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網絡玄幻 時光之輪04·暗影漸起

第6章 第二章因緣中的漩渦

悶熱的晚風不停地從南方向內陸吹去,湧過南邊被稱為龍指的巨大三角洲。或寬或窄的水路錯綜複雜,其中有一些被長滿苔草的楔形沙洲所阻塞。低矮的島嶼上生長著大片的蘆葦叢和根系如同蜘蛛腿一般四處伸展的林木,這種景觀在別的地方完全看不到。三角洲中無數的徑流向上溯源,全部來自艾瑞尼大河。許多點亮油燈的漁舟零星分佈在寬闊的河面上,船影和燈光都在狂野地搖曳、閃動,突兀得令人心悸。一些老人嘟囔著邪惡的東西正乘著夜色而來;年輕人笑話那些老人,卻用更大的力氣拖起漁網,想早點脫離這片黑暗,回到家中。故事裡說,邪惡無法跨過你家的門檻,除非你邀請它進來。故事裡都是這樣說的,但如果是在外面的黑暗中…… 當海風到達提爾大城的時候,風中最後的鹹味也消失了。在河岸附近,以瓦片鋪頂的客棧和商店,與在月色中依然閃爍光澤的高大尖頂宮殿比鄰而立,但沒有一座宮殿能有那座山一般的城堡一半高。巨大的岩壁從城市中心一直延伸到河邊——提爾之岩,傳說中的要塞,現存人類建築中最古老的堡壘,從世界崩毀後的日子一直屹立到今天。諸國變亂起伏,王朝更替,只有提爾之岩不會陷落。三千年的時間裡,無數軍隊在這裡折戟沉沙,黯然消散。提爾之岩不會被入侵者攻陷,直到現在。

在這個悶熱的夜晚,城市的街道、酒館和客棧全都空無一人,人們小心地留在自己的家裡。提爾之岩由提爾城和提爾國的領主們擁有,這是歷來的規矩,也是人們一直接受的事實。白天他們為新領主發出熱烈的歡呼,正如同對那些舊領主所做的那樣;夜晚他們擠在一起,在熱氣中顫抖,炎熱的風在屋頂咆哮,如同一千個連續不斷的哭嚎。詭怪的新希望在他們的腦海中跳舞,那是他們在一百個世代以來都不敢奢想的希望,夾雜著如同世界崩毀一樣古老的恐懼的希望。 城堡頂端,強風捲起反射著月光的白色旗幟,彷彿是想將它撕去。長長的旗面上繡著一個蜿蜒曲折的形體,如同一條有腿的大蛇,金色獅鬃、猩紅與黃金的鱗甲,看起來就像是正在御風而行。這是預言中的旗幟,它代表著希望與恐懼——真龍旗——轉生真龍的標誌,世界救贖的預兆,再一次崩毀來臨的通報者。強風猛力撞擊在城堡堅硬的牆壁上,彷彿是因為這個災星而感到憤怒。真龍旗高高飄揚,對周圍的黑夜毫不理會。它在等待著更大的風暴。

在提爾之岩南面上層的一個房間裡,佩林坐在高篷床腳前的一個櫃子上,看著黑髮的年輕女孩在房裡來回踱步,金色的眼睛裡閃動著一絲謹慎的神色。菲兒經常會對他這種深思熟慮的為人方式開些善意的玩笑。而今晚,自從走過佩林的房門,她說的話還沒超過十個字。佩林能聞到清洗之後折進女孩衣服的玫瑰花瓣,還有她本身的體香。微微的汗味讓佩林感覺到了她的緊張。菲兒幾乎從沒表現出緊張的神情,所以現在的樣子讓他感到有些奇怪。隨著這種夾雜著擔憂心情的好奇,佩林覺得自己的背脊上一陣麻癢,這種感覺並不是這個悶熱的夜晚造成的。菲兒開叉的窄裙隨著她的步伐發出細碎的沙沙聲。 佩林煩躁地撓了撓已經蓄了兩個星期的鬍子,它們甚至比頭髮捲曲得還要厲害,而且更讓他感到燥熱。他已經不止一百次想把它們剃掉了。

“你的樣子適合留鬍子。”菲兒突然停住腳步,向他說道。 佩林不自在地聳了聳肩。他因為長期在熔爐旁工作,雙肩十分厚實。菲兒有時候不用說話就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 “很癢的。”佩林嘀咕著,他很希望能把這句話說得更有力一些。這是他的鬍子,他想在什麼時候剃掉,就可以在什麼時候剃掉。 菲兒將頭側向一邊,端詳著他。她高挺的鼻子和俏臉上的線條,為她增添了幾分嚴厲的神色,與她輕柔的聲音形成對比,“你這樣看起來很不錯。” 佩林嘆了口氣,再次聳聳肩。她沒有要求他留鬍子,她也不會這樣說。但他知道,這次他還是不會刮鬍子。他很想知道好友麥特是如何應付這種情況的。也許一個輕捏,一個吻,或是幾句笑話,就能讓她接受他的想法。但佩林知道,自己沒有麥特對付女孩的手段,麥特從不會讓自己因為鬍子而流汗,只因一個女孩認為他應該在臉上留些毛。但如果麥特面對的是菲兒,佩林不知道情況是否會有所不同。菲兒說她的父親是沙戴亞最大的皮草商人,佩林還沒見過她在討價還價中失利過。他很懷疑,菲兒的父親會不會對她的離家出走感到非常遺憾,不僅僅因為她是他的女兒。

“有事情讓你感到困擾,菲兒,不是我的鬍子。什麼事?” 她的表情變得警戒起來,她看遍房裡除了佩林之外的每一處,在身邊的家具上留下了輕蔑的一瞥。 高大的衣櫃,如同佩林小腿般粗的床柱,沒有生起火的大理石壁爐,以及爐前的軟墊椅子。所有這些地方都雕刻著豹和獅、蹲伏的鷹和狩獵的場景,有些動物雕像上還鑲嵌著石榴石的眼睛。 佩林曾經試圖向城堡總管說明,他只想要一個簡單的房間,但總管似乎並不明白他的意思。這絕不是因為她的領悟力或者執行能力不好,這位總管統率的僕役大軍比提爾之岩的守衛者還要人多勢眾。無論誰是這座城堡的主人,真正在城堡裡發號施令、讓其中的人們每天能夠過正常生活的都是她。她對佩林這樣的安排,只能說她是以提爾人的角度理解佩林的要求。儘管佩林衣著樸素,但他肯定不止是個普通的鄉下人,在提爾之岩里,除了守衛者和僕人之外,只有貴族大人們。更何況他是和蘭德一起的,無論朋友還是隨從,他都是轉生真龍身邊的人。對城堡總管來說,佩林即使沒有大君那麼高貴,也一定和地方領主差不了多少。即便是把佩林安排在這樣的房間裡,她也已經相當不高興了,這房間連客廳都沒有。不過佩林相信,如果他堅持要一個更加簡樸的房間,她也許會暈倒在他面前。除了僕人或守衛者的房間,整個提爾之岩大概也找不出更儉樸的居所,至少除了燭台之外,這裡再沒有鍍金的地方。

不過,菲兒的看法和他並不一樣:“你應該有一個比這裡好得多的房間,那樣才適合你。你可以用你最後的一枚銅板打賭,麥特的房間就比你的好。” “麥特喜歡華而不實的東西。”佩林只是說了這樣一句。 “你不會為自己考慮。” 佩林沒有回話,菲兒聞起來的不安氣味與他的房間無關,正如同與他的鬍子無關一樣。 過了一會兒,她說:“真龍大人似乎已經對你失去興趣了,現在他把時間都花在那些大君身上。” 脊背上的麻癢更加厲害,他知道她煩惱的原因了。佩林竭力讓自己的聲音顯得更輕鬆一些:“真龍大人?你說話就像個提爾人一樣,他的名字是蘭德。” “他是你的朋友,佩林·艾巴亞,而不是我的。如果那樣的男人會有朋友的話。”她深吸了一口氣,讓聲音緩和一些,“我已經開始考慮離開這座城堡,離開提爾,我不認為沐瑞會阻攔我。兩週以前,關於……蘭德的訊息就從這座城市傳出去了,她沒辦法再隱瞞他的秘密。”

佩林幾乎又嘆了一口氣:“我也認為她不會阻止你了,我覺得她應該把你看作是個麻煩。她也許會給你錢,讓你離開這裡。” 菲兒雙手叉腰,走到佩林面前,盯住他:“這就是你要說的?” “不然你希望我說什麼?說我希望你留下來?”聲音裡的惱火讓自己震驚。 他是在對自己惱火,而不是對她。他沒有料想到事情會發展成這樣,他不知道該如何應對現在的情況,所以他對自己惱火。他喜歡將所有的事情一一考慮清楚,匆忙行事很容易在無意間傷害別人。他現在就傷害了菲兒,女孩因為吃驚而瞪大了黑色的眼睛。 他急忙讓自己的聲音緩和下來:“我真的希望你留下來,菲兒,但也許你應該離開。我知道你不是膽小的人,只是轉生真龍……還有棄光魔使……”沒有任何地方有真正的安全——現在不會有,將來也不會再有——但總有某個地方會比在提爾之岩安全。無論如何,暫時會是這樣的,他還沒有愚蠢到會讓她陷在這樣的險境裡。

但菲兒似乎並沒有在意他說了些什麼,“留下?願光明指引我!任何事都比像石頭一樣坐在這裡好,但……”她輕巧地跪在他面前,將雙手放在他的膝上,“佩林,我不喜歡一直在擔心什麼時候會有一個棄光魔使走過街角,站在我面前,我也不喜歡去想什麼時候轉生真龍會殺死我們所有的人。畢竟,他在上次世界崩毀時就是這麼做的,他殺了他身邊所有的人。” “蘭德不是路斯·瑟林·弒親者,”佩林表示反對,“我的意思是說,他是轉生真龍,但他不是……他不會……”佩林的聲音低了下去,他不知道該怎麼往下說。蘭德是路斯·瑟林·特拉蒙轉生,是轉生真龍,但這就意味著蘭德一定會重複路斯·瑟林的命運嗎?不僅僅是陷入瘋狂——所有能導引的男人都無法逃脫此一厄運,以及隨之而來的腐爛至死——而且還會殺死每一個愛他的人?

