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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0章 瀛台落日(17-2)

慈禧全傳 高阳 17697 2018-03-14
一連五天,每天有上十個飯局,辭謝一半,也還有四五處的應酬。到了第六天,攝政王第二次召見,這就可以離京赴任了。端方如釋重負,回到寄寓的賢良寺,決定那裡都不去,只找琉璃廠書房的掌櫃,送字畫碑帖來看。 “這麼熱的天,別的應酬都可以辭掉,不過,”楊惺吾說:“有個人專請大帥,不可不到。”說著,他遞過一張帖子來。 端方接過來一看,大為詫異。請客的張勛,是僅存的少數綠營將領之一。他的本職是甘肅提督,現充東三省行營翼長。西瓜大的字識不了幾擔,而且端方雖然認識,卻素無淵源。何以他請客不可不到?端方所詫異的,不是張勛具柬相邀,而是楊惺吾的話。 “其中有什麼講究嗎?” “自然。”楊惺吾問道:“張少軒的生平,大帥總有所聞吧?”

“我知道他是許仙屏家的廝養卒,別的就不甚了了。今天沒有事,不妨談此人。” “他是南昌府奉新人,出身微賤,不錯,是許仙屏的馬弁……。” 許仙屏就是許振禕,做過河道總督。張勛好賭,幾次賭輸了公款,惹得許振禕忍無可忍,決定要重重辦他。許夫人念他平時能幹,又看他的相貌,似乎不是長為貧賤之人,所以給了他一筆盤纏,私下放他走了。 於是張勛到了廣西,投在蘇元春部下,後來又到了關外,隸屬宋慶的毅軍。以偶然的機緣,轉入北洋。袁世凱在小站練兵時,他在王士珍所管的工程營中,充任“幫帶”。及至袁世凱繼李鴻章為直督,部下水漲船高,都升了官。其時軍隊分為兩個系統,受過新式軍事訓練的“新建陸軍”,算是國家的正規軍。

湘軍、淮軍、省軍,以及其他雜牌軍隊,如果無法選入軍事學堂受訓,成為“新建陸軍”則汰弱留強,編為巡防營,以維持地方治安為主。既無訓練,亦少補充,讓他們自生自滅,作為建立新式陸軍期間的一個過渡辦法。張勛這時便統帶一個巡防營,駐紮直隸、河南交界之處。 及至兩宮回鑾,由開封渡黃河而北,到磁州入於直隸境界,恰好是張勛的防區。他手頭極松,慷慨喜結交,跟太監們混得很好,在“老佛爺”面前美言一二,竟得扈蹕到京,留充宿衛,特旨連升三級,一躍而為建昌鎮總兵,接著又升雲南提督,成了一省的武官之長。行伍出身的老粗,到了為人尊稱“軍門”,便算是“官居極品”了! 不久,張勛由雲南提督改調甘肅提督,銜頭雖有更改,人卻始終在京。其時,老醇王所練的神機營,載漪所掌管的“虎神營”,早就風流雲散,榮祿的武衛軍,除了宋慶率領的毅軍,駐紮關外以外,聶士成、董福祥的舊部,成了散兵游勇,一部分改投他處,一部分編練為巡警。所以張勛這支軍隊,竟成了保衛宮禁的“護軍營”,兵甲鮮明,滿佈殿廷。有一次袁世凱入覲,一看這情形,大為驚駭,張勛如有異謀,整個大內在他控制之下,如之奈何?

