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網絡玄幻 時光之輪04·暗影漸起

第46章 第四十二章缺少的一片葉

明亮的太陽下,佩林站在圖亞桑人的馬車旁邊,只有他一個人,身上也沒有斷箭,沒有痛苦。馬車中間有一堆已經擺好、等待點燃的柴火,柴火堆上用三腳架掛著一口鐵製煮食鍋,晾衣繩上掛著洗淨的衣服,但就是沒有一個人、一匹馬。他沒有穿外衣和襯衫,而是赤裸著雙臂,穿著鐵匠的皮製長背心。也許,這只是個普通的夢,但佩林明白狼夢的感覺。這一切都太真實了,長草在他的靴邊搖擺,從西邊吹來的輕風撫動著他的捲發,四散在周圍的梣樹和鐵杉充滿了質感。然而,匠民色彩鮮豔的馬車看起來並不真實,它們似乎只是一些虛體,在搖曳著,隨時都有可能消失。匠民從不會在同一個地方停留太久,他們不屬於任何一片土地。 心中思忖著這片土地對自己有多少束縛,他將一隻手放在斧頭上,卻又突然感到一陣吃驚。掛在腰帶上的是沉重的鐵鎚,而不是斧頭。他皺起眉,他曾經有可能選擇這條道路,並且還認為自己確實做了選擇,但這些都過去了。斧頭,他選擇了那把斧頭,斧頭突然變成半月形的鋼刃和刃背面粗大的尖釘,又在閃爍中變回短粗圓柱的冷鋼頭。這兩種形像不停地交替,最後,變化停止了,是他的斧頭。他緩緩地呼出一口氣,以前從沒有發生過這樣的事,在這裡,他能輕易地依照他自己的想法改變事物,至少,可以改變屬於他自己的事物。

“我想要斧頭,”他堅定地說,“斧頭。” 向四周看了一圈,他只能看到南方有一座農舍,外面圍著一圈粗糙的石牆,幾隻鹿正在大麥田裡吃著麥穗。這裡沒有狼的感覺,他沒有呼喚飛跳。無論飛跳會不會來,或者能不能聽到他的聲音,殺戮者可能就在這裡的某個地方。一隻裝滿箭矢的箭囊突然掛在他的腰帶上,懸在斧頭的另一側,他的手中則出現了一張硬長弓,弓弦上扣著一枝闊頭箭,一隻長皮護腕裹住他的左前臂。除了那些鹿以外,沒有任何東西移動。 “我不太可能很快就醒來。”他喃喃地自言自語,無論菲兒給他餵的到底是什麼藥,他馬上就到了這裡,他還清楚地記得那時她的舉動。 “她那樣餵我,好像我是個嬰兒一樣。”他低聲發著牢騷。女人!

他邁出那種跳躍的步伐,周圍的情景變得模糊,然後他走進了一座農場庭院。這裡有兩三隻雞,看它們飛跑的模樣,它們可能已經恢復野性了。石砌羊圈是空的,兩間茅草屋頂的穀倉也被用木條拴住了大門,儘管窗戶上掛著窗簾,但這座兩層的農舍看起來已經空了。如果這是對真實世界的映像——狼夢經常是這樣,一種奇異方式的映像——這裡的人一定已經離開了幾天。菲兒是對的,他的警告已經傳到他沒有去過的地方。 “菲兒。”他驚訝地喃喃自語。領主的女兒,不,不止是一個普通的領主,是三個地方的領主,一位將軍,還是女王的舅舅。 “光明啊,這樣她就是女王的表妹了!”她竟然會愛上一個普通的鐵匠,女人真是令人感到驚訝的生物。 他想看看自己的話到底傳播了多遠,於是就以“之”字形的路線向戴文騎移動過去,他的每一步都能移動出一里或者更遠。走到距離戴文騎一半多一些的地方,他又改成垂直於原來的路線前進。他見到的大多數農莊都空了,每五座農莊中大概找不到一座還有人家居住的痕跡,只見門窗敞開著,洗淨的衣物掛在晾衣繩上,孩子們玩的布娃娃、鐵圈或木馬放在門口周圍,那些玩具總是會讓他的胃腸糾得緊緊的。即使他們不相信他的警告,這裡也已經有許多農場被燒毀,向他們展示出同樣的事實了,因為他在許多地方都看見燒焦的木堆,以及宛如死者僵硬手指的熏黑煙囪。

