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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9章 瀛台落日(17-1)

慈禧全傳 高阳 9982 2018-03-14
查辦李德順一案,比較易於措手。因為直督的紳士有絕硬的後台,南皮張、定興鹿,有此兩位做大軍機的小同鄉,態度不妨強硬。那桐只須順應輿情,張、鹿兩人自然會在朝中呼應支持,不會有何難處。 在李德順來說,楊士驤一死,倒是個機會。原來他跟人表示,營私所得,楊士驤得十分之四,他跟呂海寰各得十分之三,此時大放空氣,一股腦都推到楊士驤身上,又說買南關的地皮,亦是楊士驤所授意,希望一建總站,那裡的地皮漲價,便好用來彌補前後兩任的虧空。 這是死無對證的說法,設詞頗為巧妙,只是沒有人肯信。而且同情楊士驤的人很多,說他死在兩個人手裡,清理財政的監官一到,袁世凱的巨額虧空勢必揭露,不能不急,李德順無法彌補,大負委任,不能不氣。所以,他是為袁世凱急死,為李德順氣死的,後者便是罪魁禍首。因而有人戲擬了一通訃聞,登在報上:“不肖李德順罪孽深重,不自秘密,禍延顯者連呼府君,痛於宣統元年五月初九未時,兇終外寢。”

楊士驤字蓮甫,為他以所加的官銜,極盡諷刺之能事,是“誥授庸祿大夫,晉授光落大夫,歷任通融、蝕利布政使、三懂巡撫、蝕地總督、賠洋大臣”。此為“誥授榮祿大夫、晉授光祿大夫、歷任通永道、直隸布政使、山東巡撫、直隸總督、北洋大臣”的諧音。此外還有“氣煞將軍、一等京調子、運動巴圖魯、督帶新鑽營、麻將場跑馬、御賜福壽膏、醉八仙、歡樂如意”等等銜頭,拿他的做官為人,以及唱京戲、抽大煙、打麻將等等嗜好,嘲笑一番。 儘管輿論對李德順十分不利,張之洞與鹿傳霖所支持的直隸士紳,態度十分激烈,但那桐卻不能如端方處置楊崇伊那樣,採取可以大快人心的嚴峻措施。這因為一方面牽涉到呂海寰,另一方面又以李德順的活動,德國公使跟貝勒載洵,都對那桐有所關說,使他不能不放鬆一步。

就在這時候,從天津到北京有個甚囂塵上的傳說,那桐會在北洋大臣行轅中一直住下去,而端方則將內調入軍機。這個傳說是有根據的,但只是有此一議而已。想援引端方入軍機是張之洞的希望,原來他在湖北亦頗有虧空,保陳夔龍當鄂督,用意與袁世凱保楊士驤當督相同。清理財政上諭一頒,陳夔龍的處境比楊士驤亦好不了多少,但張之洞卻不能如袁世凱那樣輕鬆,因為一個在台上,一個在台下。下了台的,反正事已如此,急也無用,索性不管,看慶王奕劻如何去鋪排。倘或逼得急了,將用了北洋銀子的親貴重臣,列一張名單出來,說要送報館發布,自有人出來替他料理其事。 現任大學士軍機大臣張之洞可就不同了。萬一紙包不住火,言官參劾,報紙攻擊,四十年清譽,付之流水,何能心甘?所以張之洞在上年十一月一奉督辦粵漢鐵路兼鄂境川漢鐵路之命,立即奏調湖北提學使高凌霸到京,專辦借洋債之事。到得這年四月,方始定議,由英、法、德三國銀行,合借五百五十萬鎊,年息五厘,九五折扣,二十五年為期,而預計鐵路完成後,十年即可還清。

這一來,張之洞可以鬆一口氣了。借到這筆巨款,好歹先還了虧空,等開工以後,由陳夔龍再在別項公款中移東補西,陸續彌補,可保無事。那知合同已經初簽,送到外務部复核,並已定期簽約撥款時,忽然出了岔子,美國公使提出一件照會,說外務部曾經許諾,川漢築路可藉美款,請求通融加入。這是一個誤會,據理而駁,本可無事,誰知美國銀行家在倫敦已經跟英、法、德合組的此一財團,取得協議,川漢路借款,改為四國同借,要求粵漢鐵路的借款,亦比照辦理。正在磋商之際,俄國又藉口漢口的茶務,跟俄國的利益有關,要求分認借款。 枝節橫生,不知什麼時候始可定議。張之洞又氣又急,右脅起了個痞塊,而且作痛,醫生說是肝病,不理它將會蔓延入胃。

