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網絡玄幻 時光之輪05·天空之火

第48章 第四十二章箭之前

待在帳篷裡簡直是世界上最無聊的事,但麥特卻衣衫不整地躺在梅琳達的紅穗墊子上,只是一動也不動地盯著灰褐色的帳篷布,或者,他是在盯著更遠處的什麼東西。他將一隻手挽在腦後,指間玩弄著一隻鍛制的銀高腳杯,杯子裡還裝滿了來自凱瑞安南方的上好葡萄酒。為了買下這樣的一小桶酒,他花了相當於兩匹好馬的價錢(當這個世界還是一派祥和時兩匹好馬的價錢),不過他認為這個價錢是值得的。有時候,會有一兩滴酒滴在他手上,但他並不在意這種事,而杯中的那些酒也還一直沒沾過他的嘴唇。 在他的腦中,已經沒什麼事能算得上是至關緊要的了。陷在荒漠中不知該如何出來,這算是至關緊要的事。暗黑之友出其不意地前來索命,獸魔人發動夜襲,血管中的血液被魔達奧無眼的凝視凍結,這些也都算是至關緊要的事。但這種事情來得都很快,往往在他有機會仔細思考前就已經過去了。他不想遇到這種事,雖然他並沒有選擇的餘地。他覺得如果能活過來,他就可以去習慣這些事情,但現在他已經連續好幾天知道他們正朝哪裡走去,以及為什麼要這樣做了。沒有突然襲擊,他可以很從容地進行思考。

我不是該死的英雄,他冷冷地想,我也不是該死的士兵。然後他用力壓抑住一個回憶。在那個回憶中,他正走過城堡的牆垛,命令他的最後一批預備隊沖向另一片靠上城頭的獸魔人攻城梯。那個人不是我,管他是誰,讓光明燒了他吧!我是……他不知道自己是什麼(這真是個充滿諷刺的念頭),但無論他是什麼,那些人生里都交織著賭博和酒館、女人和舞蹈,這是他能確定的。他還知道,自己現在應該思考一下一匹好馬和這世界上任何一條可以選擇的道路,而不是坐等著被冷箭、匕首、利矛等武器刺穿。這樣的結局只能證明他是個傻瓜。他不是傻瓜,蘭德、沐瑞或其他任何人都不能讓他變成一個傻瓜。 他坐起身,那枚銀色的狐狸頭從他敞開的襯衫裡滑落出來。他將那枚徽章塞了回去,然後長飲一口杯中的酒。這枚徽章可以在沐瑞和其他所有兩儀師面前保護他的安全,但她們遲早都會想盡辦法把它拿走。能夠保護他安全的只有他的智能,也因此他才沒有像其他成千上萬個傻瓜那樣丟掉性命。無論是待在蘭德身邊,還是作為一名時軸,這些都是十足要命的原因。

如果說一切事情真的能在他周圍發生扭曲,一個男人應該能在這樣的狀況里為自己牟取一些利益。蘭德肯定已經這樣做了,而他除了那些落下的骰子之外,還沒發現任何事情曾經在自己周圍扭曲過。他不會討厭故事裡發生在時軸身邊的那些事情:財富和名譽總是會從天上掉進時軸們的口袋裡;決定殺死他們的男人最後總會成為他們的部下;以寒冰般的目光瞪著他們的女人,一定會融為他們懷裡的一團火。 他並不是在抱怨自己的處境,也不想簽下像蘭德那樣的契約。進入這個遊戲的代價太大了,他似乎只是背上了成為時軸的所有重擔,卻沒有從中得到什麼快樂。 “該是離開的時候了。”他對著空曠的帳篷說,然後他若有所思地停了一會兒,吮了一口杯中的酒,“騎上果仁,也許可以去凱姆林,”只要他能遠遠躲開王宮,那裡還算是個不壞的城市,“或者是盧加德。”他聽說過關於盧加德的傳聞,那是個好地方,很合他的胃口。 “可以離開蘭德了,他現在弄到了一支該死的艾伊爾軍隊,有多得數不清的槍姬眾會照顧他,他不需要我了。”

