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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一節

西去的騎手 红柯 3502 2018-03-14
剛開始尕司令根本不知道他真正的對手是吉鴻昌,他壓根就不知道世界上有這麼一個人。他眼裡的頭號敵人是甘肅督軍劉郁芬,劉郁芬殺了他的父親,劉郁芬的師長趙席聘坐鎮河州城,尕司令先打河州收拾趙席聘,再攻蘭州殺劉郁芬。 1928年春,尕司令帶著數万之眾的“黑虎吸馮軍”圍攻河州。尕司令下令,“電線桿子都砍完,叫他趙席聘電話通不成。”河州與蘭州的通訊中斷。 河州城裡的國民軍一個營出城作戰,手裡的快槍還沒來得及拉槍栓,尕司令的兵“嘩啦啦”跟暴雨一樣砍砍砍,殺殺殺,一營的國民兵眨眼間給日蹋完了。 城裡的大兵再也不敢出來了,城頭上架起大砲,朝城下黑壓壓的人群轟擊,尕司令的兵倒下一大片。尕司令領上“黑虎吸馮軍”撤離城牆根,一直上了北塬,鑽進深溝不見影兒了。

國民軍都是來自河南河北山東大平原的硬漢子,是當時中國野戰能力最強的軍隊,被十七歲的娃娃司令帶著烏合之眾堵在城裡,心裡很不是滋味。有個邵營長硬得很,一定要帶兵上北塬去攆土匪兵。 “我不信馬仲英是什麼黑虎星,他硬還是我硬?”不等上司發話,邵營長帶上隊伍衝出城,一溜煙上了北塬,打眼一望,黃土塬一個接一個,波浪起伏跟海一樣。邵營長在華北平原上長大,看半天看不出這些黃土疙瘩有什麼名堂,從塬頂的台地往兩下里裂出一條條子老虎金錢豹一樣的大溝大壑,很能滿足一個熱血軍人的豪氣。邵營長帶上隊伍鑽進一條大溝,幾小時的急行軍,出了溝口有個莊子,估計馬仲英這個黑虎星躲在莊子裡。 邵營長就把莊子圍了,剛圍住,莊子裡衝出幾百人跟國民軍混戰在一起。邵營長掄起鬼頭刀殺紅了眼,殺著殺著,他跟前沒兵了,他自己也不動了,血淌幹啦,大刀跟拐棍一樣拄在手裡,撲咚倒地上。

守城的趙席聘再也不派兵出城了,“尕娃娃確確實實是個黑虎星,硬得很。” 趙席聘給蘭州劉督軍寫一封信,派衛士趁黑破陣搬救兵,信寫得十萬火急,“河州城裡只剩下三營兵,援軍要快,遲了,城就叫黑虎星吞了。”西門砲聲一響,東門飛出一匹烈馬,朝蘭州方向奔去。 尕司令的兵完全可以堵住這個國民軍,尕司令不讓堵,“閃開閃開,他是去蘭州搬兵的。”大家舉槍要打,“司令滅了他,從古到今哪有給搬兵的人讓路的?” 尕司令黑下臉,“你沒長眼睛嗎,你往旗桿上看,上邊寫的啥?黑虎吸馮軍,連劉郁芬都沒吸來,還想吸馮玉祥?”大家都比尕司令年長幾歲,這個頑蠻可愛的娃娃天真爛漫地教訓大家,“讓他搬救兵嘛,把國民軍全都搬到城裡邊,城裡塞得滿滿的,咱往裡攻才有意思。滿瓤核桃吃著香,硬面鍋盔有味道。”