雖在病中,張之洞仍舊掙扎著入直,端、那互調之說,即起於此時。張之洞與端方的交情很深,也知道端方在兩江的虧空亦不少,心裡打算著能將他引入軍機,就可彼此遮蓋,兩俱無事。可是奕劻不同意調動直督,因為楊士琦與袁克定一再要求,如果端方督直,他跟袁世凱是換帖兄弟,必得設法將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倘或換了那桐就很難說了。 這一來,張之洞更難安心養病。而不如意事又紛至沓來,第一件是陝甘總督升允,反對憲政,奏請進京面陳,攝政王不許,說是有意見盡可電奏,於是升允奏請開缺。電文說:“臣中西學問,非全無知,惟近患心疾,五官均失其用。新政方興,舊疾日增。”似嘲似諷,惹得攝政王大動肝火,他說:“出語不遜,幾近負氣。”准予開缺。張之洞便勸攝政王,說他出語雖過當,到底是滿員中的正派人,所請宜乎不准。但以奕劻素來不滿升允,結果還是開了缺,張之洞自然不高興。

再有件事是親貴典兵,亦久為張之洞所不滿,先是成立警衛軍,命郡王銜貝勒載濤,貝勒毓朗專司訓練,繼而要重辦海軍,以郡王銜貝勒載洵及廣東水師提督薩振冰為籌辦海軍大臣。最後準備成立軍諮府,作為陸軍大元帥的幕僚機構,先設軍諮處,改派載濤管理,而以奕劻的次子、八大胡同的豪客鎮國將軍載搜,辦理禁警軍訓練事宜。 這一下,張之洞覺得不能不盡其三朝老臣的直諫之忱了,拿著軍諮處所擬的一道上諭,去見攝政王載灃。 “攝政王,這道上諭,之洞以為不妥。” 載灃將上諭看了一遍,困惑的問:“沒有什麼不妥啊!你說,那裡不妥?” “從頭到尾皆不妥。”張之洞捧著上諭,一面看,一面說:“'憲法大綱內載,統帥陸海軍之權,操之自上',是故皇上為'大清國統帥陸海軍大元帥'。這個說法,似是而非,皇上為君,元帥為臣,胡可混為一談?前朝武宗自稱'鎮國公總兵',貽笑後世,可為殷鑑。”

“這是君主立憲的規矩,日本就是這樣的。” “國情不同,何必全抄他人成規?即如李鴻章在日本遇刺,日後親制繃帶以賜,這在中國就是件越禮而不可行之事。” 載灃語塞,姑且宕開一筆:“你再說,還有什麼不妥?” “九年實行憲政,應辦的大政甚多。立憲的本意既在收拾民心,自然應該急民之急,如今亟亟乎伸張君權,無異授人以柄,革命黨作亂,更有藉口。而況新練陸軍三十六鎮,成軍的不足四分之一,籌辦海軍,更是遙遙無期,實不必於此時宣示軍權操之於上,徒然引起百姓的猜疑!”。 “你說,百姓會有什麼猜疑?” “猜疑朝廷練兵,不是對外,而是對內。” “這話,”載灃有些著惱了:“毫無根據的胡猜。” “之洞亦知朝廷決無此意,可是闤闠小民,難窺廟堂,以為練兵如果對外,便應重用將才。如今陸海軍的統制權,何以都握在親貴手中,令人百思不解。”張之洞說到這裡,有些激動了:“洵濤兩貝勒,智慧過人,然而世無生而知之之事!之洞自當翰林時起,就講求練兵、籌餉、器械等等,及至受命督粵,中法戰爭,乃是親歷。後來移調江漢,無一日不講求堅甲利兵之道,躬率而行三十年,於軍事一道尚不敢謂有心得。如今洵濤兩貝勒還是應該在上書房讀書的年紀,鎮國將軍載搜識字無多,亦竟能總領師幹,所憑藉者何?之洞竊所未喻!”