最後這句話並不完全真實,他正以某種奇特的形式聯繫著蘭德在最後戰爭中的成敗。他和佩林兩人與蘭德成為絞纏在一起的三個時軸,未來的歷史大概只會提到蘭德,他和佩林能佔一席之地的機會很渺茫。瓦力爾號角也是一個變量,但除非迫不得已,他完全不願去想它。也許能有什麼辦法讓他逃出這團混亂,那個號角可以留到未來再去考慮,遙遠的未來,運氣好的話,他所有的賬單都可以等到遙遠的未來再去償付。問題是,他還沒有幸運到這種程度。 現在的關鍵問題是,他已經對自己說了這麼多要離開的話,卻仍然沒有什麼離開的衝動。不久之前,他甚至說不出離開這樣的話。那時只要他離蘭德稍遠一些,就會像一條鉤在釣鉤上的魚一樣,被一根看不見的線拖回去。後來,他總算是能說出這樣的話,甚至還能為此擬定計劃,但就算是最輕微的事情也會轉移他的注意力,讓他將擬了一半的計劃擱置在一旁。即使是在魯迪恩,當他告訴蘭德他要離開的時候,他也確定一定會有某樣東西阻攔他。確切地說,麥特的預測是正確的,雖然他已經走出荒漠,但他仍然沒能拉遠和蘭德的距離。這次,他不認為自己會擱置這件事了。

“不是我拋棄了他,”他喃喃地說,“如果他直到現在都不能該死的照顧自己,那他就永遠也做不到了。我不是他該死的保姆。” 放下杯子,他胡亂穿上自己的綠色外衣,將小刀藏好,再用一塊深黃色的絲帕遮住脖子上的勒痕,然後抓起帽子,走出帳篷。 一離開帳篷的陰影處,一股熱浪就朝他臉上直襲而來,他不知道這裡的季節是如何變換的,但這裡的夏天顯然長得讓他有些厭煩。他本來一直期待的一件事就是在離開荒漠後,能享受一下秋日的風涼,但是他的好運氣這次並沒有發揮作用。這裡的溫度確實比荒漠低一點,但離他的期望顯然還有一段距離,不過,至少他的寬邊帽現在還能為他擋些陽光。 這片丘陵地區的凱瑞安森林讓人看了都覺得可憐,其間的空地比樹木還多,而且有一半的樹已經乾枯了。如果是在家鄉,這片森林只能算是西林的一小部分。低矮的艾伊爾帳篷到處都是,只是那些帳篷全都彷彿是一堆落葉或一座土丘,即使在帳簾被掀起來的時候,也很難被發現。艾伊爾人們都在忙著自己的事情,沒有人注意到他。

當他走上營地中一座山丘頂端時,他看見了哈當的馬車隊。那些馬車被排成一圈,馬車夫們都躺在車下的陰影裡,但哈當並不在其中。哈當最近躲在馬車裡的時間愈來愈長,除了沐瑞去檢查貨物之外,他很少會把鼻子從馬車裡探出來。艾伊爾人包圍著馬車,他們結成一支支小隊,裝備著短矛、圓盾、角弓和箭囊,守衛著這些馬車。沐瑞一定認為哈當或是哈當的部分手下對她從魯迪恩帶出來的東西懷有貪念。麥特懷疑蘭德是否明白,他把沐瑞要求的一切都給了她。麥特曾經以為蘭德在與沐瑞的較量中佔了上風,但他現在不那麼肯定了,即使現在沐瑞確實服從蘭德所有的吩咐,只差沒向他行屈膝禮和幫他點煙而已。 像往常一樣,蘭德的帳篷單獨駐紮在一座山丘頂上,帳篷前面插著那面紅色的旗幟,一陣陣微風不時將它吹起,展露出旗上黑白兩色的餅圖案。這東西像那面真龍旗一樣讓麥特渾身起了雞皮疙瘩,任何一個正常人都會盡力避開兩儀師的糾纏,也絕不會用這樣的符號當作自己的標誌。

那座山丘的坡上空無一物,但槍姬眾的帳篷環繞在山丘底部,並且一直延伸到周圍的山丘旁。智者們的帳篷在法達瑞斯麥的營地內,十幾座矮帳篷立在可以聽見從蘭德帳篷那兒發出喊聲的距離內,穿白袍的奉義徒在帳篷間來回忙碌,這也都和往常一樣。 麥特只能看見一兩位智者,但她們的目光並不會因為人數的減少而讓他感到輕鬆些。他不知道這幫人裡有多少人是能夠導引的,但她們總是用那種審視、打量的目光盯著別人看,這點和兩儀師沒什麼兩樣。他加快步伐,同時強迫自己的身體不要顫抖,他能清楚地感覺到那些盯著他背上的目光,如同他的後背正被一根棍子戳著。他現在不能因為被這樣看上幾眼就逃掉,嗯,只要和蘭德說幾句話就好,以後他再也不必承受這樣的目光了。

