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網絡玄幻 時光之輪05·天空之火

第50章 第四十四章次要的悲傷

蘭德的襯衫已經因汗濕而貼到皮膚上,但他仍然穿著外衣,以抵禦從凱瑞安吹來的強風。太陽要再過一個小時才會升到天頂,但他已經覺得自己彷彿整個上午都在全力奔跑,又被棒子狠狠打了一頓。在虛空的包覆中,他只能從遙遠的地方感覺到疲憊,手臂、肩膀和後背的疼痛,還有環繞肋側舊傷的陣陣抽痛。有至上力在體內,他能察覺到百步外的一片樹葉,但他肉體的變化卻彷彿是其他人身上的感覺。 他早已開始從口袋裡的那件小胖男人雕像中導引至上力,但現在還是感到要想繼續讓編織影響到幾里以外,體內的至上力已經難以為繼了。腐臭污染的威脅讓他無法再導引更多的至上力,至上力是那麼甜美,無論其中是不是有污染。經過連續幾個小時毫無休息的導引之後,他已經疲憊不堪,但他又必須更加努力地與陽極力作戰,用更多的力量阻止它當場燒毀自己,燒毀自己的思想。同時,他還要支撐著自己與陽極力的聯繫,抑制自己進行更多導引的慾望,控制住已經導引進體內的至上力,這些事情幾乎一件比一件更困難,而且它們彼此促進,形成一個可怕的向下螺旋。但還要再等幾個小時,這場戰役的勝敗才會確定。

蘭德從眼睛旁邊抹了一把汗,抓緊粗糙的欄杆,他已經接近崩潰邊緣,但他比艾雯和艾玲達要強大。那名艾伊爾女子也還站著,緊盯著凱瑞安城和城頭的烏雲,不時還會俯身透過望遠鏡觀察一段時間。艾雯已經盤腿坐下,背靠在還沒剝去樹皮的欄杆上,閉上雙眼,蘭德覺得她們兩個一定也早已體力透支。 還沒等蘭德想到自己能為她們做些什麼(他對治療幾乎不了解),艾雯已經睜開眼睛。她站起身,和艾玲達低聲說了些什麼,迎面而來的強風吹走她們交談的聲音,蘭德雖然被陽極力充滿著,卻沒能聽到她們說話的內容。然後,艾玲達坐到艾雯剛才所坐的位置上,頭靠身後的欄杆。盤繞在城頭的烏雲繼續釋放著一道道閃電,不過現在那些閃電經常會出現一些分叉,不像原先那樣總是聚集成一束了。

她們在輪流休息,如果也能有人跟蘭德替換一下就好了,但蘭德並不後悔命令亞斯莫丁留在他的帳篷裡。他不會讓亞斯莫丁有自由導引的機會,特別是現在,誰知道如果亞斯莫丁看見他現在這種虛弱的樣子,會做出什麼事來。 他有些搖晃地用望遠鏡掃視一遍城市周圍的山丘,現在那裡的生生死死都已經能看得很清楚了。在他的視野中,到處都是在互相廝殺的艾伊爾人,千人的戰團,五千人的戰團,敵我雙方已經攪在了一起,讓他無法再做任何事。但他找不到那支由騎兵和長矛兵組成的隊伍了。 蘭德曾經看見過他們三次,其中有一次,他們與兩倍於他們的艾伊爾人發生激戰,他相信他們現在還在戰場上的某個地方。麥朗瑞在最後關頭選擇服從他的機會很渺茫,蘭德之所以會選擇那個人做指揮官,只是因為他在維藍芒舉止失當時展現了一點良知,知道該困窘。但這是個錯誤的選擇,畢竟,蘭德沒什麼時間做抉擇,而擺脫掉維藍芒又是必須的,現在一切都已經無法挽回。也許他應該讓一名凱瑞安人負責指揮這支隊伍,但他不知道自己的命令能否強迫提爾人跟從一名凱瑞安人。

灰色城牆那邊的騷動吸引了他的注意,高大的箍鐵城門仍然敞開著,艾伊爾人在那裡與騎兵和長矛兵凶猛地廝殺,幾乎已經衝進了城門。阻止他們前進的只有將城門洞塞死的人牆。城外半里處,沒有騎手的馬匹和穿戴鎧甲的屍體說明了城里人在剛才向外突圍時到達的限度。箭雨和頭顱大小的石塊不停地從城頭落下,還有不知從城上什麼地方射下來的、可以射穿兩三個人的大箭,但艾伊爾人仍然在不停地邁過地上的屍體,一步步向城內逼近。遠處又有兩支艾伊爾隊伍在向城門快速靠近,他們和城門口的艾伊爾加在一起,人數可以達到三千。蘭德毫不懷疑,他們全都是庫萊丁的人。 蘭德感覺到自己正在狠狠地咬著牙。如果沙度進入凱瑞安,他就沒辦法將他們趕到北方去,而只能逐街逐巷地將他們挖出來,由此而造成的死傷將遠遠超過現在已經失去的生命,而凱瑞安城本身也會像埃安羅得和泰恩一樣變成一片廢墟。凱瑞安人和沙度艾伊爾在城門外混成了一團,如同堆在一隻碗裡的紅黑螞蟻,但他必須做些什麼。

蘭德深吸了一口氣,開始導引。他身旁的兩個女人已經改變環境,帶來了風暴烏雲,他不需要看清她們的編織……速度快得彷彿是一個人連續不停地擊掌。 蘭德猛地從望遠鏡前把頭移開,眨著眼睛,消去視野中強光過後留下的暗影,然後再次借助望遠鏡看了過去。沙度艾伊爾人如同被割倒的大麥躺滿一地,而許多穿盔甲的人和馬匹也在城門周圍的地上抽搐著,其中一些人再也不會動了。但沒有受傷的人正在將傷者向城門裡拖去,城門也開始關閉。 有多少人回不去了?這其中我殺死的又有多少?但他知道,這沒關係,他只能這樣做。 現在,他模糊地感覺到自己的一雙膝蓋正在顫抖。如果他還想支撐過這一天剩下的時間,他必須將力量集中在需要使用的地方,集中在他可以造成——

烏雲只是聚集在凱瑞安城頭和南方的山丘上,閃電卻從晴空中直落下來,一直劈到槍姬眾的人群裡,發出一聲震耳欲聾的爆炸。 蘭德的背後掠過一陣刺麻,他能感覺到這道閃電來自另一個地方,感覺到造成它的陽極力編織。原來亞斯莫丁連在後方營帳中也能反噬。 但現在沒時間思考了,閃電如同擊打鼓面的巨槌,一道接一道地砸向大地,一直穿過槍姬眾的隊列。最後一道閃電落在木塔底端,將原木炸成了人腿粗細的碎塊。 當木塔開始緩緩傾斜的時候,蘭德撲到艾雯和艾玲達身邊,努力用兩隻手臂各抱起一個,然後挪到傾斜平台上傾的一邊。她們全都睜大眼睛盯著他,彷彿想要說些什麼,但蘭德沒時間和她們閒扯。傾斜的木塔已經在頹倒,壓斷許多樹枝,蘭德幾乎要以為他們立刻就會摔碎腦袋了。

他用手抓住的木欄杆猛地折斷,地面迎了上來,將他肺裡的空氣全部壓了出去。隨後就是兩個女人撞在他身上。黑暗立刻佔據了他的視野。 過了良久,他才恢復知覺,最先恢復的是聽覺。 “……把我們像石塊一樣連根拔起,然後又把我們隨手扔下。”這是艾玲達的聲音,她的語音低沉,彷彿是在自言自語。蘭德覺得有什麼東西在自己的臉上滑動。 “你已經拿走了我們的過去、我們的現在,你必須還給我們一些什麼,一些未來。我們需要你。”在他臉上移動的東西放緩了,變得更加輕柔。 “我需要你,不是為了我自己,你會明白的。是為了伊蘭。她和我之間的義務關係仍然存在,我會把你交給她。我會的。如果你死了,我會把你的屍體帶給她!如果你死了——!”