這一番侃侃而談,將個攝政王載灃說得臉上青一陣、紅一陣,不得下台。想狠狠的駁他一兩句卻實在想不出話。這樣僵持了一會,越想越惱,越想越羞,終於成怒了。 “這是我們的家事!你最好少管。” 張之洞愣住了,他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堂堂攝政王,竟說出這等幼稚無知的話來,夫復何言? 事實上也無法作何言語了!因為右脅突然作痛,痛得額上流黃豆大的汗珠。載灃倒有些不忍,命太監將他扶了出去,用軟椅抬到隆宗門外,坐轎回家就躺下了。 一連兩天未曾入值,他的姐夫鹿傳霖來看他,帶來一個消息,說直隸的士紳認為呂海寰非去不可,而慶王奕劻打算保徐世昌兼辦,攝政王已經同意了。 這話不知道還好,一知道他又忍不住要爭了。因為徐世昌雖是天津人,但地方上感情並不好,而且,一則徐世昌自奉甚儉,而揮霍公款是有名的。當東三省總督,帶了兩千萬銀子去,連同原有的庫存,不下三千萬之多,在瀋陽大興土木,踵事增華,不上幾年工夫,花得光光。如今兼了津浦路的總辦,作風不改,路成無日。再則,徐世昌跟袁世凱的關係太深,定會藉津浦路工款不敷的說法,與張鎮芳商量著在鹽斤上加價,為袁世凱彌補虧空。這一來豈非要激起民變?

因此,下一天力疾入宮,一到便請攝政王召見,直言相詢,有無其事。 “有的。慶親王保他'才堪繼任'。” “雖然才堪繼任,無奈輿情不屬。” “輿情不屬?”載灃笑笑:“是直隸紳士的意思。” 紳士跟小民的利害是不同的,張之洞不便細陳,只說: “不然!輿情不屬,而且會激出變故。” “怕什麼!”載灃淡淡地說:“有兵在!” 張之洞像是腦前被搗了一拳,頓覺喉間有什麼東西上湧,而且自己微微聞見腥氣,口一張,一口鮮血吐在攝政王載灃面前。 “不得了,不得了!”載灃大驚:“快傳御醫!快,快,把張中堂抬到軍機處!” 於是太監七手八腳地將張之洞寺到軍機處,躺在藤椅上,面如金紙,氣息奄奄,右脅連胃脘痛不可當,要用燙滾的熱手巾敷覆,才比較好過些。

這天是六月初四,張之洞就此病倒了。第一次請假五天,到了初九,續假五天,以後又續假兩次,每次十天。轉眼匝月,病勢仍無起色,再奏請續假時,奉到上諭:張之洞因病續假,朝廷實深廑念,著再賞假二十日,假滿即行銷假,照常入值。 病中的張之洞,牢騷特多,自道嘔色之因,是攝政王那句“有兵在”乃是“亡國之言”。從來施政未愜民心或官吏措施失當,以到激起民變,總是以安撫為先,而事後追究責任,亦一定申複申誡,務須防患未然。 再深一層看,即令是稱兵造反,亦必先剿後撫,或者剿撫兼施,從無明見民變將起,悍然不顧,竟打算著勒兵觀變,這是自絕於民,不亡何待? 這話傳到攝政王耳中,自己也覺得失言了。但不想這一句話,竟會將七十三歲的三朝老臣氣得吐血,未免內疚。所以一再派人去探望張之洞,送人參、送西洋補藥,情意殷厚,這對張之洞自然是安慰,但不能治他的心病,亦就無補於他的沈痾。