彎下腰,拾起一個布娃娃,那個布娃娃有張微笑的玻璃面孔,和一身刺繡著花卉圖案的衣裙。一定是某個女人因為對女兒的深愛,才繡出如此精緻細膩的花紋。他眨眨眼,那隻布娃娃仍然坐在他拾起它的那級石階上,他伸出手,手中的那一個漸漸消退,然後完全消失。 天空中的閃爍黑光打斷了他的驚疑,烏鴉,以二十到三十隻為一群,正朝西林飛去。它們一直飛向迷霧山脈;這是他第一次看見殺戮者的地方。他冷冷地看著烏鴉群逐漸縮成一塊黑斑,慢慢消失,然後,他跟了上去。巨大的步伐讓他一步可以邁出五里,只有在兩步之間的短暫停歇中,周圍的環境才不會顫抖、模糊。他走進樹木茂密、遍布岩石的西林,越過被灌木覆蓋的沙礫丘,進入覆蓋著雲帽的群山,山坡和谷地中長滿了冷杉、松樹和羽葉木叢林。他一直走到第一次看見那個男人踪蹟的地方,那個被飛跳稱為殺戮者的男人,到了他從提爾過來的那座山坡上。

道門裡在那裡,關閉著,無數繁茂雜亂的葉片和藤蔓雕刻中,隱藏著愛凡德梭拉的葉片。曼埃瑟蘭被焚毀殆盡之後閃耀著玻璃光澤的岩石地面上,偶爾能見到幾塊小面積的土壤,上面生長著稀疏的矮樹,憔悴而飽經風霜。陽光在下方山谷中的曼埃瑟蘭河上照耀出片片粼光,一陣從谷地裡飄來的微風帶來鹿、兔子和狐狸的氣味,但他沒看見任何會動的東西。 剛要離開的時候,他停住了腳步。愛凡德梭拉的葉片,只有一片,羅亞爾明明已經將兩片葉子都放在外面,鎖住了這座道門。他轉過身,頸後的毛髮豎直起來。道門被打開了,兩扇門上,草木正在微風中活生生地來回搖曳,後方露出那個暗銀色的表面,他的倒影就映在那上頭。怎麼回事?他感到萬分驚詫,羅亞爾已經鎖住了這該死的東西啊!

不知不覺間,他突然跨越了距離,站在道門前面。在兩扇門內側的紛亂藤葉中沒有三瓣葉。就在這一刻,在醒來的世界裡,有某個人,或者是非人,正穿過他所站的地方,想到這件事的感覺真奇怪。他伸手碰觸這片陰暗的表面,不禁哼了一聲,那就像是摸到一面鏡子的感覺,他的手滑過那暗銀色的表面,如同滑過最光滑的玻璃。 從眼角的余光中,他忽然看見那片愛凡德梭拉葉出現在門內側的地方,道門也在這時開始向里合攏,佩林及時跳開來,有人,或是非人,從道門裡出來,或者是走了進去。出來,一定是出來,他希望不會是更多的獸魔人和隱妖進入兩河。道門合攏在一起,重新成為一塊巨大的石碑。 他突然有種被監視的感覺,縱身跳開,隱約一道黑影穿過了他胸口剛剛所在的地方,是一枝箭。他周圍的世界變得模糊,眨眼間,他站在遠處一座山坡上,下一個跳躍,他離開曼埃瑟蘭河谷,出現在一片高聳的冷杉林中,然後又是一躍。跳躍的過程中,他的心思飛速地轉動著,腦子裡描繪出那座山谷,還有那枝飛箭。箭是從那個方向射來的,那個角度,它一定是來自……

最後的一跳讓他回到曼埃瑟蘭遺蹟的一座山坡上,他蜷縮在一株被風吹歪的低矮松樹後面,拉開了手中的弓弦。在他下面的矮樹和石塊中,剛才那枝箭射出的地方。殺戮者一定就在那裡,他一定…… 沒有多想,佩林向遠處跳去,山脈從灰色、棕色,變成了綠色。 “就差一點!”他吼道,差一點他就重複了水林中的錯誤。他又一次以為敵人會按照他的想法移動,會等在他想像中的地方。 這一次,他竭盡全力撒腿狂奔,只三次跳躍,他就來到沙礫丘的邊緣,他希望自己沒有被看到。他繞了一個很大的圈,回到那座山坡上更高的地方,空氣在這裡已經變得稀薄且冰冷了。這裡只有屈指可數的幾棵枝幹短粗的灌木,每棵樹之間的距離都要超過五十步,如果剛才那名射箭者在等待獵物潛回他剛才的發箭之處自投羅網,他可能就等在下方。

