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網絡玄幻 時光之輪05·天空之火

第54章 第四十八章告別

當伊蘭回到馬車旁的時候,奈妮薇正一邊換上一身正經的衣裙,一邊還在誇張地抱怨著要自己一個人對付裙裝背後的那些釦子。這是一套樸素的灰色羊毛裙,質料和剪裁都很不錯,但肯定算不上精緻。這身衣服在任何地方都不會顯得非常惹眼,但在這種天氣裡無疑會顯得很熱。然而,她依舊很慶幸自己的穿著終於又恢復端莊了。但不知為什麼,她也有種奇怪的感覺,彷彿自己穿了太多衣服,這一定是因為天氣炎熱的關係。 一穿好衣服,她立刻跪倒在小磚爐前面,打開鐵製的爐門。 那枚扭曲的石戒指被牢牢地放進她腰間的口袋裡,和嵐的沉重璽戒、她的黃金巨蛇戒放在一起。愛麥瑟拉給她們的鍍金珠寶小箱子和她從馬戴辛的倫蒂·麥克拉那裡得到的草藥、小藥臼、藥杵都被放進了皮口袋裡。她刻意用指尖隔著裝藥的小袋子一一辨別了每個袋子裡裝的草藥——從百藥草到可怕的叉根,然後是可以支領巨額錢款的授權書。六個錢袋中的三個已經不那麼飽滿了,裡面的錢支付了馬戲團前來海丹一路上的花費。也許瓦藍對那一百枚金幣沒什麼興趣,但他在路費上絕對沒有半點含糊。玉座的授權信和戒指放在一起,在薩馬拉這裡,跟塔瓦隆相關的訊息至今只有一些發生災禍的模糊謠言,她也許還能用到這封信,即使信上簽名的是史汪·桑辰。那隻暗色木匣被她留在了原地,旁邊是另外三個錢袋,還有那個裝著罪銬的粗黃麻口袋,她完全不想去碰後者。最後是伊蘭在那個遇見魔格丁的不幸夜晚找到的銀箭。

片刻之間,她皺起眉盯著那支箭,腦子裡回想著魔格丁,要盡一切可能躲開那個棄光魔使。我曾經擊敗過她!而她們第二次遭遇的時候,奈妮薇卻像一根被掛在廚房屋樑上的香腸,如果不是柏姬泰……是她自己做出的選擇,那女人是這麼說的。這是事實。我可以再次打敗她。我可以的,但如果我失敗了……如果她失敗了…… 她知道自己只是不想去碰爐子最深處的那個軟皮袋,它給她帶來的嫌惡感絲毫不亞於想到自己敗在魔格丁手裡的時候。她深吸了一口氣,小心地伸手進去,拖著軟皮袋的系口細繩把它拖了出來。她立刻就覺得自己做錯了,她的手似乎就浸泡在邪惡之中,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強大的邪惡,彷彿暗帝就被封在這塊昆達雅石中,正在全力攻破它。將它拿在手裡,那種感覺比落在魔格丁手裡還糟糕。幻想和現實是天差地遠的,這一定是幻想,雖然她在坦其克的時候還沒有這種感覺。她真希望能讓伊蘭拿著這道封印,或者就把它丟在這裡。