只是當他脫下帽子、鑽進蘭德的帳篷時,裡面除了傑辛之外,空無一人。走唱人正悠閒地躺在墊子上,膝頭放著他那把鍍金的龍紋豎琴,手裡拿著一隻金杯。 麥特皺起眉頭,低聲咒罵了幾句。他早該知道的。如果蘭德在這裡,他就必須先穿過一群槍姬眾,然後才能走到這座帳篷前面。蘭德現在很可能在他新築成的木塔那裡,那是個好主意,能清楚地了解這裡的地形,這一點的重要性僅次於“了解你的敵人”,兩者甚至不相上下。 這個念頭讓麥特的腸子抽了一下。這些所謂的重要性的想法完全來自另一個人的記憶,而他想記住的只有“絕不要親吻有刀疤臉兄弟的女孩”和“絕不要在沒有後門的房子裡賭博”,他甚至希望這些別人的記憶是獨立被塞在他的腦子裡,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和他自己的思想混成一團,並且在他不注意的時候就冒出來。

“一肚子火氣?”傑辛懶洋洋地問,“也許你能找智者要點樹根治一治,或者你可以去找沐瑞試試。” 麥特沒辦法喜歡這個男人,他似乎總是在說那些別人笑不出來的笑話,而且彷彿總是有三名僕人在負責洗熨他的衣服,雪白的蕾絲衣領和袖口總是一塵不染。這傢伙似乎也從不出汗。為什麼蘭德會讓他不離左右,為什麼他幾乎從沒用那把豎琴彈奏過歡樂的曲子,這些全都是麥特心中解不開的疑團。 “他很快就會回來了嗎?” 傑辛聳聳肩:“他決定回來的時候自然就會回來,也許快了,也許還要等一等。男人管不了真龍大人,能管他的女人也沒幾個。”他又露出那種詭異的笑容,這次還摻雜著一點慘淡。 “我會等。”這次他一定要走了,他已經錯失太多機會。

傑辛啜了一口酒,越過杯沿打量著他。 被沐瑞和智者們用這種眼光盯著已經快讓人受不了了(有時候艾雯也開始用這種眼光盯著他,她顯然是變了,變得半像智者,半像兩儀師),而現在,就連蘭德的走唱人也用這種眼光盯著他。麥特不由得咬緊了牙,離開的最大好處就是,再也不會有人用那種彷彿能輕易看穿他想法,而且早就看出他有沒有洗內褲的眼光打量他。 兩張地圖鋪開在火堆旁,其中一張來自路上一座半燒毀的城鎮,只是經過重新繪製,上面的內容是澳關雅河與世界之脊間的北部凱瑞安,而另一份是新繪製的凱瑞安城周圍地形。每張地圖上都用石子壓著許多小片的羊皮紙。現在麥特既得留下,又得想辦法忽略傑辛的銳利眼神,所以他能做的大概只有研究一下這兩張地圖了。

他用靴尖挪開幾顆城市地形圖上的石子,想看看那些羊皮紙上寫了些什麼,看清上面的字跡後,他不禁哆嗦了一下。如果艾伊爾斥候的情報無誤,庫萊丁一共有將近十六萬桿矛。他們是沙度和投入沙度中相應戰士團的艾伊爾人。真是顆多刺的堅果,自從亞圖·鷹翼的時代之後,龍牆這一側還沒見過如此大規模的軍隊。 第二張地圖上顯示了其他越過龍牆的部族,實際上,儘管陣營不同,但所有艾伊爾部族都已經越過了龍牆。他們在離開章嘉隘口之後向四處散開,但都距離這裡非常近,讓人無法不去提防。它們是錫安德、柯代拉、達茵和米雅各馬,這些部族的戰士數量絕不比庫萊丁的少,如果情報正確,看來他們也是傾巢而出。蘭德身邊的七個部族差不多相當於這兩股力量的總和,他可以輕易對付這兩支軍隊中的任何一支,而不是同時對付它們。蘭德現在面臨的很可能是一場腹背受敵的戰爭。 被艾伊爾人稱作荒季的衝擊也在影響著這些部族,每天仍然會有人扔掉武器,消失踪影,但只有傻瓜才會以為它們的力量會因而比蘭德弱,而且至今仍然可能有人正投向庫萊丁。艾伊爾們並不會公開談論這種事,他們總是用加入戰士團的藉口掩飾這種念頭,但即使到了現在,還是有許多男人和槍姬眾都無法接受蘭德和蘭德告訴他們的一切。