“我已經與貝恩和齊亞得談過了,佩林。” 這並不奇怪,菲兒和那些艾伊爾女子一起度過了相當長的時間,她們之間的友誼為她帶來了一些麻煩,不過她看起來很喜歡那些艾伊爾女孩,而提爾之岩的提爾女貴族們卻只能得到她的一個白眼。不過佩林不知道她們的談話和現在他們倆說的事情有什麼關係,他的臉上出現了懷疑的神情。 “她們說,沐瑞有時候會問起你和麥特在哪裡。你不明白嗎?如果她能用至上力監視你,她就不會這樣做了。” “用至上力監視我?”佩林虛弱地說。他從沒想過這件事。 “她不能,跟我一起走吧,佩林,在她發覺之前,我們已經能走到河對岸二十里了。” “我不能。”佩林憂鬱地說。他想用一個吻讓她高興,但菲兒從他的面前跳開來,害佩林差點就跌趴在地上。這個吻是不可能實現了,女孩已經將雙臂交疊在胸前,做出一副抗拒的姿勢。

“不要告訴我你怕她。我知道她是個兩儀師,她一直在牽動線繩,讓你們像木偶一樣跳舞。也許她掌握了那個……蘭德……讓他沒辦法脫離她的指尖。只有光明知道艾雯和伊蘭,甚至還有奈妮薇是不是想擺脫她。但你能掙脫她的控制,只要你願意。” “這與沐瑞無關,這是我必須做的,我……” 女孩打斷了他的話:“你不要跟我說什麼男人必須完成責任之類的話,這只是你們這些長胸毛的傢伙的胡說八道而已。我對責任的理解並不比你差,你在這裡沒有責任。也許你是一個時軸,雖然我還沒看出來,但轉生真龍是他,不是你。” “你聽我說!”佩林瞪著她,大聲喊道。菲兒嚇了一跳,佩林以前從不曾這樣向她叫喊過。女孩揚起下巴,挺直腰身,不過她並沒有說話,佩林繼續說了下去:“我認為,從某種角度來說,我是蘭德命運的一部分,麥特也是。我想,除非我們完成我們的部分,否則他將無法做到他必須去做的,這就是責任。如果我的行動有可能讓蘭德失敗,我怎能就這樣走開?”

“有可能?”菲兒的聲音裡出現了一點徵詢的意味,只是一點而已。佩林想知道,他是否能讓自己更經常地這樣向她叫喊。 “這是沐瑞告訴你的嗎,佩林?到如今,你應該知道,聽兩儀師的話一定要小心。” “這是我自己的看法,我覺得時軸應該是彼此牽引的,或者也許是蘭德在牽引我和麥特。他應該是繼亞圖·鷹翼之後最強大的時軸,也許是世界崩毀以來最強大的。麥特甚至不會承認他是一個時軸,但無論他如何努力逃開,他總是會被蘭德牽引回來。羅亞爾說他從沒聽說過三個時軸會有相同的年齡,並來自同一個地方。” 菲兒重重地哼了一聲:“羅亞爾不會知道所有的事情,對一位巨森靈而言,他的年紀還不算大。” “他已經超過九十歲了,”佩林辯駁說,菲兒只是給了他一個繃緊的微笑。對一位巨森靈來說,九十歲的年齡並不比佩林在人類中的年紀大多少,甚至可能還更年輕,佩林對於巨森靈知道的並不多。不管怎樣,羅亞爾讀過的書比佩林見過和聽說過的都還要多,有時候,佩林覺得羅亞爾一定已經把所有的書都讀過了一遍。 “他知道的比你和我都要多,他相信,我應該是有這樣的責任。沐瑞也相信。我確實還沒問過她,但如果不是這樣,她為什麼要注意我?你以為她希望我為她打製一把菜刀?” 菲兒沉默了片刻,當她開口時,聲音裡充滿了同情:“可憐的佩林!我離開沙戴亞,尋求冒險,現在我正處於一個冒險的核心,一個世界崩毀以來最偉大的冒險。而我只想離開,去別的地方。你只是想做一名鐵匠,現在你卻要終結在這個故事裡了,無論你是否願意。” 佩林將目光轉向一邊,但女孩的氣息仍然充盈在他的腦海中。他不認為將來會出現什麼關於他的故事,除非本來只有少數人知道關於他的秘密被廣為傳播。菲兒以為她知道他的每一件事,她錯了。 一把斧頭和一柄鐵鎚靠在他對面的牆上,它們的樣式簡樸實用,手柄都和佩林的前臂一樣長。半月形的斧刃工藝高超,斧刃的背面是一根粗大的長釘,整個斧頭充滿了暴力的氣息。使用鐵鎚,佩林能打造出物品,而且他已經用這件工具在熔爐邊造出了不少東西。鐵鎚的重量超過斧頭的兩倍,但佩林每次都覺得,斧頭要比鐵鎚沉重得多。用這把斧頭,他曾經……佩林怒容滿面,他不想回憶起那些事。她是對的,他只是想當一名鐵匠,回到家鄉,再見到他的家人,再去鐵匠鋪工作。但這是不可能的,他心裡很清楚。 佩林站起身,撿起那把鐵鎚,然後又坐了回去,握住它讓佩林感到某種安慰。 “盧漢師傅總是說,你不能從必須完成的職責前離開。”他發覺這有些太近似於菲兒所說的長胸毛傢伙的胡說八道,就急忙繼續說了下去,“他是我家鄉的鐵匠,我在他的鋪子里當過學徒,我告訴過你的。” 令他驚訝的是,菲兒沒有藉這個機會揶揄他說長胸毛傢伙的胡說,實際上,她什麼也沒說,只是定定地看著他,似乎是在等待著什麼。片刻之後,佩林又開口了。 “那麼,你要離開了?”他問。 她站起身,撣了撣裙子。很長的一段時間裡,她仍然保持著沉默,彷彿是在決定該如何回答。 “我不知道,”她最後說,“是你把我帶進這團混亂的。” “我?我做了什麼?” “嗯,如果你不知道,我也肯定不會告訴你。” 再次抓了抓鬍子,佩林盯著手中的鐵鎚。麥特也許能知道她的意思,或者是老湯姆·梅里林也會知道。這個白髮的走唱人一直說沒有人能懂女人,但每次他走出他在城堡裡的房間時,都會有好幾個年輕到足以當他孫女的女孩為他嘆息,傾聽他演奏豎琴,講述壯麗的冒險和愛情故事。菲兒是佩林惟一想要的女孩,但有時候,他覺得自己對她就像是一條魚竭力想理解鳥兒的想法。 他知道,她希望他問她,他很清楚地知道,她不一定會回答,但他應該問。可是他倔強地緊閉雙唇。這一次,他要等她開口。 在外面的黑暗中,一隻公雞在啼叫。 菲兒哆嗦著,將自己抱緊:“我的保姆常常說,這意味著一次死亡的來臨,當然,我不相信她的話。” 佩林張開了嘴,想贊同她的看法,宣稱保姆這麼說是愚蠢的,雖然他也在發抖。但他的頭突然轉向一旁,那裡發出一陣磨擦聲和硬物的撞擊聲,那把斧頭落在地板上。他剛剛皺起眉頭,心中思忖著是什麼讓它滑落的,斧頭已經再次立起,徑直朝他飛射而來。 佩林下意識地揮動鐵鎚,金屬的撞擊聲伴隨著菲兒的尖叫。斧頭飛過房間,撞在對面的牆壁上,卻又返折回來,斧刃朝前劈向佩林。佩林覺得自己身上的每一根毛髮都已經豎直起來了。 當斧頭飛過菲兒身邊時,菲兒跳上去雙手抓住了斧柄。斧柄在她的雙手中扭動,斧刃狠狠地向女孩大睜雙眼的面孔砍去。