後垂著的辮子,終日蓬亂荒蕪。這種邋遢樣子,令人作嘔,為什麼會如此受人崇敬? 此人姓劉,名叫羹唐,江西安義一個偏僻鄉村的浪蕩農民。沒有名氣,少數人了解他,也是冷眼相待。為什麼突然在徐州風光起來?這倒是要提提一件舊事,一位舊人—— 各位可能記得,我們前文曾多次提到的許府中的一位守館的劉先生劉毓賢,這位浪當農民便是劉先生的公子。張勛在劉先生那裡受到莫大教益,學了文化,學了做人的道理,劉先生還給他起了一個吉利名字,劉先生特別替他免了一場災難——偷禦花瓶的事不是劉先生周旋,他張勛那一劫就不會平平安安地過去。張勛對孔孟之訓了知不多,他卻懂得得恩必報。早年在廣西、在湖北,只要回江西,總忘不了去看望劉先生,自從到了北京,就沒有那個時間了。一瞬十幾二十年過去了,張勛官居提督,到了南京,雖然戎馬傯倥,竟是十分想念起那位劉先生來了。於是,寫信或派上專人趕往安義,要把劉先生接來南京,享幾天清福。忙得那位安義縣的縣太爺四處打聽了好多天,才算找到劉先生的住處。然而,那位老先生早已仙逝了。 劉先生不在了,縣太爺唯恐拍馬不及,差人也怕交不了差,於是,便想把劉先生的兒子請到南京。 劉羹唐,也曾隨著家父讀過許多書,夠得上安義縣一位小才子,只是秉性孤傲,不入官場,靠著老子一生辛苦積下的一點田產過著浪蕩生活。他疾惡憤俗,玩世不恭,成了安義縣一方的逸民。但卻從不辦壞事,不與壞人為伍。這一天,劉羹唐正與幾位失意文友在縣城文廟中的“一香閣”品茶論詩,忽有人告訴他“縣太爺請!”劉羹唐只淡淡地一笑,搖搖頭。 “只怕那芝麻官睡昏了頭了吧!” 話未停音,縣官已到面前。先自作了介紹,然後說:“江南提督張勛張大人,務請先生北上金陵,想同先生長話敘舊。” 劉羹唐眨眼想了想,說:“噢,我明白了,順生者當了大官了。”但他還是搖搖頭,說:“我和他無深交,不去。” 縣官一見他如此清高,心中發怒。但又不便發作,怕日後他得官了,會比他大,會報復他。忙說:“既然張大人派上差來了,請劉先生務必賞光,也是滿足張大人思友之心。” 同坐的一位文友也勸劉羹唐說:“金陵乃六朝古都,歷史悠久,名勝眾多,又有秦淮十里花街,莫愁一湖清泉,何不藉此風流一番!” 這話倒是動了劉羹唐的心。站起身,拍拍屁股,又朝文友們拱拱手,作了道別。 ”好,我就到十里秦淮去風流一番,說不定還會碰到董小宛或者李香君呢!” 縣官的安排,劉羹唐跟著張勛派的人由水路北上金陵。一路倒也平安無事,無話可說。不幾日到了江寧地面。 安義縣官有報,張勛知道恩師已死,把老先生的公子請來了,心裡倒也高興。忙派參謀長萬繩杖到碼頭去迎接,自己換了禮服在家等待。 船抵碼頭,劉羹唐看見了一片整齊官兵是迎他的,還有一個頭兒冠帶齊楚地東張西望,心裡早不耐煩了:“擺甚官架子?”想著,在人們慌亂不覺中,他早從船上跳下來,溜了。當上差見著萬繩枝時,卻再也找不到千辛萬苦請來的高客——劉羹唐一身莊稼人的裝束,人瘦輕快,早猴子般地鑽入人群,哪里分得清楚。萬繩杭雖派人四處追問,可惜誰也不曾見過他用5裡找得到。只好掃興回來,向張勛作了報告。氣得張勛大罵“笨蛋!一個個都是笨蛋!”然後下令:“派出大批隊伍,一定找到他!” 正是張勛著急的時候,有人報:“門外江西一朋友求見。”張勛猜想可能是劉先生的兒子乍到南京,眼神不濟,走失了,今上門來找。忙出來迎接。 劉羹唐急走幾步,來到面前,報了名字。