每天早晨都有一些人失踪,而且並非全都扔下了自己的武器。 “有趣的形勢,你有什麼看法?” 麥特聽見嵐的聲音,急忙抬起頭,護法這時已經一個人走進帳篷裡。 “我只是在等蘭德,蘭德回來了嗎?” “他很快就會過來了。”嵐將拇指插進系劍腰帶裡,站在麥特身邊,低頭望著地圖。他的表情並不比一座雕像更豐富。 “明天將爆發亞圖·鷹翼之後最大規模的戰役。” “難道不是嗎?”蘭德在哪裡?也許還在塔上,也許他應該到那邊去找蘭德。不,這麼做只會讓他跑遍整個營地,卻總是與蘭德錯過,蘭德遲早會回來的。他想談一些和庫萊丁無關的事情。這場戰爭與我無關,我不是在逃避責任。 “他們的情況如何?”他指了指代表著米雅各馬等第三方部族的小紙片,“有沒有訊息能確認他們是要加入蘭德,還是靜觀其變?” “誰知道?魯拉克似乎不比我清楚。而如果智者們知道,她們也不會告訴我們。惟一能確定的是,庫萊丁沒有要移動的跡象。” 又是庫萊丁。麥特不安地聳了聳肩,朝帳篷入口走了半步。不,他要等下去。他將目光定在地圖上,假裝正在仔細研究它們,也許這樣嵐就不會再找他說話了。他只想跟蘭德把要說的話說完,然後就離開。 但護法顯然還是想說話:“你怎麼想,走唱人先生?我們明天應該與庫萊丁全力一搏,徹底擊垮他嗎?” “我覺得這個計劃聽起來也不比其他計劃差。”傑辛沉著臉答道。他仰頭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然後把杯子放在地毯上,拿起豎琴,開始輕輕彈奏起一段黑暗而悲哀的旋律。 “不是我在指揮軍隊,護法,我除了自己之外誰也指揮不了,而有時我連自己都無法主宰。” 麥特哼了一聲,嵐瞥了他一眼,才將注意力轉回地圖上:“你不認為這是個好計劃?為什麼?” 護法隨意的語氣讓麥特不假思索就答道:“有兩個原因:如果你包圍了庫萊丁,讓他陷在你和城牆之間,你也許能在城下擊潰他,”蘭德還要多久才會回來? “但你也有可能把他推到城牆另一邊去。我聽說即使他還沒使用過任何礦工部隊和攻城器械,他就已經有兩次差點突圍攻進城去,那座城市現在已經危在旦夕了。”說完話就走,這就是他要做的。 “對他施加的壓力太大,你就會發現凱瑞安城將變成你和他的戰場。在城市裡戰鬥是一件很惡劣的事,發動這場戰爭的目的是為了拯救它,而不是徹底摧毀它。”這些鋪在地圖上的小紙片和地圖本身清晰地說明了這一點。 麥特一邊說著,一邊皺起眉頭,雙臂環抱著膝,蹲了下去。嵐也跟他一起蹲了下來,但麥特幾乎沒注意到嵐的動作。這真是個充滿風險的問題,但也是個迷人的問題。 “你們最好是將他趕走,從南方攻擊他。”他指著柘林河說,那條河在城市往北數里處匯入澳關雅河。 “這裡有幾座橋,不要從這個方向阻擋沙度。一定要給敵人留下退路,除非你想知道一個人被逼入絕境時會變得如何頑強。”他的手指移向東方。從地圖上看,那里大部分地區都是長滿樹木的山丘,這裡周圍大致都是這樣的地形。 “在河這邊安排一支阻截部隊,只要部署的位置得當,部隊規模也夠大,就可以確保他們會向那些橋移動。一旦他們開始移動,庫萊丁就不會想要在你們已經從背後殺過來的時候,繼續和麵前的敵人作戰。”是的,幾乎與在柬浙的時候一樣。 “他並不完全是個傻瓜,他們應該能有秩序地撤退到河邊,但那些橋會阻礙他們的腳步。我沒見過艾伊爾人游泳,他們之前也沒有在那裡尋找過淺灘。持續對他們施加壓力,逼迫他們過河,運氣好的話,你們能在他們逃進山里前把他們殺個痛快。”這也很像是獸魔人戰爭後期時的庫安丹河灘之戰,規模也差不多,類似的戰鬥他還能想起拓拉善和蘇門隘口。