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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二節

西去的騎手 红柯 12095 2018-03-14
這是吉鴻昌第二次入甘。劉郁芬初到蘭州時被隴南隴東四鎮大軍圍困,蘭州危急,各機關打點好行李準備逃難。遠在內蒙河套的吉鴻昌率鐵軍十九師的一個旅,幾千里強行軍,一舉擊潰叛軍徹底掃平隴東隴南諸鎮,然後赴北平陸軍大學學習。甘肅烽煙又起,吉鴻昌接任十一師師長。 十一師在河州屢戰屢敗,士氣低落。吉鴻昌用他那一套帶兵方法整訓十一師,了解馬仲英的作戰特點。 1928年秋,馬仲英與甘州馬廷勷聯合,兵力達八萬之眾,第三次圍攻河州。 有消息說馮玉祥的大將吉鴻昌領著十一師又從定西開過來了。十一師跟馬仲英交過手,盡吃敗仗,大家都看不起十一師,換個吉鴻昌當師長你們這些蔫娃就成趙子龍啦?換上馮玉祥也不行!尕司令鼻子一哼,沒理識。他們很快就嚐到了吉鴻昌的厲害。

吉鴻昌不進河州城,吉鴻昌領著一師人馬從北路開進蓮花堡,兵分兩路,一路上謝家坡,一路上康家灣。老將馬海淵對孫子馬仲英說:“老馮的鋼全在吉鴻昌這把刀上,把吉鴻昌打下去,你娃娃就長大了。”馬海淵說:“娃娃下去吧,老漢我給你守攤子。” 尕司令下了北源,把指揮部設在三角堡。吉鴻昌的部隊堅守陣地,士兵們軍容整肅,任憑騎手們猛烈進攻,他們巋然不動。吉鴻昌掌握了尕司令的作戰特點,攻擊時一擁而上,敗陣時四下逃竄,沒有強有力的組織。吉鴻昌刻意設置火力封鎖網,像一道火牆,那些一擁而上的河州騎手很難衝過去。八萬大軍像被卡住喉嚨的烈馬,不肯退讓,流血不止,搏擊愈猛。騎手們每村必奪,有些陣地被騎手們佔領了,有些陣地牢牢地控制在吉鴻昌手裡,而吉鴻昌的主力一直打到三角堡。

塬上的老兵急了,往下衝,被吉鴻昌的砲隊轟退了。 吉鴻昌打仗很講究,他放棄了多餘的陣地守住了關鍵部位,尕司令被鉗形戰術緊緊鎖住。 “鎖住就鎖住,咱擰成鐵滾子往坡下滾。” 尕司令的兵五六百人一堆儿,變成黑虎往下衝。連放兩個黑虎團。 三角堡底下全是黑壓壓的國民軍,國民軍官兵摘下大刀,等候進攻的信號。 吉鴻昌沒有動用他的大刀隊,他命令砲兵開火。師直屬砲兵營猛烈開火,大小鋼砲迫擊砲一齊砸向三角堡重台塬,一千多騎手死在砲火中。炮火轟擊後,國民軍大刀隊忽啦一下衝上三角堡。受傷的騎手拔刀自盡,被圍困的騎手跳入深井。 尕司令提上刀往上沖,衛兵們圍住他,“哪有司令打頭陣?你去沖鋒司令部咋辦呀?”“司令部讓空著,插上旗桿子就是一個司令部,你們都跟我走,衛士隊不衛我了,衛咱隊伍的好名聲,走!”尕司令手裡的刀子一揮,騎上大灰馬衝出司令部,身後跟著一幫子小伙子。半面坡已讓國民軍佔領,突然又從崖頂的莊子裡衝出一群“黑虎吸馮軍”,憑那匹大灰馬國民兵就認出誰來了。

“黑虎星,黑虎星出來啦!” 一道道火網撒出去,倒下一大片騎手,而那匹大灰馬往前一竄,就把火網撕破了。尕司令把刀別在腰上,端著一桿馬槍,馬往前一跳,馬槍就吼叫一聲,國民軍隊伍裡就栽倒一個人。那些鐵桿衛兵不懼炮火,跟著尕司令邊衝邊打,彈無虛發。趴在工事裡的國民軍一個勁往血泊裡栽。吉鴻昌的火網越織越密,尕司令和他的衛隊始終在半坡打轉轉。 “我要是有十挺機關槍,我撕爛吉鴻昌的褲襠。” 尕司令怒火沖天,根本不理識冷槍冷彈,“狗日的吉鴻昌你出來,老子看見你啦,端個望遠鏡,裝個千里眼,遠山變成近山,你照誰呢,你照你爺呢!”心裡正罵著哩,國民軍陣地上出來一個身披黑大氅的將軍。 “吉鴻昌吉鴻昌。”