不要傻了,她嚴厲地對自己說,它封死了暗帝的牢獄,你只是在胡思亂想。但她仍然把那個袋子像扔死了一周的老鼠一樣,丟在瓦藍給她的紅色裙裝上,然後手忙腳亂地把那東西緊緊地捆紮起來。這個絲綢的小袋被扔到她要帶走的一堆衣服中間,隨它們一同被放進她的灰色旅行斗篷裡。一兩寸的間隔終於擋住了那種陰森的感覺,但她還是想好好把手洗一下。如果她能忘記這個東西就好了。她真是在說傻話,伊蘭一定會嘲笑她的,還有柏姬泰,而且她們會笑得理直氣壯。 實際上,她把要帶走的衣服足足打了兩個包裹,捨不得留下任何一根線,即使是那件低胸藍絲裙裝,她當然不想再穿那條裙子。至於那條紅裙裝,她在把它連同里面的東西交給沙力達的兩儀師之前都不會再碰它。但她總是禁不住要計算從坦其克以來她們損失的所有衣服、馬匹、馬車、那輛四輪廂車,還有那些染料。想到這些,她相信即使是伊蘭也會為此感到痛惜的,那個年輕女孩總是相信她的荷包里永遠都會有錢。

當奈妮薇還在打第二個包裹的時候,伊蘭回到了車裡,一言不發地開始換上一條藍色絲裙。一直到她將雙手伸到背後、開始系背上的釦子時,她才低聲地嘟囔了幾句。如果她請求的話,奈妮薇一定會過來幫忙的,但既然她沒開口,她就只能在旁邊看著這個女孩是不是受了什麼傷。奈妮薇覺得自己在伊蘭進來之前聽到了尖叫聲,可能她和柏姬泰真的打起來了……最後,她沒有在伊蘭身上找到任何瘀腫,她不知道是否該對此感到高興。河上的一艘船就像這輛馬車一樣封閉、狹窄,如果這兩個女人又要像鬥雞一樣彼此亂啄的話,那它肯定比馬車還要難熬,不過,這樣也許可以幫她們發洩掉一些糟糕的脾氣。 伊蘭在收拾自己的行李時什麼都沒說,奈妮薇很和藹地問她,剛才她為什麼要像被刺草扎了屁股的兔子一樣跑出去,又是跑到什麼地方去了?這個女孩卻只是揚起下巴,冷冷地瞪了她一眼,彷彿她已經坐在她母親的王座上了。

有時候,伊蘭的沉默甚至比毒舌還令人難以忍受。發現留在爐子裡的三個錢袋,伊蘭頓了一下才拿起它們。車廂裡的溫度一下子降了許多,雖然那些錢本來就有伊蘭的份。奈妮薇覺得應該讓伊蘭帶著那些錢袋,她已經厭倦了不停地批評伊蘭撒錢的作風,就讓她自己管管錢,嚐嚐一枚枚錢幣從手中流走的滋味吧!但伊蘭肯定發現了那枚戒指已經被拿走,還有被留在那裡的小木匣…… 伊蘭拿起那個盒子,打開盒蓋,看著裡面的東西咬了咬嘴唇。這是她們在提爾時就已經得到的另外兩件特法器——一個兩面都雕刻著緊密螺紋的小鐵碟,還有一根五寸長的窄片,看上去像是一片琥珀,卻比鋼還要硬,裡面不知用什麼方法雕刻著一名沉睡的女子。這兩件特法器都可以讓使用者進入特·雅蘭·瑞奧德,但不像那枚戒指那樣好用,使用它們必須導引魂之力,這是五行之力中惟一可以在睡眠時導引的一種至上力。奈妮薇覺得這是理所當然的,既然她保管那枚戒指,那麼就應該把這兩件特法器給伊蘭。伊蘭用力將盒蓋關上,轉頭瞪著奈妮薇,臉上沒有一絲表情,然後將木匣和那支銀箭一起塞進自己的包裹裡。她的沉默卻讓奈妮薇有種遭受雷擊的感覺。

伊蘭也打了兩個包裹,只是她的更大,除了那套綴滿亮片的緊身衣褲外,她沒有留下任何東西。奈妮薇原本以為伊蘭沒看見它們,想要提醒一下,卻打消了念頭,面沉似水的伊蘭應該是看到它們了。奈妮薇深知和睦的重要,所以當伊蘭示威似的將那副罪銬放進她的行李中時,奈妮薇壓抑住自己的脾氣,只是誇張地哼了一聲。但光是從伊蘭看過來的目光裡,奈妮薇已經感覺到了足夠的壓力,等到她們離開馬車的時候,伊蘭的沉默已經可以敲成碎塊用來凍酒了。 男人們都已經在馬車外做好出發的準備,他們低聲交談著,向奈妮薇和伊蘭拋來不耐煩的眼神。這不公平,加拉德和烏諾根本沒有行李要準備,湯姆只是在背後背了裝著長笛和豎琴的皮匣,還有一個小包袱。澤凌將鋸齒匕首佩在腰間,手裡拄著那根齊身高的細木杖,肩頭上捆紮整齊的包袱比湯姆的還要小。男人們在衣服爛掉之前絕不會換第二套衣服。