其時正當日俄戰爭以後,東三省真所謂伏莽遍地,於是袁世凱向軍機建議,將張勛調為奉天行營翼長,節制三省防軍。這陽尊而陰抑,因為“節制三省防軍”這個銜頭,有名無實,三省的新軍,聽命於北洋,張勛指揮不動,原有的省軍,總計四十多營,各有地盤,張作霖、馮德麟、吳俊陞等人,那一個都不好惹。張勛亦很知趣,因而得以相安無事,也因為頗有人傳說,張勛跟一直橫行如故的“紅鬍子”,早通款曲。但事無佐證,歷任將軍、總督,唯有代容羈縻,加以安撫。張勛亦落得常在紅塵方斛的京里狂嫖濫賭,一年之中在奉天的日子,不過兩三個月。 他之常住京中,除了貪戀風月繁華之外,自然還有其他作用。首先,太監跟內務府的關係,是決不肯疏遠的,而且看準了當時的皇后、現在的太后,有朝一日會得勢,所以跟小德張先交朋友後聯宗,成了兄弟。太監有個如此煊赫的“哥哥”,自然是闔門之榮,小德張的母親常跟兒子說:“你大哥的事,就是你自己的事!他說東,你不能說西。”小德張頗有私蓄,都歸他母親掌管,張勛每到輸得餉都關不出時,總是向小德張的母親通融,有求必應,從未碰過釘子。

除此以外,逢年過節,必定托楊士琦去找袁世凱求援。袁世凱很討厭他,但不能不買他的帳,加以有徐世昌從中疏通,所以袁世凱跟他保持一種敬而遠之的關係,並沒有想設法把他攆出去的打算。 但錫良就不同了。他由四川總督移調東三省,請求收回成命不許,唯有赴任實力整頓,首先想到的是張勛。他幾次聽人談起,此人如何通匪虐民,如何廢弛紀律,到底是怎樣一個人,得要看一看,談一談。果然所傳不虛,就從此人開刀,作為整頓東三省吏治的開始。 張勛也知道他來意不善,所以錫良進京陛見時,他每天躲他。錫良幾次派人去請,不得要領,就更覺得非一晤其人不可。於是有一天清晨三點鐘,帶著從人,排闥直入,終於將張勛從床上喚了起來,見著了面。

見面是在“書房”裡。几案之間,陳列古玩無數,真假不得而知,但裝潢無不精美絕倫。因此,錫良見了張勛的面,第一句話就贊書房:“這間屋子太漂亮了!” “是兩宮賞的!”張勛答說。 “兩宮”是指慈禧太后及德宗,錫良便問:“照你說來,你這住處是先朝的賜第?” “不是!從兩宮回鑾以後,我受欽賜的古董字畫很多很多,沒有一千,也有八百件。我很窮,不過欽賜的東西不能變賣。”張勛又說:“兩宮也知道我很窮,所以從前常賞現銀,最多一次是一萬五千兩,前後大概有六萬兩,都花得光光,現在我所有的,就是這一屋子東西。兩宮的恩典,我想也沒有人會笑我窮擺譜。” 錫良聽他這麼說,知道他跟宮中及親貴的關係很深,動他的手未見得能如願,不如暫仍其舊。

那知他不惹張勛,張勛反要惹他。到了奉天,拜印接事,僚屬衙參,獨獨不見張勛,不由得大為光火。立刻派戈什哈將他找來,當面質問。 “你知不知道,總督節制屬下文武,你這個提督,也是我的屬員?” 張勛當然知道。且不說總督,就是見了巡撫,亦遞手本參見。不過他既然存心跟錫良過不去,話就不是這麼說了。 “我只知道大清會典,總督跟提督品級是一樣的。再說,我是甘肅的提督,如今在東三省是行營翼長,節制三省防軍。青帥,”張勛不稱他“大帥”,因為他字青弼,所以用此平行的稱呼,“你管三省,我也管三省。” 錫良愣住了,氣得不得了,而駁他不倒,定定神想起一句話而問:“那麼,從前徐菊帥在這裡,你怎麼執屬員之禮呢?”