張勛這才輕鬆地一笑。 “怪我接迎不周,使你受驚了。我又派出許多隊伍去找你呢!”說著,把他領到客廳,又忙讓人獻茶。 劉羹唐端著茶杯,笑了“我沒有受驚,是我看不慣那場面,自己溜的。” “這……”張勛一驚:“你怎麼找到這裡來的?” “在南京城,找個和尚道人或平民百姓那些人,是夠為難的。要說找個提督,比在破棉襖裡摸蝨子還容易!” “劉老先生是我張某人的大恩人,我怎麼敢輕待你呢!”張勛說:“我是想用隆重的形式,歡迎閣下到來!” 劉羹唐見張勛一身官場衣服,又這麼足的官氣,早已不舒服了。聽了他如是說,便半開玩笑半譏諷地說:“我是一個草民下士,大帥擺那麼大的場面來接待我,我一來是消受不起,同時我也認為你並不是'禮賢下士',只不過是抖抖你的威風罷了!” 張勛雖覺他出言不遜,但念及老先生的舊情並不責怪他,而且還是盛情款待。 南京一敗,張勛來到徐州。劉羹唐沒有來得及返江西,江南又在兵荒馬亂,只好暫時隨來徐州,每日只是遊遊轉轉,住得甚覺無聊。張勛身邊的隨員和兵士,雖然說不清這位“平民”跟大帥的關係,總覺不是一般人,不敢等閒待之。 那一日,張勛心情比較平靜,特意備辦了幾樣徐州的名菜,把劉羹唐請到小客廳,倆人對面坐下,守著酒杯,關起門來談心。張勛說:“當初劉老先生待我如兒子,我終生不忘。今日,咱以兄弟之情,好好談談心裡話。我比你大幾歲,你就叫我大哥,我叫你小弟弟。”“好,我叫你順生哥。” “這……”好久沒有人敢這樣叫他了,知道他這個乳名的人極少,乍聽起來,到是一驚。不過,片刻他又平靜了。 “好,就這樣稱呼。只是,別在旁人面前這樣稱呼。” “好。“劉羹唐答應著,喝了一杯酒,才問:“順生哥,你把我從江西大老遠找來,只怕不是單單為了招待我一場吧?有甚話,你只管直說。” 張勛也喝了一杯酒,頗為動情的說:“我順生者的身世你是清楚的,沒爹沒媽,流浪兒一個,只有劉老先生才是我親人。如今我好了,我做夢都想把老人家接到身邊,好好孝順他老人家幾天。不想,他老人家不給我盡孝的機會,竟先走了。”說著,競流出了兩行淚水。 劉羹唐說:“順生哥,你也別難過,人嘛,生死由命,富貴在天!哪裡是自己想來就來,想去就去了呢?過去就過去了,有甚辦法?”“兄弟,老先生是去了,我不能虧待你。我想問你一句話;你願意留在我身邊嗎?” “甚事?” “當然是做官,或領兵。”劉羹唐狠狠地搖搖頭。 “甚哩?”張勛急著問。 “我不是做官的料子。”劉羹唐說。 “再說,我也不想做官。” “為甚不想?” “做官為甚?” 。 “這……?”張勛懵了——想當初,他可明白地回答:“為發財,為出人頭地。”如今不行了,這麼說太低調了。 “說不上來吧?”劉羹唐說:“做官是醜事,不能說。”“甚醜事?”張勛問。 “吃黎民,穿黎民,還得害黎民。不醜?”“這咋說?” 劉羹唐說:“天底下不太平,就是因為官多了。有朝一日官都死淨了,黎民百姓便會過太平日子!,, “……”張勛瞪了他一眼。 “你瞪甚?”劉羹唐說:“難道我說的不是?”“……”張勛又瞪了他一眼。 劉羹唐輕蔑地笑了。 “你得相信事實。你為黎民辦甚事哩?打仗,奪地盤,死的人哪一個不是黎民的兒子?多少人家因為打仗沒了兒子?你想了嗎?” “別說了,別說了。你不懂,你所以不宜做官。”“我從來不想做官!” 張勛深深地嘆了一聲氣,便不再說話。 劉羹唐說:“我來了許多日子,也想走了。