當然,柏姬泰也做好了準備,手裡拿著弓,箭袋掛在腰間,一個用斗篷打成的包裹比伊蘭的小不了多少,就放在她的腳邊。奈妮薇原本以為柏姬泰還會穿著瓦藍給她的裙裝,但看到她的裝束,奈妮薇不禁愣了一下。柏姬泰的開叉裙和她在特·雅蘭·瑞奧德中穿的松腿褲子幾乎完全一樣,只是顏色更近似金色,而不是黃色,腳踝處的褲管也沒有紮起來,她上身的藍色短外衣也和原來那件沒有任何差別。 當克萊琳跑過來的時候,這套衣褲來源的疑團才被解開。克萊琳一邊喋喋不休地說著自己耽擱太久了,一邊將另外兩條裙褲和一件外衣折好,放進柏姬泰的包裹裡,將包裹重新打好之後,還說著自己是多麼遺憾沒能看到瑪愛隆穿著這身衣服出現在表演中。克萊琳並不是惟一在一片忙亂中抽時間過來和他們道別的人,亞柳妲帶著她的塔拉朋口音祝他們一路平安,無論他們要去什麼地方。然後她又送了他們兩匣火棒。奈妮薇嘆息著將它們塞進包裹裡,她刻意留下了亞柳妲以前送給他們的火棒,伊蘭把它們推進了儲物架最裡面,一袋豆子的後面——那時她還以為奈妮薇沒看見它們。派塔提出要護送他們到河邊,同時假裝沒看見妻子緊繃的眼角。提出同樣要求的還有查瓦那兄弟、變戲法的金和班。不過當奈妮薇告訴他們沒這個必要的時候,雖然派塔皺起了眉,但他們卻難以掩飾地鬆了一口氣。奈妮薇必須盡快把話說完,加拉德他們看上去已經快沒耐心了。令人驚訝的是,就連蕾特勒也過來露了一面,她帶著微笑,口裡說著為他們的離開感到遺憾,眼神卻彷彿是在說,如果能讓他們走得更快一些,她寧可為他們背行李。奈妮薇很驚訝賽蘭丁沒有來,但也因此感到慶幸。伊蘭也許和這個女人有些交情,但自從那次意外衝突之後,奈妮薇一直對這個女人會出現在她周圍而感到緊張,也許賽蘭丁對這件事輕鬆的態度更加增添了她的緊張。

瓦藍是最後一個過來的人,他擠過人群,手裡還拿著一把要送給奈妮薇的枯乾憔悴小花——光明才知道他是從什麼地方找到這些花的。他向奈妮薇表明了矢志不渝的愛戀,用無數溢美之詞讚頌了她的美貌,戲劇化地立下誓言——就算是走到世界盡頭也會重新找到她。奈妮薇不知道這些話中哪一句讓她的臉頰變得更熱,不過她很快就用冰冷的目光抹去澤凌的笑容和烏諾的驚訝。她不知道湯姆和加拉德是怎麼想的,至少這兩個人有足夠的理智,保持了表情的莊重。奈妮薇沒辦法讓自己去看柏姬泰和伊蘭。 最糟糕的是,她必須站在這裡聽瓦藍把話說完,當瓦藍將花束塞進她手裡時,她的臉變得更紅了。如果她想說些冷嘲熱諷的話把瓦藍氣走,只會更加激發瓦藍的鬥志,同時為周圍的人增添更多閒聊的話題。當這個白痴終於以精心安排的動作舞起斗篷、鞠躬離開的時候,奈妮薇終於鬆了一口氣。