大家都看見了吉鴻昌。就是這個人,跟刀子一樣就戳到,把八萬人的“黑虎吸馮軍”給鎖在北塬上。河州的騎手連打槍都忘了,伸長脖子看吉鴻昌。 吉鴻昌也是黑臉大漢子,再披個黑大氅隨風招展。 “狗日的吉鴻昌,把咱的軍旗披身上啦。”響了一陣槍,那個吉鴻昌動都沒動,壓根就不理識冷槍冷彈,傲慢得很,手裡連槍都不拿,也不拿刀子,就戴個白手套,舉起來在半空那麼一舉,後邊的國民軍跟放開鐵繩的狼狗一樣嗚兒嗚兒叫著往上沖。尕司令的手也是這麼一舉,身後也是黑壓壓一群兵將,兩下里拚在一起,跟擰麻繩一樣越擰越緊。 騎手向西寧馬麒求救,寧海軍官兵擠在大操場上,遙望河州,河州那邊傳來隆隆炮聲。馬步青馬步芳也坐不住了,向鎮守使求戰,馬步芳說:“這一仗打贏了,老馮就沒臉在西北呆了,吉鴻昌是老馮的王牌啊。”鎮守使望望兒子沒吭聲,兒子說:“河州戰役馬仲英出盡了風頭,他快成西北王了。”馬麒說:“你想當英雄,好哇,爸問你一句,楚漢相爭你說誰是英雄?”“當然是劉邦了。”“放屁!滅秦的是西楚霸王項羽,項羽才是真正的英雄。娃娃你還嫩啊。爺叫你多看史書,你沒看進去嘛。”馬步芳的脖子不粗了,臉不紅了。鎮守使說:“冷靜下來就好,娃娃你記住,自古都是英雄打天下,小人坐天下。仲英侄兒確實有項羽之勇。他真要打敗國民軍,下一步就該打咱了。”鎮守使質問兒子:“想當英雄還是想當小人?”兒子不好意思,笑笑出去了。

鎮守使下令:集合隊伍向河州開拔。大軍浩浩蕩蕩開向甘肅,在離河州三十里處停下。馬麒這才告訴兒子,“娃娃,咱跟老馮一起打馬仲英。”兒子不知所措,馬麒說:“老馮兵多,吉鴻昌打頭陣,後邊還有劉兆祥劉郁芬。老馮本人還沒有來甘肅哩,他要來甘肅可不得了哇。”馬步芳說:“馬仲英何必死纏吉鴻昌呢?”馬麒大笑,“他想學老先人馬占鰲,勝了吉鴻昌再投馮玉祥。他娃娃太嫩,咱爺父們先投老馮,合起來揍他。”兩個兒子恍然大悟,馬麒說:“開竅就好,往後就靠你自己了,我不帶兵了。” 寧海軍出現在北塬頭上,尕司令的部隊為之一震,以為援兵到了。尕司令向衛隊下令,全部出擊,打敗吉鴻昌。吉鴻昌也發現了北塬上出現的軍隊,吉鴻昌以為是劉郁芬派來的援軍,吉鴻昌志在全殲馬仲英,他向各旅下達攻擊令。這時,前沿陣地打來電話,告訴他開過來的是寧海軍。參謀長急了。當時的情形就像滑鐵盧大戰,拿破崙跟惠靈頓打得精疲力竭,誰的援兵先到誰就能戰胜對方。遠方戰塵高揚,拿破崙相信那是自己的援兵,拿破崙把皇家近衛營投人戰鬥,然而來的不是格魯希,而是布呂歇爾元帥的德意志軍隊。

1928年秋天,在河州三角堡,面對突然出現的寧海軍,吉鴻昌毫不驚慌,毅然下達攻擊令。參謀長說:“寧海軍打咱們怎麼辦?”“馬麒不會這麼幹,馬步青馬步芳不會向著馬仲英,馬仲英是個瘋子。”“他們真聯手打咱們,可就慘了。” “馮總司令正等著他們這一手,他們全都反了,馮總司令會把他們連窩端。” 前沿陣地報告:三十里鋪發現馬麒馬鴻賓的部隊。三角堡陣地上,回回騎手喜出望外,狂呼大喊衝下來,吉鴻昌說:“命令各旅,全力進攻三角堡。”參謀長猶豫不決,“馬麒馬鴻賓怎麼辦?”“置之不理,全力打垮馬仲英。” 吉鴻昌師所屬各旅集中火力猛攻三角堡。好多騎手被炮火擊中,戰馬來不及躲閃也死在砲火下。三角堡的房屋全被炸毀,騎手們從瓦礫堆裡鑽出來,沉著射擊。槍彈擋不住潮水般的國民軍,國民軍衝上三角堡。騎手們拔出刀子,國民軍停止射擊從背上摘下大刀,將三角堡指揮部團團圍住。