明兒我走吧。”“路上不好走,還是住幾天再說吧。” “我已經找到搭伴的了。”劉羹唐說:“是幾個做買賣的人,可以同行。” 第二天,張勛拿出一張六千元的銀票給劉羹唐,說:“這點錢你拿著,添補點什麼。大事也辦不成。晚些時平和了,我再派人去安義,給你把房屋重蓋一下,買幾畝田,再給老人家營造一處像樣的墳墓,著人看著,逢年逢節也好祭奠!” “不必了吧。人死如燈滅,不要破費了。”“這不關你的事。我會辦的。” “錢我也不要。”劉羹唐說:“我回去,找個館守守,教幾個孩子讀書,也就行了。” “錢你拿著。是哥給的,為甚不拿?” 劉羹唐想了想,覺得張勛的錢也不是血汗錢,不是祖上的遺產,不拿也白搭;索性拿回去,周濟幾家窮人也好。於是,便收下了,“好,我拿著,興許有用處。” 劉羹唐走了,給張勛留下一片嘆息! 後來,張勛不食諾言,果然到安義縣為劉先生建造土庫,購置田地,還修了墳墓,表示報恩。這是後事,就不多提了。 1912年,夏。 位於山東省東南部的古九州之一的兗州,平靜的生活因張勛辮子軍的佔領,一夜之間便變得荒亂起來。張勛在徐州沒有停住腳——本來他就不想在徐州紮根,又加上南軍(革命軍)竟欲北上,他在徐州無法蹲下了,他想北佔濟南,經營根據地,以便東通青島,向德國購入軍火。可是,濟南目下是督軍靳雲鵬的天下,靳不歡迎張勛,他只好暫住兗州,再議進退。 這是兗州城郊的一個介乎地主莊園的宅院,青磚砌起的高牆,圩牆圈成一座城堡,城堡內是一片純青的瓦房,雖然房子顯見破落,外表卻依然威嚴。張勛到來之前,是被一夥半官半匪的隊伍佔著,如今是張勛的武衛軍指揮部。 坐在高牆裡的張勛,心情亂得像一團亂麻。他沒有家了。 3個月前他在徐州時,便覺得地盤與他的職務不相稱了。而今,又從徐州北上了幾百里,眼看便到了黃河,索性改叫“黃河總督”不完了!誰給改呢?朝廷並沒有設黃河總督呀!想想流浪的歲月,想想今天的處境——他對兗州又失去了信心。他來到兗州之後,才知道這裡既不能養兵(地薄土荒),又不能利戰(一片平原,無險可守),連流寇落荒都不到的地方。他想走,但已無退處…… “中國咋會到這種地步?大清朝咋會到這種地步?” 思來想去,他把這種現狀統統歸罪於袁世凱。 “堂堂的大清國,怕什麼革命黨,不就是幾個毛猴喊喊日號嗎?比起義和團怎麼樣?比起太平天國怎麼樣?不是一個一個都被消滅了嗎。你跟革命黨議的什麼和?你熱衷的什麼共和?”張勛把一肚子怒氣都遷於袁世凱身上。 “你到底露出了狐狸尾巴,你是想奪大清朝的權,你想當什麼總統……”張勛怒火塞胸,他拍著桌子,大聲喊叫:“我要興師,我要討伐袁世凱!討伐……” 張勛要討伐袁世凱了。當時,在中國要討伐袁世凱的,還大有人在。於是,兗州、青島、濟南之間,出現了這麼多人走動、密談、聯絡、碰杯,他們有: 寄身青島的皇冑溥偉; 曾任山西提學使的翰林劉廷琛;郵傳部左丞、甲辰進士陳毅;曾任督察院禦使,癸卯翰林溫肅; 張勛的代表王寶田; 馮國璋的幕僚胡嗣瑗…… 他們氣味相投,一拍即合,很快達成了“討袁協議”,並推選張勛為首領,由廣西人、壬辰進士、李鴻章的幕僚予式枚(字晦若)起草檄文,約定於1913年春發動聲勢浩大的討袁運動。 張勛這才輕鬆地舒了一口氣,他彷彿看到了即將在東方冉冉升起的旭日——“中國又要重新統一於龍旗之下了!” 張勛終於睡了一個痛快覺。