蘭德猛地睜開眼睛,片刻之間,他們只是彼此瞪視著,鼻子幾乎碰在一起。艾玲達的臉頰上出現了一處紫色的瘀腫,頭髮散亂不堪,披巾也不見了。她急忙直起身,折起一塊沾著血污的手巾,用相當大的力氣擦拭著蘭德的前額。 “我還不會死。”蘭德對艾玲達說,不過他自己並不確定。虛空和陽極力自然都已經消失。只是想想又失去它們也讓蘭德不由得顫抖了一下。這次陽極力沒有將他的思維徹底沖刷成空白,完全是他的好運。想到又要抓住真源,他不禁又呻吟了一聲。沒有了虛空的阻隔,他徹底地感覺到身上的每一絲疼痛,每一處瘀腫和傷口,如果不是疼得這麼厲害,疲倦可以讓他立刻就陷入沉眠。雖然他知道自己還不能睡覺,在很長時間內都不能。 將一隻手伸進外衣裡,他摸索著肋側,然後偷偷地在襯衫上將指尖的鮮血擦淨,才把手抽出來。像這樣的跌落肯定會導致那個永不癒合的傷口重新裂開,那裡的出血似乎不是很嚴重,但如果被槍姬眾、艾雯,甚至是艾玲達看見,她們一定會把他拖到沐瑞那裡去進行治療。但他現在有太多事要做,沒有時間接受治療——治療的衝擊絕對會猛烈如太陽穴被打了一棍——而且肯定還有許多更嚴重的傷患需要沐瑞治療。

咬緊牙關,壓抑住另一聲呻吟,他幾乎沒讓艾玲達攙扶就站起身,然後立刻忘記了自己的傷痛。 蘇琳坐在附近的地面上。艾雯一邊為她包紮頭上一道鮮血淋漓的傷口,一邊用力地咒罵著自己不知道該如何用至上力治療。這名白髮槍姬眾不是惟一的傷患,也遠遠不是受傷最重的,到處都有穿著凱丁瑟的女人在用毯子蓋住屍體,照料只是燒傷的同伴。那些被閃電燒傷的,此刻真可輕描淡寫地用“只是燒傷”來形容。但除了艾雯在不停地嘟囔之外,山丘上幾乎可說是寂靜無聲,就連那些受傷的女子也只是在大大地喘著氣。 那座原木高塔已經完全失去原來的形狀,有許多槍姬眾被它砸斷了手腳,或者是被飛濺的碎片割裂肌膚。蘭德看見一名正被蓋上毯子的槍姬眾有一頭像極了伊蘭的金紅色秀發,脖子扭成一個極不自然的角度,一雙眼睛空洞地凝視著。蘭德認識她。她是瓊玲,第一批跨過龍牆、尋找隨黎明而來之人的艾伊爾之一。她也曾經為了蘭德而前往提爾之岩,現在,她死了,同樣是為了蘭德。哦,你做得真不錯,讓槍姬眾免受傷害,蘭德苦苦地想著,實在是太不錯了。

蘭德仍然能感覺到那些閃電,或者說是那些編織的殘跡,那幾乎就像剛才他自己的閃電在他視野中留下的黑影。他能追尋那些編織,雖然它們正在消退。讓他驚訝的是,那些編織來自西方,而不是營地。那就不是亞斯莫丁了。 “沙馬奧。”他確信這一點。是沙馬奧在章嘉隘口發起那次襲擊,並且操縱著侵襲提爾的海盜和盜匪,這件事也是沙馬奧干的。蘭德的嘴唇扭曲著,發出低沉又苛厲的耳語,“沙馬奧!”直到艾玲達拉住他的手臂,他才意識到自己剛剛邁出了一步。 轉眼間,艾雯也拉住他的另一隻手臂。她們兩個緊緊地抓著他,彷彿是想讓他永遠站在這裡。 “不要當一個徹底的羊毛腦袋。”艾雯被他回瞪的目光嚇了一跳,卻沒有鬆開雙手。她已經重新將那塊棕色方巾在頭上裹好,但顯然只是用手指梳理了一下頭髮,並沒有將凌亂的發綹撫平。她的衣服上也還沾滿了塵土。 “無論這是誰幹的,你有沒有想過,他為什麼要等這麼久,一直等到你精疲力竭才下手?因為如果他沒能殺死你,你就會追過去,而現在的你是非常容易對付的,你連自己站著都很困難了!”