槍聲停止了,全是鋼刀的拚殺聲。吉鴻昌到這個關頭才用他的大刀隊。大刀隊每人一把短槍一把鬼頭刀,頭扎白毛巾,穿紅上衣黑褲子,活活一群古典武士,雄赳赳開上來,個個身手不凡。河州騎手遇上對手啦。大片大片的騎手倒在血泊裡,指揮部逐漸暴露出來,那桿“黑虎吸馮軍”的大旗還豎在院子裡,衛兵們拚死抵抗。院牆“轟!”一聲倒了,尕司令把軍旗插在大灰馬的鞍子上,順手給馬一鞭子,馬就跳進溝裡。 尕司令帶衛隊上了重台塬。那是一塊絕地,一面陡坡,三面絕崖。國民軍那些如狼似虎的紅衣大刀隊被撤到坡底下。槍又響了起來。 吉鴻昌正用望遠鏡看著。吉師長全身痙攣,他從少年憂鬱而剛勁的臉上看到一種熟悉的東西。吉師長心想:我怎麼會出現在這個人身上?少年軍官臉上所散射的靈光確實是他。國民軍狙擊手用三八步槍向少年射擊,子彈全打偏了,營長搧狙擊手一耳光,營長抓起步槍三槍均未打中,吉師長問怎麼回事。狙擊手說:他的眼睛像老鷹,沒人敢跟他對視。營長說:正面打不上,從側面打保證要他的命。吉師長抓起步槍,他和少年瞳光撞在一起,他們都感到眩暈,少年伸手摸自己的太陽穴,吉師長也伸手摁那地方。步槍掉在地上,屬下以為自己的首領換了槍。吉師長越出戰壕,站在土台上,身披黑色大氅,威風凜凜。塬頂上大灰馬也瀟灑地來回走動,少年拔出手槍朝吉師長連發三槍,距離太遠,子彈飛不到一半就墜落了。從彈頭的孤線上可以判斷出死亡過於沉重。騎手們給少年送來馬步槍,少年用馬槍朝頭頂的太陽開火,子彈在陽光深處爆裂。少年對他的騎手說:“這人是個血性漢子,從正面殺不了他。”騎手們要從側面對吉師長下手,少年不讓,少年說:“那不是咱幹的,叫別人幹吧。”少年說:“他跟我一樣,誰也從正面傷不了他。”

1933年轟轟烈烈的察北抗戰失敗,吉鴻昌逃到天津法租界避難,處在特務的嚴密監視下,吉將軍也不在乎特務的恫嚇,反而更活躍了,四處活動,聯絡西北軍老朋友和各界人土,組織“中國人民反法西斯大同盟”。抗日英雄又成了社會活動家。南京當局再次下令通緝吉鴻昌,並密令軍統局不惜一切手段秘密刺殺吉鴻昌。暗殺任務由軍統北平站站長陳恭澍負責,這便是轟動中外的“國民飯店事件”。吉將軍住天津法租界國民飯店,特務偵察得清清楚楚,靠暖氣坐的那位穿白褂子的人就是吉鴻昌。看准後,特務出去發暗號,一群槍手湧到門口,幾支手槍同時開火,打死的卻是另一個人。吉將軍臨時上廁所,把死神堵在門外。暗殺失敗,乾脆來明的,由租界當局出面,把兇手從後門放走,把受傷的吉將軍逮捕移交國民黨。蔣介石密令,將吉鴻昌在天津就地處決。國民黨河北省政府主席於學忠不忍殺害抗日英雄,便電告蔣介石:“我不便執行,可否送往別處執行。”

處決抗日英雄的重任,就當之無愧地落在了北平軍分會主任何應欽的肩上。 何將軍剛剛與日軍聯手剿滅了馮玉祥吉鴻昌的抗日同盟軍。何將軍的另一大傑作就是在二十九軍宋哲元佟麟閣長城抗戰擊退日軍之後,與日本簽訂《何梅協定》,把華北直接置於日軍的攻擊範圍內。由何應欽來處置吉鴻昌是棋逢對手。死亡是一種藝術。吉鴻昌剛進北平軍分會,值班上校遞上一份寫有“立即處決”的電文讓他看。吉鴻昌若無其事,“趕快收回去吧!我不是三歲小孩,想給我下馬威嗎?” 走向刑場時,吉將軍以手指為筆,以大地為紙,寫詩一首:恨不抗日死,留作今日羞。國破尚如此,我何惜此頭!臨刑時,吉鴻昌要坐在椅子上死。 “我為抗日而死,死得光明正大,不能跪,也不能倒在地上。”行刑者悄悄繞到他身後,他猛然回頭,“這不行!我為抗日而死,不能在背後挨槍。”行刑者顫抖起來,死神首先把行刑者打垮了,“那您該怎麼辦?”吉鴻昌厲聲說:“你在我眼前開槍,我要親眼看著你們怎樣打死我!”

