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網絡玄幻 時光之輪04·暗影漸起

第30章 第二十六章獻身

向前,回溯。亞丹趴在沙洞裡,緊緊抓著他正在嗚咽的孫子們,用破爛的外衣擋住了他們的眼睛,這兩個孩子的父親剛剛死去了。淚水也不停地從他的雙頰滾落,但他並沒有發出任何聲音。麥格蘭今年五歲,魯文也只有六歲,他們有權哭泣,亞丹很驚訝自己竟然還能流淚。 他小心地向洞外望去,一些馬車還在燃燒。死者躺在他們倒下的地方,無人收殮,馬匹大多已經受驚逃跑了,只有不多的一些還拴在被清空車篷的馬車上,車篷裡的東西都被扔在地上。平生第一次,他沒有去注意兩儀師交給艾伊爾保管的箱子。那些箱子傾倒在泥土裡,無人理睬。他不是第一次看見這種情景和死亡的艾伊爾了,但這次他卻不能出去收拾殘局。那些帶著刀劍、長矛和弓箭的人,那些肆意殺戮的人,他們正在填滿被清空的馬車,用他們搶來的女人。他看見了瑞——他的女兒——和其他人一起被塞進了車篷裡,像牲口般擠在一起,殺手們卻在哈哈大笑。那是他最後一個孩子。伊爾溫在十歲時死於飢餓;索瑞在二十歲時死於熱病,她早在夢中預見了死亡;一年前,十九歲的賈崙在知道自己能夠導引之後,跳下了懸崖;馬林德死於今天上午。

他想尖叫,想衝出去,阻止他們帶走他最後的孩子,無論用什麼方法都要阻止他們。而他如果真的衝出去了呢?他們會殺死他,然後再帶走瑞,他們或許也會殺死那些孩子。躺在血泊中的屍體有些還很小。 麥格蘭也緊緊抓住了他,彷彿感覺到他也許會離開她。魯文顯得很僵硬,似乎是想抓住他,卻又覺得自己已經夠大了,不該像孩子一樣。亞丹撫平了他們的頭髮,讓兩個孩子的頭緊貼在自己的胸口上,但他並沒有放鬆警戒,直到馬車被狂呼亂喊的騎馬人們拖走,直到那些馬幾乎消失在有冒煙山脈突起的地平線上。 直到此時,他才站起身,放開孩子們。 “在這裡等我,”他對他們說,“等著我回來。”兩個小孩彼此緊擁著,用滿是淚水的眼睛看著他,不確定地點了點頭。

他向一具屍體走去,溫柔地將它翻轉過來。希德兒彷彿熟睡一般,她的面容就像是每天清晨他醒來時在枕畔見到的一樣。每次看到她金紅色的頭髮裡竟然會有灰髮,都會讓他吃驚不已。她是他的愛人,他的生命,對他來說永遠都是青春和新奇。他竭力不去看染透她身前衣襟的赤紅和在胸口下那道深深的傷口。 “現在你要怎麼做,亞丹?告訴我們!怎麼做?”他撫去希德兒臉上的頭髮,希德兒一直都很愛整齊的。隨後,他站起身,緩緩轉向那群憤怒而恐懼的人們。 蘇文是他們的領袖,是個眼窩深陷的高個子男人。他留長了頭髮,似乎是想掩蓋身為艾伊爾的事實,很多男人都留了頭髮,但對於那些襲擊者來說,這麼做毫無意義。 “我要埋葬死者,然後上路,蘇文。”他的目光回到了希德兒身上,“除此之外還能做什麼?”

“上路?亞丹?我們怎麼能繼續走下去?沒有了馬,也幾乎沒有水和食物,我們現在所有的只剩下了滿馬車兩儀師再也不會來取回的東西。那是些什麼,亞丹?那是些什麼東西,讓我們必須拋棄生命,必須拖著它們橫穿這個世界,卻甚至害怕碰它們一下。我們不能再像以前那樣趕路了!” “我們能!”亞丹喊道,“我們會的!我們有兩條腿,我們有背脊。如果有必要的話,我們會拖著那些馬車,我們會忠於我們的職責!”他驚訝地發現,自己正在揮舞著拳頭,一隻拳頭。他顫抖著鬆開手,將它垂到身側。 蘇文後退了一步,退到他的同伴當中:“不,亞丹,我們應該找一個安全的地方,我們之中有些人打算這麼做。我的大父經常跟我講他在兒時聽過的故事,在那些故事裡,我們生活在和平之中,人們總是來聽我們唱歌,我們要找一個能夠得到和平的地方,再次歌唱。”

“歌唱?”亞丹發出一聲嘲笑,“我也聽過這些老故事,什麼艾伊爾的歌聲曾是一件奇蹟之類的,但你我都對這些歌曲一無所知。歌聲消失了,舊日的時光也消失了,我們不會放棄對於兩儀師的責任,去追逐那些永遠消失的東西。” “我們之中有些人是會的,亞丹。”在蘇文身後的人紛紛點頭,“我們要去找到那個和平的地方,還有那些歌,我們會的!” 一陣碎裂聲在亞丹的身邊響起。蘇文的親信們正在清空一輛馬車,一個扁平的大箱子被扔在地上,裂成兩半,露出裡面暗紅色拋光的石雕門框。更多蘇文的朋友把其他馬車也清空了,亞丹看見至少四分之一的人正賣力地清空馬車,只在裡面留下食物和水。 “不要想阻止我們。”蘇文警告他。亞丹再次鬆開了拳頭。

“你不是艾伊爾,”他說,“你背叛了一切,無論你是什麼人,你不再是艾伊爾了!” “我們像你一樣遵從葉之道,亞丹。” “走!”亞丹喊道,“走!你們不是艾伊爾!你們迷失了!迷失了!我不想看到你們!走!”蘇文和他的親信腳步踉蹌地從他的身邊跑開了。 當亞丹開始檢查車輛和倒臥在一片狼藉中的死者時,他的心再次沉了下來。死了那麼多人,有那麼多需要照料的傷者在呻吟著。蘇文和他的迷失者在卸下那些箱子時還不算很粗暴,但那些持劍的人卻砸破了許多箱子,直到他們了解到箱子裡並沒有黃金和食物,食物比黃金更加珍貴。亞丹審視著那座石雕門框、成堆翻倒的石像、奇特的水晶雕刻和蘇文那班人覺得毫無用處的盆栽綽拉插枝。它們真的會有什麼用處嗎?這就是他們要忠於的東西?如果就是它們,那也好,至少其中一些可以挽救下來。他不知道兩儀師認為哪些是更重要的,但總能挽救其中一些。

