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網絡玄幻 時光之輪04·暗影漸起

第41章 第三十七章伊墨台

太陽還懸在西方鋸齒般的地平線上,魯拉克告訴蘭德,再向前走一里就是伊墨台了,他要在那裡過夜。 “為什麼我們要停在這裡?”蘭德問,“還要再幾個小時,夜晚才會到來。” 回答來自傑丁的另一側,艾玲達開口說道:“在伊墨台有水源,在水源旁邊紮營是最好的選擇。”口氣輕蔑,一如蘭德所料。 “那些賣貨郎的馬車也不可能走很遠,”魯拉克補充道,“當陰影變長的時候,他們一定要停下來,否則車輪和騾子腿就有可能被碰傷。我不想把他們丟下,我沒辦法分派人手去看著他們,而庫萊丁可以。” 蘭德在馬鞍上動了動身子。那支馬車隊正由金多的多阿馬狄應——尋水眾保護著側翼,在金多主隊旁邊一兩百步的位置上搖搖晃晃地行進著,車輪和馬蹄攪起一團團黃色沙塵。地面上大多數裂縫都太深、太陡了,馬車夫們只好一一繞過它們,讓車隊如同一條喝醉的蛇般來回扭擺。響亮的咒罵聲不停地從車隊中響起,大多數時候都是在責罵拉車的騾子。哈當和凱勒仍然待在他們白色的車廂裡。

“不,”蘭德說,“是你不想這麼做。”他輕聲笑著,臉上卻沒有多少笑意。麥特在寬邊帽底下奇怪地看著他。他的笑容是想讓別人安心,但麥特的表情卻沒有改變。他只能自己照顧自己,蘭德心想,這次旅程中出現了太多的變化。 想到照顧,他察覺到艾玲達望著他的眼神,她用披肩包住了頭,彷彿那是一條束髮巾。他再次挺直了身體。沐瑞也許曾叮囑她要將他照顧好,但他有一種感覺,這個女人正在等著看他從馬上摔下來的慘狀。毫無疑問,她會覺得那十分好笑,艾伊爾的幽默就是這樣。他寧願相信她的怨恨只是因為被塞進了一套裙裝裡,派來監視他,但閃爍在她眼中的光芒,說明這種怨恨的很大一部分應該出於她對他的私人看法。 一路上,沐瑞和智者只有很短的一段時間沒有看他。那時沐瑞、艾雯和四位智者一同走在金多和沙度中間,所有六個女人都在看著兩儀師手裡的某樣物品。它反射著落日的餘暉,如同一顆寶石般熠熠發光,那些女人的樣子就像是看到漂亮首飾的女孩一樣興致勃勃。嵐騎馬跟在後面的奉義徒和馱馬隊裡,就像是已經被那些女人打發走了。這個場景讓蘭德感到非常不安,他已經習慣於成為那幫人注意的中心了。她們發現了什麼比他更有趣的事情?那肯定不是能讓他高興的東西,他不會喜歡沐瑞感興趣的東西,也不會喜歡艾密斯她們感興趣的東西,她們全都在設計他。她們之中,他真正能信任的只有艾雯。光明啊,我希望我還能信任她。他惟一能真正信任的只有他自己了。當野豬從樹叢後衝出來的時候,你擁有的只有你自己和你手裡的矛。這一次,他的笑容中帶了些許苦澀。

“你覺得三絕之地很有趣嗎,蘭德·亞瑟?”艾玲達的微笑只是向他呲了一下白牙,“盡情笑吧,濕地人,有你笑不出來的時候。這片土地會替伊蘭好好懲罰你的。” 為什麼這個女人如此糾纏不休? “你對轉生真龍沒有任何尊重的表現。”他生氣地說道,“不過你至少應該對卡亞肯稍微有一點敬意。” 魯拉克笑出了聲:“一名部族首領不是一名濕地的國王,蘭德,卡亞肯也不是。尊重是有的,雖然女人們一般都不願意表示出來,但任何人都能和首領說話。”雖然是這樣說的,但魯拉克還是向蘭德坐騎對面的女子瞪了一眼,“有些人的態度確實危及榮譽。” 艾玲達一定是知道了最後這句話是對她說的,臉色變得像石頭般僵硬,她一言不發地繼續大步走著,雙手在身側緊緊握成了拳頭。在前方巡邏的兩名槍姬眾出現在隊伍前面,兩個人都在沒命地往回急奔。她們顯然並不是在一起的,其中一個向沙度跑去,另一個則跑向了金多。蘭德認出了跑過來的這名槍姬眾,她是一個名叫亞得凌的黃發女子,線條硬朗的面孔完全可以稱得上是英俊,一條傷疤在她被陽光曬黑的面頰上劃了一條白色的細線。她是從提爾之岩回來的艾伊爾之一,比這里大多數的槍姬眾都要年長,也許比他大了十歲。在跑到魯拉克身邊之前,她飛快地瞥了艾玲達一眼,那一眼裡既有好奇,也有同情,這讓蘭德非常生氣。如果艾玲達同意當智者的間諜,她就肯定不值得同情。只是陪著他,不算什麼艱難的任務吧!而對於他,亞得凌連一眼都沒看。

“在伊墨台有麻煩,”她對魯拉克說,她說話又快又乾脆,“沒人發現我們,我們一直隱藏在暗處,沒有靠近。” “很好。”魯拉克回答,“通知智者。”他下意識地握緊手中的短矛,回身朝金多主隊走去。艾玲達低聲說了些什麼,拉住她的裙子,顯然她是想和魯拉克一起過去。 “我想,她們已經知道了。”當亞得凌向智者的隊伍跑去時,麥特說道。從沐瑞身邊女人們的變化來看,蘭德認為麥特是對的,她們似乎同時開始說話了。艾雯用手遮住眼睛,望著亞得凌或者是他,另一隻手則捂在嘴上。她們怎麼會知道的?這問題只能留待以後問清楚了。 “那會是什麼樣的麻煩?”蘭德問艾玲達。艾玲達仍舊自顧自地嘟囔著,沒有回答他。 “艾玲達?會是什麼樣的麻煩?”還是沒回音。