奈妮薇手裡還拿著那束花,大步走在其他人前面,以免看到他們的面孔。她一邊走,還一邊氣惱地猛推著沒有背好的包裹。一直等到再也看不見那片馬車營地的地方,她才用力地將那束破爛小花扔在地上,充滿暴力感的動作讓剛才沒走進營地的拉岡等夏納人相互對望了幾眼。這些穿著粗布衣服的夏納士兵剛才一直蹲伏在路邊的草叢裡,每人在背後的大劍旁背著一卷毯子(當然,都是很小卷的毯子),但身上都掛著足以支撐數日的水囊,每三個人就帶著一隻罐子或鍋。這很好,把烹飪的任務交給他們就行了!奈妮薇沒等他們決定靠近她是否安全,已經一個人走上了泥土大道。 瓦藍·盧卡是她怒火的源頭,他竟敢那樣羞辱她!她應該把他那顆灌滿了暗帝口水的腦袋砸個稀巴爛!但她怒火的目標是亞嵐·人龍。嵐從不曾送花給她,當然,花不是重點,嵐曾經用真正深沉而誠摯的話語表達過對她的心意,這是瓦藍·盧卡完全無法相比的。她對瓦藍的威脅不是說著玩的,但她相信,如果嵐說要帶走她,那麼任何威脅都無法阻止嵐,即使是導引也不行。即使她要導引,只要一個吻,她的意志和雙膝都會降服在嵐的腳下。然而,能有一束花依然很好,總比徒然地解釋他們的愛為何不能成真要好得多。男人和他們說的話!男人和他們的榮譽!與死亡結婚了,是嗎?他與暗影的孤獨戰鬥!他一定要活下去,他一定要和她結婚。如果他敢有別的想法,她一定要把他緊緊抓在手裡。現在干擾他們的只有一件小事,那就是他和沐瑞的約縛。想到這裡,奈妮薇差點就發出了挫折的尖叫。

當其他人追上來的時候,奈妮薇已經沿著大路走了百多步遠,所有人全都斜眼望著她。伊蘭大聲地哼著,一邊努力調整著背上的兩個大包裹,她一定是把所有的東西都帶上了。柏姬泰假裝低聲地自言自語,但奈妮薇完全能聽見她的聲音,弓箭手所說的話依稀是在嘲諷某個女人跑步快得像跳下河崖的卡潘女孩。奈妮薇對她們兩個都沒做出任何響應。 男人們的隊形相當鬆散,加拉德與湯姆和澤凌走在最前面,夏納人跟隨著烏諾,在三名女子的兩側組成長形列隊。他們全都警戒地搜索著每一叢灌木、每一個坑洼,並且做好隨時拔劍作戰的準備。走在男人們中間,奈妮薇覺得自己很愚蠢,這些男人一定以為這片空地上會突然冒出一支軍隊,他們也一定以為她、伊蘭和柏姬泰都是無力自保的弱女子。實際上,一路上他們沒看見任何陌生人,就連路邊那些低矮的村舍顯然也早就被拋棄了。加拉德的佩劍還留在鞘內,但澤凌已經提起了他的手杖,而不是拄著它作為步行的借力工具。小刀出現在湯姆的手間,立刻又消失不見,而他似乎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麼,就連柏姬泰也將一支箭扣在弓弦上。奈妮薇搖搖頭。想襲擊這支隊伍的暴徒們一定都要有些勇氣才行。

當他們到達薩馬拉的時候,奈妮薇覺得自己真應該接受派塔和查瓦那,還有她能找到的任何人的幫助。 薩馬拉的城門都敞開著,根本無人守衛,六股黑色的煙柱從灰色城牆後面冒了出來。奈妮薇經過的街道上空無一人,破碎的窗玻璃在她腳底吱嘎作響,除了遠處隱約傳來的喧囂聲之外,這是奈妮薇能聽到的惟一聲音了,而那讓她覺得這座城裡似乎充滿了一群群大黃蜂。家具、破碎的衣物、陶製和鐵製的壺罐,以及一切能在商店和住宅中找到的物品,在石板路面上比比皆是。