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網絡玄幻 時光之輪04·暗影漸起

第44章 第四十章獸魔人獵手

清早落下的雨水仍然在不停地從蘋果樹的樹葉上滴下,一隻紫色的金絲雀在一根樹枝上來回跳動。枝頭的果實正在一點點成熟,今年卻不會有人來採摘了。太陽已經升得老高,但藏在了厚重的灰雲後面。盤腿坐在地上,佩林不自覺地測試著自己的弓弦,被勒緊的塗蠟弓弦在潮濕的季節會逐漸變松。那一夜,維林招來隱藏他們的暴風雨,猛烈程度讓維林自己也吃了一驚。從那時到現在的六天時間裡,傾盆大雨又下了三次,佩林相信應該是六天了,從那一夜開始,他就沒有真正地考慮過時間。他所注意的只是不斷出現的事情,該如何對出現的狀況做出反應。斧刃刺進了他的肋下,但他根本沒有註意到。 綠草如茵的低矮土丘標記著歷代艾巴亞家人都被埋葬在這裡,最古老的木刻墓碑已經破裂到幾乎無法辨讀了。刻在那上面的日期幾乎要回溯到三百年以前,而它所代表的墳墓已經回復成為平地,讓他心痛難忍的是那些被雨水沖刷平滑卻還沒有覆蓋上綠草的墳丘。歷代艾巴亞家人都被埋葬於此,但以前一定從沒有過十四人同時下葬。尼恩嬸嬸的墓在卡林叔叔的老墓旁邊,他們的兩個孩子被埋在了她旁邊。愛辛姑婆的墓和艾德叔叔、麥葛嬸嬸,還有他們的三個孩子排在一起。同樣在那一排裡還有佩林的父親母親,愛多拉、黛瑟拉和小派特。一長排沒有青草的、潮濕的墳丘。佩林用手指點數著箭囊裡剩下的箭,十七枝,有太多箭被損毀了,只能回收它們的鋼箭頭。他沒有時間自己制箭,必須盡快去找伊蒙村的造箭人,布堊·多提能造出好箭,他的手藝比譚姆還精。

背後響起一陣微弱的沙沙聲,他嗅了嗅空氣。 “情況如何,丹尼?”他說話的時候並沒有轉回頭。 背後的呼吸聲停了一下,然後,丹尼·魯文才說道:“那位女士已經到了,佩林。” 他們都還不適應佩林不用眼睛或是在夜裡也能看見他們的情形,但佩林已經不在乎他們會為什麼而感到奇怪了,他皺起眉,轉頭望去。丹尼看起來比原先更瘦了,農人們能夠提供的食物並不多,每餐飯要視狩獵的狀況而定。有時會是盛宴,有時則像是度飢荒,大部分時間是在度飢荒。 “女士?” “菲兒女士,還有路克大人,他們從伊蒙村來了。” 佩林平靜地站起身,大步走去,丹尼急忙跟上了他。 佩林努力不去看那些房子,那間伴隨他長大的房子現在只剩下了被燒焦的木樑和被熏黑的煙囪,但是他確實仔細審視著充當崗哨的樹木,尤其是離農場最近的幾株。因為靠近水林的關係,這個地方生長了許多高橡樹和鐵杉,還有許多高大的梣樹和月桂樹。茂密的樹葉很好地藏起了那些年輕人,土褐色的農服也成為了很好的偽裝,甚至佩林也難以辨認出他們。佩林應該好好和他們談一談,無論是誰靠近,他們都應該發出警報,即使是菲兒和路克。

營地被立在一片巨大的灌木叢裡,他以前曾經在這裡游戲,假裝待在一片遙遠的荒地中。營地的安設非常粗陋,毯子被撐開在矮樹中間,做成了棚子,更多的毯子則分散在小營火堆之間的地面上,這裡的樹枝也在滴著水。營地裡有將近五十人,跟隨佩林的大部分人都在這裡了。他們全都是年輕人,沒有一個人刮鬍子,他們有的是在仿效佩林,有的只是因為覺得在冷水里刮鬍子很不舒服。他們都是好獵手——佩林把不擅長狩獵的人都送回家去了。但即使是他們,以前也往往只是在外面露宿一兩天而已,對於佩林所要求的事,他們同樣很不適應。 就在這時,他們正站在菲兒和路克周圍,瞪大了雙眼,只有四五個人的手裡拿著長弓。其餘的人長弓和箭囊都還放在被褥旁邊,他們經常如此。路克正無聊地玩弄著一匹高大黑公馬的韁繩,懶惰的外表上又塗抹了一層傲慢的顏色,一雙冰冷的藍眼睛根本沒有看周圍的人。這個人的氣味也是與眾不同——冰冷而孤立,彷彿他和周圍的人沒有任何共同之處,就連人性也不一樣。