艾玲達也沒有放手的打算,她毫無畏懼地與蘭德凶狠的目光對視著。 “這裡需要你,蘭德·亞瑟,這裡,卡亞肯,你的榮譽會要求你去殺死那個人,還是在這裡照料這些被你帶到這塊土地上的人?” 一名年輕的男性艾伊爾穿過槍姬眾的人群跑了過來,他將束髮巾圍在肩膀上,手中的短矛和盾隨著他奔跑的步伐輕盈地擺動著。看到蘭德被兩名女子拉著手臂,他或許會感到奇怪,但並沒有因此而流露出任何表情。他又稍有些驚訝地看了木塔的廢墟以及周圍死傷遍地的槍姬眾一眼,彷彿在猜測到底敵人來自何處。然後他將短矛插在蘭德面前的地上,說道:“我是西力恩,屬於湯曼勒部族的索熱萊氏族。” “我看見你了,西力恩。”蘭德以正式的口吻回答,但仍然被兩名惟恐他逃走的女子緊緊拉住時,想要顯得正式一些並不容易。 “湯曼勒的漢派我捎訊息給卡亞肯,東邊的四個部族正在彼此靠攏,漢打算與戴雷克會合,他也已經向鄂瑞發出會合的訊息。” 蘭德強行克制住自己的呼吸,同時希望身邊的兩名女子會以為他是因為這個訊息才扭曲了面孔。肋側如同火燒般地劇痛了起來,他能感覺到鮮血正緩緩浸濕他的襯衫。現在他已經沒辦法採取什麼行動將庫萊丁逼向北方了,而且他也一直沒看見沙度艾伊爾有崩潰的跡象。為什麼米雅各馬和另外三名首領要聚在一起?如果他們要攻擊他,這樣做只能給他警告。但如果他們真的打算攻擊他,漢、戴雷克和鄂瑞的部隊人數比那四個部族都要少。如果沙度還在前方堅持著,而那四個部族在這時衝破……在凱瑞安城的方向,他能看到那片烏雲已經因為失去艾雯和艾玲達的控製而開始傾瀉大雨,這對敵我雙方都會造成打擊。看現在這兩名女子的情形,她們也許沒辦法繼續控制那麼遙遠的雨云了。 “告訴漢,盡全力阻止他們靠近我們的背後。” 這名與蘭德年紀相仿的年輕人挑起一側眉弓,似乎驚訝蘭德為何要下這樣一個毫無意義的命令——漢肯定會這樣做的,就算年輕如他也清楚這一點。又等了一會兒,確認蘭德不會再說什麼之後,他像來時一樣飛速地跑下山。毫無疑問,他不希望錯過任何能參與戰鬥的機會,東邊大概已經開始發生衝突了。 “我需要有人幫我帶傑丁來。”西力恩一離開,蘭德立刻就說。如果沒有坐騎,他就真的要讓這些女人抬著他走過這段路了,現在他身後的兩個女人露出一模一樣的狐疑表情,那種皺眉的方式一定是每個女孩的母親都會教給她們的。 “我不是要去找沙馬奧。”現在還不行,“但我必須到靠近凱瑞安的地方去。”他朝那座倒塌的木塔點點頭。因為仍然被她們抓著手臂,所以這是他現在能做的最明顯的動作。金·陶維爾也許還能從那堆廢墟里搶救出幾片透鏡,但他今天已經沒有可以觀察戰場的製高點了。 艾雯還在猶豫,艾玲達則只是頓了一下,就讓一名年輕的槍姬眾去找奉義徒。艾玲達的命令裡還包括把薄霧也牽過來,這是蘭德沒想到的。艾雯這時才鬆開抓住蘭德的手,一邊還在未落下的塵土中低聲嘟囔著。艾玲達卻已經不知從什麼地方找到一把象牙梳和另一塊披巾。雖然從同樣的高處摔跌下來,兩名女子的情況卻要比蘭德好許多。她們的臉上也還帶著疲憊,但只要還能導引,她們就會有用處。 這個念頭讓蘭德愣了一下,現在他對所有人都只是在考慮他們的利用價值嗎?他應該保護她們的安全,就像在塔頂上那樣。事實證明那座塔並不安全,他應該把事情做得更好一些。 他朝蘇琳走去,白髮槍姬眾站起身,白色亞葛繃帶完全裹住了她的頭頂,只露出腦後白色的馬尾。 “我要向凱瑞安城靠近,”他對蘇琳說,“我要去那裡才能看清戰場上都發生了什麼,以及我能做些什麼。所有受傷的人都留在這裡,並派兵力守衛他們。在這裡嚴密布防,蘇琳,我只需要幾名槍姬眾跟隨我。如果我讓這裡的傷患再受到殺戮,那樣我將得不到任何榮譽。”這應該可以讓大部分槍姬眾遠離戰鬥。他本人同樣要遠離她們,雖然以他現在的情況看來,他和傷者們到底是誰會拖累誰還真難說。 “我要你留在這裡,並且——” “我不是傷者。”蘇琳僵硬地說。蘭德猶豫了一下,然後緩緩點點頭。 “好的,”蘭德相信蘇琳的傷實際上相當嚴重,但他也相信蘇琳的堅韌。而且如果蘇琳留下,他的護衛首領很可能就會換成某位類似安奈拉的槍姬眾。被當成兄弟遠不如被當成兒子糟糕,以他現在的心情,他可沒辦法忍受後者。 “但我信任你會讓所有受傷的人都留下來,蘇琳,我必須不停地移動,所以我不能容忍任何人拖慢我的腳步,或是中途掉隊。” 蘇琳飛快地點點頭,蘭德相信她會讓所有哪怕身上只有一道刮痕的人也留下來,當然,蘇琳自己除外。這次他並沒有因為利用了蘇琳而感到愧疚。槍姬眾選擇了矛槍,也選擇了要追隨他,考慮到她們對他的態度,也許“追隨”這個詞並不確切,但這並不會改變他的心意。他不會,也不能命令一個女人去送死,實際上,他本來還以為蘇琳會對他的命令表示某種反對。沒有發生這種事,他覺得很高興。我一定比我想像得更狡猾。 兩名穿白袍的奉義徒牽著傑丁和薄霧走了過來,身後還跟著許多其他手裡捧著繃帶和藥膏、肩扛一層層疊起的水袋的奉義徒。率領他們的是索瑞林等十幾名智者,蘭德覺得自己最多只能叫出其中一半智者的名字。 