他看見麥格蘭和魯文正抓著他們母親的裙子,他很高興莎拉琳能活下來,照顧這兩個孩子。他最後的一個兒子,她的丈夫,兩個孩子的父親,被今天早晨的第一枝箭射死了。其中一些會被挽救下來的,他會挽救艾伊爾,無論要付出什麼樣的代價。 他跪倒在地,將希德兒擁進自己的臂彎裡。 “我們仍然是忠誠的,兩儀師。”他低聲說道。 “我們還要保持多久的忠誠?”他將臉埋進妻子的胸口,開始哭泣。 淚水刺激了蘭德的眼睛,他無聲地張開嘴:“希德兒。”葉之道?這不是艾伊爾的信仰。他沒辦法仔細思考,他幾乎已經無法思考了,光芒愈轉愈快。在他身邊,莫拉丁無聲地呼嚎,眼睛高高突起,彷彿是見證了一切的死亡。他們一同向前走去。 瓊納站在懸崖邊緣,向西方望去,目光越過了在太陽下波光粼粼的水面。康米勒在這個方向四百里以外的地方,如果它還在的話,康米勒曾經緊靠著可以俯瞰大海的高山,四百里以外的西方,現在海洋已經佔據了那裡。如果亞諾拉還活著,也許這段路還好走一些。沒有了她的夢卜,他幾乎不知道該去哪裡,該做什麼。沒有她,他甚至不再關心自己是否還活著。當他轉身走向一里外的馬車隊時,他感覺到了頭頂上的每一根灰髮。現在,馬車已經減少了,也變得愈來愈破舊。他們的人數也在減少,原本有幾萬人,現在只剩下了幾千人,但他們和剩下的馬車相比還是太多。除了還不能走路的孩子之外,現在已經沒有人能坐在馬車上了。

他在第一輛車那裡遇到了亞丹,那是個高個子的年輕男子,有一雙過於機警的藍眼睛。瓊納總是覺得自己隨意向周圍一瞥,就能看見威廉,但威廉在幾年以前就被遣走了。那時,他無論怎樣努力也無法阻止自己導引。這個世界還是有太多的男人能夠導引,他們仍然要不時遣走表露出跡象的男孩,他們只能這麼做。但他希望他的孩子能回來。愛索是什麼時候死的?那時她還那麼小,被埋在一個匆匆挖就的土坑里,許多人因疾病而死亡,因為沒有兩儀師為他們治療。 “這裡有巨森靈,父親。”亞丹興奮地說。瓊納懷疑兒子一直都以為他說的巨森靈故事只是故事而已。 “他們是從北方來的。”亞丹帶他去看的巨森靈是一支頹敗不堪的隊伍,人數不超過五十,每一個都是雙頰下陷,眼露悲哀,長毛的耳朵低垂在頭側。瓊納已經習慣於看見身邊的人臉上陰鬱的面容和身上破舊的衣服,但看見巨森靈也像他們一樣,他感到非常震驚。不過他還有族人要照料,有兩儀師交付的職責要履行。距離他最後一次見到兩儀師已經過去多久了?那時亞諾拉剛剛死去,兩儀師來得太遲了。那位女子治好了仍然活著的病人,又拿走了幾件超法器,就離開了。當他向她詢問,哪裡能有一個安全的地方時,她只是苦笑了一下。她的衣裙上已經有了補丁,裙邊也磨損了,他不確定她的神智是否清醒。她說,有一名棄光魔使的封印並不完全,或者他也許根本沒有被封印。她說,伊煞梅爾仍然在影響這個世界。她一定是像剩餘的男性兩儀師一樣瘋了。

他將思緒拉回到面前的巨森靈身上,望向這些神態不安的巨人,自從亞諾拉死後,他就經常會有神思恍惚的毛病。這些巨森靈的手裡拿著麵包和碗,他驚訝地發現自己竟然有點生氣,只是因為有人分享了他們不多的食物。這五十個巨森靈要吃掉他們多少人份的食物?不,分享食物,好心的贈與是應該的。一百人份?兩百人份? “你們有綽拉的插枝。”一名巨森靈說道,他的粗手指溫柔地撫摸著放在一輛馬車邊上兩個盆栽裡的三瓣葉。 “有一些,”亞丹不在意地說,“它們死了,但先民在它們死前保留了嫩枝。”他沒時間討論樹,他還有他的族人需要照看。 “北方的情況如何?” “很糟,”一名女性巨森靈回答,“妖境正在向南方擴展,魔達奧和獸魔人在那裡肆意橫行。”

“我以為它們都死了。”那麼,就不是北方了,他們不能向北方走。南方呢?潔崙海在南邊,距離這裡有十天的路程,但是它還在那裡嗎?他累了,非常累了。 “你們是從東邊來的?”另一位巨森靈問道,他用剩餘的一點麵包擦過碗底,將它塞進嘴裡,“東方怎麼樣?” “很糟,”瓊納回答,“不過,也許對你們來說還算好。十天……不,十二天以前,我們在逃離一群人的時候失去了三分之一的馬,我們只能放棄一些馬車。”這讓他感到痛苦。馬車和裝在其中的物品都被拋在了身後,那是兩儀師交給艾伊爾保管的,但還是被丟棄了,更糟的是,這種情況已經不是第一次發生了。 “幾乎我們遇到的每一個人都會搶掠我們,無論他們想要的是什麼,不過,也許他們不會這樣對待巨森靈。”

“也許吧!”一位巨森靈女子這樣說著,但看起來並不相信,其實瓊納自己也不太相信。這個世界上根本沒有安全的地方。 這時,那位巨森靈女子又問道:“你知道哪裡還有聚落嗎?” 瓊納看著她:“不,不,我不知道,但你們一定能找到聚落的。” “我們已經逃亡了那麼遠,那麼久。”人群中的一位巨森靈說,另一位巨森靈也帶著悲哀的嗡嗡聲說道,“大地已經改變了那麼多。” “我想,我們必須快一點找到聚落,否則我們就要死了。”第一個說話的巨森靈女子說道,“我感覺到……渴望……在我的骨髓裡,我們一定要找到一個聚落,一定要。” “我不能幫你們。”瓊納傷心地說,他感覺到胸口一緊,這片大地的改變超出了他們的認知,現在他們穿行的平原,去年也許還是一座大山。妖境不停地擴張,魔達奧和獸魔人仍然存在。