佩林的獵物正在那裡,在一百步以下的地方,一個黑髮、黑衣的高個子男人正蹲伏在一塊桌子大小的花崗岩邊,手裡拿著一張半拉開的弓,一動也不動,耐心地俯瞰著更下方的山坡。這是佩林第一次能仔細地觀察他,對佩林的眼睛來說,一百步只是很短的距離。這個殺戮者的高領外衣是邊境國的風格,臉看起來非常像嵐,簡直就像是護法的兄弟。只是嵐沒有兄弟,就佩林所知,他已經沒有活著的親人了,即使他有兄弟,他們也不會在這裡。但這名殺戮者確實是邊境國人,也許是夏納人,但他的頭髮很長,並沒有被剃成夏納人那種頂心束髮,而像嵐一樣用一根編織皮繩束在一起。他不可能是馬吉爾人,嵐是最後一個活著的馬吉爾人。 無論他來自哪裡,佩林都毫不遲疑地拉開弓弦,闊頭箭直指殺戮者的後背。那個男人正埋伏等著射殺佩林,他很難想到會有箭從背後飛來。

也許佩林耽擱了太長的時間,也或許是殺戮者感覺到了佩林冰冷的目光,突然間,黑衣男子變得模糊,向東方竄去。 佩林咒罵了一聲,急追過去,三步便來到沙礫丘,又一步進入了西林。在橡樹、羽葉木和灌木叢之間,殺戮者似乎消失了。 佩林停住腳步,側耳細聽,周圍一片寧靜,松鼠和鳥雀都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他深吸一口氣,不久前,一小群鹿剛剛經過這裡,還有一種稀薄的人類氣息,但過於冰冷,感覺不出任何情緒,不應該是屬於一個人。這股氣息讓佩林有種熟悉的感覺,殺戮者就在附近,這裡的空氣就像這片森林一樣死寂、凝滯,沒有一絲風能告訴他這股氣息來自何方。 “漂亮的一招,金眼,竟然鎖住了道門。” 佩林緊繃身體,仔細聆聽,卻分辨不出這聲音是從密林裡的哪個地方傳來的,就如同分辨不出一片落葉發出的簌簌聲。

“如果你知道有多少暗影的造物死在那座道門裡,你的心臟一定會多跳兩下,霾辛·蜃在那座門前飽餐了一頓,金眼。但這招還不夠好,你看見了,那扇門現在被打開了。” 在右邊,佩林無聲地潛過樹林,正如同他以前在這裡狩獵一樣。 “那幾百個只是個開始,金眼,它們只是為了打擊那些愚蠢的白袍眾,確定那個背叛者的死亡,”殺戮者的聲音中出現了怒意,“讓暗影吞掉我吧!那個人的運氣簡直比白塔還好。”突然間,他又發出一陣笑聲:“但你,金眼,你的出現是個驚喜,這裡有許多人想把你的腦袋插在槍矛上。你寶貴的兩河人現在會犁遍所有的地面把你翻出來,你怎麼看這件事,金眼?” 佩林僵在一棵多瘤的大橡樹旁邊。為什麼他要說這麼多?為什麼他要說這些?他要引我過去。將後背靠在橡樹粗大的樹幹上,他開始仔細審視這座森林。沒有任何騷動,殺戮者想讓佩林再靠近一些,他肯定已經設好了埋伏。佩林也想找到他,切開他的喉嚨,但死的很可能會是佩林自己。如果事情真的變成這樣,就沒有人會知道道門重新被打開,又有幾百個,甚至是幾千個獸魔人進入兩河。他不會和殺戮者玩這個遊戲了。帶著一絲沉鬱的微笑,他走出了狼夢,他告訴自己要醒來,然後……菲兒雙手環抱住他的脖子,小小的白牙咬住了他的鬍子,匠民的小提琴仍然在營火邊演奏著熱情的曲調。靄拉的藥粉。我醒不過來!感覺到這是一個正在退去的夢境。佩林笑了,他抱起菲兒,將她放在樹陰裡,那裡的草更柔軟。

醒來是一個漫長而充滿痛苦的過程,肋側的傷口傳來一陣陣刺痛。陽光從窗戶照進車廂裡,是明亮的光,已經是早晨了,他想坐起來,卻呻吟一聲倒了回去。 菲兒從一張矮凳子上跳起身,黑眼圈說明她幾乎沒有睡。 “好好躺下,”她說,“你在睡覺的時候總是翻來覆去的,我整晚防止你翻身,免得你把箭桿戳進身子裡去,可不是為了看著你在清醒時自己完成這件壯舉。” 伊万靠在門邊站著,像一把黑色的劍。 “幫我起來,”佩林說。說話和呼吸都會引起疼痛,但他必須說話:“我必須去山里,去道門。” 她將一隻手放在他的額頭上,皺起了眉。 “沒有發燒。”她喃喃地說。然後,她又提高了聲音說道:“你要去伊蒙村,那裡會有兩儀師為你治療,著一枝箭騎馬去山里會要了你的命。你有聽我說話嗎?