索瑞林顯然是這群人的首領,一到山坡上就迅速下達了命令,智者和奉義徒們很快就分散到照料傷患的槍姬眾之中。然后索瑞林看了蘭德、艾雯和艾玲達一眼,咬住她的薄嘴唇,若有所思地皺起眉頭。很顯然,她是在考慮是否應該立刻先將這三名傷者的傷口洗乾淨。艾雯急忙爬上薄霧的馬背,然後才微笑著向那位年老的智者點了點頭。如果艾伊爾人對於騎馬了解得更多一些,索瑞林一定會注意到艾雯上馬的動作顯得非常僵硬,而艾玲達更是順從地讓艾雯將她拉上馬鞍。兩名女子都向索瑞林露出可愛的笑容。 蘭德咬了咬牙,一躍便跨上傑丁的背。肌肉的疼痛立刻被他肋側巨大的痛苦完全掩蓋住了,彷彿那個傷口剛剛又被刺穿了一樣。他足足用了一分鐘的時間才重新吸進一口氣,但他並沒有讓周圍的人看出這一切。 艾雯讓薄霧走到緊貼傑丁的地方,用幾乎是耳語的聲音對蘭德說:“如果你沒辦法把腰挺得更直一些,蘭德·亞瑟,那你最好暫時放棄全力奔馳的念頭。”艾玲達的臉上只有艾伊爾人那種毫無情緒的神色,但眼睛卻專注地看著蘭德。 “我也注意到你騎馬的樣子了。”蘭德低聲說,“也許你應該留在這裡幫助索瑞林,直到你感覺好一點。”這句話讓艾雯閉上了嘴,雖然嘴角仍然忿忿地緊繃著。艾玲達又給了索瑞林一個微笑。而那位老智者還在看著他們。 蘭德催動花斑馬,一路小跑下了山坡,馬跑的每一步都在抽動著他肋側的傷口,讓他只能緊咬著牙吸進空氣,但他還有很長的路要趕,用走路絕對來不及,而且索瑞林的目光讓他覺得很緊張。 沒等他在這片青草茂密的山坡走下五十步,薄霧就追到傑丁身邊,隨後是蘇琳和一隊槍姬眾。一些槍姬眾很快就跑到他們前面,跟上來的槍姬眾比蘭德希望的還要多,但這應該沒關係,他要做的事不會讓他捲進戰士團裡去。她們可以和他一起留在安全的地方。 即使有法器的幫助,抓住陽極力也是一件很費力的事,而它帶來的壓力和污染都比以往更強了,至少虛空擋住了部分肉體的傷痛。如果沙馬奧要和他玩一玩…… 蘭德加快傑丁的步伐。無論沙馬奧做了什麼,他還有自己的任務要去完成。 雨水不停地沿著麥特的帽簷滾落,讓他不得不隔一段時間就放下望遠鏡,擦去鏡頭上的水漬。這場傾盆大雨終於開始變小,但他頭頂上稀疏的樹枝根本沒辦法為他提供任何一點遮蔽。他的外衣早已濕透,果仁的耳朵也垂了下來,無論麥特怎麼踢它,這匹馬似乎打定主意不再邁出一步。 麥特不知道現在已經是什麼時候,他懷疑應該是下午,距離黃昏還早,但黑色的雨雲似乎並沒有因降雨而有所稍減,太陽完全被它們遮住了。另一方面,他又覺得策馬警告提爾人彷彿是三四天前的事情,到現在他還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做。 現在他正向南方望去,要在那個方向上找一條路,一條能讓三千人走出去的路。他身邊至少還有這麼多人活了下來,這些人不知道他在幹什麼,他們都相信他正在為他們尋覓下一次戰鬥的機會。但今天他們已經進行了三次戰鬥,對麥特來說已經太多了。他認為自己還是能單獨平安脫身的,只要他善用自己的視力和智力。但有三千人正一步不離地跟著他,而且有一半是步行,根本走不快,所以他現在只能待在這座被光明遺棄的山丘頂端,而那些提爾人和凱瑞安人則擠在下面狹窄的山谷裡。如果他就這麼逃了…… 麥特將望遠鏡重新壓在眼睛上,用力瞪著南方那些樹木稀疏的山丘。到處都是灌木叢,其中有一些面積相當大,但大部分還是平坦的土地和草地。他剛才一直在向東移動,盡量利用每一處能藏住一隻老鼠的地形,將這支隊伍帶出那片沒有樹木的區域,找到適宜的隱蔽。他不知道天上掉下來的那些該死的閃電和火球會不會比地面上那些無緣無故的爆炸更可怕。不管他怎麼努力,這場戰爭似乎就在他身邊不斷地發生變化,看來,他永遠都脫離不了事件的中心。 我該死的好運氣在哪兒?我現在正需要它!只有像他這種豌豆腦子的傻瓜才會留在這裡。他讓這些人活到現在,但這並不意味著他可以讓這些人繼續活下去,擲出去的骰子遲早要變成暗帝之眼的花色。他們是火燒的士兵,我根本就不該管他們。 但他並沒有停止觀察那些林木和山丘,它們掩護了他,也同樣掩護了庫萊丁的艾伊爾,但他總還是能把他們找出來。並非所有的艾伊爾都正忙於激戰,但每一支擋在他和南方之間的艾伊爾隊伍都比他手下這支部隊的規模要大。除非走到那些隊伍旁邊,否則他根本就不知道他們是哪一邊的,而那些艾伊爾人似乎只要瞥一眼就能知道,這當然對他沒有任何好處。 在幾里外,大約百多名身穿凱丁瑟的身影正排成八列向東方奔跑著。現在他們正奔向一座長了幾株矮小羽葉木的山丘頂,還沒等領頭者抵達丘頂的另一側,一道閃電落在他們中間,將人體和土塊如同噴泉般拋起在半空。當霹雷的聲音在麥特耳際震響時,果仁甚至沒有哆嗦一下,這匹牲口已經習慣身邊發生的各種奇怪事情了。 一些摔回到地面上的人站起了身,蹣跚地加入那些沒遭受波及的同伴之中。他們迅速地檢查了一下那些不再有動作的人,將其中十個左右扛上肩膀,然後就遠離高地,沿著原路跑了回去,沒有人再回頭去看一眼那個被閃電炸出的大洞。