佩林趕忙扔下鐵鎚,撲過去抓住斧柄,將半月形的斧刃從她的面前拉開來。他覺得,如果這把斧頭——他的斧頭——傷害了她,他自己一定也活不下去了。他拉開斧頭的力量太大,斧背上的長釘差點刺進他的胸膛。如果這樣能夠阻止斧頭傷害她,他也願意,但伴隨著一種絕望的感覺,佩林認為將斧頭釘刺進自己的身體並不能讓它就此停止。 這件武器彷彿變成了一件活物,一個滿心邪惡的生物。它想要佩林,佩林知道這一點,就好像它正在將這個慾望大聲地向他喊出來,而且它的戰術很狡猾。當佩林將它從菲兒面前拉開時,它就借助他的力量轉而攻擊他;當佩林迫使它遠離自己的時候,它又向菲兒逼去,彷彿它知道這樣可以讓佩林停止向外推它。不管佩林如何用力握緊斧柄,它都竭力在他的手中扭轉,用長釘和斧刃威脅相對的兩個人。佩林的雙手已經握得開始發疼,手臂上粗壯的肌肉也扭傷了,汗水從他的臉上滑落。他無法確定,他還能控制這把斧頭多久,一切都已變得瘋狂,徹底的瘋狂,他沒有時間仔細考慮。 “走!”他從緊咬的牙縫間擠出這句話,“離開房間,菲兒!” 她的臉蒼白得毫無血色,但她拼命搖著頭,雙手也在和這把斧頭努力抗爭:“不!我不會離開你!” “它會殺死我們兩個!” 她還是搖著頭。 從喉嚨深處發出咆哮,佩林從斧柄上放開一隻手。他的另一條胳膊顫抖著,轉動的斧柄摩擦他的手掌,發出的高熱灼傷了掌心的皮肉。他用空出的一隻手推開菲兒,女孩叫喊著被推向門口。無視於她的嚷叫和她打在自己身上的拳頭,佩林用肩膀將她擠在牆上,伸手拉開房門,把她推進了走廊。 猛地摔上門,佩林用後背將門板頂住,重新用雙手握住斧柄,同時用腰將門閂推進插槽裡。斧刃沉重而鋒利,閃爍著寒光,在他面前不到幾寸遠的地方顫動著。佩林勉強將它推到一臂以外的距離。菲兒低微的喊聲不停地從厚重的門板另一邊傳來,佩林能感覺到女孩拼命捶打著門板,但他沒有精力去考慮她的事情。他的黃眼睛閃著光,彷彿它們反射出房裡的每一片光芒! “現在,只有你和我,”他朝斧頭咆哮道,“血和灰啊,我是多麼恨你!”在他體內,他的一部分發出歇斯底里的笑聲。會瘋掉的人應該是蘭德,而在這裡,我卻和一把斧頭說話!蘭德!燒了他吧! 他將斧頭推到距離門口一步以外的地方,牙齒因為用力過度而齜出唇外。這件武器震顫著,持續不斷地沖向他的身體,他幾乎能感覺到它對鮮血的渴求。怒吼一聲,他猛地將斧頭的彎刃轉向自己,同時向後退去。如果這把斧頭真的是活的,當它劈向佩林的頭顱時,佩林確信自己會聽到一聲勝利的嚎叫。在最後一瞬間,佩林將身體轉向一旁,讓斧頭從他面前衝過。隨著重重的一擊,斧刃埋進了門板裡。 佩林感覺到那種生命——他沒辦法想像那還能被稱為什麼——從斧頭里消逝。緩緩地,他將手移開。斧頭停在了它所在的地方,只剩下了鋼鐵和硬木。看起來,這扇門現在是一個放置它的好地方。佩林用一隻顫抖的手抹去臉上的汗水。瘋狂,瘋狂行經蘭德所在之處。 突然間,他意識到菲兒不再喊叫和敲打了。拔開門閂,他匆忙地拉開房門。一道弧形鋼刃穿出厚木門,在飾錦走廊的燈光下閃爍著森森寒光。 菲兒站在那裡,高舉的雙手還保持著要敲擊門板的姿勢,睜大的雙眼裡露出驚訝的神色。慢慢地,她伸手碰了碰自己的鼻尖。 “再一寸,”她虛弱地說,“就……” 忽然哆嗦了一下,她撲倒在佩林的懷裡,緊緊地抱住他,熱烈的吻像雨點般落在佩林的脖子和鬍子上。女孩一邊吻著,一邊語無倫次地嘟囔著,但幾乎就在轉眼間,她又將佩林推開,雙手焦急地在他的胸口和胳膊上來回撫摸。 “你受傷了嗎?你是不是受傷了?它有沒有……” “我沒事,”佩林抓住她,“你呢?我不是想嚇你。” 她凝望著他:“真的?你沒有受傷?” “完全沒有,我……”女孩一巴掌狠狠地抽在他臉上,讓他覺得自己聽見鐵鎚敲在鐵砧上的聲音。 “你這個滿身是毛的傻瓜!我以為你死了!我害怕它會殺了你!我以為……”她的話停在了半截,她抽向佩林面頰的手也被佩林抓在半空中。 “請不要再這樣做了。”他平靜地說。女孩凌厲的一擊讓佩林的面頰火燒一般疼痛,他覺得自己的下巴會疼一整晚。 他溫柔地摟住她的腰,彷彿她是自己懷裡的一隻小鳥;她想要掙開他的懷抱,他的手卻沒有挪動分毫。與整日在熔爐邊揮動鐵鎚相比,即使在剛剛與那把斧頭全力搏鬥之後,摟住她對佩林來說也是一件很輕鬆的事。突然間,她似乎決定不去在意他的手臂,而只是盯著他的眼睛,黑色的眼睛和金色的眼睛都是一眨也不眨。 “我本來可以幫助你的,你沒有權利……” “我有這個權利。”佩林堅定地說,“你沒辦法幫助我,如果你留下來,我們兩個都會死。我不能既按照必須的方式去戰鬥,又要同時保護你的安全。”她張開嘴,但他提高了音量,繼續說道:“我知道你痛恨這種說法,我會盡量不把你當作一件瓷器,但如果你要我看著你去死,我會把你捆得像一隻要送到商場去的羔羊,把你送到盧漢夫人那裡,她不會容忍你這樣胡說的。” 佩林用舌尖舔了舔剛才被菲兒打到的牙齒,看看它是不是鬆脫了。他幾乎想看看菲兒如果想欺負盧漢夫人,會是什麼樣子。這位鐵匠的妻子管理丈夫跟管理房屋一樣毫不費勁,就連奈妮薇在盧漢夫人身邊也要小心管好自己的火爆脾氣。最後他確定,那顆牙齒還牢牢地長在牙床上。 菲兒突然笑了,那是一種低緩的、發自喉嚨深處的笑聲:“你會這樣做的,對不對?不過,如果你真的這麼做的話,別以為你不會去和暗帝跳舞。” 佩林驚訝地放開了手,他看不出這次他說的話和以前所說的有什麼不同,但以前菲兒總是會因為這些話而生氣,但這次她卻很……親切。不過,佩林並不認為她威脅要殺死他完全是個笑話,菲兒總是隨身藏著許多小刀,她知道該如何使用它們。 她誇張地揉著腰背,一邊低聲嘀咕著什麼,但佩林聽到了“多毛的公牛”。他決定剃掉每一根愚蠢的鬍子,他會這樣做的。 她提高了聲音:“那把斧頭,是他,對不對?那個轉生真龍想殺死我們。” “那一定是蘭德,”佩林故意加重念出這個名字。他不喜歡用這種方式看待蘭德,他喜歡回憶那個在伊蒙村和他一起長大的蘭德。 “但他沒有想殺死我們,他不會的。” 她給了他一個苦笑:“如果他不會,我希望他永遠也不會。” “我不知道他做了些什麼,但我要告訴他停下來,我現在就去。” “我不知道我為什麼會在意一個那麼擔心他自己安全的男人。”