“燒了你吧,女人,你只要回答一個簡單的問題就好!什麼樣的麻煩?” 艾玲達的臉紅了,但她只是用平淡的聲音說道:“很可能是一次突襲,目標是山羊或綿羊,它們都有可能被放到伊墨台進行牧養,但最有可能是山羊,因為這裡的水。發動突襲的大概是查林部族的白山氏族,或者是加萊氏族,它們離這裡很近。也許是來自高辛部族的氏族。我想,湯曼勒部族距離這裡太遠了。” “會有戰鬥嗎?”蘭德向陽極力伸展,甜蜜的至上力湍流沖過他的軀體,伴隨著腐臭黏膩的污染,汗水沖出了他的每一個毛孔,“艾玲達?” “不,如果突襲者還在,亞得凌會說的。畜群和奉義徒現在一定已經在幾里以外了,我們不能搶回那群牲口,因為我們必須陪著你。”蘭德覺得很奇怪,她為什麼沒提到搶回那些俘虜——那些奉義徒,但他沒有對這個問題想太久,為了不被陽極力沖走,他沒有太多精力去想這些事情。

魯拉克和金多隊伍向前方跑去,他們都已經戴上了面紗,蘭德以稍微慢一些的速度跟在後面。艾玲達盯著他,不耐煩地皺起眉頭,但他只是讓傑丁快步走著,他才不會急匆匆地沖向別人設下的陷阱。至少麥特比他還不著急,他猶豫著,看著賣貨郎的馬車,過了一會兒才讓果仁慢跑起來。蘭德一眼都沒有去看那些馬車。沙度部族落在了後面,直到智者們開始前進,他們才緩緩地邁開步子。當然,這裡是塔戴得部族的地方了,庫萊丁不會在乎這裡是否有人發動了突襲。蘭德希望部族首領們能盡快在亞卡戴集合,他該如何才能讓這些彼此爭鬥不休的人團結為一體?不過,現在這並不是他要擔心的事。 當伊墨台終於出現在視野中的時候,蘭德因眼前的情景吃了一驚。零星散落的幾群長毛白山羊正在啃食著粗硬的野草和荊棘樹叢中的葉子,一開始,他並沒有看見那座依傍著高聳孤峰基部,用天然石塊砌成的建築,雖然建築材料非常粗糙,但堆砌得卻十分巧妙、嚴整。覆蓋在建築物頂部的土壤中生長著幾株荊棘灌木,這座建築物不是很大,有著箭縫一樣的窗口。蘭德只能看見它有一道門。過了一會兒,他才看出另一座建築物,它位於山峰上六十尺左右一處突出的岩台上,並不比第一幢建築物大,一條深溝槽從地面上那幢建築物後面的山壁伸出,一直通向那處岩台。除此之外,蘭德就看不出還有什麼其他明顯的道路能到達那座岩台了。

魯拉克站在距離孤峰四百步的地方,臉上沒有帶著面紗,他是蘭德能看見的惟一一名金多。當然,這並不意味著其他人不在這裡。蘭德在他身邊勒住韁繩,跳下馬。部族首領卻只是看著那些石頭建築。 “山羊。”艾玲達的聲音裡充滿了困惑,“突襲的人不會丟下任何一隻山羊,大多數山羊都沒了,但看起來它們彷彿只是被驅散了。” “已經過去了幾天,”魯拉克表示同意,目光仍然沒有離開那些建築,“否則就會有更多留下來。為什麼沒有人出來?他們應該能看見我的臉,認出我是誰。” 他開始向前走去。蘭德催馬跟了過去,他沒有表示反對。艾玲達一隻手握住了腰帶上的匕首,麥特跟在他們後面,抬起了那根黑矛,彷彿他認為很快就要用到它。粗糙的木門是用短而窄的厚木板拼在一起的,門邊一些很結實的立柱都折斷了,從痕跡看,是用斧頭砍的。魯拉克猶豫了一會兒,才將門推開,他幾乎沒有向門裡看一眼,就立刻將視線轉移到周圍的曠野上。

蘭德探頭進去,屋裡沒有人,靠著箭縫透入的光柱,蘭德能看清建築物的內部只有一個房間,而且顯然不是居室。只是一個牧人臨時的庇護所,如果他們遭到攻擊,這裡可以為他們提供保護。屋子裡沒有任何家具,連桌椅也沒有。屋頂上一個被熏黑的煙囪下面,有一座敞口的爐子。屋子背面,那條寬石槽裡的灰色岩石上刻出了一級級台階。這個地方確實遭到了搶掠,被褥、毯子、壺罐,所有的東西都散落在地上,其中夾雜著破碎的坐墊和枕頭。某種液體濺得到處都是,甚至連天花板上也有,而且已經乾涸變黑了。 蘭德意識到那是什麼,不由得猛地後退了一步,想也沒想就讓至上力的利劍出現在手中。血,這麼多的血,這裡一定發生過一場屠殺,一場野蠻到超乎他想像的屠殺,除了山羊之外,這裡再沒有活物了。

艾玲達像她進來時一樣迅速地退了出去。 “誰?”她難以置信地問,藍綠色的大眼睛裡充滿了怒火,“有誰會這麼做?那些死者都去什麼地方了?” “獸魔人,”麥特喃喃地說,“我看是獸魔人幹的。” 艾玲達輕蔑地哼了一聲:“獸魔人不會進入三絕之地,濕地人,至少,它們的足跡很少會出現在妖境以南幾里的地方。我聽說過,它們管三絕之地叫喪命地。我們獵殺獸魔人,濕地人,而不是它們獵殺我們。” 沒有任何異動,蘭德讓手裡的劍消失,推開了陽極力。這很困難,至上力的甜美幾乎足以淹沒污染所產生的惡感,那種純粹的愉悅感讓他可以把一切都忘掉。無論艾玲達怎麼說,麥特是對的,但獸魔人已經走了。獸魔人在荒漠裡,在一個他必須去的地方,他還沒有蠢到會認為這完全出於巧合。但如果他們以為我確實是這麼蠢,也許他們會掉以輕心。