他的第一樁心病,即是在湖北的虧空。三國大借款由於美國的插手,“功敗垂成”,而夜長畢竟夢多,輿論無不反對借洋債以修路,即使美國退出,三國借款一時亦無法訂約。看來只好聽天由命了。 再一樁他不甘心的是,嘔血相爭,仍不能挽回攝政王的意志,津浦路總辦,仍由徐世昌兼領。呂海寰丟了差使,李德順革職永不敘用,他的女婿永祺除革職外,還要充軍。 “禍延顯者”,楊士驤既失知人之明,難辭濫保之咎,“著撤消太子少保銜”。 有楊士驤這樣的大官,自然而然會令人想到袁世凱、岑春煊這些能駕馭屬吏的督撫。載濤就一再在攝政王面前進言,鼓吹袁、岑復起。載灃知道,起用袁世凱,阻力甚多,首先隆裕太后的那一關就通不過,復召岑春煊,卻可以考慮。 因而有個傳說,攝政王打算讓岑春煊重回郵傳部,將徐世昌調為湖廣總督。此訊一傳,郵傳部奔走相告,宛如大禍臨頭,尤其鐵路總局從梁士詒以次,無不大起恐慌。岑春煊未到任就攆走了朱寶奎的記憶,令人不寒而栗!最糟糕的是岑春煊全不念兩廣大同鄉之誼,對廣東紳士的成見特深。這個傳說,如果成為事實,鐵路總局的那班廣東人,都覺得非捲鋪蓋不可了。 幸好活動的路子多得很。攝政王的太福晉,近來受北府總管的慫恿,很招攬閒事,所以通過載洵的關係,送上交通銀行一份十萬銀子的存摺,岑春煊復起的傳說,很快地就平息了。 ※ ※ ※ 端方是在張之洞病假不久到京的,此行滿載而歸,為他運碑版古董的專車,有六個車廂之多。六朝古蹟,他都走到了,有一對陳後主還是李後主的刻花石井欄,據說亦在他的專車中。 宮門請安,謁見攝政,拜訪軍機之餘,端方特為抽了大半天的工夫,去探張之洞的病,一半是談一件得意之事。當然,這件得意之事也是張之洞所樂聞,而且志同道合在協力進行的——收購私人藏書,設置官立圖書館。 ※ ※ ※ 光緒三十三年四月“丁未政潮”正在醞釀時,中國損失了一批價值無可估計的古書。 自洪楊以後,海內藏書,盛稱四大家:聊城楊氏海源閣;常熟瞿氏鐵琴銅劍;杭州丁氏八千卷樓;歸安陸氏皕宋樓。陸氏後起,但有居上之勢。 皕宋樓樓主名叫陸心源,字剛父,很會做官,也很會經營,當廣東南韶兵備道時,便已開始藏書,積得有一百箱。居鄉六年復起當福建鹽運使,被參革職,而宦囊已頗豐盈,因而大收古書,以上海鬱氏宜稼堂的精槧為基本,數年之間,蔚然成家。在洪楊以前,收藏宋版書的巨擘是蘇州黃丕烈,字蕘圃,他的藏書齋名甚多:士禮居、讀未見書齋、陶陶居、百宋一廛。陸心源題名皕家樓,即表示所藏宋刻,多於“百宋一廛”一倍。其實不然!陸心源的藏書,多少有沽名積財的意味在內,在藏書家之中品格不高,所玩的花樣,亦不免讓通人齒冷。 陸心源一死,他的兒子陸樹藩不能世守其業,同時亦不知道他父親藏書的內容,動輒跟人誇耀:“守先閣中宋元舊刻甚多”。其實不是這麼一回事。 陸氏的藏書分為兩部分,一部分藏於守先閣,一部分藏於皕宋樓及十萬卷樓。守先閣的藏書曾經陳明浙江巡撫,轉奏朝廷,歸之於公,而所藏之書,都是明朝以後的刻本及普通的鈔本。他所以這樣做,是用來掩護他的皕宋樓的舊刻精鈔。至於所謂十萬卷樓,有其樓無其書;在皕宋樓的藏書上加鈐印記而已。 