它們是被暴徒搶出來的,還是被逃難的人們丟棄的,奈妮薇不得而知。 薩馬拉的居民們承受的不僅是財產的損失,一具穿著優質綠絲外衣的屍體從一扇窗戶裡半掛出來,一個衣衫破爛的人被吊死在一家錫鑞店舖的屋簷下。有時候,她能瞥見路邊的小巷子裡倒放著一個像是破舊衣服包成的包裹,她知道那其實並不是包裹。 這時他們走到一棟房屋旁邊,房子破碎的大門只有一扇還掛在僅存的一根鉸鏈上。門裡面,一團火焰正舔舐著木製樓梯,煙塵剛剛從火中冒起。奈妮薇在這條街上沒看到別人,但放火的人應該離開沒有多久。她牢牢地握住腰間的匕首,拼命地四下張望,似乎是要將四面八方同時盡收眼底。 有時候,那種夾雜著怒氣的喧囂聲會變得更大一些,彷彿那種含意不清的憤怒吼叫就來自相隔不到一條街以外的地方。有時候,它又消退成一片模糊的噪音。但麻煩來得突然而又毫無聲息,那一大群男人邁著大步從前面的街角轉了出來,整條街道立刻被他們擠滿了。他們的樣子像是一群正在獵食的惡狼,沒有一個人說話,隊伍裡只傳出靴子踩踏地面的聲音。看到奈妮薇一行人,他們就像是被扔進一根火把的干草堆,整整一群人都毫不猶豫地撲了過來。他們發出震耳欲聾的號叫,手裡揮舞著乾草叉、刀劍、斧頭、棍棒等所有可以當成武器的東西。 奈妮薇的心頭還燃燒著足夠的怒火,讓她能夠擁抱至上力,她想也沒想便這樣做了。片刻之後,伊蘭身周也出現了光暈。奈妮薇有十幾種方法可以阻止這群暴徒,只要她願意,她能殺死比他們多十倍的人,但這樣做有可能會引起魔格丁的注意。她不知道伊蘭是不是也想到了這一點,她只知道自己渴望這樣的怒火和真源。是魔格丁,而不是這些暴徒讓她這樣的渴望難以實現。她擁抱著至上力,卻不敢做任何事。不能心存僥倖,她幾乎希望自己能切斷伊蘭正在進行的編織,一定還有別的辦法。 一個高個兒男人身上穿著一件破爛的紅色外衣,從那件外衣上的金、綠兩色刺繡來看,它原先一定不屬於這個男人。他憑藉著兩條長腿跑在暴徒隊伍的最前面,頭頂高高揮舞著一柄劈柴斧。柏姬泰的箭射穿了他的一隻眼睛,他跌倒在地上,立刻被其他人踩了過去。暴徒全都面孔扭曲,發出一聲聲混亂的咆哮,沒有任何人能阻擋他們。奈妮薇半是惱怒、半是恐懼地尖叫了一聲,抽出腰間的匕首,並且開始認真準備導引了。 如同撞在礁石上的波濤一樣,暴徒們的衝鋒被夏納人的鋼刃粉碎了。這些只留著頂髻的男人穿著之破爛絲毫不亞於他們的敵人,但他們有條不紊地使用著他們的雙手大劍,暴徒們的衝擊只能止步於他們單薄的橫隊前面。人們叫嚷著“先知”便倒在地上,但又有更多的人爬過他們攻了上來。傻瓜澤凌還戴著錐形圓帽,細木杖被他舞成一片虛影,不停地擋開各個方向的攻擊,敲壞了許多手臂和頭骨。湯姆留在防線後面,來回奔跑著,幹掉了一個個擠過防線的暴徒,瘸腿似乎完全沒影響他的速度。他的兩隻手裡只是各握著一把匕首,但不止一個持劍的人死在他面前,走唱人滿是皺紋的面孔如同冰雕一般冷硬,但是當一個穿鐵匠皮背心的粗壯大漢掄動著乾草叉揮向伊蘭的時候,他發出不亞於任何暴徒的激烈吼聲,一刀割斷了那個人的喉嚨,用力之猛,幾乎把整顆頭顱砍了下來。