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網絡玄幻 時光之輪05·天空之火

第58章 第五十二章選擇

放下手中的剃刀,蘭德擦去臉上的泡沫,開始系上襯衫的扣帶。清早的陽光從通向陽台的方形窗口照射進來,厚重的白色窗簾已經被拉上,只留下一道透氣的窄縫。他在殺雷威辛的時候一定要像點樣子——這個想法讓一個飽含怒意的氣泡從肚子裡冒了出來,他又用力把它壓了回去。他要保持儀態和鎮定,冷靜,不能犯錯。 當他從鍍金鏡框的鏡子前轉身時,艾玲達正坐在她靠牆的墊褥上。她的頭頂上方是一幅壁掛,描繪著一座直插天際的黃金高塔。蘭德曾經提出在房間裡另擺一張床,但艾玲達說床墊太軟了,讓她沒辦法睡覺。她現在正專注地望著他,一隻手拎著襯衣,卻忘記要穿在身上。刮鬍子的時候他一直很小心地不向周圍看,好讓艾玲達能從容地穿好衣服,但除了腳上的白色長襪之外,她現在身上連一片布都沒有。

“我不會在其他人面前讓你蒙羞的。”艾玲達突然說道。 “讓我蒙羞?這是什麼意思?” 艾玲達毫無羞澀地站起身,肌膚不見日光之處白嫩得令人吃驚,苗條的身體映出清晰的肌肉曲線,但那種圓潤溫軟的感覺至今仍然不停地出現在蘭德的夢中。這是蘭德第一次允許自己毫不遮掩地看著她的身體,但她卻似乎完全沒有察覺,那雙藍綠色的大眼睛正凝視著他。 “我進城那天並沒有刻意要蘇琳帶著安奈拉、索麥萊和蕾梅勒一起,我也沒有要求她們死盯著你,或者是做任何讓你感到為難的事,那都是她們自己的決定。” “你只是讓我以為,如果我走路的時候絆一下,她們立刻就會把我像不會走路的嬰兒一樣抱在懷裡,這有很大的差別嗎?” 她卻彷彿沒聽出蘭德諷刺的語氣。 “這可以讓你知道要小心。”

“我明白。”他淡淡地說,“嗯,不管怎麼樣,謝謝你不會讓我蒙羞的承諾。” 她露出了微笑:“我不是這個意思,蘭德·亞瑟,我只說不會在其他人面前讓你蒙羞。如果你要自找麻煩,為了你好……”她的笑容更甜美了。 “你想一直這樣嗎?”他有些生氣地指了指她,同時又將她從頭到腳看了一遍。 她從不曾因為在蘭德面前赤身裸體而有過任何一點羞赧,從來沒有,但她現在瞥了自己的身體一眼,又看了看蘭德,臉上突然泛起了紅暈。眨眼間,她的身體已經被暗褐色的羊毛和白色的亞葛裹住了,動作那麼快,蘭德甚至懷疑她是把這些衣服導引穿上身的。 “你已經把每一件事情都安排好了嗎?”她在穿衣服的同時還在說道,“你是不是和智者們談過了?昨天夜裡你很晚才回來。還有誰會和我們一起去?你最多能帶多少人去?我希望不會有濕地人,你不能信任他們,特別是那些毀樹者。你真的能帶上我們在一個小時內到達凱姆林?那會像我在那晚做的……我是說,你會怎麼做?我沒辦法讓我完全信任我不知道和無法理解的事情。”

“每件事都安排好了,艾玲達。”她為什麼變得這麼囉嗦?為什麼她在竭力避開他的眼睛?他已經見過了魯拉克等還留在凱瑞安城附近的部族首領,他們並不真的喜歡他的計劃。但他們都從節義的角度看待這件事,所以沒有人認為他有別的選擇。他們很快地討論了這件事,對蘭德的決定表示贊同,就開始討論其他事情了。棄光魔使、伊利安和戰爭都被他們暫時擱到了一旁,女人、狩獵、凱瑞安的白蘭地是否能和澳絲楷相比,或者是濕地煙草與荒漠中的煙草有什麼差異。在一個小時的時間裡,蘭德幾乎忘了當太陽再次升起時有什麼在等著他,他希望魯迪恩預言會有錯誤的地方,他不必真的毀掉這些人。智者們的代表團已經為他的決定拜訪過他,艾玲達事先給了他警告,那是一個由艾密斯、麥蘭和柏爾率領的超過50人的團隊,不過蘭德覺得團隊的實際領導者是索瑞林。他經常搞不清在智者之中到底是誰握有決策權。她們沒有逼蘭德做出任何讓步,同樣是因為這涉及到了節義,但她們還是把蘭德留在會客室裡,喋喋不休地要他明白,他對艾伊爾的責任比對伊蘭的責任要重得多。直到蘭德讓她們感到滿意,她們才放他走。除非他讓她們滿意,否則他就得用導引才能把她們轟出去。只要她們想,這些女人就會像現在的艾雯一樣對他的大喊大叫充耳不聞。 “到我準備出發的時候,就能知道我可以帶多少人了,只有艾伊爾人。”運氣好的話,要到他離開之後,麥朗、馬林金等貴族才會知道他已經不在凱瑞安城。如果白塔有奸細在凱瑞安,棄光魔使也許同樣安插了奸細在這裡,而且他怎麼能信任即使在睡夢中也會玩弄達斯戴馬的人?