他太困乏了,離開南京之後他便一天也不得安寧。現在他可以安寧地躺下了。然而,他卻躺不下,一個人又在他心頭跳出:徐世昌。 徐世昌在東三省總督任上時,蓼是張勛的頂頭上司,對張勛有大恩。那個節制東三省巡防各軍的荇營翼長職就是徐世昌保舉的。張勛不忘大恩。他在兗州剛住下,徐世昌便匆匆趕來。張勛同他尚未來得及敘舊,便發生了隔閡。 原來徐世昌是奉袁世凱之命來兗州同張勛商量“裁撤兩江總督、改授鑲紅旗漢軍督統”之事的。張勛一聞此事,便不耐煩地說:“你是我的恩公,我對你是無話不說的。當初授我兩江要職時,我便堅辭,並迭請解甲歸農。袁大人硬是不允,我也只好勉就。如今江南一敗,不得不北上。兩江之職實已無存。袁大人想怎麼裁撤,一切我都遵命。能讓我真的歸農,我將對袁大人三叩首呢! 徐世昌一看抵牛了,忙說:“此事也只是同你·議商,而已,並未決定。”他又說:“你我相知多年,此番來兗,公事外還得向閣下道聲'恭喜'呢!” “家國都如此了,還有何喜? “日前去府上探望,聞知卞夫人添一千金,還不大喜!張勛聞知自己有了女兒,自然欣喜十分。忙問:“是真?“我已當面賀過喜了。” “謝謝老大人的厚意。 徐世昌見張勛對袁世凱情緒頗深,知道事難進展,便匆匆告辭。張勛反袁已定,也不想久留他,故而虛假應酬幾句。臨別,徐世昌問張勛“有何語?” 張勛表了一個無可奈何的態度:“君臣之義不敢忘,袁公之知不忍負!” 59歲的張勛,由於身邊無子女,早已心病重重。收了大妾邵雯,不生,又收了二妾傅筱翠,還不見生,這才又收了三妾卞小毛。曹夫人既已默認破了門,便任他去了,任收幾妾,從不多言。如今一妾一毛率先生出一個女兒,總算給張勛平添了一些安慰。曹夫人著人送信前方,又因張勛匆忙轉移,信未送到。徐世昌把信傳來了,張勛十分欣喜。本想跑回北京,親自抱抱自己的女兒,怎奈軍務緊急,無法脫身,只好急忙差人,帶上給小毛的厚贈和給女兒的見面禮去北京。這都是張勛的家事,不必贅述。 張勛顧不得家事,他有重任在肩,要反袁世凱。可是,就在於式枚的檄文稿擬好不久,山東省內竟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山東全省進行布防,濟南去兗州的鐵路被切斷,山東主力軍隊田中玉的第五師進入戰鬥準備,目標便對準兗州。張勛驚慌了:“這是怎麼回事,難道我的密謀被人透露出去了?” ——一點不假,於式枚的檄文稿被田中玉騙到手了。田中玉是袁世凱的心腹,檄文到手之後,他便連夜派人去北京,交給袁世凱。袁世凱對張勛是有警惕的,但他並沒有想到張勛會組織這麼多人討伐他,尤其是其中還包括了剛剛任職直隸民政長(即省長)的馮國璋。 “好啊,你們都要謀反了!我就是那麼好反的嗎?” 袁世凱想發兵討伐。可是,他又覺得為時太早,甚至小題大做:這些人畢竟是我的同僚,相煎太急了,豈不給革命黨幫了忙。 ”這麼一想,他改變了主張。首先給馮國璋一個高帽子戴上,佯裝不知他參預此謀,只要他“做好防堵,以保京師安全”,另方面通知山東,做出積極反應——這才出現全省布防,鐵路中斷的事情。 袁世凱先發製人,密派內務部總長田文烈、總統府秘書阮忠樞會同山東省民政長(省長)周自齊一同赴兗州。 這裡,還得說一段插曲。 張勛的謀伐袁世凱一事,不光被田中玉探了密,南京的革命黨黃興也知道了。黃興即派一位能言善辯的說客張鴻遏趕往兗州。 