大概在光緒三十一、二年之間,有個日本人叫島田翰,是個漢學家,精通版本目錄之學,撰有《古文舊書考》、《群書點堪》、《訪餘錄》等書,對中國藏書聚散的源流,瞭如指掌。此時看中了陸氏藏書,幾次登皕宋樓去細心檢讀,認為如果能得這批書籍,足補日本藏書之闕。因為日本藏書,群經諸子,大致齊備,史、集兩部,則嫌缺略,而皕宋樓所藏,恰好以此兩部為多。 於是島田翰便找陸樹藩談判。此人捐班出身,由於國子監徵書,陸心源送了舊鈔舊刻一百五十種,總計兩千四百餘卷,因而陸樹藩得以蒙賞國子監學正的銜頭。是這樣一個人,當然不會守先世之書,更不會知道為國家保存典籍。他只知道宋版書值錢,當時索價五十萬圓,後來自動減為三十五萬,再減為二十五萬。島田翰接頭好了賣主,趕回日本去找買主。 有個日本的男爵岩崎彌之助,是三菱系的財閥,亦是日本有名的藏書家,島田翰找買主自然找他。於是岩崎委託日本史學會會長重野成齋,在上海跟陸樹藩談判,終於十萬銀圓成交。這是四月裡的事,半年以後,皕宋樓、十萬卷樓、連守先閣的藏書,由日本郵船運到東京,歸入岩崎的“靜嘉堂文庫”。 消息傳出,士林大嘩,篤學好古之士,為之痛哭流涕的,大有人在。端方向來以保存國粹自命,更為難過。因此在風聞杭州丁氏八千卷樓的藏書,亦有出售之說以後,立即請在南京作客的編修繆荃孫,接洽歸公,同時就龍幡裡惜陰書院原址,改設為江南圖書館,所藏除八千卷樓藏書以外,還有寧波范氏天一閣,流落在外的一部分善本。當然,端方私人也收藏了好些精槧,加以江南士林的稱頌,真是做了件名利雙收的好事。 這件好事,張之洞也早就想做了。他在光緒二十九年進京修學制時,便有創設京師圖書館之議,後來因為回任鄂督而終止。內調入京,以大學士管學部,舊事重提,一直在規劃,首先看中了熱河文津閣所藏,唯一完整的一部四庫全書,此外避暑山莊各殿所置的書籍亦不少,加上內閣大庫的藏書,亦可以粗具規模了。但總覺得以首善之區的圖書館,應該是系四海觀聽的學術淵蔽,如果庋藏不如民間私人之精且富,未免說不過去。及至陸氏藏書,舶載而東,張之洞的想法與端方不約而同,正宜趁此時機將私家藏書,價購歸公。端方近水樓台,先取得了八千卷樓所藏,張之洞能打主意的,就只剩下三處了。 一處是山東聊城楊氏的海源閣。一提到此,有人拿了本給他看,上面有作者劉鶚寫的一首詩:“滄葦遵王士禮居,藝芸精舍四家書;一齊歸入東昌府,深鎖嫏嬛飽蠹魚。”再看“遊記”中的描寫,心便冷了。 中有一段,記他在東昌府向書房掌櫃打聽海源閣,書房掌櫃回答他說:“柳家是俺們這兒第一個大人家,怎麼不知道呢?只是這柳小惠柳大人早已去世,他們少爺叫柳鳳儀。聽說他家書多得很,都是用大板箱裝著,只怕有好幾百箱子呢,堆在個大樓上,永遠沒有人去問它。”老殘“又住了兩天,方知柳家書確係關鎖在大箱子裡,不但外人見不著,就是他族中人亦不能得見。”悶悶不樂,所以題了上面那一首詩。 所說的柳家巷就是楊家,柳小惠實為楊紹和,而柳鳳儀則為楊鳳阿。楊紹和之父以增,亦非漕運總督,而是河南總督,宦囊所入,大部分用來買書。