人們相互搶劫偷竊,雖然長著人的臉,卻乾著野獸的勾當,他們再也認不出皈道徒,再也不知道他們了。他幾乎沒辦法呼吸。巨森靈迷失了,艾伊爾也迷失了,一切都迷失了。緊勒的感覺在痛苦中爆發了,他跪倒在地上,蜷縮成一團,緊抓住自己的胸口,他用一隻拳頭緊緊抵住自己的心臟,用力地按著。 亞丹擔憂地跪在他身邊:“父親,怎麼了?出了什麼事?我能做些什麼?”瓊納努力地抓住兒子破損的衣領,將他拉到自己面前,“帶……大家……去南方。”他必須在要挖出他心臟的痙攣中,一個字一個字地將這些話擠出來。 “父親,你才是……” “聽著,聽著!帶他們……向南去,帶領……艾伊爾……去安全的地方,遵守……誓約。守住……兩儀師……給我們的……直到她們……來取回。葉……之道,你必須……”他盡力了。兩儀師索琳達一定能明白,他盡力了。亞諾拉。 亞諾拉。這個名字漸漸消退了,蘭德胸中的痛苦逐漸鬆弛下來。胡說,這全都是胡說,這怎麼可能是艾伊爾人?玻璃柱脈動著令人目盲的強光,空氣在悸動,漩流。在他身邊,莫拉丁的嘴張得更大,彷彿要努力嘶叫出來。這個艾伊爾人抓著他的面紗,抓著他的臉,留下了深深的血痕。向前。 瓊納沿著空曠的街道全力奔跑,竭力不去看那些破碎的建築物和枯死的綽拉樹。全都死了,至少,最後一批久已被拋棄的約車已經被拖走了,餘震仍然在搖撼著他腳下的地面。他穿著工作服——他的凱丁瑟,雖然他接受的工作並非他被訓練要去做的。他今年六十三歲,正是人生中最精華的一段時光,還沒有老到會感覺到頭髮中的灰絲,但他確實已經有了老人的疲倦。 當他進入使者殿堂時,沒有人質問他,在巨柱撐起的入口處根本沒有守衛,也沒有人向他致以問候。有許多人在裡面來回奔忙,他們雙臂抱著箱子和文件,眼裡流露出焦慮的神情,但一直都沒有人看他一眼。人群中瀰漫著一種慌亂的情緒,隨著大地的每一次震撼,這種情緒都變得更嚴重。他懷著哀傷的心情奔過前廳,跑上寬闊的階梯,泥濘沾污了銀白色的石階,沒人有時間打掃,也許根本沒有人會注意。 他不需要去敲那扇他尋找的門,那不是主走廊裡那些鍍金的大門之一,而是一扇外形樸素、不引人注意的門。他悄悄地推開門走進去,過程中沒有發出任何聲音,這讓他感到有些慶幸。六位兩儀師圍繞一張長桌子站立,正在激烈地爭論著,她們顯然沒注意到建築物的顫抖。屋中的兩儀師全都是女性。 他的身體顫抖著,懷疑著男人是否還能再出現在這樣的會議上。當他看見桌上的物品時,身體的顫抖變成了顫栗。那是一把水晶劍,也許是一件與至上力有關的物品,也許只是一件裝飾物,他無法分辨。水晶劍底下壓著路斯·瑟林·弒親者的真龍旗,它平鋪在桌面上,一直垂到了地面。他的心臟似乎被糾在一起。這是在做什麼?為什麼它還沒被毀掉?它代表著對那個被詛咒的男人的記憶。 “你的預言有什麼用?”奧賽勒幾乎是在喊叫了,“如果你不能告訴我們發生的時刻?”她的黑色長發隨著她憤怒地搖頭來回擺動,“世界要倚靠它!還有未來!時光之輪本身!” 黑眼睛的蒂安德用平靜的神情面對著她:“我不是造物主,我只能告訴你我預見到的。” “鎮靜,姐妹們。”索琳達是她們之中最冷靜的,她的老式斯台瑟長袍如同一片淡藍色的薄霧,一頭金紅色的長發一直垂到腰際,與他的髮色幾乎一樣。他的大父還是個年輕人時就開始服侍她了,但她看起來比他還年輕,因為她是兩儀師。 “我們已經沒時間繼續爭論了,佳瑞克和韓達明天就要到了。” “這意味著我們不能再犯任何錯誤,索琳達。” “我們必須知道……” “是否有機會……” 瓊納只是靜靜地傾聽著,等準備好之後,她們自然會叫他。他並不是房間裡除了兩儀師之外惟一的人,桑姆斯塔就在門邊靠牆坐著,龐大的身軀宛如由藤蔓和葉片交織而成,即使是坐著,還是比瓊納高出一點,一道枯棕色和焦黑色混雜的傷疤割裂了這個尼姆的面孔,一直深入到他草綠色的頭髮裡。當他望向瓊納時,一雙榛果眼睛裡滿是困擾。 瓊納向他點點頭,他用指間摸了摸那道傷疤,皺起眉頭。 “我認識你嗎?”他低聲說。 “我是你的朋友。”瓊納憂傷地回答,他已經有許多年沒見過桑姆斯塔了,但他聽說過尼姆們的消息,大多數尼姆都死了。 “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曾經騎在你的肩膀上,你全都忘了嗎?” “歌唱,”桑姆斯塔說,“是否還有歌唱?那麼多都消失了。兩儀師說,有一些還會回來。你是龍的孩子,對不對?” 瓊納哆嗦了一下,不管是真是假,這個名字已經給他帶來許多麻煩,但現在這座城裡還有多少人相信皈道艾伊爾曾經只侍奉龍,而不是其他的兩儀師? “瓊納?”聽到索琳達的聲音,他轉回身,向走過來的兩儀師單膝跪下。其他兩儀師仍然在爭論,不過聲音已經低了許多。 “瓊納,一切都準備好了嗎?”她問。 “都準備好了,兩儀師,兩儀師索琳達……”他猶豫著,深吸了一口氣,“兩儀師索琳達,我們之中有一些人願意留下來,我們仍然可以侍奉你們。” “你知道在滋奧拉的艾伊爾出了什麼事嗎?”他點點頭。索琳達嘆息一聲,伸手撫過他的短髮,彷彿他還是個孩子。 “當然,你知道,你們皈道徒的勇氣要超過……一萬名艾伊爾挽著胳膊,同聲歌唱,想要讓一個瘋子回憶起他們是誰,回憶起他自己是誰,他們想用歌聲和軀體喚回他。佳瑞克·蒙德蘭殺死了他們,他緊盯著他們,彷彿在註視一個謎題,不停地殺死他們,而他們依然維持著人牆,不停地歌唱。