“徐菊帥是我的老長官。”袁世凱小站練兵時,徐世昌是他的營務處總辦,營宮皆為屬下。張勛敘明淵源之後,又加了一句:“你怎麼能跟他比!” 這一下,把錫良氣壞了!暫且隱忍在心,仍容張勛在京里逍遙,直到前些日子,方始專折參劾,指張勛於“防務吃緊之時,竟敢擅離職守,數月不歸,以致各營統率無人,紀律蕩然。應清飭部照例議處。” 在武官,這是個很重的罪名,尤其是“上馬管軍,下馬管民”的總督專折參劾,起碼也是個革職查辦的處分。但有小德張與洵、濤兩貝勒的維護,只下了一道上諭:“著撤去行營翼長一切差使,迅赴甘肅提督本任。”過了兩天,又有特旨: “張勛著仍在京當差。” 錫良亦很厲害,拜折之時,便已料定,不管張勛如何有辦法,反正“奉天行營翼長”總是當不成了,因而早就作了佈置,命下之日,便接收了他的部隊。張勛除了帶在京兩百親兵以外,成了個光杆儿的提督。

這一下將張勛搞得很慘,因為沒有兵就沒有餉,那裡去“吃空缺”?為此跟小德張商量,想把毅軍拿到手,小德張表示支持。這時的小德張已成巨富,慈禧太后的私房錢一大半在隆裕太后手裡,都交給他掌管,而李蓮英、崔玉貴告退養老以後,宮中亦是他一把抓。所以只要他點個頭,要錢有錢,要關係有關係。張勛不覺雄心大起。 他本來是毅軍出身,那裡還有好些當年合穿一條褲子的“弟兄”在,悄悄找來一商量,都認為這件事可以做,而且取薑桂題而代之,既不困難,亦不傷道義,因為毅軍原非姜作題所創。 創立“毅軍”的是鮑超手下大將宋慶,因而繼承鮑超“霆軍”的傳統,將帥士卒之間,講究以恩相結,以死相報。散兵游勇如果還想當兵吃糧,只要投到毅軍,無不收容,但“補名字”則要看額子,倘無缺額,只有“大鍋飯”吃,並無餉銀。到得一開仗,把這些散兵遊罷擺在前面,一戰而勝,繼以銳師,不勝則保持實力,然後看準對方的弱點,乘瑕蹈隙,全力進攻。鮑超用這個策略,建了赫赫之功,雖然今非昔比,但毅軍經八國聯軍之役,在榮祿所轄的武衛五軍之中,能與袁世凱的武衛右軍同樣存在,以及在器械精良、軍容整齊的六鎮新軍之中,卓然獨峙,就靠的是這份義氣。

辛酉之亂的時候,毅軍已由馬玉昆率領,馬玉昆一死,才由薑桂題接統。此人字翰卿,名字卻很文雅,但只比目不識丁,稍勝一籌。他識得自己的姓名,只是認不真切,有一次在熱河,看見面鋪子簷下掛塊招牌,行書“掛麵”二字,他跟隨行的僚屬說:“誰這麼無聊,把我的名字寫在上頭!” 識字不足,倒還無足為憂,可代的是已呈衰態。他得了個風眩的病症,行不了多少路,就會頭暈,非坐下來好好休息一會,不能再走。每次進宮,一路上總要息個三四次才能走到,而況年紀亦已六十開外,應該回家養老了。 就因為姜掛題的衰邁,有目共睹,所以軍機處與陸軍部,都認為調張勛去帶毅軍,亦無不可。不過薑桂題現任直隸提督,如果直隸總督肯替他說話,張勛便難如願,他之專誠請端方吃飯,就是想打通這最後一關。