菲兒帶著微笑向佩林迎來,灰絲開叉窄裙隨著她的步伐發出窸窣的聲音。她本身的體香里混雜著一股草藥肥皂的淡淡甜香。 “盧漢師傅說我們可以在這裡找到你。” 他想問她來這里幹什麼,但他發現自己已經用雙臂摟住了她,將臉埋在她的頭髮裡,輕聲說:“見到你真好,我一直在想念你。” 她將他推開,仔細端詳他:“你看起來很疲憊。” 他沒有響應她這句話,他沒有時間感到疲憊,“你把所有人都平安送到伊蒙村了嗎?” “他們都在酒泉旅店裡,”她突然笑了起來,“艾威爾先生找到一根老戟,他說如果白袍眾想要他們,就一定要先過他這一關。佩林,現在大家都在村子裡了,維林和艾拉娜,還有那些護法們也到了那裡,當然,他們是偽裝成了其他身份。還有羅亞爾,他真是太引人注目了,甚至比貝恩和齊亞得還厲害。”笑容變成了緊皺的雙眉。 “羅亞爾要我告訴你,艾拉娜一言不發地消失了兩次,其中一次只有她一個人。羅亞爾說,伊万在發現他的兩儀師獨自離開的時候,顯得非常驚訝,他叮囑我不要讓其他人知道這件事。”她望著他的臉,“這是為什麼,佩林?”

“也許沒什麼,我只是無法確定是不是可以信任她。維林警告我要小心她,但我能信任維林嗎?你說,貝恩和齊亞得也在伊蒙村?我想,這意味著他已經知道她們了。” 他猛地抬頭望向路克,幾個人正在向他問著不同的問題,他帶著紆尊俯就的微笑對他們一一作答。 “她們也跟著我們來了,”她緩緩地說,“現在她們正在你的營地周圍巡查,我想,她們不會對你的哨兵有太高的評價。佩林,為什麼你不想讓路克知道艾伊爾人的事?” “我已經和不少農場被燒毀的人談過,”路克距離他們很遠,不可能聽到他們說話,但佩林還是壓低了聲音,“算上佛崙·魯文的農場,路克曾經在五座農場被燒的當天,或者是前一天去過那裡。” “佩林,某方面而言,那個男人確實是一個傲慢的傻瓜——我聽過他暗示邊境國有一個王座應該是他的,儘管他對我們說他來自莫蘭迪——但你不能真的相信他是一個暗黑之友,他向伊蒙村提供了一些很好的建議。當我說大家都在那裡的時候,我的意思確實是指所有人都到了那裡,”她有些驚訝地搖了搖頭,“一批又一批幾十幾百的人群從北方和南方,從四面八方向那裡集中,帶著他們的牲口和家當,所有人都說是金眼佩林對他們提出了警告,你的小村子已經做好了保衛自己的準備。而這幾天裡,路克也是到處都去。”

“金眼佩林?”佩林倒抽了一口氣,然後,他立刻改變了話題,“從南方?但這裡就是我到過最南邊的地方了,我沒有和任何在酒泉以南一里之外的農夫說過話。” 菲兒笑著拉住了他的鬍子:“訊息總是會四處傳播的,我的好將軍,我想,他們之中有一半人都在期待著你將他們組織成一支軍隊,將獸魔人一直趕回到大妖境去。在隨後的幾千年裡,你的故事將在兩河廣為傳頌,金眼佩林,獸魔人獵手。” “光明啊!”他嘟囔了一聲。獸魔人獵手。迄今為止,他只是做了很少的一點事情。 