柏姬泰站在所有人的最後面,冷靜地射穿了一顆又一顆的眼珠。 但真正沖散這群暴徒的卻是加拉德一個人。他雙手交握,靜靜地看著他們衝過來,彷彿在等待下一首舞曲響起。甚至直到他們的腳快踢到他時,他才抽出自己的佩劍,然後開始了舞蹈,伴隨著無比的優雅和流淌在他身後的死亡河流。他沒有和組成陣線的夏納人站在一起,而是揮開一條道路,一直走進了暴徒群的中心。一路上留下了一塊空地,正是他佩劍所及的範圍,往往是五六名手持刀劍、斧頭和棍棒的暴徒向他圍攻過來,卻在眨眼間全都丟了性命。到最後,所有暴徒的瘋狂和他們對鮮血的渴望都已經無法繼續與他對抗。他的身邊出現了第一批逃跑的人。暴徒們丟下武器,紛紛逃向他們剛才轉出來的那個街角。當所有暴徒都從奈妮薇的視線裡消失的時候,加拉德已經走到距離夏納人二十步的地方,一個人站在許多死人和將死之人中間。 奈妮薇打著哆嗦,看著他彎腰在一具屍體的外衣上揩淨了劍刃,即使在這樣做的時候,他的動作還是那麼優雅而美麗。奈妮薇覺得自己要吐了。 奈妮薇不知道這場戰鬥持續了多長時間。一些夏納人靠在他們的劍上,大聲地喘著氣,同時用尊敬的眼神望著加拉德。湯姆彎下腰,一隻手摀在膝蓋上,另一隻手試圖擋開伊蘭,一邊對伊蘭說他只是在喘喘氣。幾分鐘?還是一個小時?奈妮薇完全不知道。 但這一次,看著躺滿街道的傷者、那些向遠處爬去的人,她沒有任何治療的慾望、任何的憐憫。在不遠的地上,扔著一把乾草叉——一根叉尖上穿著一顆男人的頭顱,另一根穿著一顆女人的頭顱。奈妮薇只能感到從心中泛起的一陣陣寒意,她有些慶幸那不是她的頭顱,那種死亡的冰冷不屬於她。 “謝謝你們,”她大聲說道,“非常感謝你們。”她的感謝沒有特別針對誰,而是對每個人。這樣說的時候,她不禁咬了咬牙。她不願承認有些事情是她無法做到的,但她說的每一個字都是真心誠意的。柏姬泰表示接受地向她點了點頭,這讓奈妮薇心裡有點不悅,但這個女人的功勞絕不少於在場的任何男人,肯定比她要多得多。她將匕首插回到鞘內,“你……射得很好。” 柏姬泰歪著嘴笑了笑,彷彿知道要奈妮薇說出這句話有多麼困難,隨後她就走進死者之中,逐一收回她的箭。奈妮薇打了個哆嗦,盡量不去看她。 大多數夏納人都受了傷,湯姆和澤凌的身上也都多了不止一處傷口。加拉德竟然奇蹟般毫髮未損,當然,這也許只是因為他超凡的劍法。然而,都到了這種時候,這幫人還是要擺出那副男人的德性,全都苦苦地支撐著,嘴裡說著他們身上只是有些小傷。烏諾的一隻手臂無力地垂在體側,臉上又多了一道幾乎和舊疤完全對稱的刀傷,但即使是他也堅持他們必須立刻繼續前進。 實際上,奈妮薇並非不願盡快趕到河邊,但她告訴自己應該先對傷者進行治療。伊蘭用一隻手臂攙起湯姆,湯姆拒絕靠在她身上,而且開始用至高聖歌的腔調背誦起一個故事。奈妮薇差點沒能從華麗的言辭中聽出這個故事頌揚的是蒂露坎——獸魔人戰爭中美麗的戰士女王。 “即使在最心平氣和的時候,她的脾氣也像是掉進石南叢裡的野豬。”柏姬泰低聲喃喃道,裝作自己的話沒有特別針對誰,“完全不像我身邊的女人。” 奈妮薇咬了咬牙。她決定,無論這個女人再做什麼,都絕不再誇讚她了。