行刑者面對吉鴻昌圓圓的瞳光無法射擊。要讓花生米大的子彈頭去完成一次真正的死亡太艱難了。監斬官打電話請示何應欽,何將軍不愧為黃埔元老,一語道破天機:“遠距離射擊嘛,幹嗎要用手槍。”新換的槍手在幾百米外用步槍射擊,槍手們果然擺脫了吉將軍的瞳光,子彈從眉心呼嘯而過。那是一次真正的死亡。 槍聲之後,是漫長的沉默,華北靜悄悄的,天津靜悄悄的,英國路透社北平專電發出一點點聲音,“這位憤懣不平的吉鴻昌將軍就義的時候態度從容”。 在一個寧靜的黃昏,何應欽乘車去塘沽會見日本人梅津美治郎。賓主握手寒暄時,梅津美治郎好生奇怪:這位華北軍政大員的手這麼軟和,這麼軟和的手也能殺人?梅津美治郎問:“吉鴻昌驍勇善戰,何將軍如何殺掉這員虎將的?”何應欽說:“西北軍都是些粗人,中國古人有句話叫以柔克剛。”梅津美治郎在何應欽白嫩的手上摸一下說:“噢,以柔克剛,以柔克剛。我想起中國古人的一句名言:腰中三尺劍,盡斬風流鬼。”1945年9月,在湖南企江,主持日軍投降儀式的中國軍隊首席代表竟然也是這位何將軍。在投降書上簽字的日本軍人很不服氣,中國有那麼多優秀軍人,怎麼派一個太監式的將軍來簽字?何將軍說:“七七事變前,在塘沽我與貴國的梅津美治郎會談,他對我的印象跟諸位一樣。中國有句古話叫此一時也彼一時也。”日軍代表說:“很遺憾,我在戰場上沒見過你,倒聽說你殺過不少中國軍人,比如吉鴻昌。”何應欽很不高興,“敗軍之將何以言勇,注意你的身份。”日本人啪一個立正。何應欽鬆一口氣,說:“吉鴻昌是黨國的叛逆,罪不容恕。中國人把他當英雄;你們日本人也把他當英雄,他是你們的敵人,我殺了你們的敵人你們反而責備我,這算什麼道理?” 可死亡是不講道理的。 21928年秋天在河州北塬,馬仲英和吉鴻昌同時感覺到了死亡。吉鴻昌說:“古時候兩軍對陣,上陣的將軍互報名姓前先要用眼睛照一下,是死是活這一照就決定了。” 吉鴻昌與馬仲英沒有交手,他們的眼睛在望遠鏡裡照一下,就冒出鮮烈的血光,塬頂全紅透了……壯士的血汩汩流淌,被兵刃撕開的腦袋和肢體彷彿大地的果子。 尕司令身邊只剩下五個衛兵。吉鴻昌下令大刀隊往上沖,活捉馬仲英。大刀隊爬陡坡,上來一個被砍一個,上來的大刀隊越來越多。一個腿上受傷的河州騎兵滿地打滾,奮力往崖下滾,大家好像開了竅,一個接一個,五個衛兵全跳下去。 尕司令抬腿踢倒兩個撲上來的國民軍,邊往崖邊走著吆喝著:“挨毬的看亮清,這是黑虎星脫身哩,不是跳崖自殺。”尕司令縱身一躍,跟鷂子翻身一樣就不見了。 他飛了!他飛了!國民軍黑壓壓一大片爬崖頂往下看,下邊死人壓死人,哈哈,尕司令栽死啦!吉鴻昌親眼看見馬仲英跳崖自殺。吉將軍凝固在望遠鏡裡,好半天才咕嚕出一句話:“真是條血漢子,可惜了。”李參謀說:“他剛剛十七歲,都叫他尕司令。”吉鴻昌很吃驚,“十七歲的娃娃敢打馮玉祥,這娃娃了不得。”李參謀說:“師長當兵時不是也頂撞過馮大帥嗎。”當年,馮玉祥駐軍河南,在部隊裡推行基督教,會操時,一個楞頭青出列責問馮玉祥,“基督教是洋教,我是中國人我不信洋教。”把大家嚇了一跳。馮玉祥不但不責備,反而讚揚小伙子有膽有量敢頂他馮玉祥,這個楞頭青就是吉鴻昌,從此他以“吉大膽”聞名全軍,那時他正好十九歲。 “我十九歲跟馮大帥頂嘴,這小子十七歲,竟能一呼百應,力敵萬人。” 吉鴻昌扼腕嘆息,“這小子跟我有緣分。”李參謀說:“師長話不吉利喲,馬仲英死了,你跟他有啥緣分?”“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讓我欽佩的人死了也是厲鬼。” 馬仲英戰死的消息傳到寧海軍那裡,馬麒馬麟馬步芳們長出一口氣,大家有好多話要說,張開嘴巴嘴裡沒味,掃興得厲害。門口站崗的衛兵不咸不淡地說:“尕司令死啦。”馬步芳說:“你再說一遍?”衛兵說:“馬仲英死了。”“馬仲英是土匪,造反的都是土匪,我們是官兵,怎麼能把土匪叫司令。”衛兵立正連稱是是是。 