麥特發現他們已經得到了教訓,留在原地只能等著第二道閃電劈在頭上,片刻之後,他們已經從麥特的視野消失,只剩下一堆死屍。 麥特將望遠鏡向東方轉去,那個方向距離這裡一兩裡的地方就能看到陽光。他應該能看到那座木塔,它比樹冠要高上許多,但麥特已經有一段時間沒找到它了,也許是因為他沒看對地方。這沒關係,那道閃電一定是蘭德干的,就像其他那些怪事一樣。如果我能距離這種事遠一些…… 他最後也總會回到原點,即使這次沒有時軸拖他回來,但只要一被沐瑞發現,他又會難以脫身了。而且他還要考慮到梅琳達,他從沒聽說過有哪個女人會對想要不聲不響逃離她的男人仍然笑臉相對。 他開始緩慢地轉動望遠鏡,想要找到那座木塔。一片零星散落著羽葉木和白皮鬆的山坡突然著了大火,所有樹木都像火炬般同時被點亮。 麥特緩緩放下手中的黃銅管,不用望遠鏡他也能清楚地看到這片大火,這片直沖天際的滾滾濃煙。他不用大腦也知道這是導引的結果,這太不尋常了。蘭德終於發瘋了?還是艾玲達終於受不了被迫待在他身邊?絕對不能去招惹一個能導引的女人,這是一條麥特總是沒辦法好好遵循的守則,但他確實下了苦功。 少對別人刻薄了,麥特悶悶地想。他只不過是不想去考慮第三種可能。如果蘭德瘋了,艾玲達、艾雯或那些智者們也沒有想要除掉他,那就是還有別人正在插手今天的事情,麥特至少還懂得如何算數。沙馬奧。費盡心思想躲過一劫,到頭來卻什麼也躲不過。血和該死的灰啊!我到底遇到了什麼? 麥特背後傳來一根樹枝被踩斷的聲音。他沒有拉動韁繩,反而下意識地用膝蓋夾著果仁掉過頭,同時猛地沿著馬鞍鞍橋揮出手中的劍刃長矛。 艾斯丁幾乎甩掉了他的頭盔,現在他正大睜著眼睛,矛刃剛剛擦著他的頭頂掠了過去,雨水讓他的頭髮緊貼在臉上。站在艾斯丁身旁的拿勒辛咧開嘴笑著,一半是因為驚駭,一半是在嘲笑這名提爾同伴的狼狽相。身材壯實、臉型正方的拿勒辛是繼麥朗瑞之後提爾騎兵的指揮官。像以往一樣,塔曼尼和代瑞德站在拿勒辛背後一步遠的地方,也像以往一樣,這兩名戴著鐘形頭盔的軍官平板的臉上毫無表情。他們四個都把坐騎留在後面的樹叢裡。 麥特收回長矛。 “有艾伊爾人正直接朝我們這裡過來,麥特,”拿勒辛對麥特說,“光明燒了我的靈魂吧,他們足足有五千多人。”但這時他的臉上還是帶著笑容,“我不認為他們知道我們正在這裡等著他們。” 艾斯丁點了一下頭:“他們一直沿著山谷走,應該是在躲避……”他瞥了空中的烏雲一眼,哆嗦了一下,艾斯丁現在不是惟一害怕天空的人,另外三個人也抬頭望向天空。 “不管怎樣,他們顯然是要穿過代瑞德部隊所在的地方。”艾斯丁在提到那些長矛兵的時候,聲音裡真切地流露出了敬意,雖然還是顯得很勉強,畢竟,在被一些人連救過幾次性命之後,不太可能會繼續輕視他們。 “他們可能要一直走到我們面前才會看見我們。” “很好。”麥特喘息著說,“真是該死的好。” 他的語氣中帶著挖苦,但拿勒辛和艾斯丁當然沒聽出來,他們渴望著戰鬥。然而塔曼尼向麥特微揚起一點眉弓,輕輕搖了搖頭,代瑞德滿是傷疤的臉上則沒有一絲表情。這兩名凱瑞安人知道什麼是戰爭。 第一場與沙度的遭遇戰頂多只能算是一場賭博,一場麥特極不願參與的賭博,最後還是靠著閃電幫忙,他們才擊潰敵人。隨後麥特又進行了兩次迫不得已的戰鬥,每一次的戰果都和那些提爾人所想像的不同。在前一場戰斗里,他趁著沙度重新組隊時撤出了戰場,至少在他讓所有人沿著那些曲折的山谷離開時,那隊沙度艾伊爾沒有追上來。他懷疑那隊沙度艾伊爾又找到了別的敵人,也許是閃電或火球,也許是其他光明才知道的東西。他很清楚在最後一場戰斗里他們是怎樣保住腦袋的,那時長矛兵們幾乎已經徹底被沙度艾伊爾踩在腳下,但另一支艾伊爾隊伍從那支沙度部隊的背後殺了進去。最後沙度部隊決定向北撤退,而救了他們的那支艾伊爾部隊(現在麥特也不知道他們是誰)轉向了西方,把他們這些濕地人丟在原地。拿勒辛和艾斯丁認為那是一場完全的勝利,代瑞德和塔曼尼顯然對此有更清晰的認知。 “還有多久?”麥特問。 回答他的是塔曼尼:“半個小時,如果光明護佑,也許還能更久一些。”兩名提爾人露出懷疑的神情,他們似乎仍不明白艾伊爾人的速度會有多快。 麥特沒有他們的那種幻想。他剛剛研究過周遭的地形,但他還是把周圍又看了一遍,然後嘆了口氣。這座山丘的視野很好,方圓半里內能勉強提供掩蔽的樹林只有此處,其他地方都是矮樹和頂多齊腰高的荒草里點綴著寥寥幾株羽葉木、白皮鬆和橡樹。那些艾伊爾一定已經派斥候向這裡來,現在即使是騎兵也來不及逃走了,長矛兵在空曠的地方還頗有用武之處。他知道該怎麼辦,又是一場無可逃避的戰鬥,雖然他根本就不喜歡。 他瞥了那四個人一眼,還沒開口,代瑞德已經說道:“我的斥候告訴我,庫萊丁本人也在這支隊伍裡,他們那個頭子總是光著一雙手臂,露出那些據說真龍大人也有的花紋。” 麥特哼了一聲。庫萊丁正向東移動,如果不是因為麥特正好擋在半路,那傢伙會一直衝到蘭德面前,這也許正中麥特的下懷。