他穿上一件繡著金線的紅色外套,一件無論在凱瑞安宮廷還是在凱姆林宮廷中都可以盡顯奢華的細羊毛衣,這個想法讓他感到一陣灰色的幽默。這時艾玲達差不多已經將衣服完全穿好了,她竟然能這麼快地將衣服套在身上,還不會讓衣服有絲毫凌亂,這讓蘭德感到很是驚奇。 “昨晚你不在的時候,有一個女人來過。” 光明啊!他竟然忘了克拉瓦爾。 “那你做了什麼?” 艾玲達停了一下,將外衣的扣帶一一係好,她的目光似乎是要在蘭德的腦袋上鑽出一個窟窿,口吻卻很平淡從容,“我把她帶回到她自己的房間,我們在那裡談了一會兒。不會再有掀起裙子的毀樹者來扒弄你的帳篷了,蘭德·亞瑟。” “這倒是我所希望的,艾玲達,光明啊!你有沒有把她傷得很嚴重?你不能隨便毆打女貴族,那些人已經給我找了許多麻煩,你不要再雪上加霜了。”

艾玲達重重地哼了一聲,繼續繫著她的扣帶。 “貴族!女人就是女人,蘭德·亞瑟。”她接著又謹慎地補充道,“除非她是智者。她今早坐椅子時會很不舒服,但她可以把青腫的地方掩藏起來。休息一天之後,她就能離開她的房間了,而且現在她知道什麼是不該做的。我告訴她,如果她再給你任何……打擾,我就會再去找她談一次,那時我們會談得久得多。現在,只要你開口,她就會對你惟命是從。她可以成為那些人的榜樣,那些毀樹者就只懂得這些。” 蘭德嘆了口氣,這不是他會選擇的手段,但這也許真的有用,或者這也可能讓克拉瓦爾等人變得更加狡詐。艾玲達也許不會擔心克拉瓦爾會對她採取什麼樣的報復,實際上,如果她真考慮到這種可能性,反而會讓蘭德很驚訝。但一名顯赫家族的家主與一名低階年輕貴族女子是不一樣的,不管對他本人會有什麼影響,艾玲達有可能會發現自己在黑暗的走廊中遭遇突然的襲擊,施加在她身上的暴力將是克拉瓦爾所承受的十倍,或者更加凶狠。 “下一次,讓我以我的方式處理,記住,卡亞肯是我。”

“你耳朵上的泡沫還沒擦乾淨,蘭德·亞瑟。” 蘭德低聲嘟囔著,抓起了毛巾,這時門口傳來一陣輕微的敲門聲,蘭德大聲喊道:“進來!” 亞斯莫丁走進了房間,他穿著一件黑色的外衣,在領口和袖口上裝飾著白色的蕾絲,豎琴匣子掛在他的背上,腰間還有一把劍。看見他面孔的人大概會以為現在還是冬天,不過他的眼睛裡一直閃爍著警覺的光芒。 “你想要什麼,傑辛?”蘭德問,“昨晚我告訴過你,你應該做些什麼。” 亞斯莫丁舔舔嘴唇,瞥了艾玲達一眼,後者正皺起眉頭盯著他。 “你的建議很睿智,我想我留在這裡細心觀察,大概能知道一些對你有用的信息。今天早晨大家都在談論昨晚從克拉瓦爾女士的房間里傳出來的尖叫聲,據說她惹你生氣了,不過看來沒有人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各種猜疑讓所有人都變得躡手躡腳。我猜,如果不能確定你對這件事的態度,今後幾天時間裡都不會有人暢快地呼吸了。”艾玲達的臉露出難以掩飾的得意。

“那麼你是想和我一起走了?”蘭德輕聲說,“你想在我面對雷威辛的時候站在我的背後?” “還有什麼位置更適合真龍大人的吟遊詩人?當然,如果能在你的眼皮底下也許會更好,我可以在那裡向你展示我的忠誠。我並不強大。”亞斯莫丁做的鬼臉可以在任何一個男人的臉上出現,但在一瞬間裡,蘭德感覺到陽極力充滿了對面這個男人的身體,感覺到讓亞斯莫丁嘴角微微抽搐的污染,這一切都只發生在一瞬間,但已經足夠蘭德做出判斷了。如果這就是亞斯莫丁盡全力能夠導引的至上力,那麼他甚至很難比得上一名能夠導引的智者。 “並不強大,但也許我還能幫上些小忙。” 蘭德希望自己能看見蘭飛兒在亞斯莫丁身上編織的屏障。蘭飛兒說過,這道屏障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逐漸消散,但現在亞斯莫丁的導引能力似乎並不比他第一天落入蘭德手裡時更強。也許是蘭飛兒撒了謊,給了亞斯莫丁一個虛假的希望,同時讓蘭德相信這個男人會逐漸強大,強大到足以傳授給他更多的東西。如果是我,就會這麼做。蘭德不知道這是他的想法還是路斯·瑟林的,他覺得這猜測絕對沒錯。

蘭德長時間的沉默讓亞斯莫丁又舔了舔嘴唇:“在這裡留上一兩天不會有什麼關係,那時你就會回來,或者是死了。讓我證明我的忠誠吧!也許我能做些事。即使在你這一邊加上一根羽毛的重量,也可能會成為扳動天平的關鍵。”陽極力又一次在片刻間注入亞斯莫丁的身體。蘭德感覺到了對方的努力,但這次仍然只是一股虛弱的能流。 “你知道我的選擇,我抓著從懸崖縫裡的一叢枯草,祈禱著它能多堅持一會兒。如果你失敗了,我的下場會比死亡更可怕,我一定要讓你取得勝利,並且活下去。”他突然看了艾玲達一眼,似乎意識到自己也許說得太多了,於是他發出一陣空洞的笑聲:“否則我該怎麼譜寫真龍大人的頌歌?一名吟遊詩人有他自己的目標。”炎熱的天氣從來不會觸及亞斯莫丁,亞斯莫丁聲稱這只是個思考的把戲,與至上力無關,但他現在額上確實出現了一些汗珠。