張鴻遏一副文人打扮,長衫、禮帽,戴一副金邊眼鏡。一見張勛:便著實地稱頌了人一一番,然後說:“張大帥有意討袁,實是大義秉然甚為黃總長欽佩(南京臨時政府成立時,黃興為陸軍總長),並願大力相助。” 張勛一見革命黨派人來找他,心中便有老大的不高興,聽說黃興要“大力相助”,更加氣憤。 “我有甚'秉然'之舉?袁世凱是我同僚,我有甚意討他?關你們何事?” 張漚遏見張勛不承認反袁這件事,先是一驚,覺得消息“不可靠”,怕張勛一怒殺了他;慢慢想想,覺得張勛是在假裝正經“大清朝的忠臣,都會弄一副假面具戴上。骨子裡不一定是那麼事。”於是又說:“張大帥如果不要黃總長什麼相助,我們自然不會勉強。不過,人們到想和向張大帥借點方便。” “甚方便?”張勛問。 “可否借給我們一條道,以便我們北上。” “不借!” “張大帥,革命軍的勢力你也是知道的,北伐人們不會中止。” “那好麼,你們從人兗州打過去了,算我無能,敞路給償們。告訴你們黃總長,除了打,路我是不借的!” 張鴻遏也不示弱。我也說句大膽地話:“革命黨的北伐,是一定會成功的!” 趕走了南京的代表,迎來了袁世凱的“欽差”,張勛心裡警惕起來:“這個時候,他們趕來做甚? 阮忠樞已是張勛的老熟人,又似乎是這次兗州之行的“首席代表”。進入高牆大院之後,他十分活躍,顯得同張勛十分親近。 “大帥”他總是以尊敬的口吻這樣稱呼張勛。 “大總統人前面後常說,將來做他頂樑柱的,非你莫屬。以後無論國家何去何從,大總統身邊唯一不可少的,當是你。” “鬥公,咱們算是老相識了,”張勛不想同他轉彎子說話,他想趕快打發走他們。 “大總統讓三位來兗州,必有重大任務,你們就直說了吧。” 田文烈揉了一下喧胖的下巴,笑笑說:“來看看大帥,有沒有需要我為你效勞的地方?” “不敢、不敢。”張勛對他拱了拱手。 周自齊說:“大帥蒞臨山東,早該前來拜望。今天來遲,還請大帥恕罪。” 張勛望瞭望這位山東的行政官長,暗自笑了。 “你不是來看望我的,山東全省布防,你防的就是我。你是來刺探虛實還差不多。”但他還是不動聲色地說:“給山東黎民添麻煩了,向民政長大人謝罪。” 阮忠樞老奸巨滑,張勛那副凌人之勢,他感到了情緒對立之重,若是(對他反袁問題)開門見山解勸,怕頂牛不好收場。想了想,轉個方向說道:“大帥,實不瞞你,有件事大總統心裡不安,務必想同你說開,免得節外生枝,傷了和氣……” 不待他說完,張勛便寒起臉來。 ”我和大總統沒有什麼節裡節外的事。我張某人從不干問心有愧的事。” 大帥你誤會了不是?阮忠樞說:“天下誰人不知你張大帥是袁大總統的親兄弟!天變地變,你們的親密關係也不會變。我說的節外生枝,是一些下流小輩,無中生有,中傷害人!”停了停,他又說:“比如,最近京中就有流言,說大帥已經聯絡了青島的某某,直隸的某某,天津的某某,要共同反大總統;並且又說,已經由廣西某進士草擬了檄文,急待發表等等……” 張勛本來還很平靜,一聽阮忠樞含而不露地揭開“秘事”中驚了。啊?袁世凱全知道了。怪不得山東作了布防,形勢不妙呀!”但他表面卻還假裝鎮靜。 阮忠樞又說:“流言蜚語。純屬流言蜚語!大總統絕不信其真。小人之口,不可不防!大總統讓在下速來兗州面見大帥,並說:正如大帥不知此事,切不可再提;若大帥已知此事,切不可放在心上。大總統不介意,盼大帥也萬不可在意。