如果我再聽到你說什麼道門啊,山啊,我就再向靄拉要些能讓你睡覺的藥。我們可以把你放在擔架上抬到伊蒙村去。其實我覺得你現在也只應該躺著過去。” “獸魔人,菲兒!道門又被打開了!我必須去阻止它們!”女孩毫不猶豫地用力搖著頭,“你現在的狀況什麼都不能做,你只能去伊蒙村。” “但……”“沒有但是,佩林·艾巴亞,不要再說這個了。”他咬緊了牙,最可惡的是,她說的對,如果他不能自己從床上站起來,他又如何能在馬鞍上堅持到曼埃瑟蘭那麼遠的地方? “伊蒙村。”他帶著講和的語氣說道。但女孩只是哼了一聲,叨唸一句“豬腦袋”。她還想要什麼?我該死的都已經在講和了,燒了她的倔脾氣吧! “那就是說,這裡會有更多的獸魔人。”伊万沉思著說。他沒有問佩林是怎麼知道這件事的,然後,他搖了搖頭,彷彿是要甩去那些獸魔人。 “我會告訴其他人你已經醒了。”他轉身走了出去,車廂門在他身後關上了。 “難道我是惟一一個能看見危險的人?”佩林喃喃地說。 “我看見你身上有一支箭。”菲兒堅定地說,這個提醒讓他感到一陣劇痛,他勉強忍住不呻吟出來,而她滿意地點了點頭。她竟然感到滿意!他想立刻就去伊蒙村。愈早接受治療,他就愈早能去鎖上道門,這一次,他要永遠地將它鎖住。 菲兒堅持要餵他吃早餐——一盤濃濃的蔬菜肉湯,所有的蔬菜都被切得細碎,很適合沒牙齒的嬰兒食用。菲兒每餵他一勺,就會停下來擦擦他的下巴。她不讓他自己吃,無論他怎麼反對,或者要求她餵得快一點,她總是不疾不徐地將一勺湯塞進他的嘴裡。她甚至不讓他自己洗臉,當她開始為他梳理頭髮和鬍子時,他決定還是保持嚴肅的沉默比較好。 “你賭氣的時候很好看。”她說著,還捏了一下他的鼻子! 靄拉今天穿著綠色的上衣和藍色的裙子,她拿著他的外衣和襯衫爬上馬車。兩件衣服都被洗乾淨,也縫補過了。讓佩林尤感惱怒的是,他只能讓兩個女人幫他穿好衣服,他甚至得讓她們幫他坐起身好穿衣服。外衣沒有系上,襯衫也沒扎進去,而是被鬆鬆地捆在那枝箭的周圍。 “謝謝你,靄拉,”他摸著細密整齊的縫補針腳說,“縫得真好。” “沒錯,”靄拉表示同意,“菲兒的手巧極了。” 菲兒紅了臉,他咧嘴笑了,他想起她曾經是多麼凶狠地告訴他,她絕不會為他織補衣服。女孩眼裡的一點閃光讓他閉上了嘴,有時候,沉默是最明智的選擇。 “謝謝你,菲兒。”他很認真地說道,他堅持這一點。她的臉更紅了。 她們扶他站起身之後,他就能比較輕鬆地走到門口,但他還是只能讓兩名女子半架著他爬下了木製階梯。所有的馬都已經上好鞍,兩河人聚集在一起,背上都掛著他們的長弓,他們的臉和衣服都煥然一新,只有寥寥幾人能明顯地看到身上的繃帶。 在圖亞桑營地中度過的一夜,看起來也讓他們的精神恢復了大半,就連那些原本以為走不出一百步的重傷者也是如此,昨天他們眼中的憔悴現在只剩下了一點影子。當然,維爾的兩隻胳膊各摟著一個漂亮的大眼睛匠民女孩。班·亞興雖然天生大鼻子,而且他頭上的繃帶讓他的黑頭髮像灌木叢一樣豎直起來,但他還是握著一個正在羞澀微笑的女孩的手。其他人大多捧著一碗蔬菜燉肉,大口大口地吃著。 “味道真是不錯,佩林。”丹尼一邊說著,一邊將手中的空碗遞給一位匠民婦人。那位婦人打手勢問這個瘦高的小伙子要不要再來一些,丹尼搖了搖頭,但他轉頭對佩林說:“真是吃不夠啊,你呢?” “我已經吃過了。”佩林酸酸地對他說。碎蔬菜肉湯。 “匠民女孩昨晚一直在跳舞,”丹尼的堂兄特爾大睜著眼睛說,“所有沒結婚的女孩,還有一些結了婚的!你真該看一看的,佩林。” “我以前見過匠民女孩跳舞,特爾。”很顯然的,他沒有說清楚看她們跳舞有什麼感覺,所以菲兒冷冷地說道:“你已經見過提甘薩了,對吧?