他馳騁於蘇門隘口戰場時,亞圖·鷹翼甚至還沒學會走路。這些名字不停地飄過他的腦海,那些血流成河的景象即使在史籍中也找不到了,但他現在只是專注地看著這張地圖,那一幕幕場景卻清晰得像是來自他自己的記憶。 “你們沒有更多的騎兵是很糟糕的事,輕騎兵很適合進行追擊作戰,他們長於發動突襲和側翼攻擊,逼迫對方持續不斷地逃跑,無法立穩腳跟認真一戰。不過艾伊爾應該能做得同樣好。” “另一個原因呢?”嵐平靜地問。 麥特僵住了。他對賭博的熱情非同一般,而戰爭讓他覺得酒館裡的骰子只是小孩和沒牙齒的廢人才會去玩的賭博。戰爭中的賭注就是生命,你自己的和其他人的,甚至還包括不在戰場上的生命,下注出錯,就會導致一個城市甚至一個國家的死亡。傑辛陰森的音樂很適合這種賭博的氣氛,但同時這也是令人熱血沸騰的遊戲。 麥特只是重重哼了一聲,並沒有從地圖上移開視線:“你跟我一樣清楚,只要這四個部族中的其中一個決定投向庫萊丁,他們就會趁你們忙著對付沙度時從背後攻擊你們。庫萊丁是鐵砧,而他們是錘子,你們是兩者之間的堅果。如果只用一半力量去對付庫萊丁,你們面對的就是一場勢均力敵的戰鬥,但你們只能這樣做。”戰爭中沒有公平可言,只有在敵人最料想不到的時候,去攻擊敵人最虛弱的地方。 “你們有一個優勢,他必須擔心城裡的部隊會突圍而出。不參與正面作戰的一半可以分成三部分,一部分負責將庫萊丁逼到河邊,另外兩部分部署在城市和四個部族之間的地帶。” “很聰明,”嵐點點頭,石雕的面孔一直沒有任何變化,但聲音裡卻流露出些微讚許,“這樣可以讓負責正面攻擊和迫敵過橋的兩組人馬都不會受到這些部族襲擊,尤其是在其中一組很可能腹背受敵時,而這樣還可以阻止任何一個部族干預城市周圍發生的戰鬥。當然,有可能四個部族同時發動攻擊,但這種可能性不大,畢竟他們一直都沒有任何行動。如果出現這種狀況,一切都會改變了。” 麥特大聲地笑了:“戰場本來就瞬息萬變,最好的計劃只能持續到第一支箭離開弓弦時。如果不是因為英狄瑞安和另外三個還無法下定決心,現在的局勢就連一個小孩子都能對付。如果他們全部投向庫萊丁,表示庫萊丁有了暗帝的運氣,那你們就只能扔出骰子並自求多福了。即使那樣,就算你們不算城中的守軍也還有不弱於敵人的實力,完全可以擋住那四個部族,爭取到你們所需的時間。在庫萊丁開始渡過柘林河之前不要試圖追擊他,只要他開始渡河,就發動全面攻擊。不過,我賭那四個部族只會做這場戰爭的旁觀者,並在你們勝利時投向你們,戰爭的勝利會解決大多數男人心中的矛盾。” 音樂聲停止了,麥特瞥了傑辛一眼,發現走唱人正緊緊握住他的豎琴,用前所未有的嚴厲目光瞪著他,彷彿以前從未見過他,從不知道他是什麼樣的人。走唱人的眼睛如同黑色的琉璃,但他抓住豎琴的手指卻已經泛白。 麥特這才意識到自己剛剛說了些什麼,接納了怎樣的記憶。燒了你這個傻瓜吧,為什麼不管住自己的舌頭!但嵐為什麼會跟他談這些?為什麼他們不能談談馬匹或是天氣?或乾脆把他的嘴閉緊?這名護法以前從沒這麼想聊天過,平時就連一棵樹也比嵐要健談。當然,麥特本來也可以保持神智清楚,閉上自己的嘴,不過,至少他剛剛沒有胡謅什麼古語。血和灰啊,我真該把嘴閉緊些! 麥特猛地站起身,轉頭打算離開這裡,卻發現蘭德正站在他面前,手裡還不經意地轉動著那根古怪的穗槍,彷彿沒意識到自己的動作。他回來多久了?這沒關係,麥特開口就說道:“我要走了,蘭德,等明天天一亮我就走。其實我現在就應該走的,只是我用半天時間沒辦法走到可以停腳宿營的地方。我要在遠遠離開艾伊爾人——所有的艾伊爾人——之後再宿營。”