各路大軍追擊尕司令的殘部。那桿“黑虎吸馮軍”的大旗馱在馬背上,大灰馬跟狂風一樣,從這條溝跑進那條溝。馬在尋找主人。馬越過大夏河,越過洮河,往臨潭岷縣藏區奔逃。攻不下河州城藏區裡進,尕司令的魂跑進藏區了,大灰馬往哪兒跑,被擊潰的騎手們就緊隨其後。 西北戰局被吉鴻昌扭轉過來,十一師由弱轉強,成為一支勁旅,主動出擊追殲殘敵。河州地面太平了。劉郁芬親臨河州,要嘉獎吉鴻昌,要給馮玉祥報捷。 吉鴻昌不相信馬仲英會死。劉郁芬說:“大家都親眼看見他跳崖了,你也看見了嘛。”吉鴻昌說:“他的馬還在,馱著軍旗到處跑,弄不好又要出事。”劉郁芬說:“馬仲英就是活著,也是一匹野馬了。”吉鴻昌說:“馬仲英小時候在祁連山里呆過,那裡有個神馬谷,馬通人性,主人真的死了,馬就會趵蹄子亂咬亂叫。” 吉鴻昌一番話把一幫子粗獷的軍人說得直瞪眼睛。劉郁芬說:“老弟呀,原來你是個細心人嘛,馬仲英這個黑虎星遇上你這個打虎英雄算他娃倒霉,他娃要克馮玉祥要克劉郁芬要克趙席聘偏偏漏了個吉鴻昌,帶兵的人都知道任何一個漏洞都會要自己的命。從今往後,西北的軍事就全歸你老弟處理,我給你擔著,你想咋弄就咋弄。” 吉鴻昌要帶上十一師進藏區,劉郁芬就以甘肅督軍名義給甘南各部土司下令,一切聽從吉鴻昌調遣。 吉鴻昌帶上隊伍浩浩蕩蕩開向甘南。那幫子參謀人員就對劉郁芬說:“給吉鴻昌的權是不是太大了?”劉郁芬說:“馬仲英一呼百應是個惡物,咱西北軍除了吉鴻昌誰也鬥不過馬仲英嘛。” “吉鴻昌平時就目中無人,平了西北就更了不起了。” “你們年輕,你們沒見過當年剿,那時咱西北軍還是北洋政府的混成旅。二十萬北洋大軍圍剿白狼,盡吃敗仗,咱馮總司令也敗了幾陣,心裡窩火。剛好在河南招了一批新兵,裡邊有吉鴻昌,個子大力氣大,就讓他當班長。這傢伙一上火線不知深淺,帶著十來個人,光著上身掄著大刀往上沖,一口氣砍倒白狼最厲害的幾員大將,那次戰役白狼被徹底打垮,吉鴻昌勇冠三軍,馮總司令把他從班長提成營長。白狼就是個回回,河南迴回,從甘南藏區往陝西流竄時被吉鴻昌堵住,全軍覆沒。”這幫年輕的參謀再也不吭聲了。 大灰馬馱著軍旗跑遍了河州的村村寨寨,那些逃散的騎手又被煽動起來,大灰馬一馬當先,穿過土門關進人藏區。這是河州回民起義失敗後的必經之路,進則佔河州城,敗則入藏區,進入群山草原大野間,積聚力量恢復元氣,再伺機反攻。 大峽谷裡匯聚了兩萬多人馬,大家靜悄悄地等待著。大家都以為尕司令早早躲在這裡,大家都盯著密林和河道,誰也沒有朝土門關那邊看。那桿軍旗已經從大灰馬身上取下來,插在山坡上。大灰馬累壞了,靜靜地在草地上站了很久,開始吃草,吃飽後就輕輕跑起來。大家以為大灰馬去河邊飲水,誰也沒注意。 第二天天剛亮,土門關那邊大道上響起暴雨的馬蹄聲,尕司令精神抖擻端坐在馬背上。哨兵在山頂上首先發現尕司令。大家從睡夢中驚醒,然後歡呼。尕司令跟疾風一般躍上山坡,勒住大灰馬,一臉的興奮,朝大家揮手。大軍開始騷動,跟洪流一樣沿著山谷往卓尼岷縣一帶前進。 卓尼岷縣是楊積慶土司的地盤,楊土司從蘭州劉郁芬那裡得到消息,馬仲英的殘部竄入藏區。楊土司傳令藏兵嚴陣以待。 有好幾百身帶叉子槍的藏兵在山上放槍,藏兵槍法很準,一連射中好幾個騎手。尕司令命令騎手向後退,他自己單人單騎走過去。藏兵放了一槍,打在石崖上,轟下一塊巨石。尕司令的馬輕輕跑起來,藏兵的叉子槍乒乓乒乓猛烈射擊,都沒有打中。射空的子彈響聲清脆,它們擊在岩石和青桐樹上,樹木和石頭嗡兒嗡兒像牛皮鼓的鼓點。大灰馬伴著鼓點一直跑到藏兵跟前,籲一聲長嘶,前蹄騰空,鬃毛飄散,馬背上的尕司令像振翅的兀鷹,從碧天上落下來,藏兵哇一聲打馬逃命。 騎手們衝到卓尼,楊土司在他的城堡上用望遠鏡觀察。大隊騎手從山谷深處跑出來,一直跑到城牆底下。騎手中一位少年帶馬而出叫楊土司睜大眼睛。楊土司身邊的藏兵叭叭放槍,城下的少年將軍紋絲不動,問楊土司看清沒有?藏兵說:“我們一百條槍打他,沒打死他。”