清初季滄葦、錢遵王,以及道光年間黃丕烈“士禮居”、汪士鐘“藝芸精舍”四家藏書,大都歸於楊以增,特建“海源閣”庋藏。 楊紹和能繼父業,機會亦很好,辛酉政變怡親王載垣賜自盡,府中流出來的書很多,潘祖寅、翁同龢與張佩倫的岳父朱學勤,幾乎無日不在琉璃廠搜覓,但精秘之本,卻多為楊紹和所得。 張之洞也聽說過,楊氏父子對藏書頗為珍秘,當今名士中只有膠州柯紹忞、蘇州江標曾經登閣涉獵,但楊紹和已經下世,或者楊鳳阿願意出讓藏書亦未可知。再一打聽,方知無望。願來楊鳳阿是個任性而乖僻的絝袴,他的笑話很多。臂如不會騎馬而愛駿馬,曾花二百兩銀子,買一匹名駒,看善騎的僕人得意馳騁以為樂。他是舉人,捐了內閣中書在京當差,日常無事,喜歡請客,有一天買到四隻官窯瓷碗,自更要請客鑑賞。及至入席,便用這些名碟供饌,周而復始,不下十餘次之多,他有個同鄉便開玩笑,說:“此碗未免偏勞”。因此京城裡遇到偏勞之事,稱為“楊鳳阿的碗”。又有一次,年下手頭緊又拿一串奇南香朝珠,命聽差去變賣,一時找不到買主,楊鳳阿一氣,說是“不要了!”將那串價值千金的朝珠,送了給聽差。是這樣毫不在乎的脾氣,除非等米下鍋,不會賣書。 再有個原因是,江標對海源閣的珍藏,由羨生妬,在一篇題跋中說:“昔之連車而北者,安知不擁載而南?”意思是說如果他發了大財,一樣也能將楊以增從江南買去的書,再買回江南。楊鳳阿看到這篇文章,大為惱怒,從此重門深鎖,拒客更甚。是這樣一種寧飽蠹魚,勿失手澤的殉書態度,當然打不上什麼主意了。 至於寧波天一閣的藏書,自明朝嘉靖年間,至今三百年,世守不失,由於范氏子孫自律的禁例甚嚴,閣門及書櫥的鑰匙,分房掌管,非各房子孫齊集不開鎖,閣中藏書不准下樓梯,亦不曬書,用芸葉、石英保持乾燥。子孫無故開門入閣,罰不與祭一次;私領親友入閣及擅開書櫥,罰不與祭一年;擅自將書借出,罰不與祭三年,如果盜賣書籍,逐出宗祠。 這樣,剩下來唯一可商量的,只有常熟的鐵琴銅劍樓了。為此,張之洞親自寫信給端方,諄諄相託。這就不但是義不容辭,而且志在必得了!因為袁世凱被逐,奕劻勢力漸弱,端方頗有岌岌之感,張之洞即令與童貴不甚投機,畢竟是三朝元老,廟堂之上,頗受優禮。若說要保全一個人,只要肯出死力相爭,攝政王亦不能不做讓步。端方在想,能將這件事辦成了,不但可顯他做督撫的本事,而且必蒙張之洞激賞,結一個有力的奧援,正是他今天所最需要的。 端方為人似雅而俗,而且俗不可耐。雅事俗辦無非威脅利誘,不過這趟他卻辦對了,主要找對了一個人。 本來端方門下,專有一個替他經理金石碑板、書籍字畫的清客,名叫楊惺吾。此人眼力甚高,精通目錄學,端方的收藏,大部分有他的題跋。但物以類聚,有巧取豪奪的居停,便有詭譎奸詐的門客。楊惺吾的品行甚壞,作偽的本事亦很大。端方心想,如果請他到常熟去談判,人家一看就怕了,敬鬼神而遠之,一定談不攏。 因此,端方找的是常熟的名士曾樸,字孟樸,是世家子弟,會試不第,進北京同文館讀書,專攻法文,但跟一般學洋務的人不同,不願以精通外文作為獵取好差使的手段,而迷上了法國文學。