麥特意識到自己正在生悶氣,而這不是因為庫萊丁想要殺死蘭德。那名沙度首領,或者是給自己加了其他什麼名號的那個人,他對麥特的記憶大概只限於蘭德的一名跟班。但就是因為庫萊丁,麥特才被捲進這場血戰,千辛萬苦地想要活下來,同時還在擔心什麼時候蘭德會與沙馬奧一對一地干起來,殺光兩三里範圍內的所有活物。不必他們動手,我自己就要先刺穿你的肋骨。雖然比起幹掉庫萊丁的機會,他還比較有可能變成掛在廚房門外的一隻鵝。如果不是因為庫萊丁,這一切都不會發生。 這麼多年以來,一直沒有人把庫萊丁殺掉實在是件很可惜的事情,麥特覺得那個人肯定有非常多丟掉性命的理由。艾伊爾人很少表現出憤怒,即使他們已經怒不可遏,表現出來的也只是冰冷和謹慎。但是,庫萊丁似乎每天都要幾次大發脾氣,沒頭沒腦的熊熊怒火來得像折斷一根稻草一樣容易。他能活到現在,一定是靠了暗帝的運氣。 “拿勒辛,”麥特氣惱地說,“帶著你的提爾人從北邊包抄過去,從背後攻擊那些人。我們會吸引他們的注意力,那時你就像塌下來的穀倉一樣全力衝殺過去。”那就是說,庫萊丁也有暗帝的運氣?血和該死的灰啊,真希望我的運氣能回來。 “塔曼尼,你從南邊包抄,也進行同樣的攻擊。你們兩個出發吧!我們沒時間了。” 兩名提爾人匆匆向麥特鞠了個躬就沖向他們的坐騎,同時戴上頭盔,塔曼尼的鞠躬則更加正式:“光明保佑你的劍,麥特,或者,也許我應該說是你的矛。”然後他也走了。 當那三個人消失在山坡下的時候,代瑞德上下打量著麥特,從眼眉上抹去雨水:“那麼這次你是要和長矛兵留在一起了,不要讓對庫萊丁的憤怒掩蔽了心智,戰場上不是決鬥的地方。” 麥特驚訝得差點張大了嘴巴。一場決鬥?他?和庫萊丁?代瑞德以為他是為了這個才留在步兵隊裡?他選擇留在這裡是因為只有長矛兵的背後才是安全的地方,這就是他全部的原因。 “不用擔心,我不會讓自己變成脫韁野馬。”他一直都認為代瑞德是這些人之中最有理智的。 這名凱瑞安人只是點了點頭:“我以為你是可以控制自己的,我打賭,你以前見過長矛的推進,也面對過一兩次沖鋒。就算天上有了兩個月亮,塔曼尼也不會說出什麼頌揚的話,但我聽他大聲地說他願意追隨你到任何地方。等有時間的時候,我很想听聽你的故事,安多人,但你很年輕——光明在上,我這麼說不是要貶低你——年輕人都是有熱血的。” “這場雨會讓任何體溫冷卻下來。”血和該死的灰啊!他們全都瘋了嗎?塔曼尼在頌揚他?麥特懷疑,如果他們發現他只是個賭徒,是一些死了上千年的人留給他的一些記憶殘片讓他做了所有這些事,那時他們會有什麼樣的反應。他們一定會立刻帶著人從他身邊跑開,並像對一頭豬一樣向他吐口水,尤其是那些貴族們。沒有人喜歡被當成一個傻瓜,貴族們尤其不喜歡,也許是因為他們總能成功地讓自己變成傻瓜。好吧,不管怎樣,麥特決定在這件事被揭穿之前就逃走。該死的庫萊丁,我倒是很想用這根長矛捅穿他的喉嚨!他拉了一下果仁的韁繩,朝著和前三個人離開的相反方向的山坡走去,步兵們正在那裡等著他。 代瑞德爬上他的坐騎,跟在麥特身後,一邊聽著麥特的計劃,一邊點著頭。弓箭手被部署在谷地兩側的山坡上,他們要一直趴伏在草木中,直到戰鬥爆發的最後一刻。要有一個人留在山頂上,在艾伊爾人進入視野時發出訊號,那時長槍兵就要以最快的速度向後撤退。 “只要我們能看到那些沙度艾伊爾,我們就要全速撤到山口的位置,然後布好陣形與他們作戰。” “他們會認為我們是在逃跑,同時他們也知道,我們逃不掉。所以我們才會轉回頭,像一頭被獵犬逼到死角的熊,回頭做垂死掙扎。見到我們的數量不到他們的一半,又是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作戰,他們會以為可以輕鬆消滅我們。只要我們吸引住他們的注意力,直到騎兵從後面……”這名凱瑞安人露出了笑容,“這是在用艾伊爾人自己的戰術對付他們。” “我們最好吸引住他們該死的注意力。”與麥特濕透的外表相比,他的嗓音乾澀得可怕,“為了能做到這一點,也為了不讓他們從我們的側翼迂迴而過,我想讓你在停止撤退時高喊一聲'保護真龍大人'。”這一次,代瑞德直接笑出了聲。 這應該能吸引那些沙度直接向他們殺過來,特別是如果率領他們的是庫萊丁。如果庫萊丁真的在那支隊伍裡,如果他真的以為蘭德就在這些長矛兵中間,如果這些長矛兵能堅持到騎兵發起衝鋒……許許多多的如果。麥特又聽到骰子在他腦海中旋轉,這是他一生中最大的一場賭博。他想知道還有多久會天黑,獨自一個人應該能趁著黑夜逃脫。他希望那些骰子能滾出他的腦海,或者乾脆直接落下,那樣他就能看到他擲出的點數。在大雨中皺起雙眉,他催趕著果仁走下山坡。 傑丁停在一座山丘頂上,這裡有十幾棵樹形成的一個小樹叢,肋側的疼痛讓蘭德微微弓起了身。新月已經高高地升起,向大地灑下一片淡白色的光芒。即使陽極力讓視力變得異常敏銳,百步外的景物在蘭德眼中仍然只是一片模糊的影子。