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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四曾國藩審張文祥,用的是另一種方法

曾國藩-黑雨 唐浩明 4133 2018-03-14
前來拜訪的張大人乃漕運總督張之萬。他是馬新貽的同年、道光丁未科的狀元公,是個天下讀書郎人人羨慕個個稱道的人物。他的弟弟張之洞十五歲中解元、二十六歲殿試又得了個探花。這下可把朝野轟動了。一時間,南皮張氏兄弟成了新聞人物,官場士林莫不津津樂道。張之萬本坐鎮在清江浦督辦漕運,馬新貽被刺後才來到江寧。 張之萬書讀得好,學問優長,但膽子小,辦事不夠幹練。 其弟張之洞有其長而無其短,故後來所成就的事業也比乃兄大。接奉上諭後,張之萬深知這不是件好差事,論他本人的意願是決不想插手,但聖命難違,只得硬著頭皮上任,在路上便作好了打算:暫時應付一下,等鄭敦謹和曾國藩來後,由他們去處理。一應付,他就發覺這個案子果然難辦。那一天,他和魁玉提審張文祥。問張基本情況時,他答得很爽快。當問到有沒有人指使的時候,他笑了一下,說:“養兵千日,用在一時,要殺要剮由你們的便,你們也不必再問了,我也不會回答。”再問,便緊閉嘴唇不作聲,任動刑拷打亦不說。這明擺著是有人在背後指使,但打死不說,也拿他無法。張之萬無計可施,魁玉也想不出好辦法。後聽說曾國藩要來接任江督,便都懶得再審了,且聽大學士的主意。

“張大人,刺客的確說過養兵千日,用在一時的話?”曾國藩認為這是一句關鍵性的話。 “老中堂,張文祥的的確確這樣說過。”張之萬聰慧的眉眼中流露出疑慮的神色。 “外間傳說,在審訊張犯時,他說過,馬穀山與新疆回部有聯繫,你聽說過嗎?”曾國藩想起吳汝綸說的傳聞。 “我沒聽說過。”張之萬斷然否定。 “現在江寧城裡謠琢紛紛,回民多姓馬,有人就附會馬穀山是回人,信天方教,進而說他通回部。這純是瞎扯,是對馬穀山的誣衊。” “到底是同年,在大是大非上對馬新貽的維護毫不含糊。” 曾國藩想。他以懇切的態度對張之萬說,“張大人,這件案子你已審過多次了,如何定案,你拿個主意吧!” “不,不,主意要由老中堂拿!”張之萬急了,他以為曾國藩是要將他推出來。 “我和魁將軍雖然審過張文祥,但他要害之處始終沒有透露過一句,不能定案。”

“我看這張文祥多半是個無賴,馬穀山要整頓社會秩序,無意間在哪裡傷害了他,他便起了殺人之心。張大人,你說是不是?”曾國藩望著張之萬。他沒有和張之萬共過事,對這個漕運總督充滿了欽佩之情。年輕時曾國藩也曾日思夜想中個狀元,一舉轟動海內,誰知殿試列入三甲,雖說後來得力於勞崇光進了翰林院,但終生對同進士出身都感到遺憾,因而對於狀元,他從心裡尊敬。他的這種心理,與左宗棠截然相反。官場上廣為流傳一個故事。 左宗棠初為閩浙總督,巡視海疆,來到溫州府。溫州城內大小官員一個個具名刺等候接見。按通例,當由大到小。左宗棠先拿來溫處台道道員名刺一看,見上面寫著“道光乙巳科進士前翰林院侍讀”字樣,眉頭一皺,將名刺擲於一邊,再拿起溫州府知府名刺,見上面寫著“咸豐壬子科進士”字樣,他不作聲,又把名刺放到一邊。第三次拿起的是永嘉縣令的名刺,又是一個進士,他連名字都不看,又換了一張,這下臉上露出了笑容。這張名刺是永嘉縣丞黃惟清的,他的履歷上寫著舉人出身,左宗棠放著道員、知府、縣令不見,卻先召見縣丞黃惟清。黃惟清進來時,一向傲慢的左宗棠顯得很客氣。問他官員中是進士出身的好,還是舉人出身的好。黃惟清答,舉人比進士好。左問何故。黃說:“大凡人在作秀才時,整個心思都在經營八股試帖上,此外無暇顧及。待到中進士,則即刻授官,成天忙於應酬簿書之中,亦無心鑽研學問。最好是鄉榜告捷,胸襟始展,志氣甫宏,經世文章、政治沿革都有充分的時間潛心研究,到時出仕及膺任顯要,可從容施展胸中抱負,極少屍位素餐之徒。”