救出了盧漢夫婦等人的兩天以後,維林和托馬斯離開了他們,他們遇到了一處還在冒著煙的農舍廢墟,那時跟著他的是十五個兩河小伙子。在埋葬了從灰燼中找到的死者之後,依靠高爾的追踪能力和他的鼻子,他們很容易就找到了獸魔人的痕跡。對他來說,那股刺鼻的獸魔人惡臭還沒有散去,知道他真的要去狩獵獸魔人,一些小伙子開始猶豫了。如果他們那時必須走得很遠,佩林懷疑大多數人都會偷偷溜走,但他們只走了不到三里遠,就在一片灌木叢裡找到了那些獸魔人。獸魔人連崗哨都沒有設——沒有魔達奧的監督,獸魔人永遠是懶惰的——而無聲的潛行正是兩河人所擅長的。

一共死了三十二個獸魔人,有許多都是死在它們骯髒的毯子裡,往往是還沒有等它們叫出一聲,就被羽箭射穿了身體,更別提舉起劍斧了。丹尼、班和其他人本想為這次巨大的勝利舉行一場歡慶會,但當他們發現獸魔人架在營火上的大鐵鍋裡有些什麼的時候,大多數人都跑到遠處不停地嘔吐,不止一個人當著大家的面哭了起來。佩林自己挖掘了墓穴,他只挖了一個:已經分不清鍋子裡的肢體曾經屬於誰了。感受著內心的冰冷,他不確定自己是否能一個人面對這副景象。 第二天,當他又發現一股獸魔人的惡臭時,沒有人再有片刻猶豫。只是有幾個人還在奇怪,佩林到底要將他們帶向何方,直到高爾找到了比正常人的足跡巨大許多的靴印和蹄印。在另一片靠近水林灌木林裡,那裡有四十一個獸魔人和一個隱妖,而且它們設立了崗哨,不過大多數獸魔人哨兵都在自己的崗位上打鼾,然而,即使它們全都醒著也沒什麼差別。高爾如同影子一般穿過樹林,殺死了那些沒睡著的放哨獸魔人。這時佩林手下的兩河人已經有將近三十個了,有許多人聽說了那隻鐵鍋的事,也紛紛前來加入他的隊伍。他們呼吼著射出羽箭,並且很滿意自己的吼聲絲毫不弱於獸魔人的嚎叫。全身黑衣的魔達奧是最後一個死掉的,身上插滿了箭,就如同一隻豪豬一樣,沒有人想從它身上把箭拔出來,即使在它終於一動也不動之後。

那一夜,下了第二場雨,連續幾個小時的滂沱大雨,伴隨著滿天烏雲和刺槍一樣的閃電。佩林從那以後就沒有聞到過獸魔人的氣味了,地面上的足跡也被大雨沖刷乾淨。他們的大多數時間都被用來躲避白袍眾的巡邏隊,所有人都說,那些巡邏隊比以前出動得更頻繁了。與佩林交談的農夫都說,巡邏隊對於尋找他們的囚犯和那些救走他們的人,似乎比獵捕獸魔人更感興趣。現在,路克周圍已經聚集了不少人,他的個子很高,一頭金紅色的頭髮在其他人黑色的頭髮之上,顯得很突出,他似乎正在宣講什麼,其他人一邊聽,一邊不住地點頭。 “讓我們看看他在說些什麼。”佩林冷著臉說。 兩河人很快就為菲兒和他讓出了一條路,但還是都把精神集中在那個說話滔滔不絕的紅衣大人身上。

“……於是,村子現在就非常安全了,大量的人集中在一起保衛著它。我必須說,只要可以,我很喜歡睡在屋簷下面。艾威爾太太在旅店里為我們提供了美味的飯菜,她的麵包是我吃到過的麵包裡最好的,新烤的麵包、新鮮的奶油,再將你的腳擱在凳子上,好好地喝一杯葡萄酒或是艾威爾先生的棕色啤酒,消磨一下午,那真是無與倫比的享受。” “路克大人正在勸說我們去伊蒙村,佩林。”肯萊·艾韓說,他用骯髒的手背擦了擦他的紅鼻子,他不是惟一一個不能按他喜歡的那樣經常清潔的人,也不是惟一一個傷風的人。 路克向佩林微笑著,就好像他向一隻就要開始雜耍的狗微笑:“村子裡現在非常安全,但那裡總是會需要更多的漢子。” “我們在獵殺獸魔人。”佩林冷冷地說,“並非每個人都離開了他們的農場,我們每消滅一群獸魔人,都意味著農場將不會被燒毀,人們會有更大的安全機會。”