庫萊丁肯定派出許多斥候,他們會將他吊起來風乾,即使是其他人的斥候也有可能在認出他之前,用矛尖戳穿他的肋骨。 “你走了我會很難過的。”蘭德平靜地說。 “不要想勸我——”麥特眨了眨眼,“你說什麼?我離開會讓你難過?” “我從沒想過要強迫你留下來,麥特,佩林在他必須離開的時候離開了,你也可以。” 麥特張了張嘴,卻沒有說出一個字。蘭德真的從沒試過要讓他留下來,蘭德根本不必試,他就自己留下來了。但現在他沒感覺到半點時軸的羈絆,沒有那種讓他以為自己做了錯事的感覺,他正堅定而清晰地把握著自己的目標。 “你要去哪裡?” “南方。”他沒有多少方向可以選擇,其他方向都會讓他一直走到柘林河,而他對那條河的北邊和艾伊爾人毫無興趣。現在有一批艾伊爾人一定會殺死他,而另一批則是也許會殺死他。是否動手,要看他們和蘭德的關係如何以及他們上一頓飯吃了些什麼,他看不出這對他有什麼好處。 “反正先往南走看看,我要找一個既有酒館、女人們也不會拿著槍矛的地方。”梅琳達,她也許算是個問題,麥特有種感覺,梅琳達是那種直到自己願意放手的時候才會放手的女人。好吧,不管怎樣,他能對付她,也許他可以在梅琳達發覺之前騎馬離開這裡。 “這裡不是我應該待的地方,蘭德,我對戰爭毫無了解,我也不想去了解。”他一直避免讓自己的視線觸及嵐和傑辛。如果這兩個男人現在敢亂嚼舌根,他一定會一拳打在他們的嘴上,即使是那名護法也不例外。 “你明白的,不是嗎?” 麥特不明白蘭德為什麼向他點了點頭,也許只是表示同意他的話。 “如果我是你,我會忘記向艾雯道別,我已經沒辦法確定我告訴她的事情最後將有多少會被沐瑞或那些智者知道了。” “我在很久以前就看出這一點了,她和伊蒙村的距離比我們還要遠,她也從未因此而後悔過。” “也許吧!”蘭德悲傷地說,“光明照耀你,麥特。”他向麥特伸出一隻手,“也願光明給予你平坦的道路、宜人的天氣和美好的侶伴,直到我們重逢。” 如果麥特能真正按照自己的路去走,他們不會很快重逢的。麥特覺得有一點感傷,又立刻覺得這種感傷實在是很愚蠢。男人必須能自己照顧自己,現在該說的也已經說完了。 蘭德的手像以往一樣有力,練劍磨出的繭覆蓋了以前握弓的老繭,掌心中的蒼鷺疤痕清晰地壓在麥特的手掌上。這讓麥特又想起蘭德袖子裡的那雙印記,還有他的導引能力,麥特已經有幾天沒想到過這件事,好幾天了!如果他連蘭德的導引能力都會忘記,那他確實早該走了。 他們又蠢笨地互相祝福了幾句。嵐似乎根本沒注意到他們,只是抱著雙臂,無聲地研究著那張地圖,傑辛則開始無聊地撥弄著他的豎琴。麥特的耳朵頗能分辨音律。在他的耳裡,傑辛彈出的這段陌生韻律中充滿了諷刺。他有點想知道傑辛為什麼會選擇這樣一段樂曲。又過了一會兒,蘭德向旁邊邁出半步,最後結束了他們的告別。麥特於是走出帳篷,帳篷外面有許多人,大約有一百名槍姬眾分佈在這座山丘上,全都像貓一樣來回移動著,隨時準備用短矛刺穿任何人。七名部族首領全都像山岩一樣安靜地等在帳篷前,三名提爾貴族則裝作他們根本就沒有出汗,而所有這些艾伊爾根本就不存在。 麥特已經聽說過這些貴族來投奔蘭德,還去看過他們的營地一眼,但他並不認識這些貴族,因為這三名貴族都不喜歡玩紙牌和骰子。三名貴族上下打量了麥特一眼,輕蔑地皺起眉,很顯然的,他們認為麥特並不比艾伊爾人更尊貴,也就是說,根本不值得一看。 麥特將帽子扣在頭上,拉低帽簷,冷冷地看了那些提爾人一會兒作為報復,然後才走下山坡,他很高興看到至少那兩個年輕人正因他剛才的目光而感到不安。那名灰鬍子的貴族仍然一邊等待著覲見蘭德,一邊掩飾著自己的不耐煩。但這些都已經與他無關了,他絕對不會再見到這些人了。 