,大總統還說,他已派人去徹查,發現流言製造人,一定送請大帥處理。” 張勛明白了,此事有人出賣了,袁世凱已做了準備,不可再舉了。於是,也隨和著說:“純屬謠言。我張某人與大總統隔閡再大,也絕不會起來反他。你告訴大總統,我不相信有此事,我不會幹此事。” ——張勛實在是沒有絕對把握反掉袁,何況,他的軍械、薪餉還得袁世凱給。所以,討袁之事便銷聲匿跡,不再重提。 不知是水土的關係還是精神的作用,張勛在磚牆圍裹的院子裡病了,病得幾天不起床。他的身邊隨侍把軍中的郎中叫來,診了診,又沒有斷定是什麼病。兗州城小,並無良醫,隨侍跑到孔子的府上把曲阜的“聖醫”孔祥吾請來。 這位聖醫一副龍鍾老態,耳目都失去了大半功能。坐在張勛床前,靜了靜神,要張勛伸出一隻手。張勛對孔聖人尊崇得五體投地,對於聖醫,自然別眼相待。一邊伸手,一邊說:“這幾天,只覺頭暈目眩,四肢無力,什麼東西也不想吃,只怕是…… 孔祥吾聽不見,但他從僅有的視線中卻看出了張勛在敘說病情。忙搖著頭,說:“請大帥不必自述。你患的是什麼病,情理上自然一現無餘,待我切切便知道了。 張勛斂口點頭,佩服聖醫高明。 孔祥吾閉著眼睛,屏住呼吸,蒼老的指頭壓在張勛的手脖上,寸關尺——尺關寸地按了半天,輕舒了一口氣,笑了。 “大帥的病不重,只需一劑湯藥即可痊癒。”“請聖醫開來。” 孔祥吾從自己馬褡裡取出文房四寶,背過臉去,顫顫微微地寫了陣子,又規規矩矩地捲成捲,封好。然後說:“明早展方,依方辦事即可。”又說:“切不可自作主張。” 張勛想問詳情,聖醫早背身站起,顫顫走出,再不一語。 第二天,張勛急忙令人將藥方打開,上邊並不是藥名,卻是兩句詩。張勛搭眼瞅瞅,都還認得,是這樣兩句: 下國臥龍空寤主,中原得鹿不因人。字認得,是什麼意思?他卻猜不透。他把參謀長萬繩杖找來,把字 拿給他看。 萬繩杖對文墨雖精,卻不懂藥方。瞇著眼看了半天說:“大約是說用點'龍'骨、'鹿'茸之類的藥,服了就好了吧。” “什麼龍骨、鹿茸?根本不是這麼回事!”張勛發怒道:“速去曲阜,把那個孔什麼醫給我拿下!” 就在這時候,人報:北京十萬火急急電!”張勛接過電報,鎖著眉看起來——由於事急,他顧不得抓醫生了…… 張勛拒絕了黃興“借路”的要求,黃興便派冷通冷禦秋率革命軍北上。革命軍越過淮河,抵達徐州,馬不停蹄又北上利國嶧、韓莊,打進了山東省。 魯南是第五師田中玉的陣地,田中玉急派旅長方玉普前往禦敵。那知方旅是一支烏合之眾,不堪一擊,不到韓莊即被圍困。田告急北京,袁世凱電令張勛“率隊支援”。 張勛拿著電報,呆了—— “支援?方玉普是田中玉的人,田中玉是袁世凱人。袁世凱……”張勛一想到袁世凱,氣就不打一處來,“我不討伐他就算講交情了,我去援他,不干!”他把電報扔到一邊,又躺倒床上。 “他躺了半天,覺得不妥。 “山東果然被革命黨佔領了,我向哪裡去?再向北,向北京?那豈不是等於去北京請罪。”張勛懂得,外任官不經詔進京,那是有“謀反”罪的,何況率領隊伍進京!不向北向哪裡去呢?回南京,做夢嗎?”想到這裡,他猛然間感到他和袁世凱“是一塊土上的人,休戚相關,存亡與共!” 張勛不再猶豫,即命張文生“率隊前往支援!” 張勛的援軍開到韓莊之後,分陣布開,向革命軍衝殺過去。被困的方玉普部一見援軍到了,士氣大振,便由內向外反攻。內外夾擊,革命軍又無後援,漸漸不支,即退兵徐州,固守城防。 