把他放在眼皮底下,或者是留下他?當他發現凱姆林的真實情況時,也許他很快就會逃走,去尋找一個可以藏身的地方。他會死亡,轉生,但亞斯莫丁永遠都會是原來那個亞斯莫丁。 “留在我的眼前,”蘭德平靜地說,“如果我懷疑那根羽毛的重量會讓我不快……” “我信任真龍大人的仁慈,”亞斯莫丁喃喃地說著,鞠了個躬,“有了真龍大人的允許,我會等在外面。” 亞斯莫丁一邊鞠著躬,一邊向後退去。蘭德向周圍瞥了一眼,他的劍和霄辰短槍都放在床腳旁鍍金的櫃子上,有龍形帶扣的劍帶包裹著劍鞘。今天要進行的殺伐不會用到鋼刃,至少他不會。他碰了碰衣袋,感覺到那個持劍胖男人的小雕像,這是他今天惟一需要的劍。片刻之間,他想到了先浮行回提爾,取出凱蘭鐸,甚至是回魯迪恩,取出藏在那裡的特法器。借助這兩樣寶物中的任何一件,他能在雷威辛察覺到他的存在之前就摧毀他,他甚至能一舉摧毀凱姆林。但他能信任自己嗎?那樣強大的能量,那麼巨大的至上力。陽極力就浮在他眼前,污染似乎已經成了他的一部分。怒火在地底奔行,那是對雷威辛,對他自己的怒火。如果在它驟然爆發的時候,他的手裡握著凱蘭鐸……他會做出什麼事?他將無堅不摧。如果再加上另外一件寶物,他甚至可以一直浮行到煞妖谷,將一切做個了結,某種形式的了結。不,這不止是關係到他一個人,除了勝利之外,他無法承受任何後果。

“世界壓在我的肩上。”他喃喃地說道。突然間,他尖叫一聲,一隻手用力地拍在左側屁股上,感覺就像是被針扎了一下。但不必等到手臂上的雞皮疙瘩消退,他立刻就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這是乾什麼?”他向艾玲達咆哮道。 “只是看看真龍大人是不是和我們凡人一樣是用肉做的。” “我是的。”他刻板地說道,同時抓住了陽極力。感覺到被甜美和污穢充盈,他仍然堅持了片刻,直到自己做出一個導引。 艾玲達睜大了眼睛,但沒有絲毫退縮,只是看著他,彷彿什麼事情都沒發生。但他們走過前廳時,她還是趁著他轉頭的時候偷偷揉了揉屁股,看起來,她也是用普通皮肉做的。燒了我吧!我以為我已經讓她學會一點禮貌了。 蘭德拉開門走了出去,雙腳卻定在了原地,麥特正靠著那根古怪的長矛站在他面前,那頂寬邊帽又被他戴在了頭上,並且被拉得很低。在麥特的旁邊就是亞斯莫丁,但這不是蘭德停下腳步的原因。周圍沒有槍姬眾。在亞斯莫丁沒人通報就敲門的時候,他就該意識到外面出問題了。艾玲達驚訝地看著四周,彷彿她希望能在壁掛後面找到她們。 “昨晚梅琳達要殺掉我,”麥特說,蘭德立刻不再去想槍姬眾了,“我們談了一會兒話,然後她就想把我的頭踢掉。” 麥特盡量簡短地描述了昨天發生的事,那把有金蜂鑲嵌的匕首他的推斷,最後他閉上眼睛,用一句“我殺了她”作為陳述的終結。但他立刻又睜開了眼睛,彷彿在眼皮後面看到了他不想去看的東西。 “很遺憾你必須這麼做。”蘭德低聲說,麥特陰沉著臉聳聳肩。 “我想,她死總比我死好,她是暗黑之友。”但他的聲音裡沒有絲毫輕鬆的意味。 “我會去對付沙馬奧,等我一準備好就去。” “還有多少事情沒準備好?” “棄光魔使不在這裡,”艾玲達突然怒聲說道,“而且槍姬眾也不在這裡。她們去哪裡了?你做了什麼,蘭德·亞瑟?” “我?昨晚我上床的時候這裡還有二十名槍姬眾,從那時起我就再沒見過她們之中的任何一個人。” “也許是因為麥特……”亞斯莫丁開口道,但麥特看了他一眼,又讓他閉上了嘴。麥特緊繃著嘴唇,臉上混雜著痛苦和暴力的表情。 “不要傻了,”艾玲達用堅定的聲音說,“法達瑞斯麥不會因為這個向麥特·考索恩追索義的。梅琳達想要殺死他,所以他殺死了梅琳達,即使是梅琳達的親近姐妹也不會對麥特做任何事,而且她也沒有任何親近姐妹。更不會有人因為別人做的事情而向蘭德·亞瑟追索義,除非那個人的行動是出於蘭德的命令。你一定做了什麼,蘭德·亞瑟,做了什麼嚴重而黑暗的舉動,否則槍姬眾們不會憑空消失的。” “我什麼都沒做,”蘭德對艾玲達大聲說,“而且我不打算一直站在這裡討論這個問題,你做好去南方的準備了嗎,麥特?” 麥特將一隻手伸進外衣口袋裡,用指頭撥弄著什麼東西,他一般都會把骰子和骰盅放在那裡。 “凱姆林,我已經厭倦了等著他們偷襲我,我要去偷襲他們。我只想該死的被拍拍腦袋,不想被擺上那束該死的花。”他扭曲著面孔說出最後一句話。 蘭德沒問麥特這樣說是什麼意思,另一個時軸,兩個時軸在一起也許能扭曲注定的未來。