麥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沒辦法對他們視而不見,但他的腳步確實放得很輕,心中也確實充滿了醋意。毫無疑問,他肯定在明天就會離開了。他的腦子裡彷彿正有骰子在旋轉,他不知道骰子在停下來的時候會露出什麼點數,這種感覺讓他覺得很奇怪。他一定是在為梅琳達擔心,是的,他肯定應該早一點離開,而且應該走得像用趾尖踩在羽毛上的老鼠一樣安靜。 麥特吹著口哨向自己的帳篷走去。這是什麼旋律?哦,是了,“沖向千殺的暗影”。他不打算沖向死亡,不過這個調子很輕快,所以他一邊計劃著離開凱瑞安的路線,一邊還在吹著這個調子。 一直等到帳簾將麥特的身影擋住之後,許久,蘭德仍然盯著麥特離去的方向。 “我只聽到最後一點,”他終於開口道,“你們一直都在談這個話題?” “差不多。”嵐答道,“他只是看了地圖一會兒,就說出一個很接近魯拉克他們擬定的作戰計劃。他看到了困難和危險,以及相應的對策,他知道礦工和攻城器械,以及使用輕騎兵追擊敗敵。” 蘭德看著嵐,護法臉上沒有任何驚訝的表情,甚至連眼睫毛都沒有抖動一下。當然,是嵐第一個發現麥特有著令人驚訝的軍事學知識。嵐並不打算徵詢蘭德對這兩個作戰計劃的看法,這是件好事,因為憑自己對戰爭的鮮少了解,蘭德也沒資格發表什麼意見。 相反的,蘭德倒是有一些問題可以問,比如,礦工跟戰爭有什麼關係?或者挖掘只是和攻城有關?但不管答案為何,距離這裡最近的礦場遠在弒親者之匕山脈,而且他也不知道那裡還有沒有礦工在採掘礦石了。好吧,這場戰爭只能在沒有礦工的情況下進行了。現在的重點是,他知道麥特從那道特法器的門框中得到的並不只是隨口說出古語的能力了,知道這一點,蘭德就能利用它。 你已經不必再變得更殘酷了,他有些苦澀地想道。他剛才看到麥特走進這座帳篷,便立刻毫不猶豫地派嵐過來,希望護法能在與麥特的單獨閒談中套出些什麼。他預先設好了這個局,而且知道自己一定能從這個局當中有所收穫,雖然情況可能並非全然由他控制。他希望麥特能享受自由,他希望佩林能在兩河有一段美好的時光,佩林的母親和姐妹們能看一看菲兒,也許他們兩個還會在那裡舉辦婚禮。他希望如此,因為他知道麥特和佩林最終會被自己拉回來,時軸牽引著時軸,而他是其中最強的一個。沐瑞說過,三個時軸在同一個村子里長大,而且年齡相差無幾,這絕不是巧合。時光之輪將一切巧合與偶然編織在因緣中,但他們三個的關係一定是有原因的,無論這兩位友人走到多麼遙遠的地方,最終總會回到他身邊。等他們回來的時候,他就會竭盡一切可能利用他們,他不得不這樣做,因為無論真龍預言是怎麼說的,他確信能夠贏得最後戰爭的惟一機會就是集中他們三個的力量。從幼年時就緊緊捆在一起的三個時軸,終有一日會被重新捆在一起,不,他不需要變得殘酷。你的惡臭已經足以讓霄辰人嘔吐了。 “彈'死亡行歌'吧!”蘭德用比自己預料中更嚴厲的聲音命令道。傑辛漠然地看了他一會兒,這個男人聽到了他們所說的一切,他可能會有疑問,但他不會得到任何答案。如果蘭德不能把麥特的秘密告訴嵐,他也就不能把這些透露給一名棄光魔使,無論那名棄光魔使顯得多麼溫馴。這一次,他故意讓自己的嗓音顯得很粗橫,又用那根短槍指著傑辛說道:“快演奏它,除非你知道更悲哀的樂曲,演奏些能讓你的靈魂哭泣的音樂,如果你還能想到這樣的音樂的話。” 傑辛給了他一個奉承的微笑,並坐著向他鞠了個躬,但眼睛周圍泛起一片青白。他開始演奏起“死亡行歌”,只是豎琴中流出的旋律顯得比以往更多了一種鋒利的感覺,這是一首可以讓任何靈魂都潸然淚下的淒涼輓歌。