方玉普部脫險了,張勛為袁世凱立了一大功。可是,張文生對此事卻產生了迷惑。 那一天,他從前線回到兗州,匯報完了前方情況之後,對張勛說:“大帥,咱們怎麼該去救方玉普呢? 張勛望瞭望他,反問一句:“咱們怎麼不該救方玉普呢? “你知道嗎,”張文生說:“當初向袁世凱報密說咱們聲討他的,不是別人,就是方玉普的師長田中玉。是他設計誑騙了咱們的檄文稿,才使袁世凱先下手的。” 張勛笑了。 “連袁世凱我都不反了,並且聽從了他的命令,何況透露消息的田中玉!”“這為什麼?” 張勛搖著頭,說:“你不懂,你不懂。” 張文生仍然投給他一雙不解的目光。 袁世凱固然不是好人,”張勛說:“可是,袁世凱同革命黨相比,我們的頭號敵人還應該是國民黨而不是袁世凱!” 張文生不再言語了。他沒有“相比”過,所以他沒有分出“頭號”、“二號”。張勛“相比”了,張勛分出了,所以在關鍵時刻張勛能毫不猶豫地出兵援方而不是“借路”給革命黨的黃興。 張勛援方取勝的消息報到北京,大總統袁世凱本來該笑的臉上卻沒有一絲樂意,反而緊緊地鎖起了眉頭。 54歲的袁世凱,從革命黨手中奪了大總統位子之後,一夜間就變得多疑起來。他覺得身邊的許多人臉膛都變了,眼不是眼,鼻不是鼻,都是些獠牙青面。對張勛,他更疑忌:“他還有這麼強的兵力,竟可以打敗革命黨?他害怕了,他想“能打敗革命黨的張勛肯定也能打倒我袁世凱!'她想起了張勛不剪辮子,想起了於式枚為張勛起草的討伐他的那個檄文,“張勛是個不可不防的人。” 袁世凱又把徐世昌找到面前,親切地呼著他的雅號,重提收回張勛兩江總督和南洋大臣兩顆印信的問題。 比袁世凱大四歲的徐世昌,微鎖眉宇思索陣子,說:“張勛新打敗了革命黨,正在興奮之極,現在去收印,是不是會……”徐世昌想起了不久前的兗州之行,想起了張勛那副孤傲而略帶殺氣的面孔,他感到此事困難。 袁世凱自有袁世凱的用意。望著徐世昌這副慎微的樣子,又說:“張勛太自用了,說不定新政要毀在他手裡。” 徐世昌明白,袁世凱說的“新政”就是他的總統大權。徐世昌還是微微一笑,說:“此事容卜五(徐世昌字卜五)再思索一番,然後再定如何?” 袁世凱雖急不可待,但徐世昌顧慮重重,他也只好點頭應允。徐世昌,也算得老奸巨滑了,無論他在過去的署兵部左侍郎,還是東三省總督、郵傳部尚書兼津浦鐵路督辦大臣,還是現在袁政府中的軍諮大臣,他都謹小慎微,講究個八面光的辦事。如今,聽從袁世凱之命再去兗州收印,事難辦成,還會得罪張勛;不聽從袁的命令,又會傷了和袁的感情,他左右為難起來。 徐世昌畢竟是飽經風霜的人,又有一個名正言順的進士功底,能夠在山重水復的境界走入柳暗花明。進退維谷了一夜,他想到馮國璋。 “只有把他搬出來了,袁項城是能聽進他的話的。不過,徐世昌還是又為自己留一步退路,他沒有直接去找馮國璋,而是先找到馮國璋的幕僚胡嗣瑗,以坦誠之態對他說明袁世凱要收張勛印的事。然後說:“初公(胡嗣瑗,字晴初),項城此念,似偏激了些。你我同僚,辮帥也是與項城相處二十年了,諸事還是以和為貴。何況,目下百廢待興,有一膀臂總比樹一敵人好。我為此事頗不安呀! “項城太剛愎自用了。”胡嗣瑗點著頭,說:“不知閣下有什麼具體想法?” “這些年來,我頭上雖頂著'軍諮大臣,的帽子,卻早避居青島了。”徐世昌說:“若不是考慮諸多關係,我也不想多管閒事。俗話說得好:不在其位,不謀其政。