我被告知,最後一名艾伊爾在他面前歌唱了將近一個小時,才被他殺死。那時,滋奧拉燃燒起來,一團巨大的火焰吞噬了岩石、金屬和肉體,曾經是這個世界第二大城市的地方,現在變成了一整塊玻璃。” “許多人有時間逃出來,兩儀師,皈道徒為他們贏得了逃亡的時間。我們並不害怕。” 兩儀師的手痛苦地抓緊了他的頭髮:“帕蘭迪森的市民都逃走了,瓊納。此外,皈道徒在未來仍有要扮演的角色,真希望蒂安德的預見能更清楚些,足以告訴我們是何種角色。不管怎樣,我要挽救這裡的一些東西,這將是你的任務。” “聽從您的吩咐,”瓊納不情願地說,“我們會保管好您給我們的東西,直到您拿回它們。” “當然,我們所給你的,”兩儀師向他微笑著,鬆開了抓住他頭髮的手,在收手之前,再一次撫摸了他的頭髮,“你們要帶著那些……東西……到一個安全的地方,瓊納,一直前進,不要停歇,直到你們找到一個安全的地方,一個不會有人傷害你們的地方。” “聽從您的吩咐,兩儀師。” “柯明怎樣了,瓊納?他平靜下來了嗎?” 瓊納別無選擇,只能據實以告,雖然他寧可咬掉自己的舌頭:“我的父親正藏在這座城裡的某個地方,他要勸我……對抗,他不會聽的,兩儀師。他不會聽的,他找到了一根古老的震撼矛,還……”瓊納沒辦法再繼續下去了。 他以為兩儀師會發怒,但索琳達的眼裡只是閃爍著淚光:“遵從誓約,瓊納,即使皈道徒失去了其他所有的一切,也要讓他們守住葉之道,答應我。” “當然,兩儀師。”他說著,內心卻感到震驚。誓約就是艾伊爾,艾伊爾就是誓約;放棄道,就是放棄他們自身。柯明是個反常的例子,據說,他還是孩子時就很奇怪,幾乎完全不像一名艾伊爾,但沒人知道這是為什麼。 “現在,走吧,瓊納,我希望你在明天就已經遠離了帕蘭迪森。記住,不停地前進,保護艾伊爾的安全。”他跪著鞠了個躬,但兩儀師已經返回爭論之中。 “我們能信任庫丹姆和他的人嗎,索琳達?” “我們必須信任,奧賽勒,他們年輕,沒有經驗,但他們幾乎沒有被污染接觸過,而且……而且我們別無選擇。” “那麼我們將會去做我們所必須做的,這把劍必須等待。桑姆斯塔,我們還要交給最後的尼姆一個任務,如果你們願意的話。我們對你們已經有過太多的要求,而現在,我們還有更多的要求。” 瓊納鄭重地鞠了個躬,向外退去。這時尼姆站起身,他的頭頂擦到了天花板。兩儀師們則又陷入了她們的計劃之中,沒有再看他一眼,但瓊納很認真地行完了這最後一個禮,他不認為自己還能再見到她們了。 他跑步離開了使者殿堂,直接向城外隊伍聚集的地方跑去。幾千輛馬車排成十列,形成了將近八里長的隊伍,一些馬車上裝滿了食物和水桶,另一些馬車上裝的是兩儀師交給艾伊爾保管的對象——一箱箱的法器、超法器和特法器,絕不能讓操控至上力的瘋狂男人接近它們。他們曾經有別的辦法運送這些物品——約車和滑撬、旋箏和巨大的梭翼,而現在,只有被馬俱緊勒住的痛苦馬匹和馬車可以使用了。在馬車之間站立著許多人,人數足以充滿一座城市,但也許這是這世界上僅存的全部艾伊爾了。 人群中有一百人向他走來,有男有女,他們代表全部艾伊爾來詢問他兩儀師是否同意讓一些人留下來。 “不行,”他對他們說。一些人不情願地皺起了眉。他繼續說道:“我們必須遵從,我們是皈道艾伊爾,我們要遵從兩儀師。” 他們緩緩地回到了各自的馬車上。瓊納覺得聽到有人提起了柯明的名字,但他不能讓這些事困擾自己。他跑向自己的馬車,那是處在中間一列馬車裡的第一輛。馬匹們全都因為大地的顫抖躁動不安。 他的兒子們已經坐到了位置上——十五歲的威廉握著韁繩,十歲的亞丹坐在威廉旁邊,兩個孩子都興奮和緊張地笑著。小愛索手裡拿著一個布娃娃,躺在帆布上,帆布下面是他們的全部財產,還有更加重要的——兩儀師交給他們的物品,只有孩子和很老的人能坐在馬車上。十二株已經生根的綽拉插枝栽在陶罐裡,放在馬車後座上。當他們找到一個安全的地方時,他們就會把這些插枝栽培成大樹。也許帶著這些插枝是愚蠢的,但沒有一輛馬車上看不到這種插枝盆栽。它們是一段已經逝去歲月的紀念,也是美好未來的象徵,人們需要希望,以及寄託著希望的象徵。 亞諾拉等在隊伍旁邊,一頭光潤的黑髮在她肩頭翻起一個個浪捲,讓瓊納想起她還是女孩時與他第一次相逢的情景,但沉重的憂慮現在已經在她眼眶周圍刻下了一道道紋路。 他努力向她微笑了一下,將憂愁藏在自己心裡:“沒問題的,我的妻子。”她沒有回答,他又說道:“你做夢了嗎?” “快沒時間了。”她喃喃地說,“沒問題的,一切都會很好的。”她顫抖地微笑著,輕撫他的面頰,“我知道,有你在就會好的,我的丈夫。” 瓊納抬起手臂,揮了一下,這個信號在隊伍中引起了一陣漣漪。緩緩地,馬車開始移動了,艾伊爾離開了帕蘭迪森。 蘭德搖了搖頭。太多了,記憶糾纏在一起,空氣似乎已經被閃電充滿,強風捲起沙礫,形成一個個舞動的漩渦。莫拉丁已經在自己的臉上挖出了深深的血溝,現在他正在挖自己的雙眼。向前。 柯明跪在被犁過的土地邊緣,身上穿著他的工作服——樸素的灰褐色外衣和褲子,以及嵌邊軟皮靴。與他一樣的人和他一起環繞在這塊田地的周圍——十名皈道艾伊爾和一位巨森靈,每個人之間都隔著伸開手臂長度兩倍的距離。他能看見另外一塊田地,那裡也圍著像他們一樣的人。