劉郁芬發來了一個旅。旅長趙仲華感到很奇怪,進人河州地面,趙旅長嚴陣以待,提防土匪伏擊,四野裡靜悄悄的,趙旅長順利開進河州城。趙旅長問守城長官趙席聘:“太平世界哪來的土匪?” “你不要急,時候一到你就知道了。” 一夜無事,官兵們吃好喝好,渾身是勁。 天剛明,城外一聲炮響,接著是暴雨般的馬蹄聲和腳步聲,趙旅長以為回到了古代,簡直是演《三國》。 塬上塬下全是騎手們剛健的身影和明晃晃的馬刀。尕司令下達攻擊令。黑馬旅青馬旅向北塬猛撲,攻破北塬,包圍西城,北塬頭的國民軍無法立足,放棄陣地,退入城內。旅長趙仲華率大刀隊反攻,騎手們一擁而上,那些中彈的騎手仍然緊夾著馬腹,僵立在曠野上,戰刀在手裡閃閃發亮,子彈抖落在傷口裡,像黃豆一樣被嚼得嘎嘣響。後邊的騎手擎著亮晃晃的馬刀,一直衝到機槍跟前,把機槍手劈為兩半。

國民軍毫不驚慌,伸手從背上摘下大刀,跟騎手們砍在一起。刀來刀往,鐵器發出猛獸般的吼聲;好多漢子倒下去了,身上裂開的口子又長又深,就像高原上的深溝大壑,馬刀一下子把裡邊照亮了。 生命凝固在堅硬的骨頭上。 趙仲華旅長跟他的士兵躺在一起。 趙旅長本來可以突圍出來。趙旅長剛下火線,就看見尕司令的騎手們收起槍,擎著火炬一般的河州刀一聲不吭擁上來。已經站在火線之外的趙旅長縱身一跳,又回去了。趙旅長最早是學兵隊的武術教練,來自華北大平原,那裡的原野跟大刀片子一樣寬闊結實,燕趙自古多悲涼慷慨之士,趙旅長從背上摘大刀的一瞬間彷彿置身於那蕭蕭的勁風中,彷彿置身於寒聲四起的易水河畔。 “此地別燕丹,壯士發衝冠。昔日人已沒,今日水猶寒。”

衛兵們跟尕司令的騎手一對一全倒下了,大刀和柳葉刀深深地紮進對方的身體,刀口吃進很深,一直到刀柄;刀刃開始在血液中游動像滾滾波濤中矯健的白魚,後來刀刃被血水吞沒。 趙旅長的身邊全是屍體,趙旅長再也收攏不了它們,轟一聲倒在地上,跟衛兵和騎手們躺在一起。緊挨他的是兩名用司令的營長,都是二十出頭的小伙子,趙旅長很高興跟小伙子躺在一起去迎接死亡。 劉郁芬的參謀長余嘉培等政工人員,住在鎮守使馬延賢的將軍府公館,由國民軍26師工兵營防守。尕司令重兵進攻將軍府,志在生擒余嘉培。騎手們一隊一隊開上去,一去不回。太陽偏西,進攻毫無進展,尕司令下令火燒將軍府。起火後,國民軍一邊抵抗一邊挖牆,一百多名衛兵掩護余嘉培撤進河州城。來不及撤退的官兵全被燒死,精良的武器,也被燒毀不能再用。騎手們燒毀將軍府後,繼續放火,把城外的漢族寺廟萬壽觀、寶覺寺也燒了。國民軍以牙還牙,燒毀了河州最有名的回教建築“八坊”。

逃進城裡的余嘉培向蘭州求援。五月二十五日,十一師佟麟閣二十五師戴靖宇率部抵達河州。尕司令下令全軍撤退。 “這回咱們喋鍋盔。”河州城外一望無際的黃土高原,跟扣在大地上的厚鍋盔一樣,讓尕司令的馬鞭子這麼一指,鍋盔就熟了,焦黃焦黃的,散散地敷著一層芝麻,香噴噴的。 佟麟閣和戴靖宇從兩路進軍河州。戴靖宇的二十五師中了埋伏,數万人馬從溝溝壑壑裡殺出來,跟洪水一樣,戴將軍的隊伍展不開,尕司令的騎手就衝進二十五師司令部。戴將軍胸膛挨了一刀,幸虧沒傷著心臟,揀了一條命,拚死突圍,算是進了河州城。 佟麟閣十一師順利入河州。佟麟閣是名將,不怕土匪,休整一天,就殺出河州城,分三路向尕司令進攻。 相傳尕司令起兵時,七老太爺不答應,怕孫子吃虧,明眼人都能看出來,最終得便宜的是馬麒馬步芳父子。阿爺騎上白青馬去勸孫子,“你的隊伍十個人沒有一杆槍,阿門對抗馮玉祥?”尕司令一聽怒氣沖,雙眼“咔”的瞪成了武行僧,“阿爺,母雞叫鳴驢耕地,婆娘當家娃受氣,造反離不了年輕的,你們老害怕了回家去(氣)。”阿爺一看勸不成,尕孫子的反心大得很,“要打你就往狠裡打,阿爺給你幫上些白青馬,尕孫子你年輕你先上,阿爺攢上些精神當上一回老黃忠。”