維爾·亞興乾笑了一聲,配上紅腫的鼻頭和長了六天的鬍子,他已經不那麼漂亮了。 “我們這幾天一直都沒有聞到獸魔人的氣味,這一定是有原因的,佩林,也許我們已經把獸魔人都殺光了。”人群中響起了一陣贊成的議論聲。 “我不是要引起紛爭,”路克坦然地攤開手,“毫無疑問,除了我們已經聽說的之外,你一定又獲得了許多偉大的勝利。我想,一定有幾百個獸魔人被殺死了,你很有可能已經將它們全部趕走了。我可以告訴你,伊蒙村已經準備好給你們全體一個英雄式的歡迎,就連你去望山,一定也會受到這樣的歡迎,戴文騎也會吧?”維爾點點頭,路克帶著虛假的友誼笑容拍了拍佩林的肩頭:“英雄式的歡迎,毫無疑問。” “想要回家的,就可以回去。”佩林不帶錶情地說,菲兒帶著警告的意味朝他皺起眉。這不是將軍的辦法,但佩林不想讓任何人違心地跟著他,如果當將軍意味著必須強迫別人,他便不想當一名將軍。 “至於說我自己,我不認為任務已經完成了,但你們應該有自己的選擇。”沒有人說話,雖然維爾有些躍躍欲試,而且還有二十人雙眼盯著地面,在經年落葉里蹭著靴子。

“嗯,”路克不在意地說,“如果你們沒有獸魔人可以追殺了,也許你們應該將注意力轉向白袍眾,他們不喜歡你們兩河人自己保衛自己的決定。我想,他們會特別希望吊死你們這些人,因為你們違犯了法律,偷走了他們的囚犯。”許多兩河小伙子因為擔憂而皺起了雙眉。 這時,高爾穿過人群走了過來,貝恩和齊亞得跟在他身後。當然,艾伊爾人不需要去推開別人,其他人很快就自動為他們讓出了一條道路。路克若有所思地對高爾皺起了眉,也許是對艾伊爾人很不以為然,高爾則以石刻般的目光回瞪著他。維爾、丹尼和其他人看見艾伊爾人,眼睛都是一亮,他們之中大多數仍然相信有數百名艾伊爾人正藏在森林里和灌木叢中的某個地方。他們從沒問過為什麼那些艾伊爾人一定要藏起來,佩林當然也不會提到這個話題,如果幾百名艾伊爾援軍會鼓舞他們的士氣,那也不錯。 “你們找到了什麼?”佩林問。高爾前天就離開了,他能像騎馬的人一樣快速移動,在樹林裡的移動速度就更快,而且他能搜索到更多的線索。 “獸魔人,”高爾的回答彷彿是在報告羊群的狀況,“正穿過那片名副其實的水林向南移動,數量不超過三十,我相信它們今晚要在那座森林的邊緣紮營,並發動攻擊。南邊仍然有人留在自己的農場裡。”他突然露出一個狼一般的笑容:“它們沒有看見我,不會有人警告它們。” 齊亞得靠到貝恩身邊,“他移動得很好,對於一名岩狗眾而言,”她的耳語聲很大,就連二十尺以外都能聽到,“聲音只比一頭瘸腿的公牛大一點。” “嗯,維爾?”佩林說,“你想去伊蒙村?你在那裡能刮鬍子,也許還能找個女孩接個吻,在那些獸魔人吃晚飯的時候。” 維爾的臉變成了紫紅色,“今晚我會緊跟在你身邊,艾巴亞。”他堅定地說道。 “只要獸魔人還在,就沒有人會回家,佩林。”肯萊說。 佩林向人群掃視了一圈,看到的只有用力地點頭,“你呢,路克?我們很高興有一位號角狩獵者大人和我們在一起,你可以讓我們看看號角狩獵者有怎樣的風采。” 路克微微笑了笑,如同岩石裂縫般的笑紋並沒有觸及那雙冰冷的藍眼睛。 “很抱歉,伊蒙村的防衛還需要我,我必須去保護你的鄉民了。說不定會有超過三十個的大群獸魔人襲擊那裡,或者聖光之子也可能殺過去,菲兒女士?” 他伸出手想扶菲兒上馬,但她搖了搖頭:“我會留在佩林身邊的,路克大人。” “可惜,”他喃喃地說著,聳了聳肩,彷彿是說這裡根本不是女人應該待的地方。戴上繡著狼頭的皮手套,他跨上了黑公馬的馬背。 “祝你好運,金眼先生,我確實希望你們都能有好運。”向菲兒欠了欠身,他賣弄地轉過高大的馬頭,用馬刺踢了一下馬腹,向外跑去。驟然加速的黑馬將一些圍觀的人逼退到一旁。菲兒望向佩林時仍然緊皺著眉頭,這預示著當他們兩個單獨在一起的時候,她又要好好說說他的無禮了。 他一直等到路克的馬蹄聲徹底消失,才轉身對高爾說:“我們能超到獸魔人前面去嗎?在半路上伏擊它們?” “從距離上是可以的,如果我們現在出發,”高爾說,“它們排成直線前進,速度並不快,隊伍裡有一個夜跑者。不過,與清醒的獸魔人作戰不會像狙擊毯子裡的獸魔人那麼容易。”他這句話指的是兩河人,在他的氣味中沒有任何恐懼的成分。 而其他人雖然沒有提出夜襲比與獸魔人和魔達奧正面作戰要好,但其中一些人身上確實散發著恐懼的氣息。他們立刻依照佩林的命令撤掉營地,熄滅營火,撥散火灰,收集起不多的幾口鍋子和他們雜駁不一的馬和矮種馬。加上回來的哨兵——佩林提醒自己要記得跟他們好好談一談——他們一共有將近七十人,襲擊三十個獸魔人的隊伍肯定是足夠了。班·亞興和丹尼仍然各率領一半的人馬——看來這是平息紛爭最好的辦法——比力·亞戴、肯萊和其他幾個人成為各帶領十個人的小隊長。維爾也是小隊長之一,如果不去想女孩,他還是個不錯的小伙子。 隊伍開始向南出發,艾伊爾在最前面探路,菲兒騎著燕子走在快步身邊。 “你確實是一點也不信任他,”她說,“你認為他是暗黑之友。” “我信任你、我的弓和我的斧頭。”他對她說。她看上去又憂傷又幸福,但他說的是實話。 高爾引領他們向南走了兩個小時,進入了水林。那是一片高大的橡樹、松樹和羽葉木混雜的森林,到處都是茂密的月桂樹、錐形的紅油松、圓形樹冠的高大梣樹、甜莓和黑柳。粗大的藤蔓在樹木下方四處纏繞,一千隻松鼠在林間四處奔竄嬉鬧,畫眉、金絲雀和紅翼鶇啁啾不絕。佩林同樣聞到了鹿、兔子和狐狸的氣味。林中到處都是溪流和池塘,池塘從不到十步寬的到少數幾乎有五十步寬的不等,大多數完全被樹陰遮住了,不過還是有一些能見到陽光。連場大雨之後,地面吸飽了水分,每次馬蹄踏下去都會擠出一些水來。 進入林地大約有兩裡的路程,在一座被柳樹環繞的大池塘和一條三尺寬的小溪之間,高爾停住了腳步。按照獸魔人的行進路線,它們將到達這裡。三名艾伊爾消失在樹林中,去確認獸魔人的行踪,並在它們將要到達的時候回來報告。 佩林留下菲兒和十二個人看管馬匹,然後讓其他人排成一個杯形的狹窄弧線,開口正對著獸魔人行進的方向。在確認過每個人都已經妥善地藏起來,並了解自己的任務之後,佩林自己走到了杯底的位置,藏在了一棵直徑超過他身高的粗大橡樹底下。 鬆開了腰帶上繫住斧頭的扣環,將一枝箭扣在弓弦上,等待著。一陣輕風吹過他的面頰,又轉瞬而逝。他應該能在獸魔人進入視野的很長時間以前就聞到它們的氣味,而它們應該是直接向這裡過來的。又摸了摸斧頭,他等待著。幾分鐘過去了。一個小時,更久的時間。