傑辛的眼睛盯著蘭德,彷彿希望能看到什麼效果。 蘭德轉回身,面朝地圖側躺在地毯上,將一隻金紅色的墊子墊在臂肘下。 “嵐,能不能去叫其他人進來?” 護法鄭重地鞠了個躬,然後才走出帳篷,這是護法第一次對蘭德這樣做,但蘭德卻彷彿沒看見。 戰役明天就會開始。魯拉克他們只是出於禮貌才會說是他幫助他們擬定作戰計劃,他的智能至少能讓他知道自己有什麼是不知道的。儘管他從嵐和魯拉克那裡學到不少知識,但他明白,自己仍然沒有準備好。我曾經計劃過上百次這種規模的戰役,而命令別人去進行的戰役更有十倍之多。這不是他的想法,熟悉戰爭的是路斯·瑟林,而不是蘭德·亞瑟,路斯·瑟林已經死了,而他是蘭德·亞瑟。他只能傾聽,詢問,然後點點頭,彷彿他明白了首領們所說的一定要去做的某件事。有時候他確實理解他們的想法,卻希望自己可以不要理解,因為他知道這樣的理解來自誰。他真正的貢獻只有確定了必須擊敗庫萊丁,但不能摧毀這座城市。不管怎樣,這次會議頂多只是對已經決定的計劃做一點微小的修補,如果麥特能留下的話,他的許多新知識將會非常有用。 不,他還不會去考慮他的朋友們,不會去考慮在一切落幕前他要對他們做些什麼。除了這場戰役之外,他還有很多事情要處理。凱瑞安的城頭上沒有了凱瑞安的旗幟,這是一個很大的問題,還有另一側持續不斷與安多人的衝突、沙馬奧會做些什麼,還有…… 首領們走進帳篷的次序並不固定,這次第一個走進來的是戴雷克,魯拉克和鄂瑞一同跟在嵐身後,隨後進來的是布魯安和哲朗。他們並不關心自己的位置,而在他們的眼中,安奈倫幾乎也是他們的一員。 最後一個走進來的是維藍芒,他沉著一張臉,後面還帶著那兩名跟班。位置對他來說肯定很重要,在塗油的鬍子下嘀咕了幾句,他僵硬地繞過火堆,站在蘭德身後,但他終於在首領們冰冷的注視下移開了位置。在艾伊爾之中,只有一位近親和戰士團兄弟能站在蘭德背後,因為這是可以用匕首暗中刺死他的位置。現在維藍芒只能向哲朗和戴雷克皺起眉頭,希望他們中能有人為他讓出位置。 最後,貝奧指了指身邊的位置,那是在蘭德對面,隔著地圖。維藍芒停了一下才走過去,盤腿坐下,然後他挺直腰桿,死盯著正前方,就好像剛剛吞下了一整顆青李子。兩名年輕的提爾人幾乎以同樣僵硬的姿勢站在他身後,臉上卻露出難以掩飾的困窘神情。 蘭德注意到了他的表情,卻不予置評,只是在煙斗裡塞滿煙草,用陽極力將它點燃。他必須對維藍芒做些什麼,這個人不斷地讓老問題惡化,又製造出新的問題。魯拉克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但其他首領或者表現出像漢那樣的嫌惡,或者像鄂瑞一樣,冰冷的眼神表明他已經做好了槍矛之舞的準備。也許蘭德在擺脫維藍芒的時候就要開始為別的事擔心了。 有了蘭德的榜樣,嵐和首領們也都拿出了煙斗。 “我看只需要做一些細部的調整。”貝奧說著,吸亮了他的煙頭,同時像往常一樣瞪了漢一眼。 “修改一下高辛的部署?還是其他部族的?” 蘭德將維藍芒拋在腦後,俯身去傾聽首領們在重新觀察過地形後做出什麼樣的修正。不時會有一名艾伊爾瞥傑辛一眼,他們繃緊的眼神和嘴角說明豎琴中流出的悲哀旋律觸動了他們的心神,就連那些提爾人的面孔也都悲傷地抽搐了。但樂曲只能從蘭德的心神外滑過,什麼也碰觸不到,眼淚是他無法承受的奢侈品,即使只是在心裡也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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