她嘟囔著。 佩林困惑地向她皺起眉頭,他不知道她這話是什麼意思,但她只是將手臂伸進他的臂彎裡。當他們在提爾之岩里穿行的時候,他還是滿心疑惑。那把斧頭仍然嵌在門板裡,現在它不會傷害任何人了。 用牙咬住長柄煙斗,麥特又將他的外衣敞開了一點,同時盡量將全部精力集中在面前的紙牌和堆在桌子中間的硬幣上。他定制的亮紅色外衣是安多樣式,由最好的羊毛縫製而成,在袖口和高領子上佈滿了金絲刺繡,但日復一日,他開始明白了提爾是在安多以南多麼遙遠的地方。汗水從他的臉上流淌而下,他的襯衫緊緊地貼在背上。 圍在桌邊的其他人似乎根本沒注意到炎熱的天氣,儘管他們的外衣看起來都比他的厚重,肥胖的燈籠袖上面還用絲綢、織錦和緞子繡出一根根帶子。兩名穿著金紅色侍從服裝的男人不停地向這些賭徒身邊的銀杯裡斟酒,端上一隻只盛滿了橄欖、奶酪和堅果的閃亮銀盤。高溫似乎也沒有影響到這些僕人,只不過他們會不時趁著自以為沒人看見時用手遮住嘴,打個哈欠。夜已經很深了。 麥特不止一次拿起牌查看一番。它們是不會改變的,三張元首,五張套牌裡已經有了三張最高階的牌,這樣的牌已經足以贏得大多數牌局了。 他更中意於玩骰子。在他經常對賭的地方,很少能看見一桌牌局;而那些地方往往會有五十種不同的骰局,可以讓銀幣迅速過手。但這些年輕的提爾領主們寧願穿麻布片,也不玩骰子,只有賤農才會玩骰子,不過他們說這種話時都很小心地不讓麥特聽到。他們不是害怕麥特,而是害怕他的朋友。他們鍾情於這種叫做“猛切”的玩牌方法,一個小時接一個小時,一夜接一夜。他們使用一種手繪的紙牌,於是城裡那個畫牌的人,因為這些貴族少爺們而得已過上相當富裕的生活。只有女人和駿馬能暫時引開他們的注意力,但都不會持續太久。 麥特很快就熟悉了這個遊戲,他的運氣可能沒有在擲骰子時那麼好,不過也足夠了。一個碩大的錢包就放在他的牌旁邊,另一個更大的被塞進他腰間的口袋裡。如果是在伊蒙村的時候,他會認為這是一筆財富,足以讓他度過奢侈的一生。但自從離開兩河之後,他對於奢侈的看法就改變了,比如眼前這些年輕的領主,他們的金銀幣被毫不在意地堆在桌子上。不過,有一些老習慣麥特還是不想改變,比如在酒館和客棧裡,有時候早些起身離開還是必要的,特別是當他的好運伴隨在他身邊的時候。 等他拿到足夠多的錢之後,他同樣會儘早離開這座城堡,而且要趕在沐瑞知道他的想法之前。如果依照他的意願,幾天之前他就會走了,只是因為這裡有金子可拿,才讓他暫緩了腳步。在這裡一晚上掙來的錢,要比他在酒館裡玩一個星期的骰子還要多,只要他的運氣還在,就什麼都好說。 他稍稍皺了皺眉,擔憂地吐了一口煙,他無法確定自己的牌是否好到能贏這一局。還有兩個年輕領主也叼著煙斗,不過他們的煙斗上裝飾著白銀,還裝著琥珀煙嘴。在悶熱、凝滯的空氣中,他們的煙草氣味聞起來就像是在一位貴婦的更衣室裡點了一把火。麥特不記得自己走進過哪位貴婦的更衣室,以前的一次疾病幾乎讓他喪命,並在他的腦海裡留下了絲網窟窿般的空洞。但他確信,自己記得那種情形。就連暗帝也沒辦法讓我忘記那時候的樣子。 “今天有海民的船隻靠岸,”雷門叼著煙嘴嘟囔著。這名身材魁梧的年輕領主將鬍子抹上油,梳成一個平整的尖形,這是年輕領主中最近流行的樣式。雷門追逐流行風尚就像他追逐女人那樣努力,只比賭博稍稍懈怠一點。他又向桌子中間扔出一枚銀幣,要求下一張牌,“是一艘風剪子,他們說那是一種最快的船,比風還快。我要去看看它,燒了我的靈魂吧,我要去看看。”他沒有去看自己拿到了什麼牌,在拿滿五張之前,他從不看自己的牌色。 在雷門和麥特之間是一名有著粉紅色面頰的胖男人,他調侃地笑了一聲:“你想去看那艘船,雷門?你是想看看那些女孩吧,對不對?那些女人,那些異國風情的海民美人,看看她們戴著鈴鐺和其他小東西,扭扭擺擺的樣子,對吧?”他說著丟出一枚銀幣,拿起一張牌,看著面前的牌露出了張苦瓜臉。這種表情出現在他臉上並沒有意義,艾德隆的牌總是花色差,搭配也不好,但他贏的錢卻總是比輸的多。 “嗯,也許我的運氣在對付海民女孩時會好一些。” 莊家坐在麥特對面,是一個高且瘦的人,修尖的鬍子看上去比雷門的還要濃密黝黑。他將一根手指放在鼻子上:“你以為跟她們在一起就能有好運氣,艾德隆?依照她們那麼保守的風格,你能聞到她們的一絲香水味就不錯了。”他做了個飄蕩的手勢,又深深地一吸,然後嘆了口氣,其他的貴族少爺們都哈哈大笑起來,就連艾德隆也笑了。 艾斯丁是一個長相平庸的年輕人,所有人裡他的笑聲最大。他一邊笑著,一邊還不停地用手撥開落在前額上的平直頭髮。如果他身上穿的不是做工精細的黃色外衣,而是土褐色的羊毛上衣,他看起來就像個一般的農夫,但實際上,他是提爾最富有的大君的兒子,也是現在這張牌桌裡最富有的人。他喝的酒也比其他人多得多。 艾斯丁搖搖晃晃地走過身邊那個人(那個人叫巴蘭,是個滿身浮華味道的傢伙,他看上去總是用鼻孔看著人似的),然後用一根同樣搖晃的手指捅了捅莊家。巴蘭向後靠去,咬住煙斗的嘴撇向一邊,彷彿是害怕艾斯丁會吐在他身上。 “很好,卡羅明,”艾斯丁咯咯地笑著說,“你也這麼想,對不對,巴蘭?艾德隆連聞也聞不到。如果他想試試他的運氣……賭一把……他應該去追追那些艾伊爾娘兒們,就像麥特一樣。瞧瞧那些槍和刀。燒了我的靈魂吧!那就像邀請一隻獅子跳舞。”一陣死寂落在桌子周圍,屋中只剩下艾斯丁的笑聲。他眨眨眼,又用手指撥了一下頭髮:“怎麼了?我說了什麼?哦!哦,是的,她們。” 麥特很難掩飾臉上的怒容。這個傻瓜提到了艾伊爾人,只有關於兩儀師的話題比這個更糟糕。他們寧願讓艾伊爾人在這些走廊中穿行,瞪視每一個擋住他們去路的提爾人,也不願意見到一位兩儀師,而這些男人認為他們至少有四位兩儀師。麥特從口袋裡拿出一枚安多銀幣,把它放在桌上,推進賭注堆裡。卡羅明緩緩地發出了一張牌。 麥特用拇指指甲小心地將那張牌掀起,眼睛眨也沒眨一下。聖杯統治者,牌面是一張提爾大君。一副牌裡的元首牌在不同的地方會有不同的圖案,而聖杯統治者一定會是那個國家自己的統治者,它是最高階的牌。這些牌的年代相當久遠了,麥特已經見過用蘭德的頭像或者類似的圖案當聖杯統治者的牌,那種牌的背景就是飄揚的真龍旗。