還有多久那些暗影生物才會出現?在這麼潮濕的環境裡,如果等得太久,就需要更換弓弦了。 鳥雀突然都消失了,隨後,松鼠也變得悄然無聲。佩林深吸了一口氣,皺起眉頭,什麼也沒有,在這種風向下,只要動物能感覺到,他肯定也能聞到獸魔人的氣味。 一陣風帶給他那股惡臭的氣息,如同幾個世紀以前的汗垢與腐肉。他猛地轉過身,大喊道:“它們在我們身後!重新整隊!兩河人向我靠攏!”背後,馬群,“菲兒!” 喊叫聲、尖叫聲,淒厲的長嚎和野蠻的呼吼在所有的方向響起,一隻羊頭獸魔人跳到距離佩林二十步的空地裡,舉起一張彎曲的長弓。佩林立刻將弓弦拉到耳邊,羽箭激射而出,右手立刻又伸向箭囊裡的另一枝箭,闊頭箭正戳在獸魔人兩眼之間的地方,獸魔人嚎叫著倒在地上。 而獸魔人短槍般的箭也射中了佩林的肋下,佩林覺得自己的身子彷彿是被重錘砸了一記。 顫抖著,喘息著,他躬起身子,手中的弓箭掉落了,痛苦從那根黑色的箭桿向身體其他地方蔓延。他呼吸的時候,箭桿就隨之顫動,而每一次顫動都會帶來更大的痛苦。 又有兩個獸魔人跳過它們死去的同伴,一個長著狼吻,一個有著山羊雙角,穿著黑色甲胄的身體比佩林高出一半,寬出一倍。吠叫著,它們向他衝來,手里高高舉起了鐮劍。 佩林強迫自己站直身體,咬緊牙關,將拇指粗的箭桿折斷,伸手拉出斧頭,向它們衝去。嗥叫著,他的意識開始變得模糊。嗥叫著,怒火燒紅了他的眼睛。它們的身形對他有壓倒的優勢,甲胄在臂肘和肩頭都立著尖釘,但他狂暴地揮動著手中的斧頭,彷彿每劈出一擊都要斬倒一棵大樹。為了愛多拉,為了黛瑟拉。 “我的母親!”他吼叫著,“燒了你們!我的母親!” 突然間,他意識到自己正在劈砍地上一具滿是血污的身體。咆哮了一聲,他強迫自己停止了動作,接著又晃動了幾下,既是因為難以停手,也是因為肋側的痛苦。現在喊叫聲變得稀疏了,除了他之外,還有人活下來嗎? “向我靠攏!兩河人靠向我!” 一叢潮濕的灌木里發出高亢的喊聲:“兩河人!” 另一個地方也傳來同樣的呼喊:“兩河人!” 兩個,只有兩個。 “菲兒!”他呼嚎道,“哦,光明啊,菲兒!” 一道黑流閃過樹叢,告訴佩林魔達奧來了。過了片刻,他才看清這只隱妖。蛇鱗般的黑色甲胄鋪展在胸前,墨黑色的斗篷掛在背後,在它奔跑的時候沒有絲毫飄擺。直到它接近佩林時,下身才出現了蜿蜒游動的切實的步伐。它知道佩林受了傷,知道他已經是唾手可得的獵物,從它蒼白的臉上,無眼者的凝視帶著恐懼刺向佩林。 “菲兒?”它帶著嘲笑的意味說道。隱妖的聲音讓這個名字聽起來像是燒焦的皮革被撕裂的聲音,“你的菲兒——很可口。” 佩林咆哮著沖向隱妖,一把黑劍擋開了他的第一次進攻,然後又是他的第二次,第三次。怪物黏滑的白臉開始變得專注,但動作如同一條毒蛇,一道閃電。一段時間裡,佩林還能逼迫它採取防禦,但只是一段時間。鮮血不停地從他肋下的傷口中淌出,身體彷彿正在被爐火灼燒,他沒辦法堅持下去了,當他的力量減弱的時候,這把劍就會刺入他的心臟。 他的腳在靴子底下攪爛的泥地中滑了一下,隱妖的毒刃落下了——一把劍化成一片寒光,切入了那顆無眼者的頭顱,怪物的頭噴出黑色的血液從它一側的肩膀翻摔下去。魔達奧盲目地戳刺,一步步蹣跚向前,在拒絕徹底的死亡同時,仍然在憑著本能努力地施行殺戮。 