魯拉克向金多發出信號,讓他們過來,艾伊爾們似乎立刻就從地裡冒了出來。又過了一段時間,沙度、賣貨郎的馬車和智者們也到了。這裡發生的事情立刻被傳進所有人的耳中,艾伊爾的隊伍裡能明顯感到緊張的情緒,他們的姿態彷彿是在戒備隨時都有可能受到的攻擊,而且攻擊他們的可能就是旁邊那支艾伊爾隊伍。斥候被派往每一個方向。車夫們一面替騾子卸下貨車,一面驚惶地窺看著四周,彷彿只要有人喊一聲,他們都會鑽到馬車底下去。 隨後的一段時間裡,所有人都像蟻巢中的螞蟻般忙碌著。魯拉克確認了所有賣貨郎都已經把馬車停在金多營地的邊緣,庫萊丁對他怒目而視,因為這就意味著任何想要進行交易的沙度艾伊爾都要到金多營地那裡去,但他並沒有為這件事和魯拉克爭吵。也許在現在這種情況下,連他也知道這種爭吵完全有可能導致槍矛之舞。沙度的帳篷就扎在距離金多營地不到四分之一里的地方,像行軍時一樣,智者的營地在兩座營地中間。智者們檢查了建築物的內部,沐瑞和嵐也和她們一起去看了,但她們即使做出了什麼結論,也沒有告訴其他人。

伊墨台的水源是那道岩壁裂縫深處的一個小泉眼,泉水充滿了一個不到六尺寬、略呈圓形的幽深泉池,魯拉克管它叫水槽。對於牧人來說,它已經足夠了,它也足夠讓金多裝滿他們的部分水袋。沙度沒有靠近這裡,在塔戴得部族的地方,金多有優先取水的權利。山羊們似乎只是從荊棘叢肥厚的樹葉里吸收水分。魯拉克向蘭德保證,在明晚的宿處會有遠多於這裡的清水。 當馬車夫正忙著解下牲口,用小桶從水車上取水的時候,哈當又讓眾人吃了一驚。他走出馬車時,身邊還有一名年輕的黑髮女子,那名女子穿著紅色的絲綢長袍和紅天鵝絨軟鞋,這套衣服應該出現在華麗的宮殿裡,而不是這片荒漠。一條輕薄的紅色頭巾像束髮巾和麵紗一樣裹住了她的頭臉,卻無法擋住熾烈的陽光,也無法藏住一張白皙美麗的心形面孔。她挽著賣貨郎粗大的手臂,裊裊婷婷地隨他一起去看那個濺滿鮮血的房間。那時候,沐瑞和智者們已經回到奉義徒為她們建立的營地去了。當這兩人從房間裡出來的時候,那個年輕女子還在姿態優雅地打著哆嗦。蘭德確定她是假裝的,就像他確定是她主動要求去參觀那處屠宰場一樣。她臉上厭惡的神態只持續了兩秒鐘,然後她就開始饒有興致地觀看艾伊爾了。 看起來,蘭德也是她有興趣的目標之一。哈當似乎準備帶她回馬車了,但她反而領著他向蘭德走來,在朦朧的面紗後面,她一直都在向外拋灑著迷人的微笑。 “哈當和我談起過你,”她用一種幽幽柔柔的聲音說道。她的手臂還挽在賣貨郎的胳膊上,一雙黑眸卻大膽地望著蘭德。 “你就是被艾伊爾傳頌的那個人,隨黎明而來之人。”凱勒和那名走唱人也走出了馬車,站在遠處看著他們。 “看來我是的。”蘭德說。 “奇怪了,”她的微笑變得有些惡作劇的意味,“我以為你會非常英俊。” 拍了拍哈當的面頰,她嘆息了一聲:“這種死熱的天氣真讓人疲憊不堪,但願它不會持續太久。”直到這女人沿著台階回到馬車裡,哈當一直都沒有說一個字。一塊白色的長圍巾被他綁在頭上,代替了那頂帽子,圍巾的末端垂在他的脖子上。 “請你一定要原諒伊馨德,好大爺,有時候,她有些……過於直率了。”他的聲音很隨和,眼睛卻像是捕獵的猛禽。他猶豫了一下,然後又說道:“我也聽說了別的事情,我聽說你在石之心大廳裡拿到了凱蘭鐸。”那個男人的眼神沒有絲毫變化。如果他知道凱蘭鐸,他一定也就知道,蘭德是轉生真龍,知道他能夠使用至上力,而他的眼神一直都沒有改變。一個危險的男人。 “我也聽過有人這麼說,”蘭德對他說,“耳聽為虛,你所見到的也不一定就是事實。” “很聰明的一句話,”過了一會兒,哈當才說道,“但如果想要有巨大的收穫,一個人就必須相信一些事,通向偉大的道路需要由信仰和信息鋪成。信息也許是一切之中最有價值的,我們全都在尋覓信息的錢幣。請原諒,好大爺,伊馨德不是個有耐心的女人。也許我們以後能有機會好好談一談。” 沒等那男人走出三步,艾玲達就用低沉卻又嚴厲的聲音說道:“你屬於伊蘭,蘭德·亞瑟,你對每一個走到你面前的女人都這樣看嗎?或者只是對那些半裸著的?如果我脫掉身上的衣服,你也會這樣看我?你屬於伊蘭!” 蘭德已經忘記了她還在他身邊,“我不屬於任何人,艾玲達,伊蘭?她似乎還沒有打定主意呢!” “伊蘭將她的心掏給了你,蘭德·亞瑟,如果她沒有在提爾之岩親口向你告白,難道她的兩封信沒有告訴你她的感受嗎?你是她的,不是其他人的。” 蘭德揮了揮雙手,從她身邊走開,至少,他試著走開。她緊跟在他身後,如同陽光下一個對他充滿厭惡的影子。 劍,艾伊爾人已經忘記了他們為什麼不帶劍,但他們一直保持著對它的藐視,劍也許能讓她離開自己。蘭德開始在智者營地裡尋找嵐,他要求護法教導他練劍。柏爾是四名智者中惟一出現在他面前的,臉上的皺紋顯然是因為對他這種舉動的反感而加深了。他沒有看見艾雯。沐瑞的臉平靜得如同戴上了一副面具,黑眼睛裡只有冰冷,他不知道兩儀師對他是讚成還是反對。 他不是要冒犯艾伊爾,所以他和嵐選擇在智者營地和金多營地之間進行練習。他使用嵐從行李中拿出的一把訓練劍,劍柄上只綁著一束零散的鋼片,但訓練劍的重量和平衡與普通劍是一樣的。一個劍招緊接一個劍招,他能夠在舞蹈一般的變幻中忘記自己。訓練劍在他手中如同有了生命,成為他身體的一部分,通常練習都是這樣的。只是今天,太陽如同熔爐般高懸在天上,烤光了一切的汗水和力氣。艾玲達蹲在一邊,雙臂抱住膝蓋,緊盯著他。 最後,喘息著,他放下了手臂。 “你的精神不夠集中。”