在田地之間,拿著震撼矛的士兵坐在披甲的約車頂上,一架旋箏在他們的頭頂盤旋,這種致命的黑色金屬大黃蜂中坐著兩個人。他今年十六歲,那些女人們終於確定他的聲音已經渾厚到可以參加萌芽歌唱了。 人類和巨森靈在這些士兵面前全都魂不守舍,如同面對著一條色彩斑斕的毒蛇一樣,他們惟一會做的事情就是殺戮。他父親的大父查恩說過,這裡曾經是沒有士兵的,但柯明並不相信。如果沒有士兵,有誰來阻止夜騎士和獸魔人,保護他們的生命?當然,查恩也說過,這裡曾經也沒有過魔達奧和獸魔人,沒有棄光魔使,沒有暗影生物。查恩有許多故事描述的是很久以前的歲月,那段歲月裡沒有士兵、夜騎士和獸魔人。他說那時墳墓之王還被囚禁在封印裡,沒有人知道他的名字,或者是“戰爭”這個詞。柯明無法想像會有那樣一個世界,當他出生的時候,戰爭早已是一個古老的詞了。 但他喜歡查恩說的故事,雖然他沒辦法讓自己相信它們,不過這位老人的一些故事總會讓人們朝他皺起眉頭,甚至是扔給他一堆責罵。比如,他說他曾經服侍過棄光魔使,不是一般的棄光魔使,而是蘭飛兒本人。他還說,他曾經服侍過伊煞梅爾。如果查恩一定要編故事,柯明希望他能說他服侍過路斯·瑟林——那位偉大的領袖。當然,每個人都會問他,為什麼現在沒有服侍龍,但現在的狀況已經比以前好了。柯明不喜歡當查恩說蘭飛兒原先並不邪惡的時候,眾人看著他的眼神。 田地盡頭傳來的一陣騷動告訴柯明,尼姆之一已經到了。柯明很快就看到了他巨大的身軀,頭顱、肩膀和比巨森靈還要高的胸膛,他正在播種的土地上大步行走。他不需要看就知道,尼姆留下的腳印裡一定萌生出了許多幼芽。這位尼姆的名字是桑姆斯塔,他的周圍環繞著蝴蝶組成的白色、黃色和藍色雲朵。鎮裡的人們,也就是這片田地的主人都在興奮地低聲交談著,他們的目光紛紛聚攏在尼姆身上。現在,每片田地都會有專屬的尼姆。 柯明想問問桑姆斯塔,查恩的那些故事是不是真的。他曾經和桑姆斯塔說過話,桑姆斯塔的壽命極長,他肯定經歷過查恩描述的那段時光,尼姆比任何生靈都要年長。有人說,尼姆永遠也不會死,只要還有植物生長,他們就能活下去,但他已經沒時間考慮詢問尼姆問題的事了。 依照已經安排好的步驟,巨森靈首先站起身,開始唱歌,厚重的嗡嗡聲如同大地在歌唱。艾伊爾隨後也站起身,人類的聲音在他們的歌聲中愈來愈高,即使是最低沉的人聲也比巨森靈的聲音要高亢。所有的聲音編織在一起,桑姆斯塔理順這些聲線,將它們編織入他的舞蹈。他張開雙臂,以迅捷的步伐滑過田地,蝴蝶在他的四周飛舞,不時會停在他伸開的指尖上。 柯明能聽到其他田地周圍也響起了萌芽歌的歌聲,女人們鼓著掌,為男人們加油,也拍出了新生命心跳的節奏。但這些在柯明的腦海裡只留下很模糊的印象,他的全副精神都已經被歌唱所吸引,他甚至覺得是他自己,而不是他的歌聲被桑姆斯塔編入種子周圍的土壤。不過那也不再是種子了,澤麥的幼芽覆蓋了田地,每次被尼姆踩到,它們都會長得更高一點,病害與蟲災都不會觸及這些植物。種子在唱歌,它們最後會長到普通人的兩倍高,再裝滿鎮子裡的穀倉。這首歌和所有的萌芽歌,他就是為了它們才會生在這個世界上的。他並不後悔兩儀師在他十歲時淘汰了他,他們說他缺乏靈感,去接受成為兩儀師的訓練一定很神奇,但絕對比不上現在這一刻。 歌聲緩緩地減弱,艾伊爾引導了它的結尾。最後的聲音消失時,桑姆斯塔又舞了幾步,於是歌聲似乎又隨著他的舞步繼續縈繞在空氣中。然後,他停住腳步,一切都結束了。 柯明驚訝地發現鎮裡的人們都已經走了,但他沒時間尋思他們去了哪裡,又為什麼要走。女人們正朝他們走來,歡笑著向男人表示慶賀。現在他是男人中的一員,不再是個男孩了,不過那些女人在親吻他的嘴唇時,還是會撥弄幾下他紅色的短髮。 這時,柯明看見了那名士兵,他距離他們只有幾步遠,正在看著他們。他並沒有佩帶震撼矛和幻光布作戰斗篷,但他戴著頭盔,這讓他的頭部彷彿一隻巨大怪異的昆蟲腦袋。黑色的頭盔面甲被掀起,但他的臉仍然藏在昆蟲下顎般的護甲後面。彷彿是意識到自己與眾不同的裝扮,這名士兵脫下了頭盔,露出一名年輕人黝黑的臉,他看起來最多也就比柯明大四五歲而已。這名士兵堅定的棕色眼睛望向柯明,讓柯明打了個哆嗦。這是一張年輕的面孔,但這雙眼睛……這名士兵一定也是在十歲的時候就被選中接受訓練了。柯明很慶幸艾伊爾被排除在這種選擇之外。 “有什麼訊息嗎,戰士?我覺得我們唱歌的時候,那些約車裡也有興奮的聲音傳出來。” 這名士兵猶豫了一下:“雖然訊息還沒有得到確認,但我想,我可以告訴你。我們收到報告,今天黎明時分,路斯·瑟林率領百盟團對煞妖谷進行了攻擊。我們的通信收到了乾擾,但那份報告說,封印的破洞已經得以封閉,大多數棄光魔使,也許是所有棄光魔使都被鎖在封印之中。” “那就是說,已經結束了。”托麥達重重地噴了一口氣,“終於結束了,讚頌光明。” “是的。”士兵向周圍看了一眼,突然露出一副若有所失的神情,“我……想是這樣沒錯。我想……”他看著他的雙手,然後又讓它們垂回身側。他的聲音裡充滿了疲倦:“本地人已經等不及要開始慶祝了,如果這個訊息是真的,慶祝活動也需要持續好多天。我想,是不是……不,他們不會想讓士兵加入他們的,你們會允許嗎?” “也許今晚我們可以一同慶祝,”托麥達說,“但我們還要訪問三座小鎮,才能完成任務。” “當然,你們還有工作要做,這是你們的責任。”