河州城的砲聲引來了阿爺馬海淵和一大幫老兵,他們當年隨董福祥的甘軍人京救駕,打過八國聯軍。 佟麟閣師長號令全軍:讓回回見識見識咱西北軍大刀的厲害。官兵們收槍摘刀,旋風一般緊隨他們的師長。黃塵遮天蔽日。 老兵們大叫:“娃娃們讓開!”三百多鬍鬚發白的老漢隨馬海淵殺下北塬。 馬海淵雙腿夾緊馬腹直奔佟麟閣,刀口相撞,佟師長吸口冷氣,馬海淵說:“老漢我再年輕十歲,定把你娃娃生擒活拿在馬鞍上。”衛兵從側面猛刺老漢的左肘,老漢身子一擰夾住馬刀,伸手一拍,衛兵立馬斷氣,輕塌塌落在地上。 佟師長下令後撤,老漢們也退到塬上。 炮聲傳到西寧,傳到甘州涼州,西軍寧海軍官兵整連整營譁變投奔尕司令。 那正是夏天,太陽在塬頂顯得又紅又大,兒子娃娃們的脖子全都粗了紅了,他們騎著快馬,擎著火炬般亮晃晃的馬刀向河州飛馳。尕司令把他們編為青馬旅黑馬旅白馬旅紅馬旅。所有的騎手全是黑布軍裝,馬隊格調純一,輪換上陣,換下殺紅了眼的老兵。老兵們防守北塬觀戰。娃娃們一隊一隊開上去,回來的時候馬隊顯得很空曠,活著的騎手全成了血人。血跡把整個北塬全籠罩了,戰馬也成了紅的,汗珠在血跡上滾動像玫瑰花上的晨露。

騎手們疾馳如飛,一去不回。戰刀闖進他們的軀體,攪起洶湧澎湃的潮汐,血液就這樣在戰刀的呼嘯中純淨了。他們就這樣把一輩子的光陰濃縮在一個夏天用完了。那個夏天熱得要命,戰刀的光超越了頭頂的太陽和胸中的生命之火,他們什麼都不顧了,他們失控了,在太陽之外在生命之外,把自己活活地撕裂,血液爆炸似地撲轟一聲噴湧而出。 騎手們從西寧甘州涼州潮水般湧過來,騎手們從天水清水駱駝泉,從所有以水起名的地方湧過來。明晃晃的馬刀填滿了大溝小溝,溢上了旱塬,旱塬全濕了,全是潮水般的刀影。 佟麟閣師頂不住了,塬上塬下,大溝小溝全是明晃晃的馬刀。佟將軍瞧著手裡的鬼頭刀發呆,連馬仲英的面都沒見,就這麼退下去?帶一把寶刀回去算怎麼回事,至少應該跟馬仲英戰上幾個回合。

佟將軍帶著遺憾離開大西北。後來在華北,在長城喜峰口,佟將軍率領大刀隊夜襲日寇,斬敵三千多,砍出一曲名揚天下的《大刀進行曲》,手中的鬼頭刀才安然入鞘。 “七·七”抗戰爆發,佟將軍在日軍飛機的轟炸中壯烈殉國。這是後話。 1928年夏天,國民軍十一師在佟麟閣手裡快要垮掉了,劉郁芬再次向馮玉祥告急,點名吉鴻昌來平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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