誰讓咱們是同僚,還有一個為社稷的共同心願呢。所以,我想請初公能在華甫公(馮國璋、字華甫)面前多美言幾句,請華甫公去勸勸項城,對張勛還是高抬貴手。何況,韓莊之役張部實在為他立了功勞。” 胡嗣瑗是甲辰科進士,徐世昌是壬午科進士。胡比徐晚了二十多年,他自應十分尊敬他,何況,袁、張目下還是屬於“兄弟鬩牆白之事,自然應該和解。他對徐世昌說:“閣下之見,甚為妥當。我馬上即將尊意轉告華再。 ” 胡嗣瑗將徐世昌之託轉告馮國璋,馮國璋本來就心向張勛,自然不同意袁的收印舉動。便急忙去見袁世凱,總算把袁世凱說服了,暫不收印。可是,袁世凱還是餘怒不消地說:“印可以不收,餉械接濟是必須中斷的。” 馮國璋笑了:“何必如此斤斤計較呢?大不了國庫入一筆賬。養下一支親軍,難道他還會不聽指揮?說真話,革命軍逼緊韓莊,不是張勛出兵,局面不知如何呢。我看一切照舊,餉械不減。” “他要再叛我呢?”袁世凱心有餘悸。 “好辦。馮國璋說:“何時反叛,何時除之!有什麼可怕的?”袁世凱默不作聲。 辛亥革命成功之後,新建立的民國,自然是孫中山先生為大總統。雖然冠上“臨時”二字,那不過是等待一個“法律程序”。可是,中國特殊呀!新興起的革命黨,畢竟還是偏居一隅;清廷遜位了,三百年積下的體制,三百年收攏的忠臣孝子,他們還沒絕種,一大批軍隊還在那些餘孽手中。為了澄清國內戰雲,為了使生靈免遭塗炭之禍,孫先生毅然以辭去臨時大總統之職為代價,實現南北議和。誰知那個北洋渠魁袁世凱當了大總統之後竟翻臉大肆消滅革命黨,破壞約法,暗殺“責任內閣制”的積極宣傳者、農林總長宋教仁,並與外國勾結,誅除異己。孫中山不得不進行“二次革命”。這便引起南北再戰。 一場並沒有揭開的糾葛過去之後,張勛蒙在鼓裡也還安靜。到了這年(1913年)7月,袁世凱終於下達了命令,要張勛和馮國璋一同南下攻打黃興。 袁世凱派出的南下軍總司令是馮國璋,意為奪城之後,任馮為江蘇督軍。總司令部下共分三路大軍:馮國璋為第一軍,由天津向浦口;段芝貴為第二軍,由湖北向江西;張勛為第三軍,由江淮直驅南京。 張勛對於南進,起初並不熱心,生怕南下不成,連家底也傾了。後來得知由他直取南京,他動心了:“南京,地形險要,肥肉一塊,得南京我便有堅固根據地了。”決,定,他召集了會議,什麼話不說,先對部下許願: “打進南京城,放假三天。無論官兵,想幹甚就乾甚,財產、女人,任意!” 俗話說得好,重獎之下,必有勇夫!辮子軍本來軍紀極亂,更加上多時流蕩,薪餉不足,早已軍不成軍了。現在,主帥許下可以搶南京的願,立即便來了興致,紛紛表示“奮勇打仗,收回南京! 張勛7月發兵,先克徐州,趕走冷通;8月曲台兒莊沿運河南下,得淮安,直趨揚(州)鎮(江),一鼓作氣打到金陵城下。 南京是張勛的老陣地,地形十分熟悉,軍隊布防他也熟悉。兵臨城下之後,他首先佔領了紫金山,繼而進攻天寶城。得手之後,他便改變了戰術。 9月1日,用地道轟開城牆,打進南京去。 張勛又得了南京城。他興沖沖走下紫金山,威武武走進玄武門。當他又跨進兩江總督署大門時,他仰天笑了:“南京,我又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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