左宗棠聽後拍案叫絕,連聲稱讚:“好,這真是一篇好議論,我今天有幸聽到,足下在晚近中真不愧為佼佼者。”送黃惟清出去後,又對左右說:“此間好官,僅一黃縣丞。可惜,這樣有見識人竟屈抑下僚。” 這番話傳出去後,令兩浙官場啞然失笑。 這時張之萬聽曾國藩這麼一說,正與他的思想相合。他為人較厚道,篤信“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的聖教,這樁案子,他自己不想多插手,也就不慫恿別人深究。 “老中堂分析得有道理。馬穀山為官多年,豈無仇人?有時結怨於人,自己還不知道。世間群氓中心腸歹毒者大有人在,他拼卻自己一死,什麼事幹不出來?我想老中堂審幾次後若實在不能突破,以後就這樣上報朝廷,也說得過去。” “真是個膽小的篤誠君子。”當張之萬起身告辭的時候,曾國藩目送他的背影,無聲地說。

曾國藩不是張之萬,哪怕今後再以含渾的語言上奏朝廷,而他自己對此事的了解,卻要做到一清如水。估計鄭敦謹就要抵達江寧了,他決定在鄭到來之前單獨提審張文祥,把事情弄清楚。對於一個早已將生死置於度外的刺客,嚴刑拷打算得了什麼!曾國藩暗自譏笑魁玉、張之萬的缺乏見識,他要以另外一種方式來處理。 第二天,張文祥由江寧府監獄轉移到鹽巡道衙門。鹽巡道衙門無監獄,臨時以一間小空房代替。下午,曾國藩叫身邊的萬巡捕帶路,他要親自去見見張文祥。萬巡捕說:“一個死囚,何勞大人親去牢房見他,叫個人押來就是了。” “你不懂,此人非比一般死囚。” 萬巡捕在前面帶路,穿過兩棟正房後,現出一個豪華精緻的後花園。花園中有一座太湖石堆成的高大假山,山邊築有樓閣亭台,環繞著清苔流泉,四周是古柏蒼松,花圃草坪。

時已深秋,野外早已草木凋零,此處卻奼紫嫣紅,春色仍濃。 那一條九曲蜿蜒的小河中,畫舫輕浮,游魚戲水。曾國藩路過此地,竟如同到了蓬萊仙境。他感到奇怪,走近花園細細一看,原來那紅花綠草全是彩絹所扎。他不禁嘆道:“人家都說鹽官是小天子,此話果真不假。這不是一個小禦花園嗎?自己住進來半個月了,也沒有發現,慚愧!”花園的左角有一排低矮的房子,張文祥就關在這裡。 “張文祥,你轉過身來!”萬巡捕兇惡地對著面壁呆坐的刺客吼道。 張文祥轉過身子,抬眼看了看曾國藩,眼中微露出一絲驚訝的神色,很快又低下了頭。曾國藩看清楚了。這是一個四十歲左右的漢子,寬臉大眼,濃眉密須,兩唇緊閉,面皮削瘦硬繃,有一股慓悍頑梗之氣充溢於五官之間。手和腳都套上沉重的鐵鐐。似乎是身上癢,他抬起雙手來,兩肩緊縮了幾下,立時發出一陣鐵鐐相碰的撞擊聲來。牢房陰暗潮濕,一角雜亂地舖了一層幹稻草,上面蜷縮著一條薄薄的黑土布被。

“萬巡捕!”曾國藩喊道。 “卑職在。大人有何吩咐?”萬巡捕走過來,彎腰聆聽。 “你給張文祥換一間好房子,擺一張床,鋪上棉絮。叫一個剃頭匠來,給他剃頭刮須,讓他洗個澡,拿兩身乾淨衣服給他換,再招呼廚房,飯要給他吃飽。” 萬巡捕驚奇地望著總督。 “還有一件事。”曾國藩不理睬萬巡捕的神態。 “從明天起,去掉他的鐐烤。” “大人?”萬巡捕的眼睛睜得更大了。 此刻,張文祥也瞪起雙眼看著曾國藩,滿腹驚疑。 “你去辦吧!”說罷走了。 三天后,萬巡捕遵命將張文祥帶到後花園。曾國藩端坐在虎皮太師椅上,兩邊站著兩個腰插洋短槍的戈什哈。比起三天前來,刺客的容貌大為改觀,精神旺盛,氣概粗豪。他站在曾國藩面前,頭微微下偏,不作聲。