蘭德——提爾的統治者,即使是現在,麥特聽到這種說法時也得竭力克制自己大笑的衝動。蘭德是名牧羊人,一個不錯的傢伙,一個好玩伴,只要他不那麼嚴肅,沒有那麼多責任。現在,他變成了轉生真龍,麥特知道,這只是意味著蘭德成為一個石雕的傻瓜,沐瑞可以隨時把手放在他身上,等著觀看蘭德下一步會做什麼。也許湯姆會跟他一起走,或者是佩林。只是,湯姆自從住進提爾之岩後,似乎就不想再離開了;而除非菲兒勾勾手指,否則佩林哪兒也不會去。至少,麥特已經準備好了單獨上路,如果有必要的話。 不過現在麥特更關心的是桌子正中央的那堆銀幣,還有那些貴族少爺們面前的金幣。如果他拿到第五張元首,就沒有人能贏他了,不過他也許並不真的需要那張牌。恍惚之間,他能感覺到好運在輕敲他的神經。當然,不是玩骰子時那種麻癢的感覺,但他已經能確定,沒有人能贏過他的四張元首。這些提爾人徹夜豪賭,足以買下十座農場的錢在牌桌上眨眼間就轉手了。 但卡羅明只是盯著手裡的牌,並沒有繼續下注。巴蘭猛吸著他的煙斗,將面前的錢幣一一疊放好,彷彿是準備將它們塞進口袋。雷門在鬍子後面堆起了怒容。艾德隆皺起眉,看著他的指甲。只有艾斯丁還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他漫不經心地朝桌邊的眾人嘻嘻地笑,也許已經忘記他說過些什麼。平時提到艾伊爾人的時候,他們還會努力裝出些和善的神色,但現在已經很晚了,而且他們都喝了不少的酒。 麥特飛快地在腦子裡搜尋著方法,好阻止他們的金子從他的牌上溜走。只是瞥了他們的表情一眼,麥特就可以確定,光改變一下話題並不能解除他們的憂慮。不過辦法倒是有一個,如果他讓他們因為艾伊爾人而發笑……讓他們笑話我也值得嗎?咬著煙嘴,他決定再想一個方法。 巴蘭用兩隻手各拿起一疊金幣,將它們塞進口袋。 “我也許應該去試試那些海民女人。”麥特急忙說道,他將煙斗從嘴裡拿下來,比了個手勢,“你在追艾伊爾女孩的時候,總會發生古怪的事情,非常古怪的事情,比如那個被她們稱作槍姬吻的遊戲。”這些話立刻吸引了他們的注意力,但巴蘭並沒有放下手中的硬幣,卡羅明也依舊沒下注。 艾斯丁發出一陣酒醉後的狂笑:“我猜應該是用鋼鐵吻你的肋骨吧!你知道,槍姬眾只有鋼鐵,她們會把矛尖刺進你的肋骨縫裡,燒了我的靈魂吧!”沒有人笑,但他們都在聽。 “不完全對。”麥特裝出笑容。燒了我吧,我已經說了這麼多,把剩下的說出來也沒什麼。 “魯拉克說,如果我想和槍姬眾在一起,就應該問問她們如何玩槍姬吻,他說這是了解她們最好的辦法。”那時,麥特覺得這就像是在家鄉的接吻遊戲,比如吻雛菊,他從沒想過艾伊爾的部族首領會是一個愛惡作劇的人。不過,下次他會機警些了。他又讓自己的笑容燦爛一些,“於是,我去找貝恩和……”雷門不耐煩地皺起眉頭,這些人只知道一個艾伊爾人的名字——魯拉克,他們也不想知道更多。麥特略過名字,繼續說道:“……那時我就像是個不會說話的傻瓜,我要她們展示一下什麼是槍姬吻。”他當時應該從她們開心的笑容裡猜到些什麼的,那種樣子就像是一群被邀請和老鼠跳舞的貓。 “還沒等我知道出了什麼事,已經有一堆槍尖像領子般把我的脖子團團圍住,如果我打個噴嚏,我的脖子一定會馬上被刺破許多洞。” 桌子周圍的人們爆出一陣哄笑,還有雷門喘息不止的笑聲和艾斯丁的酒後狂嚎。 麥特沒有再說話,他幾乎又感覺到了那些矛尖,彷彿如果他動一下手指,它們就會刺進他的喉嚨。貝恩一直在笑,她告訴麥特,她從沒聽過會有男人主動要求玩槍姬吻的。 卡羅明捋著自己的鬍子,對還在猶豫的麥特說:“你不能話只說一半,繼續說啊!那是什麼時候發生的事?我打賭是兩天前的晚上,那天你沒來,沒人知道你去哪裡。” “我那晚正在和湯姆下棋,”麥特急忙說,“那是好幾天前的事情了。”他很高興自己能面不改色地說出這段謊話,“她們每個人都吻了我,就是這樣,如果吻我的人認為那是一個美好的吻,她們就把矛拿開一點;如果不是,她們就把矛向前推一點。也許你會說,這算是對我的激勵,就是這樣了。最後,我受了傷,不過可沒有我在刮鬍子時受的傷厲害。” 他將煙斗插回嘴裡用牙齒咬著。如果他們想知道更多,他們可以自己去要求玩這個遊戲,麥特幾乎希望他們之中會有人蠢到這種地步。該死的艾伊爾女人和她們該死的矛槍,那天他直到黎明時分才爬上自己的床。 “我可受不了這個。”卡羅明毫不在意地說,“如果我想試試,就讓光明燒了我的靈魂吧!”他將一枚銀幣扔進桌子中央的錢堆裡,給自己發了一張牌。 “槍姬吻。”他笑得直打哆嗦,另一輪大笑開始在桌子周圍掀起。 巴蘭為自己的第五張牌下注,艾斯丁從散堆在他面前的金銀幣中摸出一枚硬幣,瞥了一眼它的顏色。他們現在是不會停止了。 “野蠻人,”巴蘭咬著煙斗嘟囔著,“沒教養的野蠻人,他們就是這樣。燒了我的靈魂吧!住在荒漠的山洞裡,山洞裡!除了野蠻人,沒有人能在荒漠裡生存。” 雷門點點頭:“至少他們效忠於真龍大人,如果不是這樣,我會召集一百名守衛者,將他們統統掃出提爾之岩。”巴蘭和卡羅明都大聲吼叫著表示贊同。 在這樣的叫囂面前維持表情自然對麥特來說並不困難,他已經聽過太多這種話,只要不真正去做,隨口胡謅是很輕鬆的事。一百名守衛者?即使蘭德不管,城堡裡的幾百名艾伊爾人也足以對抗提爾所能組建的任何規模的軍隊。只不過這些艾伊爾人似乎並不真的想得到提爾之岩,麥特懷疑他們在這裡惟一的原因就是蘭德在這裡。他不認為這些貴族少爺們也會這麼想——他們都盡可能對這些艾伊爾人視而不見——但他懷疑這樣是否能讓他們感覺好一些。 “麥特。”艾斯丁在手裡展開他的牌,不停地將它們排來排去,彷彿是無法決定應該採取什麼樣的組合,“麥特,你會對真龍大人說的,對不對?” “說什麼?”麥特小心地問,有太多提爾人都知道他和蘭德是一起長大的朋友,這讓麥特覺得很不自在。而且他們似乎以為,只要不在他們的視線裡,他就會和蘭德手牽手地在一起。如果他們的兄弟有導引能力,他們也不會去靠近,麥特不明白,為什麼他們以為他會比他們更傻。 “我沒說過?”這個相貌平庸的男人斜眼瞧著他的牌,抓了抓腦袋,立刻又變得興致勃勃,“喔,是的,他的敕令,麥特,真龍大人的敕令。