現在仔細想想,任何兩河男人都能射得跟她一樣好,任何男孩都可以。 咆哮聲一直跟隨著他們,而且不止一次,奈妮薇覺得那些沒有玻璃的窗洞裡有眼睛正在窺視他們。但應該已經傳開了,或者旁觀者也看見了事情的經過,因此他們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都沒有再碰到別的活人,直到二十多名白袍眾突然出現在他們前方的街道裡,其中一半拖著弓弦,另外一半抽出了佩劍。夏納人立刻又將大劍握在手中。 白袍眾的隊伍中走出一個臉色蒼白的男子,加拉德和他飛快地說了幾句話,但那個男人還是帶著懷疑的神情看了幾眼夏納人、湯姆、澤凌,還有柏姬泰。這已經足以勾起奈妮薇的怒火了。從這些白袍眾中間通過時,伊蘭一直揚著下巴,彷彿這些白袍眾只是她的僕人。這種舉動固然很好,但要得到白袍眾的允許才能通過,這讓奈妮薇感到非常不高興。 河岸距離他們已經不遠了,再走過幾座狹小的石砌倉庫,就是薩馬拉的三座石砌碼頭了,現在它們全都陷在河邊的泥地裡,勉強只能碰到河面。一艘寬大的雙桅河船正低低地停泊在一座碼頭的尾端。奈妮薇希望他們能得到分開的艙房,也希望這艘船不會顛簸得很厲害。 一小群人聚集在距離碼頭大約二十步的地方,其中有將近十來個男人,大多已經上了年紀,而且全都衣衫破爛,臉上帶著青腫的傷痕。還有數量兩倍於男人的婦女,大多身邊帶著兩三個孩子,有一些還懷抱著嬰兒。四名白袍眾衛兵正監視著這群人,還有另外兩名白袍眾就站在碼頭上。孩子們都將面孔藏在母親的裙子裡,但成年人都帶著渴求的神情望著那艘船。那種目光絞痛了奈妮薇的心,在坦其克,她看過更多這樣的目光。人們渴望一條通往安全的道路,而她那時沒能為他們做任何事。 還沒等奈妮薇有所行動,加拉德已經抓住了她和伊蘭的手臂,一直拖過碼頭,踏上通往那艘船的搖搖晃晃的跳板。六名面色冷硬、穿著白色罩袍和光亮板甲的人正站在甲板上,看管著一群蹲在平直的船頭上、赤著腳和胸膛的男人。船長站在步橋的末端,用同樣厭惡的神情盯著那些白袍眾和正在上船的人員雜駁的這支隊伍。 亞格尼·耐斯是一名瘦骨嶙峋的高個兒男人,他穿著一件暗色外衣,耳朵翹起在頭側,顯得非常突出,一張窄臉上佈滿了陰雲,滾落臉頰的汗珠並沒有引起他絲毫的注意。 “你付給了我兩個女人的船錢,你是想讓我免費搭載另一個婊子和那些男人嗎?”柏姬泰向他投去危險的一瞥,但他似乎沒發覺。 “你會得到公平的報酬的,好船長。”伊蘭冷冷地對他說。 “只要是價錢合理就行。”奈妮薇說著,沒理會伊蘭嚴厲的目光。 亞格尼的雙唇變得更薄了,雖然這似乎是不太可能的。他又轉向了加拉德:“那麼如果讓你的人離開我的船,我就起航,我比任何時候都不想留在這裡,即使現在是白天。” “只要你也帶上其他那些乘客。”奈妮薇說著,朝岸上的那一群人點了點頭。 亞格尼望向加拉德,卻發現加拉德已經去和白袍眾說話了,於是他看了岸上的人們一眼,對著奈妮薇頭頂的空氣說:“任何能付得起船錢的人,看樣子那些人裡沒幾個能做得到,而且即使他們有足夠的錢,我也沒辦法帶上這麼多人。” 