又寫過一部轟動一時的,所以在江南提到曾孟樸,知道的人極多。 這是個所謂“新派人物”,見解自不會囿於一隅之地,贊成將鐵琴銅劍樓的藏書公諸國人,認為由京師圖書館典藏,比私人貯存,更能垂諸久遠,所以慨然接受了端方的委託。 鐵琴銅劍樓在常熟的菰裡,主人姓瞿,傳書已經四代,如今樓主叫瞿啟甲,字良士,年紀很輕,但很能幹。他答复曾樸說,此事必須先向葉昌熾請教。 葉昌熾的目錄學,不是數一,也是數二,又是翰林前輩,因此在蘇州對於保護鄉邦文物,說話很有力量。端方見此光景,先發製人,打了個密電給葉昌熾,託他代為向瞿啟甲相勸,隨後又說,新正初七到蘇州,約他面晤。 不過,常熟的士紳,見解與曾樸不同,想維持“南瞿北楊”這一美名亦大有人在。這種情勢亦在端方估計之中,他略施“敲山震虎”小計,下個劄子,說風聞東來書賈,垂涎瞿氏藏書,妄思鐵琴銅劍樓可為皕宋樓之續,責成地方官加以保護。於是蘇州知府、常熟縣官,都派差役到菰裡明查暗訪,甚至登門盤問,這一來,首先瞿家就起了恐慌,其餘持異議的士紳怕惹來“勾結東賈”的嫌疑,亦就不敢多事了。 不過,不反對並不表示贊成,就算瞿家肯出讓藏書,亦得有相當條件。所以居間的人,辛苦奔走,一時也還不能有成議。端方卻有些忍不住了,因為德宗梓宮定於三月十二自觀德殿奉移西陵梁格莊,各國都派特使來華送殯,端方亦已奏准,到京恭送,成行在即,希望此事有個著落,到京見了管學部的大學士張之洞,得有圓滿的交代。因此,對於瞿啟甲及常熟的士紳,不斷催促,態度相當惡劣。曾樸不想端方行徑,近乎無賴,很懊悔多管了閒事,但亦不容他抽身,只能打定這樣的主意:瞿氏藏書歸公一事,仍須貫徹初意,不過不能讓瞿家吃虧,亦不能讓端方巧取豪奪。將來細節方面,要好好磋商。 瞿啟甲與常熟的士紳,都覺得這個宗旨不錯,於是打電報通知了已經到京的端方。 隔了兩天,端方回常熟士紳一個公電:“瞿氏藏書歸公,俟京師圖書館成立,當贊成。與學部諸君同閱來電歡喜讚歎,莫可名言!圖書館在淨業湖上,月內即可入奏,先此電謝。” 這個電報,語氣頗有曖昧之處,細心尋繹,才發現端方居心叵測。 “當贊成”三字之中,大有文章,彷彿瞿氏自願以藏書歸公,而他以本省長官的資格,贊成瞿氏完成這樁好事。本來是公家向瞿氏徵求家藏,若肯割愛,已是很顧公家的面子,至於酬報,自然照市價計算,如今變成瞿氏自願報效,即不能索償,無非由端方具奏,請予獎勵,即令“給價”,亦不過實值的一兩成而矣!這就是端方慣使的伎倆,既是巧取,亦是豪奪。 不過端方一回了任,卻一時沒有工夫來管此事。因為江蘇在“大鬧家務”,巡撫、藩司、臬司、上海道吵作一團,最後則連端方自己亦不能不牽涉在內了。 糾紛先起於上海道蔡乃煌,欺侮江蘇巡撫陳啟泰。由於陳啟泰在公事上詰責得嚴厲了些,蔡乃煌的回信,語多不遜,“橫一榻烏煙,叉八圈之麻雀”,竟成醜詆。陳啟泰大怒,嚴章參劾。向來督撫參司道,無有不准的,重則撤職,輕則查辦,視情節而定。這回出了新花樣,朝命江督端方查辦,既查蔡乃煌,亦查陳啟泰。老邁身弱的陳啟泰一氣成病。當端方進京時,已有奏請開缺,回湖南養病之說了。 