沒有辦法說清是怎樣發生的,甚至不能確定是否會發生,但……“看起來,我們還要過一段時間才能分開了。”麥特只是露出一副聽天由命的表情。 他們沿著掛滿織錦的走廊沒走多遠,沐瑞和艾雯迎上了他們。兩名女子不疾不徐地走著,彷彿今天惟一要做的事情就是在花園中漫步。艾雯的手指上帶著黃金巨蛇戒,眼神冰冷而鎮靜,雖然穿著艾伊爾衣裙和披巾,又用一條疊起的頭巾圍住了額頭,但她的樣子十足是一位兩儀師。而沐瑞……光彩熠熠的金線點綴著她身上的幽亮藍絲長袍,藍色小寶石垂墜在她額前,金質系鏈纏繞著她的深色鬈髮,與頸上的嵌金大藍寶石互相輝映。這樣的穿戴並不適合他們將要完成的任務,但蘭德自己既然穿著同樣奢華的紅色外衣,自然也就沒辦法對沐瑞予以置評。 也許這是因為他們所在的地方,達歐崔家族曾經在這裡擁有太陽王座,現在的沐瑞比蘭德記憶中的任何時刻都更充滿了帝王威儀,即使是“傑辛·奈塔”的存在也絲毫沒有影響那種女王般的靜穆。但令人驚訝的是,她給了麥特一個溫暖的微笑:“那麼你也要一同去了,麥特,要學會信任因緣,不要浪費你的生命去嘗試改變不能改變的事情。”從麥特的表情判斷,他也許很想立刻就改變心意,轉頭跑開,但兩儀師沒有任何憂慮地轉向了蘭德:“這些是給你的,蘭德。” “又有信了?”蘭德說。一個信封上寫著他的名字,蘭德立刻認出了那種優雅的筆跡。 “是你寫的,沐瑞?”另一個信封上寫著湯姆·梅里林的名字。兩個信封都用藍色的蜂蠟封錮,印在蠟封上的顯然是巨蛇戒的紋路。 “為什麼要給我寫這封信?還要將它封上?你從沒害怕過將想說的話當著我的面說出來。艾玲達也會時常提醒我,我只是普通血肉做成的凡人。” “你已經不是我在酒泉旅店外面看見的那個男孩了。”沐瑞的聲音柔和如銀鈴,“完全不同了,我祈禱你已經有了足夠的成長。” 艾雯悄聲說了幾句什麼,蘭德覺得那像是“我祈禱你不會有太多的改變”。她緊皺眉頭,看著蘭德手中的信箋,彷彿一心想知道裡面都寫了些什麼。艾玲達也和她一樣。 沐瑞繼續用輕快得甚至有些響亮的聲音說道:“封籤保證了隱私。我希望你能夠認真考慮信中的內容,不是現在,而是你有時間進行思考的時候。而湯姆的信,我不知道這裡還有什麼地方能比放在你的手中更安全。等你再見到他的時候請把信給他。現在,碼頭上有些東西你必須去看一看。” “碼頭?”蘭德說,“沐瑞,也許改天可以,但今天上午我沒時間——” 但沐瑞已經向前走了過去,彷彿知道蘭德一定會跟過去,“我已經準備好了馬匹,也給你準備了一匹,麥特,當然,只是為了以防萬一。”艾雯只猶豫了片刻,就跟了上去。 蘭德張嘴想叫沐瑞回來,沐瑞發過誓要聽從他,無論沐瑞要給他看什麼,他可以等其他時候再看。 “再等一個小時又有什麼害處?”麥特嘟囔了一句,也許他仍然在害怕前往凱姆林。 “今天上午公開露面一下也不錯,”亞斯莫丁說,“雷威辛也許會迅速掌握你的行動,也許他在這里安排了間諜,可以從鑰匙孔中偷聽你的談話,至少去一趟碼頭可以混淆一下他們的視聽。” 蘭德看著艾玲達:“你也要勸告我應該耽擱一下嗎?” “我勸告你要聽兩儀師沐瑞的話,只有傻瓜才會無視兩儀師的意見。” “碼頭上能有什麼東西比雷威辛更重要?”蘭德發著牢騷,搖了搖頭。在兩河有一句俗話,但沒有人敢在女人能聽到的地方說這句話:“造物主造出女人是為了讓我們的眼睛高興,讓我們的腦袋疼痛。”兩儀師在這方面肯定也是一樣,“一個小時。” 凱瑞安城牆在朝陽的斜射中仍然拉著長長的影子,哈當的馬車在石砌碼頭上排成了一列長隊,那名賣貨郎還在用一塊大手絹抹著他的臉。天氣的炎熱並不是他滿面汗水的全部原因。巨大的灰色幕牆從排列在河岸邊的碼頭兩端伸展進入河道,讓整個港口看上去彷彿像是一隻盒子,將哈當裝在了裡面。停在碼頭上的只有一些圓形船頭的穀物駁船,還有另外一些同樣的駁船停錨在河道中,等待著進港卸貨。哈當曾經考慮過偷偷溜上一艘駛離碼頭的駁船,但這意味著要放棄他擁有的全部財產,而且他不相信這種慢吞吞的駁船會將他送到除了死亡之外的任何其他地方去。蘭飛兒一直沒有再來過他夢裡,但胸口燒灼的疼痛時刻提醒著他要遵從蘭飛兒的命令,光是想到違背使徒的命令就會讓他不寒而栗,雖然汗水不停地從他的臉上滾落下來。 他想知道誰是可以信任的,最後幾名和他立下同樣誓言的馬車夫也在兩天前消失了,很可能是爬上一艘運糧船逃走了。他仍然不知道是哪個艾伊爾女人將那張紙條塞進了他的馬車門縫——“你在異類之中並非孤獨一人,一條道路已經中選。”——但他已經想到了幾種可能。現在這座碼頭上聚集的艾伊爾人和工人一樣多,他們到這裡來都會愣愣地看著河面一會兒,哈當覺得有幾張面孔出現在這裡的次數似乎不太尋常地頻繁,其中一些人更會用異樣的眼神看著他。