藏兵能在黑夜裡憑聲音擊中對手,楊土司不相信。藏兵又開始放槍,槍響後,少年和他的大灰馬還在城下的草地上。 楊土司說:“我還以為是他的替身呢,他真沒死。” 讓騎手們吃驚的事情發生了。楊土司不是騎著馬,而是步行走出城堡,不帶一兵一卒,操著兩杆七九步槍,邊走邊開火,每響一槍,大軍裡就有人從馬背上栽下來。大軍不動,失去騎手的馬自己跑掉,長嘶狂奔,追亡人的魂魄去了。只有前排的人開槍,開槍的人在槍響之後就丟了命。丟得乾淨利索,令人心動。總有人接替死者。楊土司開槍的姿勢太漂亮了。他有這種功夫:一手操一桿七九步槍,槍託在腿上一頂,胳膊夾住槍桿,騰出手拉一下槍栓,退出彈殼,推上子彈,動作很快,交叉開火。有十個騎手命歸西天。打完槍裡的子彈,楊土司就撤下槍,拔出腰刀大踏步向前進。迎面奔來兩名騎手,被腰刀砍翻,血水潑滿滿一地,也濺紅了楊土司的臉。砍第三個騎手時,刀刃都彎了,熱血給燙的。彎刀捅進第三個騎手的身體,就像白魚進了大海,洶湧的波濤讓楊土司吃驚。如此精粹的藏刀殺過數不盡的猛獸,砍百號人不成問題,這究竟是什麼樣的血肉之軀?是傳說中的護法金剛嗎?還是格薩爾王的魔法?楊土司大聲吆喝:“你是嗎?我要跟格薩爾王大戰三百回合。” 尕司令在陣前聽得清清楚楚要大戰三百回合,尕司令騰楞一下在馬鞍上立起來,兩眼放光,側過身問大家,“楊土司吆喝啥呢?” “叫陣呢,跟演三國一樣要大戰三百回合。” “噢喲喲喲喲……”尕司令仰天長嘯,發出長長的駿馬的嘯叫,連聲稱:“好好好!挨毯楊積慶,爺爺敬你是個人,你真真是我爺哩。”尕司令撲咚從馬背上跳下來,他滿腦子的三國水滸隋唐演義,瓦崗寨三十六好漢,羅成薛仁貴,他不知道格薩爾王,他感覺很新鮮,他擔怕丟了這麼好的機會,他差不多是連顛帶跑奔過去。 “我就是你說的那個王,我就是你說的那個王。” 兩個人撲轟一聲打在一起,火星四射,是刀口撞出來的。刀口咬刀口,很快就成了鋸牙成了老刀子。兩個人熱血沸騰,就把老刀子撇下,伸出鎚頭(拳頭),咚!咚!跟打牛皮鼓一樣,往死裡捶。連捶帶打。兩個人很快就成了豹子成了狼,喉嚨裡發出惡狠狠的聲音,嗯-嗯-嗯拉得又瓷又長,一直拉到地底下,腳底忽閃忽閃裂縫縫,驚得大家往後退,往後退,退到山坡坡上,找有大石頭的地方,伸長脖子往山下看。整個人群鴉雀無聲,只有眼眶格錚錚響,射出去的光芒跟電光一樣。 “嘿,馬超!” “嘿,格薩爾!” 嘩!嘩!衣服撕成碎片落地上,很快亮出一身好肉,靴子也踢掉了。 “白狼!” 兩邊陣上打雷般吼叫,好像誰先喊出白狼,誰家主公就是白狼一樣。一個英雄跟貓一樣有九條命。誰能相信英雄的死亡?有人就喊起來:“我們的白狼!我們的白狼!” 對方陣上馬上回應:“我們的白狼!我們的白狼!” 兩邊喊聲合在一起,比打雷還要厲害。那地方是山區,蒼天低低地彎下來,彎著彎著就轟隆一聲破了,滾下大團大團的冰雹,當地人叫下冷子。冷子跟炸彈一樣在地上砸出一個又一個坑坑,密密麻麻,石頭都被砸開了縫。兩個混戰中的好漢差點被砸暈,腦殼上起了發麵疙瘩,充血的紅疙瘩,身上全是青傷。兩個好漢不打了,你拍我一下我拍你一下,老天爺插了一扛子,再打下去就沒意思了。 砸傷了好多人。 楊土司後來死了,死得很悲壯。紅軍長征途經安多藏區,楊土司以幾十萬公斤的糧食接濟大難中的紅軍。自離開江南大地,這支飢餓的大軍第一次吃飽了肚子,一鼓作氣擊潰甘軍魯大昌,馬不停蹄吃掉胡宗南一個整編師,從容進入陝北。 蔣介石對楊土司恨之人骨,密令魯大昌想盡一切辦法除掉楊土司。 當時由寧海軍投過來的韓進祿旅,軍紀不嚴,官兵衝進楊土司所轄撣定奪,一把火燒了這座大寺,自明朝以來所藏的各種絕版經卷化為灰燼。尕司令大怒,要韓旅長執行戰場紀律,韓旅長大叫:“我的兵誰敢動,燒幾間房子又沒傷人命。” “你不動手我動手呀。” 尕司令把韓旅長的掌旗官從馬背上揪下來,拔出河州短刀,脖項裡一旋,腦袋被卸下來,丟到地上。 “砍你的掌旗官等於砍你的頭,念你是一旅之長,先饒你一回,再有違犯軍紀者,不要再臟我的手,也不要污了兵器,就用褲帶把自己勒死。” 韓旅長只敢鼓眼睛,不敢言語。那一旅人馬是打西寧投來的,都聽韓旅長調遣。尕司令一走開,大家就嚷嚷:“河州城沒打下,竄到藏區當和尚當聖人,咱成孔聖人了,日他的,原本指望著來發橫財哩。”大家這麼一嚷嚷,把韓旅長給弄燥毬子了,韓旅長就問大家,“想不想發財,嗯?” “想,都想瘋了。” 大家拍胸膛,裡邊裝著一顆發大財的心。 “旅長,咱聽你的,你說咋弄咱就弄。” 韓旅長馬鞭子往東方一指,“從古到今,寧往東挪一寸,不往西走一步,我今兒個就領大家去好地方。” 地圖打開,甘肅省最富庶的地方在隴東天水。 “去天水,去天水。”韓旅長跟尕司令分道揚鑣,去天水噹土匪。民國土匪多,不是我一個,韓旅長號令全軍:搶,搶光,搶他狗日的,窮人、富人一起搶。天水城變成了地獄。幾年後,陝軍楊虎城派兵西征,剿滅了這一支悍匪,富庶的天水大地變得跟月球一樣荒涼,大家還以為到了新疆大戈壁。 尕司令勒住馬韁問隊伍,“誰還想當土匪,趕快走,韓旅長沒走遠,我不攔你。”隊伍裡又少了一些人。隊伍還有八九千人。尕司令說:“爛人走開,走遠,我不稀罕那些爛臟人。”尕司令連問三遍,沒人走開。他以為隊伍這下子乾淨了,他就放下心。 隊伍開到了夏河。老遠望見群山環抱著拉不楞寺,這是安多藏區的中心,是嘉木祥五世與黃氏家族的地盤。寺廟的金頂閃閃發亮,河水穿城而過,市面繁華,跟天堂一般。尕司令有言在先,多少顆貪婪的心猛跳著,強忍著,嘴巴里乾澀澀的。老遠看見幾個回族長者走過來,長者是來乞求尕司令的,禪定寺毀於兵災,夏河人心惶惶。民國五年,馬麒曾縱兵虜掠夏河古城,五千和尚正在寺內誦經,大火沖天,和尚不動,有小彌沙逃出,被馬麒亂槍打死。夏河人對馬家軍的殘暴記憶猶新。黃正清兄弟執掌夏河政權以後,創辦夏河中小學校和技術學校,免費培養各族兒童,對漢回各族也一視同仁。生活在夏河的漢藏回各族和睦融洽確實是亂世的一片世外桃源。回族長者再三乞求尕司令不要帶兵進夏河縣城,“黃司令是菩薩司令,人家把兵撤到後山去了,城裡不設防,人家平時很善待咱回民,尕司令你千萬不要把隊伍開進去。”尕司令端起望遠鏡往城裡看,竟然看到一座清真寺。 “嘉木祥活佛在歐拉草原避寧海軍哩,不敢回拉不楞寺,咱回民要修清真寺,人家黃司令沒擋,還特批了一塊風水寶地,靠著河邊。” 尕司令就派了一個團去給拉不楞寺站崗。 “老阿爺惹下的亂子,咱補補心,好好站幾天崗,叫人家藏民看看,咱也是個人。”那一團騎兵整整齊齊開上去,河邊擔水的喇嘛嚇得亂竄,大兵順白牆圍一圈,戰馬放到河邊草地上,大兵背朝寺院,面朝群山,夏河人才知道這是些護兵,是護寺的。都長出一口氣。 尕司令一個人,誰都沒帶,連馬都沒騎,取下刀,取下槍,空著手,往後山走。後山響了幾槍,一槍從他耳朵邊擦過去,一槍從胳膊底下飛過去跟鳥兒一樣,衣服緊了一下,又一槍落在腳尖底下,像在地上釘鐵樁子。就響了這麼幾槍。從山後邊轉出一匹白馬,跟一朵白雲一樣,比銀子白比銀子亮,馬背上一個高大魁梧的少年,精精神神,尕司令不由得眨一下眼。那個少年軍人跳下馬,馬也不跟他,馬只管自己吃草。兩個少年軍人走近,扒下白手套。 “黃正清。” “馬仲英。” “蘭州有命令,讓我截擊叛軍,城裡不是打仗的地方,要打咱在野地裡打,最好挑個不毛之地打,你看咱這地方,到處是草木,傷不得草木,你說咱咋打呀?” “不打不行嗎?” “不行咱就喝酒。” 邊說邊走,走到後山坡上,藏兵佈滿好幾座山,真打起來輸贏難說。從那些藏兵的神態上可以看出黃正清是個啥人。 “咱是帶兵的,就在野地裡喝。” “能成么。” 端上來的竟然是紅葡萄酒,外國貨。 “咱辦了個技術學校,教師都是從內地大城市聘請的,還有留過洋的,我一心想在咱大西北辦個葡萄酒廠,東北通化就有葡萄酒廠。咱西北人太暴烈,喝西鳳酒,跟吃炸藥一樣,甜酒綿軟,開開洋葷。” 尕司令不住地點頭,呷一口酒含嘴裡,感覺就像噙一塊冰糖甜兮兮的。 “穆斯林不喝酒不吃煙,你沒事吧?” “沒事,紅酒跟白酒不一樣,白酒打死我都不喝。” 上的是羊羔子肉,鮮嫩清爽,很合尕司令的口味。尕司令吃得很斯文。 黃司令就笑,“你的威名跟你本人反差太大了。” “我又不是老虎又不是狼。” “你確實跟馬家軍不一樣。” “馬家軍是馬家軍,我是我,咋能一樣?” “河州離夏河這麼近咱們竟然不認識。” “現在不是認識了嗎!” “我交了一個很好的朋友,你應該認識他一下,他是西北軍的大官,你正在打西北軍,我這麼說話你不介意吧。” “我又不是娃娃。” “他是國民黨裡的共產黨,叫宣俠父,在日本俄國留過學,給我們安多藏區辦過許多好事情。” 尕司令頭一次聽說共產黨,國民軍裡竟然有這樣的奇人。 黃正清說:“他確實是個奇人,馬麒殺我們多少人,我們到北京告狀都不頂用。國民軍開到蘭州,我們想碰碰運氣,給宣先生一說,宣先生二話不說,帶兩個衛兵到歐拉草原,呆了五十多天呀,安慰嘉木祥活佛,召開部落王公大會,要我們藏民自立自強,團結起來,辦教育,組織武裝力量,一百個馬麒都不敢欺負你。從古到今,中央哪個大官到過我的安多草原呀,黃河南岸一百個酋長給宣先生銀子,宣先生不收,黃河北岸一百個酋長給銀子,也不收。我們藏民的習慣,不收禮等於看不起我們。宣先生只好收一部分銀子,到蘭州後組織一個藏民文化促進會,把馬麒的罪狀告到國民政府,讓於右任院長直接給西寧鎮下命令。馬家軍欺壓我們好幾十年了,終於給趕走了。人們提起西軍馬家軍就跟深夜談鬼一樣,畏懼得颯颯顫抖。據說西軍所到之處,沿途村落,人民逃避一空,大地頓成荒漠啊。你跟西北軍開戰,馬麒馬麟心裡樂。” “他們痴心妄想。” “但願你能在征戰中改造出一支為民眾辦事的好隊伍,這麼流竄下去不是個辦法。” “我要弄一塊地盤,為民眾辦好事。” 穆斯林是反對偶像崇拜的,尕司令把馬和刀槍交給衛兵,輕手輕腳去見大喇嘛。尕司令為韓進祿火燒禪定寺的行為道歉,大喇嘛說:“你斬了他的掌旗官跟他分手了,他的罪過不該你來承擔。”尕司令說:“當年西楚霸王人關中,火燒阿房宮,把到手的江山燒個一干二淨,實在可惜呀。”大喇嘛問:“司令貴庚多少?”“十七歲。”“果然少年英雄,項羽二十四歲起兵,你比他年輕多了。” 尕司令說:“劉秀十二走南陽,比我更年輕啊。”大喇嘛不言劉秀只談項羽,“項王則夜起飲帳中,有美人名虞,常幸從,駿馬名騅,常騎之,於是項王乃悲歌慷慨,自為詩曰:'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尕司令兩頰發白,像豎在地上的戰刀,刀刃閃射白光。大喇嘛視而不見,吩咐小喇嘛將走馬錦緞送給尕司令。 大喇嘛說:“走馬渡苦海,錦緞御風寒,司令多保重。” 走出好遠尕司令還在自言自語:“難道我會步項羽的後塵?” 部下說:“項羽火燒阿房宮,坑殺降卒,司令沒燒拉卜楞寺,大喇嘛還送走馬錦緞哩。” 尕司令號令全軍,不許放火,不許殺降兵。 尕司令騎上大喇嘛送的黃驃馬,馬鞍上鋪著錦緞墊子,黃驃馬一揚蹄子好像把他帶進太空,馬直直立著,哪匹馬也立不了這麼久,這裡本來離天就很近,現在整個蒼穹跟一頂灰藍色的氈呢帽子一樣扣在他頭上。他心頭一驚,“戰爭就是大喇嘛說的苦海!” 蘭州,那座嚮往已久的古城在眼前一閃,一個大膽的設想成熟了。尕司令在馬背上發布命令:“追趕韓進祿旅向天水方向移動,作出進攻陝西的樣子,聲東擊西,讓韓進祿作咱們的先鋒,咱虛晃一槍,取的糧草進軍蘭州,活捉劉郁芬,讓吉鴻昌在蘭州城下哭鼻子吧!”大家還在發呆,尕司令大笑,“韓進祿這個土匪,就知道去搶劫天水,狄道也是個富庶地方,可我告訴你們咱是一支義軍,不是土匪,咱是去狄道徵糧草,誰搶東西我收拾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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