奈妮薇踮起腳尖,讓亞格尼沒辦法對她的微笑視而不見,而看見她笑容的船長不由得將揚起的下巴縮進領子裡。 “他們每一個人,船長,否則我就用剃刀切掉你的耳朵。” 亞格尼憤怒地張開嘴,卻突然瞪大了眼睛,直視著奈妮薇的身後。 “好的好的,”他飛快地說,“但提醒你,我希望能得到一些報酬,我施捨別人的日子早已經過去了。” 奈妮薇將腳跟落回到船板上,疑惑地回頭望去。湯姆、澤凌和烏諾站在她身後,溫和地看著亞格尼。奈妮薇想像不出烏諾的面孔上怎麼能出現溫和的樣子,但他們確實是非常非常的溫和,同時還掛著滿臉的血漬。 奈妮薇重重地哼了一聲:“在他們全部上船之前,不許任何人碰一下纜繩,我會盯著的。”然後她就回身去找加拉德,她認為應該對加拉德表示一點謝意。加拉德總以為自己所做的事情是正確的,其實這是大多數男人的毛病,他們總是以為他們在做正確的事情。不過,無論這三個男人做了什麼,他們確實幫她省去了一場爭論。 奈妮薇發現加拉德和伊蘭在一起,那張英俊的面孔上佈滿了挫敗的神情。看到奈妮薇的時候,他的眼睛立刻一亮。 “奈妮薇,我已經為你們支付了直到博安達的船錢,那裡是博恩河匯入艾達河的地方,到那裡,前往阿特拉的路程只走了一半,但我沒辦法支付更多船錢了,耐斯船長拿走了我荷包裡的每一個銅板,我還必須再藉一些才湊夠了錢,這傢伙把船錢提高到了平時的十倍。恐怕你們到了那里之後,只能依靠自己的力量前往凱姆林了,我真的很抱歉。” “你已經為我們做了很多。”伊蘭一邊說著,目光卻飄向正在薩馬拉城頭升起的煙柱。 “我做出過承諾。”加拉德疲倦而無奈地說。顯然,在奈妮薇過來之前,他和伊蘭之間已經有過同樣的對話了。 奈妮薇努力地向加拉德道了謝,加拉德以優雅的態度婉拒了她的謝意,但他看她的眼神彷彿在說,她同樣無法理解。奈妮薇承認自己確實無法理解。加拉德為了遵守一個承諾而挑起了一場戰爭。伊蘭是對的,這場暴亂早晚會發展成一場戰爭,但即使是用武力佔據了這艘船,加拉德也不會強行壓低船錢。這是亞格尼的船,船錢要由亞格尼來定,只要他能帶上伊蘭和奈妮薇就行。加拉德從來不會計較實現正義所需要的代價,無論是對他自己還是對其他任何人。這是真的。 走到步橋上的時候,他停了一下,向城中望去,彷彿是看到了未來。 “不要靠近蘭德·亞瑟,”他生硬地說,“他帶來了毀滅,他會在他死去之前再次毀滅這個世界,不要靠近他。”隨後他就快步走向了碼頭,同時高聲喊著,讓衛兵們把他的裝備拿過來。 奈妮薇發現自己正在和伊蘭驚訝地彼此對望著,但很快就尷尬地別開了目光。要跟一名自己知道隨時都可能與之吵架的人分享這種時刻確實有點困難,至少,奈妮薇覺得這肯定是她不舒服的原因。她不知道為什麼伊蘭的樣子會如此狼狽,除非這女人終於開始恢復理智了。加拉德肯定沒有想過她們根本就不會去凱姆林,肯定沒有,男人們從來都不會這麼聰明。她和伊蘭很久都沒有再看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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