佩林爬著躲開了隱妖,但他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個正冷靜地用一把樹葉擦拭手中長劍的人身上,伊万的變色斗篷披在他的背後。 “艾拉娜派我來找你,但你們一直在移動,我幾乎和你們錯過了,不過七十匹馬確實會留下很深的足跡。” 這個身材細瘦的黑髮護法鎮定得像是正在壁爐旁點燃他的煙斗。 “那些獸魔人沒有連結在那個身上……”他用劍指了指魔達奧,隱妖已經摔倒在地,但仍舊揮舞著它的劍,“……確實很可惜,不過如果你能將你的人聚集在一起,沒有了無臉者監督的獸魔人也許不會願意和你們戰鬥。一開始,我估計應該有一百個獸魔人,現在可能會少一點。你們把它們殺了幾個。” 他開始鎮靜地審視樹下的陰影,只有他手中出鞘的長劍能表明這是非常狀態。片刻之間,佩林只是吃驚地張大了嘴巴。艾拉娜想見他?她派來了伊万?而且剛好及時救了他的性命。 搖晃著站起身,他提高聲音喊道:“兩河人向我聚攏!為了光明之愛,向我聚攏!這裡!過來!這裡!” 這一次,他不停地喊著,直到充滿了驚駭神情的熟悉面孔逐漸靠了過來。大家都踉踉蹌蹌地跑過樹叢,臉上不時會流出鮮血。一些人扶著另一些人,有些人的長弓已經掉了,艾伊爾也在他們中間,除了高爾微微有些跛以外,他們身上看不到有傷口。 “它們沒有像我們預料的那樣過來。”高爾只說了這樣一句話。今晚比我們預料的冷,這裡的雨比我們預料的多,他總是這樣說話。 菲兒看樣子保住了馬群,她帶回半數的馬匹,包括快步和燕子,佩林留給她的十二個人裡也有九個和她一起過來了。她的臉頰上有一道擦傷,但她還活著,佩林想擁抱她,卻被她推開了手臂。她一邊生氣地嘟囔著,一邊輕柔地解開佩林的衣服,開始檢查那半截粗大的黑箭插在他身上的哪個部位。佩林開始查看他周圍的人,現在已經沒有人再過來了,但他仍然沒有看見一些面孔,肯萊·艾韓、比力·亞戴、泰文·馬文。他強迫自己回憶起所有不在場的人,一一數著,二十七個,有二十七個人不在這裡。 “你們把所有傷者都帶來了?”他沉著聲音問,“有沒有漏了什麼人?”菲兒的手在他的肋下打著顫,她皺起眉看著他的傷口,臉上又是恨怒,又是擔憂。她有權利發怒,他不該讓她陷入這種危險的境地。 “只有死者被留下了。”班·亞興的聲音像他的表情一樣沉重。 維爾皺緊眉頭,似乎正在看著遠處的某個地方。 “我看見肯萊了,”他說,“他的頭掛在一根橡樹枝上,但身體卻倒在樹下,我看見了他。現在,傷風不會再讓他難受了。”他打了個噴嚏,顯出一副吃驚的樣子。 佩林重重地嘆了口氣,卻立刻為這個動作而感到後悔,痛楚從他的肋下暴發,直貫牙齒。菲兒將一條金綠色的絲巾握在手中,正在從他的馬褲里拉出他的襯衫。不顧女孩的怒容,他推開了她的手,現在沒時間處理傷口。 “將傷者放到馬背上,”忍過一陣疼痛以後,他說道,“伊万,它們會攻擊我們嗎?”森林裡悄然無聲,“伊万?” 護法出現在他面前,手裡牽著一匹有雙火烈眼睛的暗灰色閹馬,佩林將問題重複了一遍。 “也許會,也許不會,這要由它們來決定了。獸魔人喜歡容易得手的獵物,沒有了隱妖,它們也許更願意找一座農場,而不是一群會向它們射箭的人。確保每一個還能站住的人都拿著上箭的弓,不管他們是否還能拉開弓弦,它們也許會認為攻擊要付出的代價太大,不夠好玩。” 佩林打了個哆嗦,如果獸魔人真的發動攻擊,它們一定會發現這裡就像陽之日的舞會一樣好玩。