※ ※ ※ 張勛在南河沿的私寓設席,除了端方以外,請了三個陪客,楊士琦、張鎮芳,還有楊惺吾。 端方去得很早。六月裡的天氣,下午兩點多鍾正是熱的時候,但張勛的客廳中,全無暑氣。他的法子很巧妙,屋子周圍擺四大塊冰,用四架電風扇對著冰吹。在涼風拂拂之中,端方穿一件缺領的短褂,細細欣賞張勛的“多寶架”。 觀玩到西山落日,收起涼篷,院子裡潑上冷水,設好席面,楊士琦跟張鎮芳亦都到了。 除了楊惺吾以外,主客陪客都是熟人,張鎮芳算是端方的屬員,但在此地不敘官位,而且端方遇到這種場合,亦不喜受官架子的束縛,所以彼此不是稱兄弟,便是稱別號,只有主人跟楊惺吾的稱呼比較客氣。 邊飲邊談,言不及義,直到快散席時,張鎮芳才提了一句: “四哥!少軒的事,得請你栽培羅!” “言重,言重!”端方答說:“我樂觀厥成。” 這意思是,如果張勛放直隸提督,他自然歡迎,但不會替他去活動。 張勛的原意,即在消除阻力,只要他袖手旁觀,得此承諾,實際上算是已達到目的。所以到得客散,將經由楊惺吾暗示,端方所看中的幾件古玩,連夜包紮停當,第二天一早,專差送到端方寓處。 巧得很,也就是張勛剛走,薑桂題來拜,端方當然接見。 見面一看,果然,薑桂題鬚眉皆白,老得不成樣子了。 “聽說大帥到京,早就該來請安。只是營裡的雜務很多,料理不開,一直遲到今天,請大帥體諒。” “那裡,那裡!”端方覺得他說話的中氣很足,精神並不如表面那樣衰頹,便即問道:“姜老哥,你今年貴甲子是?” “六十四。” “六十四,看不出!身子好像很健旺。” “就是一個頭暈的毛病,看了多少大夫,看不好。有人說,上海有個好西醫,能用電氣治,可惜路太遠了。” “治病是要緊的,你何不請兩個月假?” “不敢請!” “為什麼呢?” 薑桂題面有為難之色,欲言又止地躊躇了一會,才嘆一口氣:“唉!說來話長。大帥是長官,我亦不敢不報告。”他說:“有人在打毅軍的主意,如果是夠格的,我讓他也不要緊。不夠格的,硬爬到人家頭上來,弟兄們不服。毅軍是子弟兵,與別的軍隊不同,如果我一請了假,朝廷覺得薑桂題又老又病,正該開缺,另外放人,那一來,事情就鬧大了。我受朝廷栽培,不能不顧大局。” “喔,”端方接著他的話問:“你說事情鬧大,怎麼個鬧法?” “只怕,只怕毅軍要拉散了!” 端方心裡在想,薑桂題是不是有意嚇人,雖不得而知,不過他自己不甘退讓,卻是很明白的事。既然如此,即令他部下並無人不服,他亦可以教唆出變故來。最壞的是,如今言之在先,以自己的身分,不能不關心這件事。否則,萬一將來毅軍真個譁變,薑桂題說一句:我早就報告了總督的。那一來,責任不就都在自己身上了嗎? 轉念到此,頗感為難。本以為自己應付張勛的法子很圓滑,反正不作左右袒,聽其自然,就算幫了張勛的忙。而照現在的情形來看,不能不設法弭患於無形。做督撫的,不怕別樣,就怕所管轄的軍隊鬧事! 這樣沉吟著,只見薑桂題從懷中取出一個梅紅封套,顫巍巍地走過來,雙手捧上,口中說道:“大帥的親兵,照例由毅軍關餉,今天我把頭一個月的帶來了,請大帥過目。” 這話說得冠冕堂皇,端方便將封套接到手裡,將銀票稍為抽出來一點,便已看清楚,是一萬兩銀子。 