那名士兵又向周圍看了一眼,“這裡還有獸魔人,即使棄光魔使已經沒了,但獸魔人還在這裡,還有夜騎士。”他自顧自地點點頭,回頭向約車走去。 當然,托麥達沒有露出任何興奮的神情,但柯明已經感受到了年輕士兵那一份震撼的心情。戰爭結束了?沒有了戰爭,這個世界會變成什麼樣子?他一定要和查恩談一談。沒等到他進入鎮裡,歡樂的笑聲和歌聲就飄入了他的耳中,鎮上禮堂塔頂的大鐘發出了洪亮的鐘聲。鎮民們在街道上舞蹈,男人、女人和孩子全都走出了屋子。柯明在人群中來回穿梭、尋找。當其他艾伊爾在田邊工作的時候,查恩留在他們住宿的客棧裡,他也非常想和他們一起歌唱,但他疼痛的老膝蓋就連兩儀師也無能為力了。然而這消息一定會讓他跑上街的。 突然間,柯明的嘴和膝窩各被打了一下,他反應過來的時候,雙膝已經跪倒在地上。他用手擦去了嘴角的鮮血,向上望去。一個滿面怒容的鎮民正站在他面前,用一隻手摀住了握拳的另一隻手。 “你為什麼要這樣做?”柯明問。 那個鎮民吐了他一口口水:“棄光魔使都死了,死了,你聽見了嗎?蘭飛兒不會再保護你們了。我們要將你們這些服侍過棄光魔使的人連根拔除,就算你們假裝站在我們這一邊也沒有用,我們要像對待那個瘋老頭一樣對待你們。” 一個女人抓住了那個男人的胳膊:“走開,陶馬,走開,管好你的蠢舌頭!你想讓巨森靈來找你嗎?”男人的眼裡突然顯出警覺的神情,他任由女人將他拖進了人群中。 柯明掙扎著站起身,開始奔跑,嘴角的鮮血一直流到了下巴上,但他毫不在意。 客棧裡空無一人,寂靜無聲,就連客棧老闆、廚師和助手們也不在。柯明跑進客棧裡,大聲喊著:“查恩?查恩?查恩?” 也許查恩是到客棧後頭去了,他喜歡坐在客棧後面的香蘋果樹林裡,向柯明講些關於他年輕時的故事。柯明跑出客棧的後門,絆了一跤,趴倒在地上。絆住他的是一隻空靴子,那是查恩紅色的正裝靴,雖然他不再和他們一起歌唱了,但他仍舊穿著這雙靴子。 上方的某樣東西讓柯明抬起了頭。查恩滿頭白髮的身體掛在從屋樑上垂下的一個繩圈裡,因為踢掉了靴子,所以他赤著一隻腳,一隻手的手指扣在脖子上,似乎還在想把勒住他的繩子拉開。 “為什麼?”柯明問,“我們是皈道徒,為什麼會這樣?”沒有人回答他。將靴子緊抱在胸口,他跪倒在地上,抬頭緊盯著查恩,任由狂歡的喧囂徹底將他吞沒。 蘭德顫抖著。玻璃柱中發出的光芒形成一層藍色的、如固體般的薄霧,它們就像爪子一樣,要將神經從蘭德的皮膚裡抓出來。勁風咆哮,形成了一個巨大的漩渦,要將一切吸入其中。莫拉丁不知什麼時候戴上了面紗,但在黑色面紗上方,只露出兩個滴血的窟窿,盲目地凝視。這名艾伊爾正在咀嚼,血沫掉落在他的胸口。向前。 綽拉樹伸展的枝葉下,查恩沿著擁擠的大街前行。綽拉樹的三瓣葉代表和平與滿足,它們簇擁著一幢幢直指天際的銀白色建築物,一座沒有綽拉的城市就像荒野般淒冷蕭條。約車發出平靜的嗡嗡聲,在街道上行駛。一架巨大的梭翼衝過天空,它載送著前往康米勒、滋奧拉,或是其他城市的公民們。他很少搭乘梭翼,如果他要進行長途旅行,通常會有一位兩儀師用神行術帶他過去。但今晚,他要使用梭翼前往目金,今天是他第二十五個命名日。今晚,他要接受奈拉最近一次的求婚。他想知道奈拉會不會很驚訝,他已經拖延了一年,因為他還不想安居下來,這還意味著他要改為服侍兩儀師綽萊勒——奈拉一直侍奉的兩儀師,不過兩儀師米爾琳已經給予了許可。 查恩轉過一個街角,才剛看見一個黑臉的寬肩膀男人和他時髦的小鬍子,就被那男人的肩膀撞倒在地上。查恩的後腦撞在人行道上,讓他兩眼直冒金星,好一段時間,他只能暈眩地躺在原地。 “小心看路。”留鬍子的男人氣惱地說著,理了理他的無袖紅外套和手腕上的蕾絲。他的黑髮被聚攏在背後,一直垂到肩頭,這是最時髦的髮型,就像有些沒發誓約的人會模仿艾伊爾一樣,都是最新流行。 和鬍子男人在一起的淺發女子將一隻手放在鬍子男人的手臂上,她身上的亮白色斯台瑟隨著突如其來的困窘而變得更加不透明了,“喬姆,看他的頭髮,他是艾伊爾,喬姆。” 查姆伸手去摸自己的後腦,想看看那裡是否受了傷。他的手指撫過自己金紅色的短髮,拉了一下留在頸後的辮子,甩了甩頭。只是有點擦傷,他心想,不會更嚴重了。 “是啊!”鬍子男人的表情立刻從惱怒變成了驚恐,“原諒我,皈道徒,是我應該看路。讓我扶你起來。”他這樣說的時候,已經伸手扶查恩站了起來。 “你還好吧?我為你叫一輛滑撬代步吧!” “我沒事,公民,”查恩溫和地說,“真的,這是我的錯。”確實,他走得很匆忙,本來被撞傷的很可能是這個男人,“你受傷了嗎?請原諒我。” 那個男人張開嘴,想要說他沒事——公民們總是這樣,他們似乎認為艾伊爾都是絲玻璃做的——但在他出聲之前,他們腳下的地面掀起了一陣波動,四周的空氣也在波動,擴散出一層層漣漪。鬍子男人不安地向周圍張望,用身上時髦的幻光布斗篷裹住了自己和女伴,所以兩人的頭顱看起來就好像飄浮的虛體一般。 “那是什麼,皈道徒?”其他看見查恩髮色的人也聚集到他身邊,焦急地詢問著同樣的問題,但查恩並沒有理會他們,甚至沒有去想這麼做是否很無禮。他用力推開面前的人眾,眼睛卻緊緊盯著沙羅姆——那個白色球體的直徑足有一千尺,它飄浮在珂藍丹藍色和銀色的圓頂上方。 米爾琳說過,就是今天,她說她找到一個新的至上力源頭。