黑夜吞沒了周圍的山丘,而他只能偶爾感覺到蘇琳等槍姬眾圍繞在他身邊,他眼裡像是被揉進了兩把沙子,幾乎已經睜不開眼了。他覺得只是因為肋側劇烈的疼痛,他才沒有昏睡過去。他並不常想到那處傷口。在虛空的阻隔之下,它顯得非常遙遠。 沙馬奧今天襲擊了他兩次?三次?還是更多?他應該能記得一個人曾經試圖殺死他多少次。不,沙馬奧不是要殺死他,而是要折磨他。你還是那麼嫉妒我嗎,特爾·簡寧?我什麼時候輕視過你?什麼時候少給過一分你應得的? 蘭德微微搖晃著,用手拂了拂頭髮。這個念頭有些奇怪,但他不知道為什麼奇怪。沙馬奧……不,他能對付沙馬奧,等到……如果……沒關係,這可以等到以後。與今天的重點相比,沙馬奧只是一隻擾人心神的蟲子。他也許已經離開了。 他依稀記得已經有一段時間沒再遭遇攻擊了,自從……自從什麼之後?他還記得自己最後一次反擊了沙馬奧特別具有威脅的進攻,但他沒辦法把那些記憶拉回眼前來。不是烈火,絕不能使用那個,那會威脅到因緣的編織。即使是為了伊琳娜也不行嗎?如果能再聽到她的笑聲,我寧願用自己的靈魂作火絨,焚毀這個世界。 他的神思又飄走了,從眼前重要的事情上分心。 無論太陽已經落下了多久,戰鬥仍然沒有停止,隨著漸長的陰影遮去了金紅色的霞光,人們不停地殺戮、死亡著。現在,游移的風仍然帶來遠處的呼吼和哀嚎。這是因為庫萊丁,但在內心深處他知道,這全都是因為他自己。 片刻之間,他沒辦法想起自己的名字。 “蘭德·亞瑟!”他大聲喊道,然後又打了個哆嗦,雖然他的外衣已經被汗水濕透了。在這一瞬間,這個名字對他來說顯得很陌生。 “我是蘭德·亞瑟,我要……我要記住。” 他從早晨開始就沒吃過東西,但飢餓感早已被陽極力中的污染擠走了。虛空持續地顫抖著,他感覺自己像是用指尖勉強吊在真源上,這就像騎在一頭喝了紅麥芽汁的瘋牛背上,或者是光著身子在漂滿鋸齒冰山的火焰河流中游泳。但若是不考慮到被至上力反噬的危險,陽極力卻是他體內僅存的力量。陽極力充塞了他體內的每一道縫隙,一點點侵蝕著他的思想,但也在準備著為他所用。 用力甩了一下頭,他開始導引,某種導引。天空中出現了一個噴吐著火舌的光球,強烈的光線將地面上的陰影一掃而空。 周圍的丘陵從黑暗中凸起,樹木變成強光中的一道道黑線。一陣微弱的聲音被風吹進了他的耳朵,也許是歡呼聲,或者是歌唱聲,或者只是他的幻想。它是那麼微弱,風停的時候,它也就消失了。 突然間,蘭德感覺到了周圍的槍姬眾,包括蘇琳在內,有幾百人正在望著他,但其中有許多人瞇起了眼睛。過了一會兒蘭德才想到,她們這是在適應突然由暗變亮的環境。他皺起眉頭搜尋著,艾雯和艾玲達已經不在他身邊了。又過了更長一段時間,他才想起要鬆開導引的編織,讓夜幕重新落下,現在他的眼前是一片更加深沉的黑暗。 “她們在哪裡?”他模糊地感覺到自己不得不說出她們的名字時心中泛起的惱怒,同時又模糊地感覺到自己並沒有理由生氣。 “她們在黃昏時去找兩儀師沐瑞和智者們了,卡亞肯。”蘇琳一邊回答,一邊靠近傑丁。她白色的短髮閃爍著月光,不,蘇琳的頭已經完全被繃帶包上了,他怎麼能把這件事都忘記了? “她們已經離開兩個多小時了,她們知道血肉不是石頭,即使是最強壯的腿也只能跑到這種程度而已。” 蘭德皺起眉頭,腿?她們一直都是騎著薄霧的。這個女人完全是在胡說。 “我必須找到她們。” “她們與兩儀師沐瑞和那些智者們在一起,卡亞肯。”蘇琳緩緩地說。蘭德認為這名槍姬眾也皺起了眉頭,但他很難確定這一點。 “不是她們,”蘭德喃喃地說道,“必須找到我的人眾,他們還在那裡,蘇琳。”為什麼這匹馬不動一下? “你能聽到他們嗎?就在那裡,在這片黑夜中,他們還在戰鬥。我需要幫助他們。”當然,他必須用腳跟去踢這匹馬的肋骨,但當他這樣做的時候,傑丁只是動了動身子。蘇琳正抓著它的馬韁,他不記得這名槍姬眾是什麼時候抓住馬韁的。 “智者們現在一定要和你談談,蘭德·亞瑟。”蘇琳的語氣變了,但他只覺得非常疲倦。 “不能等一等嗎?”他一定是錯過了智者派來的信使,“我必須找到他們,蘇琳。” 安奈拉似乎突然從馬的另一側冒了出來:“你已經找到你的人眾了,蘭德·亞瑟。” “智者們正在等著你。”蘇琳補充道。她和安奈拉沒等他應允,就牽著傑丁朝另一個方向走去。不知為什麼,槍姬眾都簇擁在他周圍,一同走下了山坡。她們不時會向他望過來,一張張臉上灑滿了月光,她們的肩膀幾乎就頂在那匹馬的身側。 “無論她們想做什麼,”他喃喃地說,“最好快一點。”這些槍姬眾並不需要一直牽著這匹馬,但蘭德已經虛弱得想不清這種事了。他轉頭向背後望去,同時因肋側的痛苦而哼了一聲。那座山丘已經被夜色給吞沒。 “我還有很多事要做,我需要找到……”庫萊丁,沙馬奧,那些為他而戰,為他而死的人們。 “我需要找到他們。”他是如此疲憊,但他還不能睡覺。 掛在桿子上的油燈表明智者營地所在的位置,一堆堆營火上掛著許多煮水罐,水一開,就會有穿白袍的奉義徒換上新的水罐。