這孝敬也不算菲薄了,端方只得說一聲:“受之有愧!”將封套放在炕几上,才又問道:“你說是誰在打毅軍的主意?” “張少軒!” “喔,是他!”端方喊一聲,“來啊!” “喳!”端方的戈什哈連薑桂題的馬弁,站了一院子,齊聲答應,暴諾如雷。 “扶薑軍門進我書房去。”說完,端方隨手撈起紅封袋,走在前面。 等將薑桂題扶到書房,自然摒絕從人,有一番密談。看一萬銀子麵上,端方教了他一條計策,讓他去求親王奕劻。 “別人不知道,王爺是知道的。從甲午那年起,毅軍先打日本;後來守膠州防德國人,守旅順防俄國人;庚子年起,一直守山海關外,護送兩宮出關到太原,到西安;日俄戰爭守遼西,幫日本打俄國。毅軍,”薑桂題忽然悲從中來,放聲大哭,且哭且喊:“毅軍對得起朝廷噢!” 奕劻大為惶惑,急忙叫人扶起他來說:“翰卿,翰卿,你有什麼事,這麼傷心?有話慢慢兒說。” “請王爺作主!” 薑桂題拭一拭眼淚,斷斷續續地訴說,由於語聲哽咽,奕劻聽了好一會才弄清楚。他的意思是,毅軍自成軍以來,雖兩易其主,但部卒卻是父子相繼,兄弟相接,所以非始終在此軍中,情深誼厚著不能統馭。張勛不知利害,如果奉旨到營,一定會激出變故。士兵不是鋒鏑餘生,即是父兄斷脛決腹於疆場的孤兒,必當設法保全,而唯有遣散才是保全之道,這就是端方秘授的一計。 這番話說得慶王大起恐慌,當下極力安慰薑桂題,把他勸走了,隨即跟攝政王通了電話,把薑桂題哭訴一事,扼要的告訴了他。 “我正為這件事在煩。慶叔,”攝政王說:“咱們明兒宮裡談吧!” ※ ※ ※ 攝政王的煩惱不止一端。 首先是鬧家務。太福晉自從孫子進宮那天,大發了一回毛病以後,由於諸事順遂,更主要的是,再不必惴惴然於“老佛爺”不知道會折騰出什麼花樣來,所以宿疾漸愈,想想自己三子一孫,極人間之尊貴,說起來比“老佛爺”還福氣。 “老佛爺”能掌那麼大的權,自己孫子為帝,兒子攝政,不折不扣的太皇太后,莫非就做不得一點主?因此招權納賄,不過半年工夫,善於鑽營的都知道,有北府這麼一條又快又穩當,而且便宜的門路。 這一來婆媳之間就更不和了。兒媳是慈禧太后說過:“這個孩子連我都不怕”的權相愛女,自然看不起出身不高,又不識字的婆婆,而婆婆又看不慣兒媳婦的不守婦道。攝政王福晉愛熱鬧、喜洋派,常在御河橋新開的六國飯店出現,府內上下皆知,只瞞著攝政王一個人。 婆媳雖如參商,但各行其是,勉強亦可相安無事,有時不免跟兒媳婦所管的閒事成了敵對之勢。譬如說張三已走了北府福晉的路子,講好可保其位;偏偏北府太福晉又答應李四,可取張三而代之。這一來攝政王夾在中間,不知該聽誰的好?慈命難違,閫令更嚴,往往落得兩面挨罵,痛苦萬分。加以載濤護母,跟嫂子不和,有時還要在攝政王面前發脾氣。 “老七”最小,全家向來都讓他,攝政王至今如此,除母親、妻子以外,還要受弟弟的氣。 在宮中,則不但受隆裕太后的氣,而且還受她無形的威脅,因為攝政王監國之下,拖著一個“遇有重大事件,必須請皇太后懿旨者,由攝政王隨時面請施行”的尾巴,便多了一重束縛。如果一開頭就獨斷獨行,不去理她,倒也不礙,壞的是兩官升遐之後,遇有重大事件,確曾恪遵太皇太后這一遺命辦理,即是定下了牢不可破的規制,於今越來越有尾大不掉之勢了。 