同樣給他留下這種印象的還有幾名凱瑞安人和一名提爾貴族。當然,這本身不說明任何問題,但如果他能找到一些可以合作的伙伴…… 一隊騎馬的人出現在幕牆的一道門外,領頭的是沐瑞和蘭德·亞瑟,兩儀師的護法跟在他們身後,他們從裝運糧食的大車之間穿行而過,所到之處都會激起一陣歡呼聲: “一切光榮歸於真龍大人!” “向真龍大人歡呼!” 偶爾還會傳來一句:“光榮歸於麥特大人!光榮歸於紅手!” 兩儀師掉轉馬頭,走向馬車隊的尾端,這次她甚至沒有瞥哈當一眼。哈當不由得鬆了一口氣,即使沐瑞不是兩儀師,即使沐瑞沒有用那種彷彿洞悉他內心所有黑暗角落的眼光看過他,他也絕不會與那些被她裝上馬車的東西靠得太近。昨天黃昏的時候,沐瑞讓他卸掉了那道古怪的扭曲紅石門框上的帆布。每次沐瑞似乎都是帶著一種惡意的愉快讓他親手處理她想要研究的東西,如果他能強迫自己走近,他一定會再次把那東西遮蓋起來,或者是讓自己手下的馬車夫去做這件事。畢竟,現在他底下的這些馬車夫都沒見過在魯迪恩時,荷瑞得的一半身體消失在這道門框裡的樣子。荷瑞得是他們離開章嘉隘口後第一個逃走的人,自從被護法從那道門框裡拖出來之後,那名馬車夫的神智就一直不太正常。但那些馬車夫還是會被那道門框錯亂的結構嚇到,很難想像能有人在沿著它扭曲的脈絡看過一圈之後能夠不頭暈目眩。 哈當沒去理會那支隊伍的前三個人,正像兩儀師沒有理會他一樣。對於麥特·考索恩,他的視線只是一掠而過,那個傢伙還戴著哈當的帽子,而哈當後來一直沒能再找到一頂合適的。那個叫艾玲達的艾伊爾婊子和那名年輕的兩儀師同騎一匹馬,拉高的裙子下露出了雙腿。只要瞧一眼那個婊子看著蘭德·亞瑟的樣子,就知道她夜裡一定是和他睡在同一張床上,只有讓男人上了自己床的女人,才會在看那個男人的時候露出那種無法掩飾的佔有欲。更重要的是,傑辛也和他們在一起,這是越過世界之脊以來哈當第一次如此靠近傑辛,那個在暗黑之友中具有極高地位的傑辛。如果他能避開槍姬眾,走到傑辛身邊…… 突然間,哈當眨了眨眼。槍姬眾去哪裡了?蘭德·亞瑟身邊總是會有那些使槍的女人們隨行護衛。他皺起眉,意識到自己在港口中的艾伊爾人裡找不到任何一名槍姬眾。 “不認識老朋友了嗎,哈當?” 悅耳的嗓音讓哈當猛地回過頭,張大了嘴看著那張中央拱起一個斧刃般尖利的鼻子、兩隻黑眼睛幾乎被肥肉蓋住的面孔。 “凱勒?”這不可能,除了艾伊爾人之外,沒有人能在荒漠中獨自生存下來。凱勒·紹基一定是死了。但現在她就站在哈當面前,白色的絲綢衣衫緊緊地裹住她肥大的身軀,黑色的鬈髮中插著象牙梳子。 她的嘴唇上掛著一絲微笑,哈當至今還感到驚訝,那樣肥大的身軀卻有那麼輕盈優雅的動作。這時她已經爬上了哈當住宿馬車的階梯。 哈當猶豫了片刻,急忙跟上她,他寧願凱勒·紹基真的死在了荒漠裡,這個女人專橫跋扈,只知道惹人討厭,至於他努力搶救出來的那一點財物,她一個子兒都別想分到。但她在暗黑之友中的地位跟傑辛·奈塔一樣高,也許她能解答他的一些問題,至少,他能有一個合作夥伴了。如果情況有異,他也可以把責任推到她身上,在上位可以帶來權勢,但上位者往往必須替手下的失敗負責。他曾經不止一次將他的上司出賣給位置更高的人,以此來掩飾自己的過失。 哈當小心地關上車廂門,轉過身,卻將一聲驚叫硬生生地卡在喉嚨裡。 站在面前的女人仍然穿著純白的絲裙,但身上已經沒有一絲贅肉,她是哈當一生中見過的最美麗的女子,一雙無底深潭般的黑色眼睛,纖腰上圍著用銀絲編織的細帶,在閃亮的烏黑髮絲上綴著銀色的新月。哈當在夢中見過這張臉。 他雙膝顫抖著跪在地上,聲音嘶啞地說道:“偉大的主人,我該如何為您效忠?” 蘭飛兒看他的眼光就像是在看一隻渺小的蟲子,一個她只要抬抬腳就可以壓得粉碎的卑微生命。 “向我表現你的順從就可以了,我一直都在忙著自己的事情,沒有時間監視蘭德·亞瑟。告訴我,他除了征服凱瑞安之外還做了些什麼,他有什麼樣的計劃。” “這很困難,偉大的主人,像我這樣的人是無法接近他的。”他知道,那雙眼睛正在告訴他,他是一隻蟲子,只是因為還有用處才能活下來。哈當拼命搜索著自己看到、聽到,甚至是想像出來的一切:“他派遣了大批艾伊爾人南下,偉大的主人,但我不知道他要做什麼。提爾人和凱瑞安人似乎都沒注意到這件事,但我覺得那隻是因為他們根本無法分辨艾伊爾人彼此間的差異。”他同樣不能,他不敢對蘭飛兒說謊,但如果蘭飛兒認為他沒有盡職……“他建立了一所學校,校址在城中的一座宮殿裡,原先擁有那座宮殿的家族已經全部死光了……”一開始,哈當還不知道蘭飛兒是否喜歡他提供的這些信息,但隨著他的話,主人的臉色愈來愈陰沉了。 “你想讓我看什麼,沐瑞?”蘭德不耐煩地說著,將傑丁的韁繩繫在最後一輛馬車的輪子上。 沐瑞正踮起腳尖,越過馬車貨物的護欄,望著裡面的兩口木桶。如果蘭德沒記錯,這兩口木桶裡放著兩道昆達雅石的封印。為了保護它們,木桶中填滿了羊毛,因為現在這兩塊昆達雅石已經不再牢不可破,他能感覺到暗帝的污染蘊含在其中,變得愈發強大,幾乎正在從桶中逸散出來,彷彿有什麼東西正在隱秘的角落中腐爛,滲透出有毒的氣體。 “它們在這裡會是安全的。”沐瑞喃喃地說。她優雅地提起裙擺,向前面的馬車走去。嵐緊跟在她身後,如同一匹半馴服的狼,垂掛在背後的斗篷完全混淆了他與周圍的景物。 蘭德忿忿地瞪了沐瑞一眼:“她有沒有告訴過你這裡有什麼,艾雯?” “她只是說你必須來看看,不管怎樣你都要來這裡。” “你一定要信任兩儀師,”艾玲達說。她的聲音很平靜,但仍然沒能掩飾住一點猶疑的痕跡。麥特哼了一聲。 “嗯,我不想浪費時間了,傑辛,去告訴貝奧,我要去他那裡,等到——” 在馬車隊的另一端,哈當的住宿馬車突然爆炸,碎片擊打在艾伊爾人和碼頭工人們的身上。蘭德知道發生了什麼,不需要察覺身上的雞皮疙瘩就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他立刻向那輛馬車飛奔而去,沐瑞和嵐已經跑在他的前面。時間似乎變慢了,每件事都在同一瞬間發生,彷彿凝滯的空氣將所有瞬間都粘在了一起。 蘭飛兒緩步走出馬車,除了受傷者的哀嚎和尖叫之外,碼頭上沒有任何其他聲音。當她優雅地步下階梯時,一件柔軟、蒼白、帶著紅色條紋的東西被她拖在身後,她的面孔如同一塊冰雕。 “他告訴了我,路斯·瑟林。”她幾乎是尖叫著,將那件蒼白的東西扔向半空。那東西在半空中停了一下,開始膨脹,最後變成了鮮血淋漓的、透明的哈當·卡德的人形。那是她從哈當身上剝下來的一張完整的人皮,那堆皮掉落在地上,塌陷成一團。而蘭飛兒的聲音變得愈發高亢尖利:“你又讓另一個女人碰了你!” 一切都發生在眨眼之間。 還沒等蘭飛兒的腳底碰到碼頭上的石板,沐瑞已經拔腿向她奔去,而嵐的速度比沐瑞更快。沐瑞高喊了一聲:“不,嵐!”護法對兩儀師的喊聲充耳不聞,他拔出佩劍,一雙長腿帶著他直撲過去,變色斗篷在他的背後猛烈地搖晃,虛幻了他的身形。突然間,他似乎是撞上了一堵看不見的石牆,被猛地彈了回來。他搖擺著身體又想向前,卻彷彿被一隻巨大的手拍到了一旁,他在半空中飛行了幾十尺,撞到一堆石頭上。 當嵐還在半空中的時候,沐瑞一直快步向前,最終與蘭飛兒面對面。這種情況只持續了很短的一瞬,棄光魔使看著她,彷彿奇怪是什麼擋住了自己的路。然後沐瑞打著滾飛向旁邊,一直消失在一輛馬車下面。 碼頭上出現了一片混亂,現在只有瞎子才看不出這名白衣女子正在使用至上力。碼頭邊緣亮起一片斧刃的閃光,許多根纜繩被砍斷,駁船上的水手拼命地推拉著船槳,讓駁船以最快的速度駛離河岸,赤裸胸膛的碼頭工人和穿著暗色衣服的凱瑞安人拼命地想要跳上那些船的甲板。在另一個方向,男人和女人們擠在一起,尖叫著想要在混亂中擠出一條路,向城裡逃去。混亂之中,許多身穿凱丁瑟的身影已經戴上了面紗,擎著短矛、匕首,甚至是徒手沖向了蘭飛兒。毫無疑問,這名白衣女子是敵人,毫無疑問她在用至上力作戰,他們毫不猶豫地跳起了槍矛之舞。 火焰如同波浪般滾過他們,烈焰凝成的利箭刺穿了一個個已經燃燒起來的軀體。蘭飛兒並沒有與他們作戰,她甚至沒有真正注意到他們,她只是在掃除煩人的蚊蟲。那些逃跑的人和那些試圖戰鬥的人同樣陷入了火海。蘭飛兒向蘭德走過來,彷彿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 只有心跳。 當蘭飛兒邁出第三步的時候,蘭德抓住了屬於男性一半的真源。熔融的鋼鐵和讓鋼鐵崩裂的冰,甜美如蜜,腐臭如屍。在虛空深處,為了生存的掙扎已經遙不可及,他面前的戰鬥也同樣不再重要。當沐瑞消失在馬車下時,他開始導引,將蘭飛兒火焰中的熱量吸走,注入河水之中,剛剛還在吞噬人體的火舌在片刻之間已經消失殆盡。在同一時刻,他又開始編織能流,一片淡灰色出現在周圍。他和蘭飛兒,以及大部分馬車都被包裹進了一個長卵形的空間裡,一道幾乎是透明的牆隔絕了外界的一切。甚至就在他固定這股能流的時候,他依然不知道它來自什麼地方,到底是什麼東西。也許這是源自路斯·瑟林的記憶,但蘭飛兒的火焰在撞到這層薄壁的時候就停息了。蘭德能模糊地看見外面的人,有無數人形正在地面上來回翻滾,他消去了烈焰,卻不能癒合那些人的傷口。燒焦皮肉的惡臭仍然瀰漫在空氣中,但現在沒有人會繼續被燒傷了。在封閉空間的內部也存留著一些軀體,燒焦衣服的殘片,一些人還在無力地掙扎、呻吟著。