“張文祥。”曾國藩以慣常緩慢穩重的語調問,“本督聽說你可以一刀戳穿五張牛皮,有這事嗎?” 張文祥點點頭。 “把牛皮靶抬過來。” 兩個戈什哈從太湖石假山後抬出一個靶子來,那上面蒙著五張黑黃色的水牛皮。 “把刀給他。”曾國藩命令萬巡捕。 萬巡捕從靴子裡抽出一把短刀來,遞給張文祥。張文祥接過刀,冷笑道:“把刀給我,你不怕我刺死你?” “冤有頭,債有主,想必你不會無緣無故地刺殺我。當著我的面,你試一刀吧!” 張文祥輕輕地點下頭,似對這句話滿意。他右手握刀把,左手在刀尖上觸摸幾下,轉過身去,面對著牛皮靶子。然後雙手張開,與肩膀形成一直線,斂容吸氣,再吐氣,如此三次。突然,他猛地大叫一聲,雙手在眼前掄了幾個圓圈,雙眼緊閉,縱身一跳,落地後,一陣颶風似地向前衝去。只見握刀的右手用力向靶子一戳,刀尖從背面露出兩寸來,五張牛皮一齊破了!

“好!”兩個戈什哈失聲喊道。 張文祥鬆開手,讓刀留在靶子上,然後走到曾國藩面前,若無其事地垂手站立。曾國藩以手撫須,面無表情地看著張文祥,心裡暗暗稱讚。 “萬巡捕,你去通知廚房,從今天晚餐起,每餐給張文祥加一斤豬肉,半斤白酒!” 張文祥一聽大喜,忙彎腰說:“多謝了!” 又過了三天,被帶到曾國藩會客間的張文祥,已紅光滿面,器宇昂揚了。曾國藩著黑布便長袍,套上那件穿了二十多年的石青哈拉呢馬褂,安詳和藹,面帶微笑,那神情,完全不像審訊謀刺總督的欽命要犯,而是與一個多年老友相會。 “你坐下吧!”他指了指對面的一條長板凳,對張文祥說。 又對萬巡捕揮了揮手,“你出去,我不喊,你莫進來。”

待萬巡捕出去並關上門後,曾國藩和氣地說:“張文祥,你是一個犯了死罪的人,本該受盡折磨後再服大刑。本督看你行刺後並不逃走,亦不辯解,一人做事一人當,知你是個光明義烈漢子。你年富力強,又有本事,哪裡不可以混碗飯吃,本督想你若無深仇大恨,必不會走此殺人毀己的絕路。以前魁將軍、張漕台、梅藩台多次審訊你,你都閉口不談,本督對你這種態度不能理解。大清朝開國兩百多年來,光天化日之下謀刺總督,你是第一人,十年二十年,百年二百年,後人都會記得這樁案子。你此舉或是為自己,或是為朋友,既然人都敢殺,還有什麼話不敢說呢?何必留下一團疑雲,讓後人去胡猜亂想呢?其後果,很有可能讓你永遠背一個惡名。” 這番話,居然出自一個審訊他的人之口,令張文祥既意外又感動,他沉默良久。幾次看曾國藩,見其眼光都是和善的,臉上都帶著笑容,像是在耐心等待,並不催他。說不說呢?張文祥的心裡兩種念頭在激烈地爭鬥。最後,他咬了咬牙說:“你幫我辦成一樁事,我就和盤托出,都告訴你。”

“什麼事,你說吧!”曾國藩的語氣仍然和緩。 “你幫我殺一個人。” “殺誰?”曾國藩微覺吃驚。 “他叫申名標。” “申名標!”曾國藩差點驚叫起來。這個他痛恨已極、追捕多年未得的人,怎麼又會成為這個刺客的仇人?真是匪夷所思。 “申名標在哪裡?” “他現在浙江省臨安縣東天目山法華寺當住持,法名悟非。” “行!”曾國藩立即答應。他早就想殺申名標了,只是一直不知他的去向,現在正好來個順水推舟,一舉兩得。 “我要驗看首級。” “可以”。 十天后,當申名標血淋淋的頭顱出現在張文祥面前時,他臉上露出暢意的表情,不待曾國藩催促,便把刺殺馬新貽的前因後果原原本本地招供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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