嵐對他說,“即使是肌肉都變成了水,你也要集中你的精神,做不到這一點,你的死期就到了,而殺死你的搞不好會是個第一次握劍的鄉下男孩。” 他很意外地笑了笑,這種表情在他石雕般的臉上顯得非常奇怪,“是的,嗯,我不再是鄉下男孩了,對不對?” 他們的身邊出現了觀眾,只是距離他們都很遠。艾伊爾人在沙度和金多營地的邊上站成了兩排。凱勒彷彿被奶油包裹的肥大軀體站在金多艾伊爾中間,走唱人在她身邊,身上還穿著五顏六色的百衲斗篷。他選擇哪一個?他不想讓他們發現他在看著他們。 “艾伊爾是如何戰鬥的,嵐?” “很厲害,”護法不帶錶情地說,“他們從來不會讓精神渙散,看這裡。”他用劍在堅硬的干土上劃了一個環和幾個箭頭,“艾伊爾會根據環境改變戰術,不過這是他們喜歡的一個戰術。他們成隊行動,所有人分為四組。當他們遇到敵人的時候,第一組艾伊爾在正面牽制敵人,第二組和第三組從側後包抄,最後一組作為預備隊等在戰場之外,只由這一組的首領觀察戰局。當敵人的戰線出現缺口,預備隊立刻從那裡殺進去,結束!”他的劍從一個已經被箭頭刺穿的地方伸入環中。 “那你們是如何擊敗這種戰術的?”蘭德問。 “很難,除非幸運,一般你在艾伊爾發動進攻前根本不會發現他們,當你開始接戰的時候,你要立刻派出騎兵,擊潰,或者至少是拖延向你的側後迂迴而來的艾伊爾。如果你能保留大部分力量,擊敗在正面牽制你的艾伊爾,你就能再依次擊敗其他艾伊爾。” “為什麼你要學習如何與艾伊爾戰鬥?”艾玲達喊道,“難道你不是隨黎明而來之人嗎?你不是要將我們綁在一起,恢復我們舊日的光榮嗎?而且,如果你想知道如何與艾伊爾作戰,問艾伊爾就好了,不要問一個濕地人,他的辦法不會有用的。” “邊境人每次都把它運用得很好,”魯拉克的軟靴在堅硬的地面上幾乎不會發出任何聲音,胳膊下面夾了一個水袋,“對於剛遭受沮喪打擊的人,他人總是會給予寬容,艾玲達,但賭氣總要有個限度。你為了你對族人和血脈的義務而放棄了槍矛,毫無疑問,終有一天,你會讓一名部族首領服從你的意志,但即使你只是塔戴得最小的氏族中最小的聚居地的智者,義務仍然存在,而它不能被你的怒氣所干擾。” 一位智者。蘭德覺得自己是個傻瓜,當然,這才是她會去魯迪恩的原因。但他絕對想不到艾玲達會選擇放棄槍矛,這肯定也解釋了為什麼她會被選擇成為他身邊的間諜。突然間,他發現自己很想知道她是不是能夠導引,自從冬日告別夜之後,明似乎是他生活中惟一不能導引的女孩。 魯拉克將那個發著濺水聲音的水袋扔給蘭德,微溫的清水流進他的咽喉,如同清冽的美酒。他竭力不讓一滴水灑在他的臉上,他不想浪費它,但這麼做很困難。 “我覺得你也許想要學學怎麼用矛。”當蘭德最後放下半空的皮囊時,魯拉克說道。蘭德這時才發現,部族首領的手裡拿著兩根矛,還有一對小圓盾。那兩根矛看起來絕不是為了訓練而製造的,每根矛桿的末端都裝著一尺長的鋒利鋼尖。 無論是鋼還是木頭,蘭德的肌肉已經哭喊著想要休息了。他的腿總是想讓他坐下來,頭則想躺下來。凱勒和那個走唱人已經離開了,但兩個營地的艾伊爾們都還在看著他。他們已經看著他練過了令人鄙視的劍,他們是他的人眾,他不認識他們,但他們是他的,這種聯繫不僅僅是一種表面的概念。艾玲達也還在看著他,女孩眼裡的怒火更旺了,彷彿是在責備蘭德為什麼讓魯拉克這樣教訓她。當然,他做什麼樣的決定,完全是和這個女孩無關的。金多和沙度都在看著他,就是這樣。 “那座山有時候會重得可怕,”他嘆息一聲,從魯拉克手裡接過一根矛,一張盾,“你什麼時候能找個機會把它放下一會兒?” “當你死的時候。”嵐的回答很簡單。 強迫自己邁開步伐,並竭力不去看艾玲達,蘭德在魯拉克面前擺好了架勢。他還不想死,不,很長一段時間裡都不會想。 躲在賣貨郎馬車的陰影裡,靠在一隻高輪子上,麥特瞥了一眼觀看蘭德的金多氏族隊伍。他只能看見他們的後背,那個傢伙是個大傻瓜,竟然在這種熱天裡蹦蹦跳跳,任何有理智的人都會在太陽下找個遮蔽處,找點喝的東西。他在陰影裡轉動了一下身體,苦著臉望向手中盃子裡的啤酒,那是他剛從一名馬車夫那裡買來的。啤酒變得像菜湯一樣熱的時候嘗起來真不是味道,不過,至少它是濕的。除了那頂帽子之外,他還買了一根裝著雕銀煙鍋的短管煙斗,現在那個煙斗就在他的外衣口袋裡,和他的煙袋在一起。做這些買賣不是他的本意,他只想要一條能夠離開荒漠的路,但賣貨郎們現在似乎並不提供這項商品。他們還要做他們的買賣,雖然並沒有什麼人買他們的啤酒。 艾伊爾人根本不在意酒的涼熱,但他們似乎是認為這種酒太淡了。來買東西的大多是金多氏族人,不過也一直都有沙度部族人從另一個營地過來。庫萊丁和哈當湊在一起說了很長時間的話,不過並沒有達成什麼協議,最後雙手空空地回去了。哈當一定是不想丟掉眼前的生意,他用他那雙鷹眼盯著庫萊丁的後背,一名想和他說話的金多人叫了他三次,他才聽到。艾伊爾們並沒有太多的錢幣,但賣貨郎們很快就開始接受銀碗、金雕像和精美的壁掛,這些都是來自提爾的戰利品。艾伊爾又拿出一袋袋天然的金塊和銀塊,這讓麥特從地上坐起了身。不過艾伊爾人如果玩骰子輸了,很可能會拿他們的短矛和他說話。