以後等你傷好了,也許我會給你跳一曲撒莎拉,讓你看看什麼才是真正的舞蹈。” 靄拉聽到這個詞,吃驚地張大了嘴,菲兒的臉比在馬車裡的時候更紅了。佩林咬住自己的嘴唇。提甘薩就是那些圖亞桑女孩的舞蹈嗎?如果撒莎拉會比匠民女孩搖曳的腰肢更令人怦然心動,他肯定會想看看菲兒跳這種舞的。這麼想的時候,他小心地不去看她的臉。 林走過來,他也穿著亮綠色的外衣,但他的褲子比佩林見過的任何紅色都要紅,這種顏色搭配讓佩林看了覺得很頭痛。 “你已經兩次拜訪我們的營火,佩林,又一次,你沒有接受我們的告別宴會就要離開。你一定要儘早回來,讓我們能為你舉辦一場宴會。” 佩林推開菲兒和靄拉——至少他還能自己站著——他將一隻手放在削瘦老人的肩膀上:“跟我們一起去吧,林,在伊蒙村,沒有人會傷害你們,至少那裡也比獸魔人橫行的荒野強。” 林猶豫著,然後搖了搖頭,喃喃地說道:“我不知道你是如何讓我竟然會認真考慮這件事。”他轉過身,大聲說道:“大家聽我說,佩林邀請我們和他一起去他的村子,我們在那裡可以避開獸魔人的侵襲,有谁愿意去?” 震驚的目光集中在他身上,一些女人將她們的孩子拉到身邊,將孩子們藏到自己的裙子裡,彷彿這個想法讓她們很害怕。 “你看到了,佩林?”林說,“對於我們來說,安全存在於路途上,而不是村子裡。我向你保證,我們不會在同一個地方連續度過兩晚,而且我們會在白天一直趕路。” “這並不夠,林。” 這名瑪笛聳了聳肩:“你的關心讓我感到溫暖,但如果光明願意,我們會安全的。” “葉之道並不止是拒絕暴力,”靄拉溫和地說,“而是要接受發生的一切,樹葉會在它應該墜落的時間墜落,無怨無悔,光明會在我們的有生之年裡保護我們的安全。” 佩林想和他們爭論,但在這些溫和且富有同情心的面孔後面,有著岩石般的堅持。他覺得,想要這些人讓步,會比讓貝恩和齊亞得——甚至是高爾! ——穿起裙子,放下短矛更難。林和佩林握了握手,匠民女子紛紛擁抱了兩河小伙子,也擁抱了伊万。匠民男性則一一和他們握手,所有人都笑著對他們說再會,並祝福他們一路平安,希望他們會再來。幾乎所有人都是這樣,只有亞藍站在一旁,兩隻手插在口袋裡,緊皺著雙眉。佩林最後一次看他的時候,發現他臉上有了一絲愁苦的皺紋,這對一名匠民來說是很奇怪的。 匠民男人不僅和菲兒握手,還給了她一個熱情的擁抱,佩林對於一些顯得過於熱情的年輕男性都保持著和善的笑容,只是暗中微微切齒。沒有比靄拉年輕很多的女人擁抱他。即使菲兒被一些衣裳眼花繚亂的匠民男孩抱得喘不過氣來,但她還是緊盯著佩林,彷彿一隻看著自己骨頭的獒犬,頭上沒有灰絲的女人一看到她的臉色,就都選擇去擁抱別人了。維爾似乎吻了營地裡的每一個女人,班——還有他的大鼻子——也是如此,就連伊万也顯得很高興。如果有某個小伙子因為菲兒而擠碎了一根肋骨,也不會顯得很奇怪。 最後,匠民都退了回去,在兩河人周圍騰出一片空地,只留下林和靄拉。削瘦的灰髮老者將手放在胸前,莊重地鞠了個躬:“你們帶著和平而來,現在帶著和平而去,我們的營火會永遠歡迎你們。葉之道即為和平。” “和平屬於你們,”佩林回答,“屬於所有人。”光明啊,但願如此。 “我會找到那首歌,或者會有別人找到那首歌,那首歌終將被唱起,無論是今年還是來年。”他懷疑是不是真的曾有過這樣的一首歌,或者圖亞桑在他們無盡的旅途中,是否已經開始尋找別的東西。艾萊斯曾經告訴他,他們不知道那是什麼歌,但一旦他們找到,他們就會知道。至少,讓他們找到平安吧!至少能這樣。 “如其曾經,願其將來,世界沒有盡頭。” “世界沒有盡頭,”圖亞桑用莊嚴的語音回答道,“世界和時光都沒有盡頭。” 當伊万和菲兒幫助佩林騎上快步的時候,人們還在給予彼此最後幾個擁抱和握手。