就是上次,他說平民有權在地方官員面前傳喚貴族,有誰聽說過貴族被地方官傳喚?而且還是為了鄉下鬼!” 麥特的手緊握住他的錢袋,直到裡面的硬幣互相擠壓得咯咯作響。 “這會是非常羞恥的事,”他平靜地說,“如果你受到審問和判決,只因你不顧一個漁夫女兒的意願,強佔了她,或者是當你因為某個農夫將泥巴濺在你的斗篷上就痛打他一頓。” 感覺到麥特的情緒,其他人都不安地向後靠去,但艾斯丁只是點了點頭,他的頭無力地晃蕩著,看上去倒像是垂落在胸前。 “沒錯,然而情況當然不會變成這樣,一位貴族在地方官面前接受審問?當然不會,不會是真的。”他看著手裡的牌,醉醺醺地笑著,“不會是漁夫的女兒,你知道,她們渾身都是魚腥味,你怎麼洗也沒辦法把她們洗乾淨,一個農家胖女孩還比較好些。” 麥特告訴自己,他是來這裡賭錢的,他告訴自己不要在乎這傻瓜的胡說,並提醒自己能從艾斯丁的口袋裡掏出多少金子,但他的舌頭並不聽話:“有誰知道會發生什麼?絞刑?也許。” 艾德隆斜睨了他一眼,眼裡充滿了警覺和不安:“我們一定要談論……平民嗎,艾斯丁?老亞斯特瑞的女兒們怎麼樣?你還沒決定要和哪一個結婚嗎?” “什麼?哦,哦,我想,我還得扔個子兒。”艾斯丁看著自己的牌皺了皺眉,換了一張,又皺了皺眉,“麥道爾有兩三個漂亮的侍女,也許我會娶麥道爾。” 麥特從銀酒杯裡狠狠喝了一口酒,壓抑住自己想一拳打在這張農夫臉上的慾望。他的第一杯還沒喝完,那兩名僕人已經放棄了為他添酒的嘗試。如果他打艾斯丁,在座沒有人會抬起一隻手阻攔他,連艾斯丁自己也不會,因為麥特是真龍大人的朋友。但麥特只希望自己是在城中的某個酒館裡,在那裡,會有一些水手質疑他的運氣,只有手腳和舌頭夠快,他才能離開時不至於體無完膚。而現在,這只是一個愚蠢的想法。 艾德隆又瞥了麥特一眼,揣測了一下麥特的心情:“今天,我聽說一個傳聞,我聽說真龍大人會帶我們去和伊利安打仗。” 麥特被酒嗆了一下。 “打仗?”他倉促地問了一聲。 “打仗。”雷門咬著煙斗,歡快地表示贊同。 “你確定?”卡羅明說。 巴蘭也說道:“我沒聽說過這種訊息。” “我今天才聽說的,而且已經有三四個人都這麼說。”艾德隆的眼睛似乎完全盯住手裡的牌,“有誰能確定這是真的還是假的?” “一定是真的!”雷門說,“有真龍大人率領我們,有他手裡的凱蘭鐸,我們甚至不需要戰鬥,他會讓對方的軍隊四散奔逃,我們只要直接向伊利安城進軍就行了。不過,這樣也太糟了,燒了我的靈魂吧!我真喜歡和伊利安人比比劍。” “你沒機會接受真龍大人的統率,”巴蘭說,“他們一看見真龍旗,就會雙膝跪倒。” “如果他們不這麼做,”卡羅明笑了一聲,“真龍大人會用閃電炸碎他們。” “首先是伊利安,”雷門說,“然後……然後我們就為真龍大人征服世界。你告訴他,我是這麼說的,麥特,整個世界。” 麥特搖著頭。一個月前,他們一想到能夠導引的男人都會驚駭不已,那種男人必然會陷入瘋狂,並恐怖地死去,而現在他們已經準備好跟隨蘭德投身戰場,並堅信蘭德的力量能為他們帶來勝利。他們相信的是至上力,雖然他們可能並不這麼想,麥特覺得他們是必須找到某種精神的支柱。不可能被征服的提爾之岩,現在落入了艾伊爾人的手裡,轉生真龍就在他們頭頂三百尺的房間裡,手裡握著凱蘭鐸,三千年的提爾信念和歷史都化成了一堆泡影,這個世界徹底被打翻了。麥特想知道,自己的境況是否更好一些,他自己的世界也在一年多一點的時間裡,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他讓一枚提爾金幣在手指間滾過。無論他做得多麼好,他也回不去了。 “我們什麼時候進軍,麥特?”巴蘭問。 “我不知道。”麥特緩緩地說,“我不認為蘭德會發起一場戰爭。”除非他瘋了。想到這一點總是讓麥特感到心煩意亂。 其他人看上去彷彿是麥特剛剛向他們保證,太陽不會在明天升起。 “我們都是真龍大人忠誠的追隨者。”艾德隆皺起眉看著自己的牌,“不過,在外面……我聽說有少數幾個大君,他們密謀組建軍隊,欲奪回提爾之岩。”突然間,沒有人再看麥特了。不過艾斯丁似乎仍然在努力想組出一套好牌。 “當然,只要真龍大人率領我們作戰,這一切就會消散於無形了。不管怎樣,在提爾之岩里的我們是忠誠的。我敢肯定,那些大君也是忠誠的,只有幾個在地方上的懷有異心。” 他們維持忠誠的時間不會比他們害怕轉生真龍的時間更長久。片刻之間,麥特覺得自己似乎正打算將蘭德遺棄在一坑毒蛇之中,隨後,他想起了蘭德是什麼,那種感覺立刻變成了把一隻黃鼠狼留在雞窩裡。蘭德曾經是他的朋友,但,他是轉生真龍……誰能是轉生真龍的朋友?我不是在拋棄任何人,如果他想要的話,他也許能讓這座城堡砸在他們的頭上,當然,也會砸在我的頭上。他再次告訴自己,是離開的時候了。 “不是漁夫的女兒。”艾斯丁還在嘟囔,“你會和真龍大人說嗎?” “該你了,麥特。”卡羅明焦慮地說。他看起來有些害怕,至於他到底是害怕艾斯丁會再次惹惱麥特,還是害怕他們會重新提到忠誠的問題,麥特無法判斷。 “你要下注第五張牌嗎?或者棄牌?” 麥特發現自己並沒有註意牌局,除了他和卡羅明之外,局中的每個人都已經有五張牌了,只有雷門將他的牌整齊地扣疊在錢堆旁邊,表明他已經棄牌。麥特猶豫著,假裝自己在思考,然後嘆了一口氣,將一枚硬幣扔向錢堆。 當那枚銀幣碰到錢堆時,他突然感覺好運從幾股細流變成了洶湧的洪濤。銀幣和桌面的每一次碰撞都清晰地迴響在他的腦海中,他能夠說出銀幣每次彈起是正面朝上還是背面朝上,知道它會以什麼樣的狀態落下,就像他已經知道他的下一張牌是什麼,而不必等到卡羅明把它放到他面前。 將牌在桌面上整理好,又放在一隻手裡展開,聖焰統治者和其他四位元首一同望著他,這張牌的圖案是玉座手捧一簇火焰,不過她看上去一點也不像史汪·桑辰。無論提爾人對兩儀師有什麼樣的看法,他們承認塔瓦隆的力量,即使聖焰統治者被他們安排成元首牌裡最小的一張。 拿到所有五張元首的機會有多大?他的運氣在完全隨機的事情中是最好的,比如骰子,但也許現在在牌上也多了一些好運。 “如果不是這樣,就讓光明把我的骨頭燒成灰吧!”麥特喃喃地說,或者他的話是這樣的意思。 “你看,”艾斯丁差點喊了起來,“這次你無法否認了,你說了古語,是關於什麼燒,什麼骨頭的。”他笑著趴在桌上,“我的老師應該為我感到驕傲,我應該送給他一件禮物,如果我能找到他去了哪裡。” 貴族在理論上都應該會說古語,而實際上沒有幾個貴族對古語知道得比艾斯丁更多。這些年輕的領主開始爭論麥特到底說了些什麼,他們似乎認為麥特是在說天氣太熱了。 麥特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他拼命回想剛才到底脫口說出了些什麼。那是一連串模糊的字眼,但他似乎應該明白其中的意思。燒了沐瑞吧!如果她沒有帶我離開家鄉,我就不會在記憶裡留下大到能通過馬車隊的窟窿,我也不會胡亂說出……那該死的什麼東西!但那樣的話,他現在只能給父親的乳牛擠奶,而不是帶著滿口袋的黃金周遊世界,但他努力不去想到這一點。 “你們來這裡到底是為了賭博,”麥特生氣地說,“還是為了像做編織的老太太一樣嘮叨個不停!” “為了賭博。”巴蘭匆匆說道,“三枚,金的!”他將硬幣扔在賭注上。 “再加三枚。”艾斯丁打了個嗝,將六枚金幣放進錢堆裡。 克制住大笑的衝動,麥特忘記了古語的事。他不願意去想那種事,這很容易,而且,如果他們現在賭得夠狠,他也許能在這一把就贏夠錢,這樣他明早就能離開了。如果他已經瘋狂到要發動戰爭,我就是走路也要離開。 在外面的黑暗中,一隻公雞在啼叫。 麥特不安地動了一下身體,告訴自己不要犯傻。沒有人會死。 他望著手裡的牌,眨了眨眼。玉座手中的聖焰變成了一把匕首。當他告訴自己,他累了,視線已經模糊的時候,玉座將那把細小的利刃刺進了他的手背。 隨著一聲沙啞的呼喊,麥特扔掉手裡的牌,向後倒去。他撞翻了椅子,在跌倒時,雙腳踢在桌子上。空氣黏稠得如同蜂蜜,所有事物的移動都變得緩慢無比,彷彿時間本身變慢了,但所有事情似乎又在同一刻發生。其他人在他耳邊喊叫,空洞的喊聲如同巨洞裡的回音。他和椅子向後向下飄落而去,桌子則向上飄去。 聖焰統治者懸吊在空中,愈來愈大,她盯著麥特,嘴邊掛著一絲殘酷的微笑。當她大到接近活人的大小時,她從牌中走了出來。她的形體仍然只是一片繪圖,沒有厚度,但她手中的利刃再次伸向了麥特,那上面沾滿了他的鮮血,彷彿是剛剛刺進了他的心臟。在她旁邊,聖杯統治者也在長大,提爾大君正抽出他的劍。 麥特飄在空中,但他還是伸手握住了左袖裡的匕首,毫不猶豫地將它拋了出去,匕首筆直地射向玉座的心臟,如果這東西有心臟的話。第二把匕首順暢地進入了他的左手,更加順暢地飛了出去。兩把尖刀如同薊花毛一般飄過空氣。麥特想要尖叫,帶著震驚和憤怒的喊聲卻堵在了喉嚨裡。令牌統治者在前兩張牌旁邊漸漸變大,安多女王抓住令牌,如同抓住一根大頭棒,她的金紅色頭髮如瘋婦一般散亂。 他仍然在墜落,仍然在努力吐出那聲喊叫。玉座已經徹底離開了牌面,大君正握著劍向外邁步,那些扁平的形體幾乎像他一樣緩慢。幾乎。事實已經證明,他們手裡的鋼刃能夠傷害他,毫無疑問,那根令牌也能夠打碎顱骨,他的顱骨。 麥特扔出的匕首只能緩緩向前飄飛,彷彿是陷在果凍裡。他現在確信,那隻公雞是在為他而叫的,無論他父親是怎麼說的,這個預兆已經實現了。但他不能就此放棄,不明不白地死掉,他又從外衣裡抽出兩把匕首,一手一把。掙扎著在半空中調整身體的位置,讓自己回復到頭上腳下的狀態,他將一把匕首擲向揮舞大頭棒的金發女人。另一把匕首被他握在手裡。他轉動身體,準備落到地面上,面對…… 整個世界在瞬間轉回到正常的狀態,麥特笨拙地側身跌在地上,強大的撞擊力將他肺裡的空氣完全擠了出去。他拼命想站起來,從外衣裡再抽出一把匕首。你不能攜帶太多的匕首,湯姆曾經這樣對他說,而且也不需要。 片刻之間,麥特覺得那些牌和圖像都消失了。也許那些都是他的想像,也許他也瘋了,然後,他看見了那些牌,它們回復到正常的大小,被他的匕首射穿在一塊烏木壁板上,匕首還在震顫不止。麥特哆嗦著,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桌子側翻在地,硬幣還在地板上旋轉,貴族和僕人們都蜷伏在散亂的紙牌中間。他們張大了嘴,盯著麥特和他的匕首,兩把握在麥特手里和釘在牆上的三把匕首都令他們害怕得圓睜雙眼。艾斯丁抓住了一隻大銀壺,它奇蹟似的沒在混亂中被打翻,艾斯丁將其中的酒往自己的喉嚨裡猛灌,溢出的酒水在他的下巴和胸膛上到處都是。 “就算你沒牌可贏,”艾德隆沙啞地說,“也不必……”他哆嗦了一下,嘴裡的話停在了半截。 “你也看見了。”麥特將匕首收回鞘裡,一股涓細的血流從他手背上的小傷口汩汩而出,“不要假裝你是瞎的!” “我什麼都沒看見,”雷門不帶錶情地說,“什麼都沒有!”他開始在地板上來回爬動,將金幣和銀幣收集在一起,他把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這些硬幣上,彷彿它們是世界上最重要的東西。其他人也開始做相同的事,只有艾斯丁除外,他也在來回爬動,只是為了尋找還有殘酒的壺子。兩名僕人之中的一個將臉埋在雙手之間,另一個緊閉著眼睛,顯然是在一邊氣喘吁籲地祈禱,一邊小聲地抽泣。 低聲咒罵了一句,麥特走到被匕首釘在壁板上的三張牌前。它們又變成了遊戲紙牌,只是硬紙和上面的漆皮都碎裂了,但玉座的繪像手裡仍然是一把匕首,而不是聖焰。麥特的舌頭感覺到了血的味道,這才意識到自己正在吮吸手背上的傷口。 他匆忙地從壁板上拔下匕首,不等將匕首收起,他就將釘在上面的牌撕成兩半。過了一會兒,他又在地板上散亂的紙牌中找到了錢幣統治者和勁風統治者,也把它們攔腰撕斷。他覺得自己有一點愚蠢——一切都結束了,現在這些牌只是紙牌而已——但他沒辦法克制自己的衝動。 那些在地板上手腳並用爬來爬去的年輕領主們,沒有一個試圖阻止麥特,他們都竭力躲開他,甚至不敢看他一眼。今晚不會再有什麼賭局了,也許未來的幾個晚上也不會有了,至少,不會有人和麥特賭了。無論發生什麼事,問題的焦點顯然是在麥特身上,更加顯而易見的是,這一定和至上力有關,他們不想被捲進來。 “燒了你,蘭德!”