蘭飛兒並不在乎,她導引的火焰熄滅了,小蟲子被驅走了,她從沒有對此多看一眼。 心跳。他在虛空中感到寒冷,如果他在為那些已死、將死和受傷的人感到難過,那種感覺也彷彿遙遠到了根本不存在。他就是冰冷本身,只有陽極力的狂怒充盈著他。 艾玲達和艾雯移動到了兩側,目不轉睛地盯著蘭飛兒,蘭德本想將她們擋在這個空間之外,但她們一直都緊跟在他身旁。麥特和亞斯莫丁在外面,同樣被擋在外面的還有最後幾輛馬車。在冰冷的鎮靜中,蘭德導引風之力,他要引誘蘭飛兒。艾雯和艾玲達能夠在他干擾蘭飛兒時將這名棄光魔使封閉住。 某種東西切斷了他的能流,至上力猛地撞擊回來,讓他不禁重重地哼了一聲。 “她們其中之一?”蘭飛兒吼叫著,“哪一個是艾玲達?”艾雯猛地將頭甩向後方,雙眼外凸,發出一陣悲鳴,全世界的痛苦似乎都在從她的嘴裡迸發出來。 “哪一個?”艾玲達只有兩個腳尖還能碰到地面,她顫抖著、號叫著,追趕著艾雯。她們兩個在空中升得愈來愈高。 意念突然出現在虛空中,如此編織魂之力,融入火之力和地之力。這樣。蘭德感覺到有某樣東西被切斷了,一樣他看不見的東西。艾雯萎靡地倒在地上;艾玲達用雙手和膝蓋支撐著身體,低垂的頭不停地搖晃著。 蘭飛兒踉蹌了一下,目光從艾雯和艾玲達那裡轉移到蘭德身上,無底的深潭中噴湧出黑色的火焰。 “你是我的,路斯·瑟林!我的!” “不!”似乎經過了一條一里長的隧道,蘭德的聲音才傳進他自己的耳朵。干擾她,別讓她去注意那兩個少女,他毫不躲閃地向前衝去。 “我從來都不是你的,米爾琳,我永遠都是屬於伊琳娜的。”虛空因悔恨和失落的衝擊而顫抖。除了全力吸收陽極力之外,他還在拼命做著另一番抗爭,片刻之間,他的平衡發生了擺動。我是蘭德·亞瑟——伊琳娜永遠都是我的心。平衡支撐在刀刃上。我是蘭德·亞瑟!另外那個意識竭力想要吞沒他:伊琳娜、米爾琳、他能用什麼辦法戰勝她。他強行把這些想法壓了下去,甚至還包括最後那個想法。如果他這樣選擇是錯誤的……我是蘭德·亞瑟! “你的名字是蘭飛兒,如果要我愛上一名棄光魔使,我寧可去死。” 一種可以認為是痛苦的表情掠過了蘭飛兒的臉,但那張面孔很快又變成了大理石的面具。 “如果你不是我的,”她冷冷地說,“那麼你就要死。” 劇痛出現在胸腔中,彷彿心臟立刻就要爆裂了。在他的腦袋裡,白熱的釘子插進了他的腦袋。疼痛是如此強烈,即使處在虛空當中,他還是想要高聲尖叫。他知道,死亡正在等待他。他狂亂地編織出魂之力、火之力和地之力,再拼盡全力將編織擲出。虛空在晃動、萎縮,他的心臟不再跳動了,黑暗的手指深深地摳進了虛空的表面,灰色的紗幕覆蓋住他的眼睛,但他感覺到了擲出的編織勉強切斷了蘭飛兒的編織。烈焰般的空氣沖入乾癟的肺囊,心臟重新開始了不穩定的跳動,他又能看得見了,銀色和黑色的條紋在他和毫無表情的蘭飛兒之間來回飄飛。遭受編織反震,蘭飛兒仍然在努力地恢復著平衡,蘭德頭部和胸部的疼痛仍然像傷口一樣停留在原處,但虛空重新變得堅固了,肉體的痛苦已經變成了遙遠的事情。 雖然變得遙遠了,但他並沒有時間恢復,他強迫自己向前移動,用風之力攻擊蘭飛兒,由風之力凝成的棍棒足以將蘭飛兒打得失去知覺。她毀掉了那個編織,他再次發起攻擊,然後又是第三次、第四次,每次蘭飛兒都會切斷他上次的編織。蘭德的攻擊如同狂烈的暴雨,雖然蘭飛兒一直都能看清並予以反擊,但蘭德也一直在逐漸靠近她。只要他能繼續讓她在一段時間裡無法分神,只要那些棍棒中能有一根落在她的頭上,只要他能走到足夠接近她的地方,用拳頭直接攻擊她……只要她失去了知覺,她就會像其他任何人一樣軟弱無力。 突然間,蘭飛兒似乎意識到了他要幹什麼,她仍然不停地輕易封鎖住他的每一次攻擊,同時舞蹈般地向後輕跳著,直到肩膀碰到了身後的馬車。她露出充滿寒意的微笑:“你會慢慢地死去,並在死前乞求我愛你。” 這次她攻擊的目標不是他,而是他與陽極力的連結。 虛空中出現慌亂的巨響,就像一片邊緣鋒利如刃的銅鑼切向它,隨著切割在他與真源之間逐漸深入,蘭德體內的至上力也在逐漸減少。他用魂之力、火之力和地之力反轉過去切割那根刀刃,他知道能在哪裡找到它,他知道自己的連結在哪裡,他能感覺到出現在連結上的裂縫。蘭飛兒對他的切割消失了,但又立刻重新出現,並且接二連三地向他襲來,讓他應接不暇。有幾次,陽極力差點就被從他的體內割走,使得他幾乎沒有足夠的力量反制攻擊。現在他已經有能力同時控制十個或者更多編織,控制兩個對他來說應該很容易才對,但他只能將全部力量集中在抵擋蘭飛兒狡猾的攻擊上。而還有另一個人的思想在不停地試圖鑽入虛空內部,告訴他應該如何擊敗蘭飛兒。