他想知道這些金礦銀礦都在什麼地方,別人能找到金銀的地方,他一定也能,不過,挖金子大概是件很累人的工作。大大地喝了一口溫熱的啤酒,他又靠回到了馬車的輪子上。 買什麼,賣什麼,得了什麼樣的價錢,這些讓麥特感到很有趣。艾伊爾不是會用一個金鹽瓶去交換一捆布的傻瓜,他們知道每樣物品的價值,並且賣力地和賣貨郎們討價還價,雖然每個人各有所需。書籍很快就賣光了,不是每一個人都想看書,但那些想要的人會搜光馬車裡的最後一本書。蕾絲和天鵝絨一拿出來就會被搶光,並能夠換到數量驚人的白銀和黃金。緞帶的銷路也很好,但即使是最好的絲綢也乏人問津。麥特聽到一名沙度艾伊爾告訴哈當,從東方來的絲綢比他們的價錢要便宜得多。一個身材笨重、有著疙瘩鼻子的馬車夫,努力勸說一名金多槍姬眾買下一隻象牙雕刻的手鐲。那名槍姬眾從荷包裡拿出一隻更寬、更厚、雕工更精細的象牙手鐲,遞到他面前,讓他去和第一隻手鐲比一比,馬車夫猶豫了一下才拒絕了,這使得麥特覺得他比看上去還要蠢。針和別針都是被競相搶購的物品,但壺鍋和小刀只是得到了艾伊爾們的一陣冷笑,艾伊爾鐵匠能做出比它們好得多的產品。每一樣東西都在不同的手裡來回傳遞,從香水瓶、浴鹽到小桶的白蘭地,葡萄酒和白蘭地都能賣上好價錢。他很驚訝地聽到黑恩和賣貨郎要兩河煙草,但賣貨郎手裡沒有這樣貨物。 一個馬車夫一直在艾伊爾們前面誇耀一張沉重的雕金十字弩,卻沒有得到任何響應。那張十字弩吸引了麥特的目光,弩上鑲嵌著幾隻黃金獅子,獅眼用紅寶石做成。雖然很小,但絕對是紅寶石。當然,一張優秀的兩河長弓能在十字弩手絞回弩弦,放上第二枝箭的時間裡射出六枝箭。不過,這種尺寸的十字弩射程更長,可以多射三百尺。每個十字弩手搭配兩名專門代替弩手往空弩上裝箭的人,健壯的長槍兵擋住騎兵衝鋒…… 麥特哆嗦了一下,讓自己的頭重新靠在輪輻上。這種情形又發生了,他必須離開荒漠,離開沐瑞,離開所有兩儀師。也許他應該回家過一段時日,也許他還能來得及幫助解決白袍眾的麻煩。那樣的機會不大,除非我使用那該死的道,或另一塊該死的傳送石。不管怎樣,這無法解決他的問題。重要的是,在伊蒙村,他永遠也無法知道為什麼那些蛇人會說他要與那個九月之女結婚,還有他怎麼能死去又活過來,他在魯迪恩也沒有找到這些事的答案。 他隔著外衣摩搓著那個銀狐狸頭的徽章,現在它又掛在他的脖子上了。狐狸的瞳孔是一個被一根蜿蜒的線從中間分為兩半的小圓環,一半被打磨得很亮,另一半則彷彿被蒙上了一層陰影,那是世界崩毀以前古代兩儀師的符號。那根黑桿劍刃的長矛上面印著兩隻烏鴉的圖案。他拿起倚放在馬車上的矛,將它橫放在自己的膝頭。更多兩儀師的物品。魯迪恩沒有給他任何答案,只是給了他更多的問題,還有…… 在進入魯迪恩之前,他的腦子裡充滿了空穴,現在,那些空穴裡被填上了新的內容。他曾記得自己在早晨走進了一扇門,在晚上離開了那裡,但那之間什麼也沒有。現在,那兩個場景之間多了些東西,所有的空穴都被填滿了。清醒時的夢幻,或者是很相近的一些東西。似乎他能回憶起舞會和戰場,街道和都市,他並沒有真正看見過它們,無法確信它們是否曾經存在過,就好像一百個不同的人的一百個不同的記憶碎片都被塞進他腦子。把這一切當成是夢會讓他感覺更好——稍微好一點——但他仍舊能清晰地想起這些記憶,如同他能想起他自己的記憶。戰爭的場景是最多的,有時候,它們會偷偷滲入他的思維,就像他看見這張十字弩。他經常會發現自己正看著一片地方,計劃如何在那裡設置伏兵,或是搜查那裡的伏兵,或是如何安排軍隊進行戰鬥。這實在是太瘋狂了。 無須注視,他用手指撫過黑矛桿上波浪一般的銘文,現在他能像讀書一樣輕易地讀懂它,他是在從昌戴爾開始的旅程中,漸漸認識到這一點的。蘭德什麼也沒說過,但他懷疑,自己在魯迪恩的時候已經把這件事泄露給了蘭德。現在他認識古語,是在那些夢裡認識的。光明啊,他們對我做了什麼? “Sa souvraya niende misain ye,”他高聲說道,“我迷失在自己的心靈之中了。” “一位學者,對於這個時候,這個紀元。”麥特抬起頭,發現那個走唱人正在看著他。走唱人有一雙深陷在眼眶裡的黑眼睛,是一個比大多數人都要高的中年人,看上去對女人很有吸引力,但總是用一種令人不安的奇怪方式昂著頭,好像是在用眼睛的余光看人。 “我只是曾經聽過這句話。”麥特說。他一定要更小心一些,如果沐瑞決定抓他去白塔進行研究,她們就永遠不會讓他出來了。 “你如果聽見別人說話,總會記住一些,我也只是記住了一兩句。”這樣應該能掩飾他的愚蠢所犯下的過失了。 “我是傑辛·奈塔,一名走唱人。”傑辛沒有像湯姆一樣舞動他的斗篷,如果他是一名木匠或一名車匠,他也會這樣介紹自己。 “介意我坐到你身邊嗎?” 麥特向身邊的地麵點點頭,那個走唱人蹲下身,將斗篷墊在地上,坐了下去。他似乎很沉迷於觀看那些金多氏族和沙度部族的人在馬車周圍來回奔忙,他們之中的大多數人仍然拿著短矛和小盾。 “艾伊爾,”他喃喃地說道,“遠遠超出我的預期,真讓我難以相信。” “我已經和他們共處了幾個星期,”麥特說,“但我還是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相信他們。奇怪的種族。如果有槍姬眾邀請你進行槍姬吻,我的建議是拒絕,但要保持禮貌。” 傑辛帶著疑問的表情向他皺起眉:“看來,你有一段迷人的經歷。”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麥特小心地問。 “你該不會以為這是個秘密吧?沒有多少男人能跟隨一位……兩儀師旅行,就是那個叫沐瑞·達歐崔的女人,還有蘭德·亞瑟——轉生真龍,隨黎明而來之人。誰知道,他應該要實現多少個預言?他肯定是個非同一般的旅伴。” 當然,艾伊爾也會談論,任何人都會,但聽到一個陌生人如此平靜地談論蘭德的這些事,麥特終究還是有些不安。 “迄今為止他都還算是好旅伴,如果他引起了你的興趣,就和他聊聊吧!至於我,我寧願忘記這件事。” “也許我會的,不過,也許等以後吧!先讓我們談談你。我知道你走進了魯迪恩,在三千年時間裡,除了艾伊爾人外,沒有人曾經走進過那裡。你真的進去了?”他向麥特膝頭的那根長矛伸出手,麥特將長矛向裡收進一點,他便垂下了手。 “那麼,跟我說說你都看見了什麼。” “為什麼要跟你說?” “我是一名走唱人,麥特。”奈塔又將頭歪成那種讓人感到不自在的姿態,聲音裡隱含著一股怒意,彷彿必須做這種解釋讓他很不高興。他舉起斗篷的一角,似乎是要用那些五彩補丁作證明。 “你看見了以前只有屈指可數的艾伊爾人才能見到的東西,我能用你所見到的情景編出什麼樣的故事?如果你願意,我甚至可以讓你成為一位英雄。” 麥特哼了一聲:“我不想成為什麼該死的英雄。” 但就這麼保持沉默也沒什麼道理,艾密斯那幫人會吵嚷著不能說出魯迪恩的秘密之類的話,但他不是艾伊爾。而且,這些賣貨郎之中有人向他稍微表示好意,他也應該回報一下,等他有需要的時候,這個人也許能幫他說幾句話。他講述了從到達那堵霧牆開始直到從那裡再次出來的整個過程,但有選擇地省略了一些情節,他不想告訴別人關於那件形狀像扭曲門框的特法器,也不願意去想起那些塵土化成的殺人怪物。告訴這個走唱人那座奇怪城市裡的巨大宮殿,還有愛凡德梭拉在那裡就已經足夠了。 傑辛很快就略過了生命之樹的部分,但他讓麥特將其餘的部分重複了一遍又一遍。他則提出了愈來愈詳細的問題,比如,走過那層濃霧時的感覺如何,走多長時間才能穿過霧牆,進入那片沒有影子的光明,他還要麥特盡量描述出城市中心廣場上的每樣東西。麥特很不喜歡說這些,一不小心,他就會把那件特法器說出來,誰能知道這會導致什麼後果?即使是這樣,他還是一直說到喝乾了最後一滴溫熱的啤酒,又把嗓子徹底說乾了。他的整個故事聽起來相當無聊,就好像他只是走進了魯迪恩,然後等著蘭德,然後又走出來一樣。但奈塔似乎是要從他這裡挖出魯迪恩的每一塊碎片。他確實讓麥特想起了湯姆,有時候,湯姆也會這樣全神貫注地逼問他,彷彿是要把他榨乾。 “這就是你要做的?”麥特不由得跳了起來。凱勒甜美的聲音現在卻顯得很嚴厲,這女人原本就讓他感覺不安,現在看起來像是要把他和走唱人的心一起挖出來。傑辛也爬起了身。 “這個年輕人剛剛告訴我魯迪恩里那些讓人陶醉的事情,你絕對無法相信的。” “我們不是為了魯迪恩而來這裡的。”說話的語氣與她斧刃般的鼻子一樣鋒利,不過,至少她現在只是瞪著傑辛一個人了,“我跟你說——” “你什麼也不要對我說。” “不要打斷我說話!” 兩個人沒有再理會麥特,而是向他們的馬車走去,他們低聲爭吵著,激烈地打著手勢。當他們消失在馬車裡的時候,凱勒似乎是被走唱人嚇住了,她閉上了嘴,臉上露出非常可怕的神情。 麥特打了個哆嗦,他沒辦法想像和那個女人共居一室是怎樣的情形,那一定就像是和一頭牙痛的熊住在一起。伊馨德,現在……那張臉,那雙嘴唇,那嬝娜的腰肢,如果他能讓她離開哈當,也許她會找到一位年輕的英雄——對她來說,那些塵灰怪物一定有十尺高,他能活靈活現地將記憶中和他創造出來的每一個細節都講給她聽——一位年輕英俊的英雄總比一個乏味的老賣貨郎更能讓她喜歡。這值得考慮一下。 太陽滑下了地平線,帳篷中間,燃燒荊棘枝形成的小堆營火放射出微弱的黃光,煮食的氣味充滿了營地,晚飯是撒上胡椒粉的烤山羊肉。寒氣同樣充滿了營地,這是荒漠夜晚的嚴寒,彷彿太陽將所有的熱力都帶走了。麥特從沒想過自己會希望在離開提爾時能帶上一件厚斗篷,也許那些賣貨郎能賣給他一件,也許傑辛會拿他的斗篷來賭骰子。 他和魯拉克、黑恩、蘭德在同一堆營火邊吃飯,當然,艾玲達也和他們在一起。賣貨郎也坐在營火邊,傑辛靠在凱勒身邊,伊馨德總是圍著哈當打轉。也許把伊馨德和那個鷹勾鼻男人分開比他預料中的更難——或者是更簡單,不管是不是在那個賣貨郎身邊,她總是用那雙迷濛的眸子望著蘭德一個人,就好像蘭德的耳朵已經被她標上記號,是屬於她的一隻綿羊。蘭德和哈當似乎都沒注意到這件事,賣貨郎也總是在看著蘭德。艾玲達卻注意到了,所以她一直都在瞪著蘭德。