麥特低聲嘟囔著,“如果你一定要發瘋,也不要把我扯進去吧!”他的煙斗已經摔斷成兩截。他惱怒地從地板上抓起錢袋,走出房間。 在黑暗的臥室裡,蘭德不停地在可以睡五個人的大床上翻來覆去,他正在做夢。 在一座遍布陰影的森林裡,沐瑞用一根尖利的手杖抽打他,將他趕至玉座面前。玉座坐在一個樹樁上,手裡拿著一根繩子,繩子的另一頭是要拴在他的脖子上。模糊的形體在樹叢中閃動,隱約可見,他們穿行在樹林裡,正在獵捕他,一把匕首在暗弱下去的光線中閃爍著寒芒,他瞥見了準備進行綁縛的繩子。沐瑞的身材苗條可人,頭頂還不到他的肩膀,她的臉上有一種他以前從不曾在她身上見過的情緒——恐懼。她汗流滿面,更用力地抽打他,讓他盡快走向玉座為他準備的韁繩。陰影中是暗黑之友和棄光魔使,白塔的韁繩在前方,後面是沐瑞。避開沐瑞的手杖,他逃走了。 “太遲了!”她在他身後高喊。他必須回家去,回去。 蘭德發出昏亂的囈語,在床上來回翻滾,隨後又靜止不動,呼吸也暫時順暢了許多。 他回到了家鄉的水林,陽光從樹縫間灑下,在他面前的池塘里綻放出點點金星。在池塘這一端,岩石上生滿綠色的苔蘚。三十步之外的另一端有一片扇形分佈的野花,這是他孩提時學習游泳的地方。 “你現在應該游泳了。” 他飛快地轉過身,明站在他面前,正朝著他微笑,依然穿著男孩的外衣和長褲。在她身邊,金紅色捲髮的伊蘭穿著宮廷裡應該穿的綠絲長袍。 剛才說話的是明,這時伊蘭又說道:“這裡的水看起來很動人,蘭德,沒有人會來打擾我們。” “我不知道。”蘭德緩緩地說。明不等他說完,就用雙手摟住他的脖子,踮起腳尖,吻了他。 她用輕柔的呢喃重複著伊蘭的話:“沒有人會來這裡打擾我們。”她向後退去,脫下身上的外衣,又開始松解襯衫的繫帶。 蘭德瞪視著面前的景象,當他發覺伊蘭的長袍已經散落在青苔地面上時,目光中就出現了更多的驚愕。王女正彎下腰,雙臂交叉,雙手抓住了內衣的下沿。 “你們在做什麼?”蘭德窒息般地說。 “準備和你一起游泳。”明回答。 伊蘭向他一笑,將內衣掀過頭頂。 蘭德急忙轉身背對著她們,心中卻有些許的不情願。他發現自己正看著艾雯,她黑色的大眼睛也在悲傷地看著他。沒說一個字,她轉過身,消失在樹林裡。 “等一等!”蘭德在她背後喊道,“我可以解釋。” 他開始奔跑,他一定要找到她。但當他跑到樹林邊上的時候,明的聲音讓他停住了腳步。 “不要走,蘭德。” 她和伊蘭已經走進了水里,當她們慵懶地在池塘中游動時,只有頭還露在水面上。 “回來,”伊蘭呼喚著,舉起一隻纖細的胳膊向他招手,“難道你不應該改變一下嗎?這不也是你想要的嗎?” 蘭德抬起腿,想要移動,卻不知道該朝哪裡邁步。他想要的,這句話聽起來很奇怪。他想要什麼?他抬手撫過面頰,想擦去感覺上像是汗的東西。潰爛的皮肉幾乎讓他手掌上的蒼鷺疤痕消失殆盡,白色的骨頭從紅色邊緣的傷口裡顯露出來。 猛地一陣抽搐,他驚醒過來,發現自己正躺在黑暗與悶熱中。汗水濕透了他的緊身短褲,和他身下的亞麻布床單,他的肋下傳來火燒一般的疼痛,這處舊傷一直都沒有真正痊癒過。他伸手摸了摸那粗糙的傷疤,那是一個幾乎有一寸直徑的圓斑,裡面的皮肉至今也沒有長好。就連沐瑞的醫療能力也無法讓這個傷口完全癒合。但我還不會腐爛,我也不會發瘋,還不會,還不會。他所清楚的也只有這些。他想大笑,又想知道這是否意味著他已經有一點瘋了。 關於明和伊蘭的夢,夢到她們……至少,這不算是瘋狂,但這肯定是愚蠢。在他清醒的時候,她們從不曾用那種眼光看過他。他只有艾雯,他們從小就是彼此相屬的,只是除了最終的誓言,他們還沒有在婦議團面前立下婚約,但伊蒙村里和周圍的人們都知道他們總有一天會結婚的。 當然,那一天永遠也不會到來了,這是一個能夠導引的男人的宿命。艾雯一定也明白這件事,她必須明白,而且,她是那麼熱衷於成為一位兩儀師。不過,無論她們是否有導引的能力,女人總是很奇怪,也許她認為成為兩儀師之後還可以和他結婚。他該如何告訴她,他不再想和她結婚了,他愛她,就如同愛一位姐妹。但他相信,他不需要跟她說這種事了,他可以用他的身份隱藏自己。她必須明白現在的狀況。如果一個男人很快就會陷入瘋狂,腐爛至死,就算運氣好也撐不過幾年時間,他又怎麼能要求一個女人和他結婚?雖然空氣依舊悶熱不堪,他還是止不住身體的顫栗。 我需要睡眠。大君們到了早上就會回來,用盡辦法討他歡心——轉生真龍的歡心。這一次,也許我不會做夢。蘭德翻了個身,想在床單上尋找一塊乾燥的地方,卻驀然僵住了身體。他聽見黑暗中傳來微弱的沙沙聲,房裡不止他一個人。 非劍之劍被放在房間對面、大君們獻給他的一個王座般的架子上,和他有很長一段距離,他們顯然不希望經常看到他手持凱蘭鐸的樣子。有人想偷走凱蘭鐸。第二個想法躍入他的腦海。或者是殺死轉生真龍。不需要湯姆的低聲警告,蘭德清楚大君嘴裡的永久忠誠只會停留在他們的嘴裡。 他開始摒棄自己的思想和情感,在體內建立虛空,現在他已經可以毫不費力這樣做了。飄浮在體內冰冷的虛空中,思想和情感都已經被排除在外,他碰觸到真源。這一次,他很容易就碰到了它,並非每次都是這樣的。 陽極力充滿了蘭德的身體,如同白熱的光之洪流,裡面奔湧著讓他激昂強悍的生命力,也夾雜著讓他虛弱痛苦的暗帝穢惡,如同純美的甘泉上漂浮著一層腐敗的污水。這股急流要將他沖走,將他燒光,將他徹底吞沒。 與急流抗爭著,蘭德用意志力控制住它,翻身從床上坐起,保持著導引至上力的狀態,他雙腳落地,擺出風蘋花的劍式。從聲音判斷,敵人不會很多,這個有著美麗名字的劍式是為了對付一個以上的敵人而準備的。 他的腳剛剛碰到地毯,手中已經出現了一把劍。劍的握柄很長,稍稍彎曲的劍身只有一邊開刃,它看上去像是用火焰雕刻出來的,卻感覺不到一點熱度,一隻黑色的蒼鷺站在赤黃色的劍刃上。在同一瞬間,所有的蠟燭和鍍金油燈都爆亮起來,後面的小鏡子讓它們的光亮成倍增強,牆上的大鏡子和兩面立鏡讓房間變得十分耀眼通明,直到蘭德能輕易地將這個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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