維爾又親了最後幾下,班也是,班!還有班的大鼻子!重傷者都被扶到馬背上,匠民們向他們揮手道別,彷彿是送別將要遠行的老鄰居。林最後握了握佩林的手。 “你不再考慮一下嗎?”佩林問,“我記得曾聽你說過,邪惡的力量已經被釋放到這個世界上,現在它更厲害了,林,而且就在這裡。” “和平屬於你,佩林。”林微笑著回答。 “也屬於你。”佩林悲傷地說道。 一直到他們離開匠民營地以北一里的地方,艾伊爾人才重新出現。貝恩和齊亞得先跑到菲兒面前,才回到她們平時的位置上,佩林不確定她們認為她在圖亞桑人之中會發生什麼事情。 高爾移動到快步旁邊,輕鬆地邁著大步,現在他們的隊伍移動速度不是很快,因為有將近一半的人是用步行的。和往常一樣,他先打量了伊万一眼,然後才轉向佩林:“你的傷還好嗎?” 佩林的傷就像爐火般灼烤著他,坐騎跨出的每一步都會讓那隻箭頭晃動一下。 “我覺得還好,”他鬆開緊咬的牙說道,“也許我們今晚能在伊蒙村跳個舞。你呢?你是否在槍姬吻中度過了一個愉快的夜晚?” 高爾踉蹌了一下,差點跌倒在地上。 “怎麼了?”佩林問。 “你聽誰說過這個遊戲?”艾伊爾人直視著前方,低聲問道。 “齊亞得,怎麼了?” “齊亞得,”高爾喃喃地說,“那個女人是高辛的,高辛的!我應該把她當成奉義徒帶回熱泉去的。”他的言詞聽起來很憤怒,但語調卻不是如此,“齊亞得。” “能不能跟我說說出了什麼事?” “魔達奧也沒有女人那麼狡猾。”高爾低沉著嗓子說,“獸魔人也會比她們更有榮譽感。”過了一會兒,他又壓著怒意低聲加了一句:“一隻山羊也比她們更理智。”他加快步伐,朝前方兩名槍姬眾跑去,佩林沒有聽到他和她們說話,只是看見他走在她們身邊。 “你明白他是什麼意思嗎?”佩林問伊万,護法搖了搖頭。 菲兒哼了一聲:“如果他想給她們製造麻煩,她們會把他頭下腳上地倒吊在一根樹枝上,讓他清醒清醒。” “你明白嗎?”佩林問她。她走在他身邊,既沒有看他,也沒有回答,佩林覺得她大概是不明白。 “我想,我也許得再去林的營地,我已經很久沒看過提甘薩了,那……很有趣。” 女孩低聲嘟囔了幾句,但他還是聽到了:“你敢這麼做,就把你自己從腳踝倒吊起來!” 他低頭向她微笑:“但我不必去那裡,你答應跳撒莎拉給我看的。”她頓時滿臉通紅。 “那和提甘薩有什麼相似的嗎?我是說,一定是這樣,否則你就不會這麼提議了。” “你這個肌肉腦子的傻瓜!”她喊了一聲,抬頭瞪著他,“男人總是會把他們的心和命運拋到撒莎拉舞者的腳下,如果母親懷疑我知道它……”她猛地咬緊了牙,彷彿是說得太多了。然後,她甩頭望著前方,從髮際到領口的皮膚卻都變成了緋紅色。 “那麼,你就沒理由跳這種舞了,”他低聲說,“我的心和我的命運都已經在你的腳下了。” 菲兒踏空了一步,然後,她輕聲笑著將臉頰靠在他穿靴子的小腿上。 “你真是太機靈了,”她喃喃地說,“總有一天,我會為你跳那支舞,那會讓你的血液全都沸騰起來。” “你已經在這麼做了。”他說。她又笑了,伸手到馬鐙後面,抱住了他的小腿。 過了一會兒,即使是想像著菲兒的舞蹈(他從匠民的舞蹈推想,菲兒的舞蹈一定會比那還要大膽)也沒辦法緩解肋下的痛楚,快步踏出的每一步都讓他感到陣陣劇痛。他努力挺起身,這樣似乎能讓傷口的疼痛輕微一點,此外,他不想破壞圖亞桑為每個人帶來的好心情。其他人也都坐直在馬背上,就連昨天那些只能趴在馬背上的也是一樣,班、丹尼和其他走路的人都高昂著頭,他不能是第一個垂下頭去的。 維爾開始吹起了“從塔文隘口回家”的口哨,又有三四個人跟著他吹了起來。過了一會兒,班開始用渾厚清亮的嗓音唱道: 更多的人開始唱起這首歌的第二段,直到每個人都開始歌唱,就連伊万也不例外。