這些人都讓麥特覺得不寒而栗,不過,至少面前的營火還能散發出一點溫暖。 山羊肉烤熟之後,就變成了某種帶著斑點的黃色肉塊,吃起來比想像中更加辛辣。吃完山羊肉以後,魯拉克和黑恩裝滿了短管煙斗,部族首領要傑辛唱首歌聽聽。 走唱人眨了眨眼:“當然,當然。讓我拿豎琴來。”他跑向凱勒的馬車,斗篷在乾燥、寒冷的風中不停地翻捲。 這傢伙和湯姆·梅里林完全不一樣,湯姆只要一起床就會帶上他的豎琴或長笛,或把兩樣都帶上。麥特在雕銀煙斗裡塞滿了煙草,開始享受煙草的香氣。這時候,傑辛回來了,他擺了一個國王般的架勢,這點倒是和湯姆一樣。撥了一下琴弦,走唱人開始演唱了: 這是“米丁淺灘”,一首很古老的曼埃瑟蘭歌曲,它的歷史還要追溯到獸魔人戰爭以前。傑辛唱得很不錯,當然,與湯姆洪亮悠揚的歌聲並不能相比,但還是有許多艾伊爾被歌聲吸引過來,在火光邊上密密地圍成一圈。惡棍阿多蒙率領撒佛利人攻入毫無準備的曼埃瑟蘭,燒殺搶掠,四處驅趕善良的人眾,直到布爾英王團結了曼埃瑟蘭的力量,發動反攻。曼埃瑟蘭人在米丁淺灘與撒佛利人作戰,雖然敵軍的人數遠遠超過了他們,但曼埃瑟蘭人依然半步不退。激烈的鏖戰持續了三天三夜,河水變成紅色,黑色的兀鷹鋪滿了天空。到了第三天,曼埃瑟蘭人數量劇減,希望在消失,布爾英和戰士們殺開一條血路,衝過淺灘,對敵陣進行決死的突擊,他們一直殺入阿多蒙軍陣的核心,希望能殺死阿多蒙,挽回戰局。但敵人的勢力太強大,他們被包圍,被淹沒,被壓縮到一隅。戰士們環繞著國王和紅鷹旗,浴血廝殺,即使心知末日已至,仍然拒絕投降。 傑辛唱到了他們的勇氣是如何觸動了阿多蒙的心,到最後,阿多蒙如何允許殘餘的曼埃瑟蘭人離開戰場,並率領撒佛利人回到了撒佛利,以表示對曼埃瑟蘭人的尊敬: 走唱人撥過最後一個和弦,艾伊爾紛紛吹起了口哨,用矛桿敲擊他們的小皮盾,有些人還發出狼嚎般的喊聲。 但麥特知道,事實不是這樣的,他記得那一切——光明啊,我不想!但回憶如同潮水般湧入他的腦海,他記得自己勸說布爾英不要接受敵人提出的雙方退兵的建議;但布爾英對他說,即使是最小的機會也比沒有機會好。阿多蒙留著光亮的黑鬍子,鋼製的網孔護面覆蓋在臉上,發出命令讓手下的長矛兵撤退。等到他們退到接近淺灘的地方時,埋伏的弓箭手突然站起,向他們射出箭雨,騎兵開始向他們衝鋒。至於阿多蒙返回了撒佛利……麥特不認為有過這樣的事,他最後的記憶是自己站在齊腰深的河水里努力地保持著平衡,而身體已經被三枝箭射穿。但記憶並不止這些。在另一個殘片裡,他看見鬍子已經變成灰色的阿多蒙在一片樹林中陷入激戰,阿多蒙的戰馬踢起後腿,讓他從馬背上翻倒在地,背上的長矛是一個沒有甲胄、也沒有鬍鬚的男孩插上去的。這種感覺比他的記憶中充滿空洞時還要糟糕。 “你不喜歡這首歌?”傑辛問。 麥特過了一會兒才意識到,走唱人說話的對像是蘭德,而不是他。蘭德凝視火焰,揉搓著雙手,過了許久,他才答道:“我不能確定,依靠敵人的寬大能有多明智,你怎麼想,哈當?” 賣貨郎猶豫了一下,瞥了一眼正趴在他胳膊上的女人。 “我沒想過這些事。”他最後說道,“我想的只有利潤,而不是戰爭。” 凱勒粗魯地笑了起來,看見伊馨德在微微甜笑。凱勒高傲地看著這個只有她三分之一大小的女人,自己的笑聲頓時停歇,黑眼睛在一團團肥肉後面閃爍著危險的光芒。 突然間,警告的喊聲在營地外的黑暗中響起,艾伊爾立刻戴上了面紗。轉瞬間,長著前突的臉和長角獸頭的獸魔人從夜色中嚎叫著衝進了營地,它們高大的身軀遠遠超過了人類,爪子般的手裡揮舞著巨大的鐮劍、帶鉤的長槍、滿是尖刺的三叉戟和尖釘戰斧,魔達奧跟在它們身後,如同沒有眼睛的毒蛇。只是一次心跳的時間裡,艾伊爾人已經開始了有條不紊的戰鬥,彷彿他們在一個小時前就接到了警告,映著火光的矛尖擋住了獸魔人的衝鋒。 麥特在混亂的人群中看見火焰長劍在蘭德的手中爆起,但他自己很快也陷入了亂戰的漩渦。他轉動手中的長矛,同時施展出棍法和槍法,縱劈直戳,矛桿橫旋,他第一次因為那些夢一般的記憶而感到高興,這讓他擁有了高強的武藝,他需要每一點戰鬥的技巧。周圍只剩下了瘋狂的混亂。獸魔人衝過來,被他的長矛刺死,被艾伊爾殺死,或者轉頭撲向了其他呼喊、嚎叫、金鐵交鳴的戰團。魔達奧出現在他面前,黑刃砍在他的烏鴉銘文鋼刃上,爆發出閃電般的藍色光華,隨後,隱妖又消失在混亂的人群中。兩枝短矛從他的頭側掠過,刺中了想從背後偷襲他的獸魔人。他將短劍形的矛刃刺入一個魔達奧的胸口,他確信它要死了,但隱妖並沒有倒下,而是咬著沒有血色的嘴唇,用無眼的凝視將恐懼刺進他的骨髓。它舉起了手中的黑劍,只是眨眼間,半人抽搐著,身上插入了數枝艾伊爾利箭。麥特急忙向後跳去,躲開了向他撲倒的怪物,即使是這個時候,它仍然在刺出它的劍,刺向任何能刺到的東西。 不知道有多少次,他在最後一瞬間用鐵一般堅硬的黑色矛桿擋開了獸魔人的攻擊。這根矛是兩儀師的作品,他為這一點感到慶幸。銀狐狸頭也在他的胸口發出寒冷的脈動,彷彿是在提醒他,它也帶著兩儀師的印記。這個時候,他什麼也不在乎了,如果兩儀師的作品能保住他的性命,他很願意做一隻小狗跟在沐瑞的屁股後頭。 