到處都是正在忙碌的奉義徒和智者,他們照料著遍布營地各處的傷者。沐瑞在那些無法站立的傷患中緩慢移動著,只是偶爾會將雙手放在一名艾伊爾身上,讓他在至上力的治療中劇烈地顫栗。每次她站起身時都會搖晃幾下,嵐一直站在她身後,做好了在她倒下時扶住她的準備。蘇琳跟亞得凌和安奈拉說了幾句話,蘭德沒聽清楚她們在說什麼。兩名年輕的槍姬眾立刻跑向兩儀師。 雖然傷患眾多,但並不是所有智者都在照顧傷者。在營地旁一座沒有圍幕的大帳篷裡,大約二十名智者正環坐在一起,聽著一名站在中間的智者發言。等發言的人坐下之後,另一位智者站起身取代了她的位置。大帳篷外面跪著一些準備奉酒的奉義徒,但那些智者除了她們正在討論的事情之外,似乎對任何東西都沒興趣。蘭德認為現在說話的那位智者是艾密斯。 令他驚訝的是,亞斯莫丁也在幫忙照顧傷者,他穿著裝飾白色蕾絲的黑色天鵝絨外衣,肩上卻背著兩隻水袋,樣子看上去相當怪異。這時他剛剛餵一名被繃帶裹住上半身的男子喝過水,正直起身來。看見蘭德,他猶豫了一下。 片刻之後,亞斯莫丁將水袋交給一名奉義徒,穿過槍姬眾之間的縫隙向蘭德走了過來。槍姬眾們並沒有註意他,全都專注地看著正在和沐瑞說話的亞得凌和安奈拉,偶爾會看蘭德一眼。亞斯莫丁停在緊緊圍住傑丁的法達瑞斯麥人牆外,臉色顯得相當生硬。槍姬眾緩慢地向兩側分開,只露出一道縫隙,讓亞斯莫丁可以走到蘭德的馬鐙旁。 “我相信你一定會安全的,我相信。”從亞斯莫丁的嗓音裡,蘭德並沒有聽出這種信心,看見蘭德連嘴都沒有張一下,亞斯莫丁不安地聳了聳肩,“沐瑞堅持讓我背水,真是個強硬的女人,就連真龍大人的走唱人也……”他的聲音低了下去,飛快地舔了一下嘴唇,他又說道:“出了什麼事?” “沙馬奧。”蘭德的語氣並不像是在回答,他只是將飄過虛空的念頭說出來,“我記得他第一個被稱為毀滅希望者,那時他出賣了漢文之門,將暗影帶入羅恩米多與賽特勒的中心。那一天,希望似乎是真的被毀滅了,庫藍·古漢也在哭泣。出了什麼事?”亞斯莫丁的臉變得像蘇琳的頭髮一樣蒼白,他只是無言地搖了搖頭。蘭德盯著那個大帳篷,他不認識現在說話的那位智者。 “她們是在等我嗎?那我就應該去找她們了。” “她們還不會歡迎你,”嵐出現在亞斯莫丁身邊,讓亞斯莫丁嚇了一跳,“她們現在不歡迎任何男人。”蘭德完全沒發覺護法的到來,他只是轉過了頭。即使是這樣一個動作也讓他花費不少力氣,那彷彿根本就是別人的頭。 “她們正在與來自米雅各馬、柯代拉、錫安德和達茵的智者們會談。” “這些部族要投向我這一邊。”蘭德面無表情地說,但是這些部族過久的等待已經增添了今天的鮮血,故事中的戰爭完全不是這個樣子的。 “看來是這樣,但那四名首領在智者們做好安排之前不會和你見面。”嵐冷冷地說,“來吧!沐瑞可以告訴你更多的事情。” 蘭德搖搖頭:“已經做過的事,我以後再去了解細節,如果漢不必再防禦那四個部族襲擊我們的背後,那麼我現在就需要他。蘇琳,派出跑者,漢——” “已經結束了,蘭德,”護法堅決地說道,“一切都已經結束了,現在凱瑞安城以南只剩下為數不多的沙度艾伊爾。我們捉了幾千名戰俘,剩下的大多數沙度正在渡過柘林河。如果我們知道你在哪裡,一個小時之前就應該有人把這些訊息告訴你,你一直在移動。過來,讓沐瑞告訴你這些事。” “結束了?我們已經贏了?” “你已經贏了,徹底贏了。” 蘭德盯著那些裹在繃帶裡的人和那些等待著被裹上繃帶的人,他們幾乎都沒有任何動作。沐瑞還在他們之中行走著,不時疲倦地停下來進行治療。當然,只有一小部分傷者能回到這裡,不是所有傷者都能撐到此刻。他們很快又會從這裡離開,如果他們還能做到的話。只有一場失敗的戰爭才會比一場胜利的戰爭更令人哀傷,他依稀記得自己說過這樣的話,在很久以前。也許是他曾經讀到過這樣的話。 不,他還要為太多的活人負責,沒時間去擔心死掉的人。但我會從他們之中認出多少張面孔,就像瓊玲的?我永遠也不會忘記伊琳娜,即使直到全世界燒成灰燼的時候! 他皺起眉,抬手摀住了頭,來自不同地方的想法彼此交織在一起。他是如此疲憊,甚至沒有力氣去進行思考,但他不能任由所有思想都從他的指縫間滑走。他鬆開真源和虛空,陽極力在消失前的反震幾乎吞沒了他,讓身體陷入一陣無法控制的顫栗。他沒時間意識到自己的錯誤,隨著至上力的消失,萎靡和痛苦立刻壓倒了他。 他從馬鞍上栽倒時,意識到許多面孔都轉向了他,嘴唇開合著。他被捧住,沒有繼續跌落下去。 “沐瑞!”嵐的喊聲在他的耳裡泛起一陣陣迴聲,“他正在嚴重失血!” 蘇琳將他的頭抱進臂彎。 “堅持住,蘭德·亞瑟,”她急迫地說,“堅持住。” 亞斯莫丁沒有說話,但臉上佈滿了陰雲,蘭德感覺到一股陽極力的細流從那個男人體內滲進他的身體,黑暗隨後便遮蔽了他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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