菲兒也加入了,當然,佩林沒有唱。他聽過夠多人說他唱歌就像被踩了一腳的青蛙。有些人甚至開始按照歌曲的節拍踏步。 佩林搖了搖頭,就在昨天,他們還一心只是想著逃跑,躲藏;今天,他們卻在歌唱。除了這首歌之外,那場很久以前爆發的戰爭在兩河人心中沒有留下任何記憶。也許他們正在成為士兵,他們一定要這樣,除非他能真正關閉那座道門。 路的兩側出現了更多、更密集的農場,最後,他們踏上了兩側立著樹籬和矮石牆的實土路面,路旁的農場都被放棄了,這片土地再沒有人居住。 他們走到舊日大道上,這條路從白河一直向北,白河是曼埃瑟蘭河從戴文騎到伊蒙村那一段的稱呼。終於,他們在牧場上看見了綿羊,羊群的規模非常大,彷彿是十幾戶人家的羊集中在一起,每一個羊群會有十名牧羊人看守,其中半數是成年人。帶長弓的牧羊人看著他們大聲歌唱從身邊經過,都覺得有些莫名其妙。 佩林不知道自己現在這個樣子在伊蒙村出現會引起什麼樣的反應,他能感覺到其他兩河人也和他有著同樣的擔心,歌聲漸漸變得低沉,最後消失了。 靠近村子的樹木和籬笆都消失了,人們將它們全部清理、拆除掉。伊蒙村最西邊的房子曾經是和水林邊緣的樹木混雜在一起的,在房屋之間的橡樹和羽葉木被保留了下來,但現在森林的邊緣已經退到了五百步以外的地方——這是長弓的射程。樹林裡還傳來砍樹的聲音,人們正將平地的範圍進一步拓展。一排又一排齊腰高的樹樁頂部被削尖,以同樣的角度埋在村子周圍,形成一道有鋒利邊緣的柵欄,只有進村的路還敞開著。一些男人像站崗般站在柵欄後面的空地上,他們有的穿著幾片古老的鎧甲,或是縫著生鏽鋼片的皮背心,有的帶著有凹痕的老鋼帽。他們的武器是獵野豬用的長槍、從閣樓裡翻出來的舊戟,或者是裝在長桿上的鐮刀。其他男人和男孩都拿著弓站在茅草屋頂上,看見佩林一行人走過來,屋頂上的人紛紛向下面大聲喊話。 在路邊,柵欄後面,立著一座粗木搭成的裝置,上面繫著扭纏在一起的繩索,那個裝置旁邊還放著一堆比人頭還大的石塊。伊万注意到佩林對那個裝置皺起了眉頭。 “投石器,”護法說,“已經做了六個,你們的木匠在我和譚姆示範給他們看過之後就知道該怎麼做了。這些木樁會擋住獸魔人或白袍眾的衝擊,兩種都有可能。”他的語調平淡得像是在預測明天的天氣。 “我告訴過你,你的村民們正在準備保衛他們自己。”菲兒的聲音顯得非常自豪,彷彿這是她自己的村子,“這麼弱小的一個地方,卻有著一群強悍的人,他們幾乎能成為沙戴亞人了。沐瑞總是說,在這裡,曼埃瑟蘭的血液仍然濃厚。” 佩林只能搖搖頭。 村中的實土街道幾乎像城市裡一樣擁擠,房屋之間的空隙裡擠滿了拖車和馬車,從打開的屋門和窗戶裡,佩林能看見更多的人。人群在伊万和艾伊爾面前分開,低聲的議論傳遍了整條街道。 “是金眼佩林。” “金眼佩林。” “金眼佩林。” 佩林希望他們不要這樣,這些人認識他,至少他們之中的一部分認識他。他們認為他們正在做什麼?人群裡有長著一張馬臉的妮賽·艾玲,她在佩林十歲的時候就打過他的屁股,那時,麥特唆使佩林去偷她的醋栗餡餅。粉紅色面頰、大眼睛的西麗亞·庫勒,那是他吻過的第一個女孩,現在她還是那種可愛的豐腴身材。禿頭的佩爾·艾戴爾叼著他的煙斗,他曾經教過佩林用手抓鱒魚。還有黛斯·康加,一個高大的女人,就算奧波特·盧漢和她相比也會顯得溫柔。黛斯身邊是她的丈夫維特,一個骨瘦如柴的男人,總是會被他的老婆擋住。他們都在看他,並和身邊的人交頭接耳,將他介紹給那些還不認識他的人。當老森布將一個小男孩舉到肩上,一邊向男孩指出佩林,一邊滔滔不絕地對他大說特說的時候,佩林呻吟了一聲,他們全都瘋了。 人們一直跟在佩林一行人的身後和周圍,發出愈來愈大的聲音。