他不知道這場戰鬥持續了幾分鐘還是幾個小時,只是彷彿轉瞬之間,再沒有魔達奧和獸魔人站立在戰場了,只有黑暗中傳來的慘呼和嚎叫還說明艾伊爾正在追擊敵人。已死和將死的軀體散堆在地面上,艾伊爾和暗影生物堆積在一起,半人仍然在抽搐般揮動著它們的黑劍,痛苦的呻吟聲充滿了整片營地。麥特突然覺得自己的肌肉彷彿全都變成了清水,肺如同被火焰燒灼,他喘息著跪倒在地上,用長矛支撐著身體。三輛賣貨郎的帆布馬車變成了三個巨大的火堆,一名馬車夫被獸魔人的長槍釘在了馬車旁邊。一些帳篷也被點燃了。喊聲從沙度營地傳來,那裡同樣閃耀著不可能是營火的明亮的火焰,他們也遭到攻擊了。 蘭德的手中仍然握著火焰劍,他走到跪在地上的麥特身邊:“你還好嗎?”艾玲達依舊像影子般跟著他,她不知道在什麼地方找到了一根短矛和一面圓盾,又用披肩裹住了自己的臉,即使還穿著裙子,她看起來仍然是那麼致命。 “哦,我還好,”麥特喃喃地說著,掙扎著站起了身,“只是和獸魔人的一點睡前舞,對不對,艾玲達?”她放下遮住臉的披肩,給了他一個硬邦邦的微笑,這個女人大概真的很享受這場舞蹈。剛才的戰鬥讓他的汗水流遍了全身,他覺得自己都要被凍僵了。 沐瑞、艾雯和兩位智者——艾密斯和柏爾——一同出現在他們面前,她們在傷者中間來回巡視著,因為治療而產生的悸動不停地出現在被兩儀師看視的艾伊爾身上,但有的時候,她只是搖了搖頭,就繼續向前走去。 魯拉克繃著臉大步走了過來。 “壞消息?”蘭德平靜地問。 部族首領嗯了一聲:“除了不應該在八百里以內出現的獸魔人嗎?也許,大約五十個獸魔人攻擊了智者的營地。如果不是兩儀師沐瑞和好運氣,它們也許很快就會將那裡踏平。攻擊沙度的獸魔人似乎遠比攻擊我們的少,他們的營地最大,本該是攻擊他們的力量最強才是,我幾乎要認為獸魔人攻擊他們只是為了阻止他們前來援助我們。不過我可不敢確定他們的人一定會援助我們,尤其是沙度那些人,但獸魔人和夜跑者也許不知道這一點。” “如果它們知道有一位兩儀師和智者在一起,”蘭德說,“這次攻擊也許是為了除掉她。我一直都會引來敵人,魯拉克,記住這一點,無論我在哪裡,我的敵人都不會離我太遠。” 伊馨德從領頭的馬車裡探出頭來,過了一會兒,哈當從她身邊爬下了馬車,她則退回到馬車裡,關上了白漆車門。哈當掃視了一遍戰場,燃燒馬車的火焰在他臉上晃出一道道繚亂的陰影。麥特周圍的幾個人吸引了他最大的注意力,而那些馬車根本沒讓他多看一眼。傑辛也從凱勒的馬車裡走了出來,他站在馬車的台階上,和仍在馬車裡的凱勒大聲說著話,眼睛同樣盯住了麥特他們。 “傻瓜,”麥特半是自言自語地喃喃說道,“躲在那些馬車裡,好像這樣就能擋住獸魔人一樣,他們會被活活烤熟的。” “他們還活著,”蘭德說,麥特發現蘭德也在看著他們,“這永遠都很重要,麥特,有誰活下來了,就像玩骰子一樣。如果你不能玩,你就不能贏,如果你死了,你就不能玩了。誰知道這些賣貨郎玩的是什麼?”他無聲地笑了笑,火焰劍從他的手裡消失了。 “我要去睡覺了。”麥特轉過了身,“如果見到獸魔人再把我叫醒,也許讓它們把我殺死在毯子裡會更好,我太累了,根本不想醒過來。”蘭德愈來愈過分了。也許今晚會讓凱勒和哈當下定決心,離開荒漠,如果他們這樣做了,他一定要跟著他們。 蘭德雖然沒有受傷,但他還是任由沐瑞一邊喃喃自語著,一邊看遍了他的全身。有那麼多的傷患,她不可能分出力量來用至上力幫他消除疲勞。 “這次攻擊是針對你來的。”沐瑞在一片傷者的呻吟中對他說。 獸魔人的屍體都用馱馬和賣貨郎的騾子拖出了營地,艾伊爾人小心地躲開了魔達奧的屍體,任由它們躺在原地,直到它們最終停止動作,只有這樣,它們才算是真正死了。荒原上吹起了強風,像冰一樣寒冷,卻沒有任何潮濕的感覺。 “是嗎?”蘭德說。 兩儀師的眼睛閃爍著營火的光,過了一會兒,她轉身向傷者走去。 艾雯也來到他身邊,但她只是壓低了聲音生氣地說:“無論你做了什麼讓她難過的事,都不要再做了!”她的目光瞥過他,望向了艾玲達,清楚指明了她所說的是誰。沒等蘭德來得及說一句他什麼也沒做,她就轉身去幫助柏爾和艾密斯了,兩根繫著緞帶的辮子讓人覺得很可笑。艾伊爾人似乎也是這麼認為的,有些人在她轉過身去時偷偷咧嘴笑了。 腳步蹣跚,渾身顫抖,他尋找著他的帳篷。以前他從沒這麼累過,剛才他差點無法催出火焰劍,他希望這只是因為疲憊。偶爾,當他向真源伸展的時候卻感覺不到任何力量,有時至上力卻又不會按照他所想的去做。但幾乎是從第一次開始,火焰劍總是能依照他的念頭閃現在他的手中,而這一次……一定是因為他累了。 艾玲達堅持跟著他走到帳篷外,當他在第二天早晨醒來的時候,她已經盤腿坐在了帳篷外邊,只是手中沒了短矛和圓盾。無論她是不是間諜,他很高興能見到她,至少,他知道她是什麼樣的人,她對他有著什麼樣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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