一個女性和男性兩儀師都可以碰觸的源頭,而不是像以前那個各自只能碰觸到一半,這種無差別的融合一定能比原來女人和男人合作導引至上力發揮出更大的力量。今天,她和貝多蒙會第一次打開這個源頭,這也會是男人和女人最後一次使用不同的至上力工作,就是今天。 沙羅姆的一小片白色彷彿突然消失了,一束黑色的火焰從它上面噴出,黑火向下伸展,速度似乎很慢,讓人無法察覺,接著上百團火苗突然濺射到白色巨球周圍的每一個地方。沙羅姆像顆雞蛋一樣四分五裂,坍塌、墜落,它原先所在的地方變成了一團黑曜石地獄。黑暗在天空中延展,吞噬了太陽,形成詭異的黑夜,彷彿一切都已落進那些火焰的黑光中。人們在尖叫,每一個角落都傳出尖叫的聲音。 在第一團火焰出現的時候,查恩已經開始向珂藍丹全速奔跑,但他知道,來不及了。他發誓要服侍兩儀師,但他太遲了。在奔跑中,淚水不停地從他的頰邊滾落。 蘭德眨動著眼睛,驅散視線中紛亂的干擾,他的雙手正緊壓著自己的頭顱。幻像仍然不停地流入他的腦海,巨大的球體,燃燒的黑暗,墜落、崩碎。我真的看見了那個鑽進暗帝牢獄的孔洞?是真的嗎?他站在玻璃圓柱的邊緣,盯著愛凡德梭拉。一株綽拉樹,沒有綽拉的城市是荒蕪的,而現在,全世界只剩下了一棵綽拉樹。柱陣在濃霧上空發出的藍光中熠熠生輝,但現在它們似乎又是只不過是在反射周圍的光線了。蘭德看不見莫拉丁,他不認為那個艾伊爾走出了這片玻璃叢林,或者永遠也走不出去了。 突然間,有一樣東西吸引了蘭德的視線。在生命之樹低處的樹幹上,一個形體正在緩緩晃動。那是一個男人,男人上方的兩根樹枝間架著一根橫桿,桿上垂下一根繩子,繩子的末端拴住了那個男人的脖頸,他就掛在那根繩子上。 蘭德狂吼一聲,奔向那棵樹。他緊抓住陽極力,火焰劍出現在他的手中,他飛身躍起,一劍斬斷了那根繩子。 他和麥特雙雙倒落在滿是灰塵的白色石板路上,那根橫桿也從樹枝上彈起,掉落在他們身邊。那不是一根桿子,而是一根奇怪的黑色長柄矛,與普通的尖形矛鋒不同,它的鋒刃更像是一把短劍的劍刃,而且這根劍刃稍稍有些彎曲,只有一側開了刃。蘭德一開始並沒有太在意這根矛,但他很快就驚訝地發現,製成這根矛的材料竟然是黃金和昆達雅石,上面還鑲嵌著藍寶石和火滴石。 蘭德釋放了火焰劍和至上力,他將繩子從麥特的脖子上解去,將一隻耳朵壓在朋友的胸膛上。沒有聲音。他驚惶地撕開麥特的外衣和襯衫,扯斷麥特胸前掛著一枚銀色徽章的皮繩。他將那枚銀色徽章扔在一邊,再次傾聽麥特的胸口。還是沒有聲音,沒有心跳,只有一片死寂。不!如果我沒有讓他跟著我到這裡來,他根本不會有事的,我不能讓他就這麼死了! 蘭德用盡全力捶擊麥特的胸口,又俯下身去傾聽。沒聲音,他再次捶打,傾聽。有了,一點虛弱的心跳聲。是了,那麼衰弱,那麼緩慢,但麥特還活著,儘管他的脖子周圍已經出現了一圈深紫色的勒痕。他也許還能活下來。 蘭德吸滿一口氣,又用力將這口氣吹進麥特的嘴裡。一次,再一次。然後,他跨立在麥特身體兩側,抓住他的褲腰,將他的腰部提離地面,上下三次,接著他又向麥特嘴裡吐氣。他可以導引,他能用至上力做些事情,但想到提爾之岩里的那個女孩,他便打消了這個念頭。他想讓麥特活下來。真正地活著,而不是成為至上力的傀儡。在伊蒙村時,他曾經見過盧漢師傅救活了一個從酒泉河中撈起的男孩。他不停地給麥特送氣,提起麥特,送氣、提起,並全心全意地祈禱。 麥特突然開始全身痙攣,連連咳嗽。蘭德跪在他身邊,看著麥特用雙手摀住喉嚨,來回翻滾,在劇烈的咳嗽中痛苦地吸入空氣。 麥特的手碰到了那根繩子,讓他全身一陣哆嗦。 “那些火燒的……山羊……崽子,”他沙啞地嘟囔著,“他們要……殺死我。” “誰幹的?”蘭德一邊問,一邊警覺地審視四周,廣場周圍半完工的宮殿和廣場上各種光怪陸離的物品也在回望著他。很顯然,魯迪恩之中,除了他們兩個再沒有別人了,除非莫拉丁還活著,正在這座城市的某個地方。 “那座……扭曲門框……另外一邊的……傢伙。”麥特痛苦地嚥下一口口水,坐起身,顫抖著深吸一口氣,“這裡也有一座門框,蘭德。”他說話的時候,喉嚨仍然是沙啞的。 “你能走進去?他們有沒有回答問題?”那道門會很有用。蘭德急切地需要更多的答案,他有成千上萬個問題,卻幾乎沒有任何答案。 “沒有回答,”麥特啞著嗓子說道,“他們欺騙了我,而且他們還要殺死我。”他拾起那枚徽章,那是個差不多能塞滿他手掌的銀狐狸頭。片刻之後,他做了個鬼臉將那個狐狸頭塞進了口袋裡,“至少,我從他們那裡得到了一些東西。”他又將那根奇怪的矛拖到自己身邊,用手指撫過矛柄。矛柄上有一行奇怪的花體銘文,銘文兩端各鑲嵌著一隻鳥,鑄成鳥身的黑色金屬甚至比烏木的矛柄顏色還要深。蘭德覺得它們是烏鴉,矛刃上同樣雕刻著一對烏鴉。麥特發出一陣粗野而諷刺的笑聲,從地上站起來,靠在那根長矛上,矛刃底端正好和他的頭一樣高。他的襯衫和外衣仍然敞開著,顯得凌亂不堪,但他絲毫也沒有將它們整理一下的意思。 “我也會留下這個,他們的玩笑,但我會留下它。” “一個玩笑?” 麥特點點頭,“這行銘文說的是: “ “ “ “你看,不錯的笑話。如果我有機會,我會用他們的伎倆將他們削成薄片,我會給他們'思想和記憶'。” 麥特哆嗦了一下,用一隻手撫過頭髮:“光明啊,但我的頭真痛啊!