小雞在他們腳下來回亂跑,屋後圍欄裡牛的哞哞聲和豬的尖叫聲與人聲交織成一片,綿羊擁擠在綠地上,黑白花的乳牛在草地上嚼食,旁邊是一群群灰色和白色的鵝。綠地的中心立起了一根高桿,桿頂掛著一面紅框白底的旗幟,在微風中陣陣地擺動著,旗子上繪著一隻紅色的狼頭。佩林看著菲兒,但菲兒搖了搖頭,顯得和他一樣驚訝。 “一個像徵。” 佩林沒有聽見維林的腳步聲,但現在,他聽見了一陣竊竊私語,“兩儀師。”伊万沒有絲毫驚訝,人們望向維林的目光中充滿了敬畏。 “人們需要像徵,”維林說著,將一隻手放在快步的肩頭,“當艾拉娜告訴幾個村民,獸魔人是多麼害怕狼的時候,每個人似乎都認為這面旗是個非常好的主意。你不這樣想嗎,佩林?”她的聲音是不是別有意味?她的黑眼睛正看著他,像鳥一樣的黑眼睛,一隻鳥在看著一條蟲子? “我不知道摩格絲女王會對此有何看法,”菲兒說,“這裡是安多的一部分,女王不會喜歡奇怪的旗子在她們的領土上升起。” “那隻是地圖上的一條線。”佩林對她說。果然,坐騎停下腳步之後,從箭頭上傳來的陣痛減緩了。 “在走進凱姆林之前,我甚至不知道我們被當成是安多的一部分,我懷疑這裡的許多人也不知道。” “統治者們總是喜歡相信地圖,佩林,”菲兒的聲音無疑是別有含意的,“當我還是個小孩時,沙戴亞有些地方已經有五代人沒見過稅吏了,而當我父親能夠將他的注意力從妖境移開一會兒的時候,泰諾比立刻就讓那些人知道了誰是他們的女王。” “這裡是兩河,”他向她咧嘴笑了笑,“不是沙戴亞。”沙戴亞人聽起來確實很厲害。 當他轉向維林的時候,笑容變成了皺起的雙眉:“我以為你會……隱藏……你的身份。”他說不出什麼更令他困擾,是兩儀師秘密地待在這裡,還是兩儀師公開地待在這裡。 兩儀師的手在斷箭旁邊一寸的地方摸了摸,佩林覺得傷口周圍湧過一陣刺麻的感覺。 “哦,這可不妙。”她喃喃地說道,“咬住了肋骨,雖然敷了藥,但還是有些感染。我想,這需要艾拉娜來處理。”她眨眨眼,將手收了回去,那種刺麻感消失了。 “什麼?隱藏?哦,現在這裡已經是天翻地覆的,我們很難再藏起來了。我想我們本來可以……離開的,你不會希望如此,對吧?”又是那一雙銳利的、鳥一般的眼睛。 佩林猶豫著,最後嘆了口氣:“我想我不會希望的。” “哦,這聽起來很不錯。”維林微笑著說道。 “為什麼你們到這裡來了,維林?” 她似乎根本沒聽見他的話,或者是不想去聽。 “現在,我們需要處理一下你身上的這個東西,其他小伙子也需要照顧,艾拉娜和我會照料傷勢最嚴重的,但……” 跟隨佩林的人都跟他一樣被這裡的情景嚇呆了。班一邊搔著腦袋,一邊仰頭看著那面旗幟,有幾個人愕然地望著周圍的人群,不過,大多數人都睜大了不安的雙眼看著維林。他們肯定聽到人群裡有人說出“兩儀師”這個詞。佩林發現,自己也沒能完全逃過這些注視,有人注意到他和兩儀師談話的態度,就像和一位普通村婦閒聊一樣。 維林打量了他們好一會兒,然後,她突然伸手到背後,看也沒看就從圍觀的人群裡抓出一個十來歲的小姑娘。女孩黑色的長發被一條藍絲帶束住,嚇得渾身直打哆嗦。 “你認識黛斯·康加吧,孩子?”維林說,“那好,你去找她,告訴她這裡有傷者需要鄉賢的草藥,告訴她要快。你再告訴她,我沒耐心等她,明白了嗎?去吧!” 佩林沒有認出那個小女孩,但她顯然是認識黛斯的,因為聽到維林要她這樣對黛斯說,她又打了個哆嗦。但維林畢竟是兩儀師,在猶豫片刻之後(黛斯·康加和一位兩儀師比起來,誰來得可怕),女孩跑著鑽進了人群中。 “艾拉娜會照看你的。”維林仰頭望著他說,佩林希望她不是話中有話。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