如果他聽從了那個聲音,也許走出這個封閉空間的將是路斯·瑟林·特拉蒙,而蘭德·亞瑟將只是一個飄浮在他腦海中的聲音了。 “我會讓這兩個婊子看著你向我哀求,”蘭飛兒說,“然後,我是應該先讓她們看著你死,還是你先看著她們死?”她是什麼時候爬上那輛馬車的?他一定要仔細觀察,尋找蘭飛兒身上任何一絲疲憊的跡象,和任何一點精神上的空隙,但這種努力似乎全是徒勞的。蘭飛兒正站在那道扭曲的門框特法器旁邊俯視著他,如同一位正要宣判的女王,她甚至還有餘暇在指間轉動著一把暗色的象牙梳子,臉上帶著一絲寒冷的微笑。 “什麼能讓你受傷最深,路斯·瑟林?我想傷害你,我想讓你知道什麼是無法想像的痛苦!” 從真源湧向他體內的能流愈強,他和真源的連結就愈難以被切斷。他在外衣口袋裡握緊了拳頭,那個持劍胖男人的小雕像頂住了他掌心的蒼鷺疤痕,他竭力汲取更多的陽極力,污染如同霧雨般湧入虛空。 “痛苦吧,路斯·瑟林。” 痛苦確實存在著,整個世界似乎都已經被它吞噬,這次不止是心臟或頭部,而是他身體的每一寸,紅熱的鋼針刺進了虛空。他甚至覺得自己能聽到熱鋼在他的皮肉中發出的吱吱聲,每一次針刺得都比上一次更深。蘭飛兒想要屏障他的攻擊也沒有絲毫減緩,反而一次比一次更迅疾、更強大。蘭德無法相信,蘭飛兒竟然會如此強大。他拼命維繫著虛空,緊抓住陽極力的酷熱與嚴寒,瘋狂地抵禦著攻擊。他能夠結束這一切,結束蘭飛兒的存在,他能召喚閃電,或者用蘭飛兒剛才使用過的烈焰將她吞沒。 不同的影像衝進痛苦的海洋:一名身穿黑色商人服裝的女人從馬背上跌落下來,手中握著一把火紅色的劍,她率領著其他幾名暗黑之友,前來殺死他。麥特陰沉的眼睛。我殺了她。一名金發女子躺在一片已經變成廢墟的廳廊之中,那些牆壁似乎都在高熱之中熔融成了液體。伊琳娜,原諒我!這是一聲絕望的呼號。 他能結束這一切,但是,他不能這樣做。他可以去死,也許這世界會隨著他的死亡一起毀滅,但他依然不能讓自己再殺死一個女人。不知為什麼,這似乎是這個世上最荒謬的笑話了。 擦去嘴角的血漬,沐瑞從馬車尾端下面爬出來,蹣跚地站直身體,耳朵裡迴響著一個男人的笑聲。一陣陣暈眩仍然衝擊著大腦,但她還是竭盡全力搜索著嵐。她發現嵐躺在地上,身體幾乎正靠在一道薄霧般的灰色牆壁邊,那堵牆圍繞成了一個相當大的封閉空間。嵐的身體抽搐著,彷彿是想找到能站立起來的力氣,又彷佛是已經瀕臨死亡。沐瑞強迫自己不再去想嵐。嵐無數次拯救過沐瑞的生命,沐瑞早就應該屬於他,但沐瑞很早以前就做好了安排,以確保嵐能在與暗影的孤獨戰鬥中倖存。現在嵐必須在她缺席的情況下面對生死了。 那是蘭德的笑聲。他跪在碼頭的石板地面上,一面狂笑,但一面卻如同遭受酷刑的人,溪流般的淚水從扭曲的臉上滾落。沐瑞感覺到一陣寒意。如果他已經陷入了瘋狂,那麼局勢就不是她所能控制的了。她只能做她力所能及的事情——她必須去做的事情。 看到蘭飛兒,沐瑞彷彿又受到了重重一擊。這並非出於驚訝,自從魯迪恩之後,這一幕已經不止一次出現在她的夢裡,沐瑞只是對夢境成真感到震撼。蘭飛兒站在馬車上,陰極力如同太陽般在她身上放射出刺眼的光芒。扭曲的紅石門框就在她背後。她俯視著蘭德,臉上帶著殘忍的笑容。她的手裡轉動著一隻手鐲——一件法器。除非蘭德也使用了他的法器,否則蘭飛兒現在一定已經將他碾碎了。而沐瑞現在真正注意的並不是蘭德在做什麼,或者蘭飛兒是不是在玩弄蘭德。那隻因為年代久遠而顏色發暗的象牙手鐲十分令人厭惡,外觀像是一名雜技演員向後彎下身子,抓住了自己的腳踝。只有仔細觀察之後,才能看出那個人的手腕和腳踝是被捆在一起的。她不喜歡那件東西,但她還是將它帶出了魯迪恩。昨天她把這隻手鐲從一隻放了許多零碎物品的袋子裡拿出來,就把它留在那道門框的旁邊。 沐瑞是個身材嬌小的女子,她在爬上馬車的時候,馬車甚至沒有晃動一下。當她的裙子勾到馬車,撕裂出一道口子的時候,她不禁哆嗦了一下,但蘭飛兒並沒有回頭。那個女人一定認為除了蘭德之外,身邊的一切威脅都已經被處理掉了,她已經將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蘭德身上。 一個希望的泡沫從沐瑞的腦海中升起,卻立刻又被她強行壓了下去——她不能允許自己沉溺於這種奢侈的希冀。她在車尾平衡了一下身體,然後擁抱真源,向蘭飛兒躍去。一瞬間,棄光魔使有所發覺,搶在沐瑞攻擊她、搶走手鐲之前轉回身。她們面對面地倒進了門框形的特法器。白光淹沒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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