那裡在不停地旋轉,就像一千個夢的殘片,而每一個殘片都是一根針。你覺得,如果我求求沐瑞,她會幫我治療一下嗎?” “我肯定她會的。”蘭德緩緩地回答。麥特一定是被傷得太重了,讓他不得不尋求兩儀師的幫助。他再次望向那根黑色的矛柄,大部分銘文都被麥特的手擋住了,只露出很少一點。不過蘭德根本看不懂這些銘文。麥特怎麼看得懂?魯迪恩空洞的窗戶帶著嘲笑的神情望著蘭德。我們仍然隱藏著許多秘密,它們似乎正在這樣對蘭德說著,比你知道的更多,比你知道的更可怕。 “我們回去吧,麥特,我不在乎我們是不是必須在晚上穿過那片山谷。就像你說的,晚上那裡會涼快一些,我不想再留在這裡了。” “很高興你這麼說,”麥特一邊說,一邊還在咳嗽,“不過我們先要在那個噴泉里再好好喝一頓。” 蘭德跟上了麥特,雖然麥特首先邁出了步子,但他的速度並不快。他蹣跚地前行著,把那根奇怪的矛當成拐杖。當蘭德看到那一男一女兩尊擎著水晶球的雕像時,他停了一下,但他很快就繼續向前走去,把那兩尊雕像留在了原地。還不行,還要過很長一段時間,如果他運氣好的話。 他們離開廣場,重新走進街道,未完成的宮殿聳立在街道兩側,無聲地壓迫著他們,那些建築物凹凸不齊的頂端如同巨大堡壘的城垛。蘭德擁抱了陽極力,雖然他並沒有看到真正的威脅,但他能感覺到,彷彿致命的目光已經刺入了他的後背。魯迪恩安靜而又空曠,濃霧上空發出的藍光抹去了一切陰影,街道上的灰塵不時被風掀起一層層波紋……風,這裡並沒有風。 “哦,燒了我吧!”麥特嘟囔著,“我想,我們遇到麻煩了,蘭德,這就是我待在你身邊所得到的,你總是讓我遇到麻煩。”波紋翻動的速度變快了,灰塵滑在一起,聚成更厚的紋路,不停地顫抖。 “你能走得更快一些嗎?”蘭德問。 “走?血和灰啊,我能跑呢!”將那根長矛橫在胸前,麥特踉蹌地跑了起來。 蘭德跟在麥特身邊,讓火焰劍回到手中,不過他並不確定自己能用劍對顫動的灰塵做些什麼,不確定這時一把劍是否真的有用。那隻是灰塵。不,它該死的不是,它是那種泡沫,漂流在因緣中的暗帝的邪惡,它在尋找時軸,我知道它是。 他們周圍的灰塵全都聚集成一重重波紋,顫抖著,愈來愈厚,串聯在一起,凝聚在一起。突然間,就在他們前方,一個形體從一座乾涸的噴泉池子裡跳出來,一個男人的身形,黑暗而沒有容貌,十根手指如同銳利的爪子。它無聲地躍向他們。 蘭德憑著直覺揮出了浮月無瀾波的招式,至上力的劍刃切穿了那個黑色的形體。一片閃光之後,怪物變成了一團厚重的灰塵,飄落在路面上。 但很快就有其他怪物代替了它的位置,沒有面孔的黑色形體從四面八方撲來,外形各不相同,但都有著長刀一樣的利爪。蘭德在它們之間來回穿梭,火焰劍刃在空氣中編織出繁複的羅網,在背後留下一團團浮塵。麥特將手中的長矛當成桿棒揮舞,劃出一片片虛影,但矛刃總是能準確地劈中敵人,彷彿他早已熟悉了這件武器。怪物們不停地死亡——或者是回到了塵土的狀態,但它們的數量太多了,冒出的速度也太快。鮮血從蘭德的臉上流下,肋下的舊傷口產生一陣陣撕裂的劇痛,彷彿真的要裂開了。紅色也沾染了麥特的臉龐,一直落到胸前。它們太多,太快了。 你所發揮的還不到你所掌握能力的十分之一。這是蘭飛兒曾對他說的。蘭德在舞動的招式中笑了,向棄光魔使學習。他能做到,雖然不是使用她想要的方式。是的,他能。他開始導引,編織出一股股至上力,向每一個黑色形體中心送進一股旋風。它們爆炸成塵埃的雲團,引得他止不住地咳嗽,在他目光所及之處,灰塵充滿了整個空間。 麥特咳嗽著、喘息著,靠在黑桿長矛上。 “是你幹的嗎?”他喘著氣,從眼睛上擦去流血,“順便問一句,如果你知道怎麼辦,為什麼不在第一時間就該死的這麼做?” 蘭德又笑了——因為我根本沒想到,因為我只有等到已經出手了,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他張開嘴,卻沒有發出聲音。灰塵落在地上,重新開始掀起波紋。 “跑!”他喊道,“我們必須盡快離開這裡,跑!” 兩人肩並肩地向霧牆趕去,一路上還不停地劈開似乎正在聚集的沙線,踢散它們,打斷它們的連接。蘭德向四面八方送出狂野的旋風,塵粒一被吹散,甚至還沒來得及飄落到地上,便又立刻開始凝聚。他們不停步地飛奔,跑進霧牆,從中穿過,一直衝進黯淡的、照出一片片黑影的日光中。 蘭德忍著肋下的疼痛,轉過身,準備好釋放閃電、火焰,或是所有其他的能量。濃霧中並沒有什麼東西追出來,也許這片霧對於那些黑色的怪物是一堵無法穿越的牆,也許它將那些怪物關在了裡面。也許……蘭德不知道,他也不在乎,只要那些怪物沒有追出來就行。 “燒了我吧!”麥特沙啞地嘟囔著,“我們待了整整一晚,太陽已經快升起來了,我以為沒有那麼久的。” 蘭德盯著天空。太陽還沒有升到山頂上,一片刺目的光暈映襯出鋸齒狀的山峰輪廓,長長的影子覆蓋了谷底。他會在黎明時從魯迪恩出來,用你們無法打破的束縛將你們綁在一起。他會帶你們回歸,他會毀滅你們。 “我們回山上去吧!”他平靜地說,“他們一定在等著我們。” 等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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