伊万和艾伊爾是惟一真正能予以回擊的人了,至於菲兒,她的黑眸裡閃耀著怒火,但他必須保證她的安全。 護法沒有將自己的馬讓給傷者,這不是因為他自私,這匹馬不太可能會讓除了他之外的任何人騎在它的背上。而且,如果獸魔人攻來,一匹訓練有素的戰馬在它的主人操控下,會成為一件強大的武器。 佩林想讓菲兒騎上燕子,但她拒絕了。 “你說過,馬讓傷者騎,”她輕聲對他說,“你忘了嗎?” 讓佩林不高興的是,菲兒堅持要他騎上快步,他希望其他人會表示反對,是他讓他們大禍臨頭的,但沒有人滿足他的願望。剩下的馬匹剛好夠無法行走和無法走遠路的人騎乘——佩林不情願地承認自己屬於後者——所以,他最後終於坐進了馬鞍裡。有半數的騎馬者必須趴伏在馬背上,佩林坐直了身體,咬牙堅持著。 在地上行走的人,不管腳步是否還平穩,都抓著他們的弓箭,一些騎馬的人也是如此,就好像弓箭代表了救贖。佩林同樣拿著弓,就連菲兒也一樣,只是佩林懷疑她有沒有足夠的力量拉開兩河長弓。不過,現在只能靠偽裝來保證他們的安全了。伊万時刻警戒地註意著周圍,如同一根收緊的鞭子。三名艾伊爾人仍然一如既往地潛行在隊伍前方,短矛插在固定背後弓匣的皮索里,上箭的角弓被他們握在手中。隊伍裡的其他人,包括佩林自己,都已經和一隻破布袋沒什麼差別。先前由他率領來到這裡,充滿了自信與驕傲的那支隊伍已經不復存在了。不過偽裝似乎發揮了很大的效果,他們穿過叢林的最初一里路程,風不時把獸魔人的臭氣帶入他的鼻孔,那些獸魔人正在暗處尾隨著他們。然後,惡臭漸漸退去,最終消失了,獸魔人被他們的偽裝所迷惑,留在了後面。 菲兒一直走在快步旁邊,一隻手握著佩林的腿,彷彿是在支撐著他。她不時會抬起頭看他一眼,給他一個鼓勵的微笑,但憂慮還是在她的額頭上留下了皺紋。他也竭力向她回以微笑,讓她相信他平安無事。二十七個,他不能阻止那些名字一一穿過他的腦海,柯力·蓋倫和賈德·艾戴爾,戴爾·亞塔隆和肯·昌丁。他的愚蠢殺死了二十七個兩河人,二十七個。 他們以最近的路線走出了水林,在下午的某個時刻來到平原。天空仍然鋪著一層灰雲,每樣東西上都覆蓋著淺淺的影子,所以從天色很難判斷現在是什麼時候。零星有幾棵樹木的高草牧場在他們面前向遠方延伸,偶爾還能看見幾隻散落的綿羊,遠方隱約能看見幾間農舍,但煙囪裡沒有冒出一縷煙氣。如果那些房子裡有人的話,他們應該能看見炊煙的,最近的一股炊煙望過去至少在五里以外的地方。 “我們應該找一座農莊過夜,”伊万說,“需要有一個遮風避雨的地方,有取暖的火,還有食物。”他看著兩河人,又加了一句,“清水和繃帶。” 佩林只是點了點頭,護法比他更知道該做些什麼,大概就連在腦袋裡裝滿了啤酒的老比力·康加也比他強。他只是讓快步跟隨著伊万的灰馬。 他們剛走出一里多,一絲微弱的音樂聲吸引了佩林的耳朵,是小提琴和長笛在演奏歡快的樂曲。一開始,他以為自己是在做夢,但很快其他人也聽見了,他們交換了一個難以置信的眼神,又都露出了放心的笑容。音樂意味著人家,而且聽聲音,是一群高興的人,那些人正在進行慶祝。無論是誰,在慶祝著什麼,這聲音已經足以催促他們邁開步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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