及至端方回任,江蘇藩司瑞澂因病請假,由臬司左孝同兼署。藩司衙門有個顧師爺,是瑞澂的親信,而為陳啟泰所惡。於是趁此機會逐顧而荐一姓韓的入藩幕。 瑞澂得知其事,大為惱怒,他認為自己是請假,並非開缺,巡撫何得擅易他的幕僚?於是上書江督,控訴陳啟泰“專制無理”,連帶也責備左孝同,指他“有意蔑視”。 這件事本來是陳啟泰做得魯莽,加以瑞澂的靠山甚硬,只等陳啟泰一開缺,“指日高升”,端方當然要買他的帳,下個劄子給陳啟泰,要他“驅逐韓幕”。這一來,陳啟泰的病勢當然又重了。 那知事情還沒有完,韓去而顧不至,閉門高臥,百事不管。名幕的架子向來是這樣大的,而事實上又非他不可,沒有他許多重要公事都不能辦。於是,首府、首縣再三勸駕,方將堅臥的顧師爺復起。 等這一場督撫藩臬糾纏不清的糾紛,告一段落,陳啟泰一病不起,端方得要派人奏報出缺,派人署理,查查陳啟泰任內有無虧空,以及重要的未了事項。這一陣忙下來,他自己奉調直隸,繼楊士驤遺缺,忙著辦交代,“放起身炮”,一時顧不得瞿家的藏書,但卻始終未能忘情。這一次來看張之洞,是別有用心的。 “這一次交卸,別無經手未了的事件放不下心,唯獨瞿氏藏書,耿耿於懷。”端方的話鋒一轉:“圖書館的館址,不知道中堂定奪了沒有?” “在我是早已定奪了!”張之洞答說:“就是內務府還有意見。” 京師圖書館的館址,是早在端方春天進京時,便已選定,在德勝門內的淨業湖,亦名積水潭。京師相傳有“四水鎮”,東南,崇文門西泡子河;西南,宣武門西的太平湖;東北,地安門左的什剎海;西北,德勝門右的積水潭。 積水潭上有一座鎮水觀音庵,乾隆年間改名匯通祠。祠據高阜,四周水木清曠,是個讀書的好地方。張之洞預備在淨業湖中央的洲渚上,興建四座樓閣,庋藏四庫全書,宋元精槧。學部早就將計劃擬好了,只是淨業湖、匯通祠是內務府管理的官產,竟還不肯放手,所以至今不曾出奏。 “以中堂的身分,莫非內務府還有異議?” “這也很難說。陶齋,”張之洞不勝感慨地,拉長了聲調說:“今非昔比羅!” “事情是如此,沒有地方就不能建館,不建館,常熟的書就來不了。” “當然,當然!這件事我一定要辦的,明天我就讓部裡擬稿出奏。” “中堂,奏摺上先別提瞿氏藏書,免得有人誤會,以為有了瞿書才建館,豈不貶低了京師圖書館的身分?” “不錯,不錯!不過四庫全書,天祿琳瑯,那是一定要提到的。” “當然!碩果僅存的一部,歸於典藏,自足增重。”端方接著說道:“此館之設,移中秘之書,嘉惠士林,是千載創新的盛舉,非中堂之力不及此,竊願忝附驥尾。將來瞿氏之書北來,我自然勉效綿薄,始終其事。” “此何待言?必要藉重的。” 攬事即所以攬權,只要能夠經手,鐵琴銅劍樓的精槧,多少可以弄到幾部。端方此來目的既達,以“中堂多多靜攝”為由,告辭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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