細細考查,威脅實在來自載澤。他垂涎“首相”一席已久,倘如僅只想取奕劻而代之,也還有化解安排的餘地,無奈他不但想當軍機處的領班,而且上面還不願有個“婆婆”。又恰逢有一班滿蒙大臣,對於洵濤兩貝勒之大用,反感極深,兩下結合在一起,構成了隨時可以變起肘腋的威脅。這些深懷不滿的滿蒙大臣,以鐵良、榮慶為首,及至陝甘總督升允以出言不遜開缺,怨恨又深了一層,反對勢力又加了幾分。升允與榮慶是連襟,一開了缺,自然跟榮慶站在一邊。 於是有個流傳頗廣,而從無人肯承認,更無法究詰底細的傳說:有八大臣將聯名上奏,請太后垂簾聽政。這八大臣沒有人能說得全,但少不了有載澤、鐵良、榮慶、升允,漢大臣中一定少不了盛宣懷,因為太后垂簾,載澤執政,他這個不能到任的郵傳部右侍郎,立刻便可一躍為尚書。 於是載濤為攝政王劃策,道是過去幾個月他一直聽載澤的話,處處抑制“老慶”,大錯特錯。不過,改弦易轍,尚不為晚,聯絡奕劻是抵制載澤的唯一可行之策。這樣做,還有個好處,即是無形中壓制了溥偉。 原來小恭王溥偉,早就不甘雌服,先是希冀大位,等溥儀一抱入宮,自知不可與爭,進而求其次,至少該弄個尚書當。偏偏他又不知聽什麼人說:慈禧太后臨終,召見載灃及軍機大臣時,曾有面諭,載灃攝政,或許才力未逮,可以溥偉為輔佐。這不是有人信口開河,即是故意捉弄他,而溥偉信之甚堅,甚至跟張之洞當面吵過,指他幫著載灃隱匿遺命。在載灃派他一個尚書,原無不可,但因他性情執拗,不受商量,很怕跟他見面,因而只給了他一個沒有好處而很容易得罪人的差使:禁煙大臣。 這使得溥偉益覺得鬱憤難宣。辛酉政變的三位“皇叔”,獨數“六爺”恭親王奕沂的功勞最大,到了下一輩,醇親王奕譞一支,特蒙榮寵;惇親王的兒子中,載漪、載瀾亦曾煊赫過一時;五房、七房都曾得意過,何以六房的子孫就該如此寂寞?因此,溥偉決定聯絡疏屬的奕劻,特別在載振身上下了工夫,想結成同盟,別樹一幟。這對載灃來說,多少也是個麻煩。載濤認為只要“聯慶拒澤”的策略一施展,這個麻煩自然就不存在了。 載灃還無法估量載濤的策略,是否唯一可行之道。不過他確實感覺到需要有個可以倚靠之人,既然載濤如此建議,而恰好奕劻又來了電話,自然而然使他下了個決心,先把“老慶”緊緊拉住再說。 一見面自然先談薑桂題與毅軍的事,由此便很快地談到張德甫——小德張了。 “這是個痞塊!”攝政王大為搖頭:“在他身上不知生了多少是非。聽說張少軒跟他拜了把子?” “是認同宗。”奕劻緊接著問,“姜翰卿到底還動不動呢?” “照此樣子,怎麼能動?那天'裡頭'倒是跟我提過,說姜某人老得路都走不動了,又說張勛當初保駕有功,忠心耿耿的,不如派他去接毅軍。我說,我得查查這回事。薑桂題果然太老了,也該讓他回家過幾天安閒日子。” 所謂“裡頭”是指隆裕太后,奕劻便問:“這麼說,是答應他了。” “答應歸答應,不能辦還是不能辦。”載灃於此事很有決斷:“裡頭不提就不提,如果再提,我就說,一動薑桂題會鬧兵變,誰肯負責,我就動他。” “如果回一句,我負責。攝政王怎麼辦?” “我呀?”載灃想了一下答說:“我就說,我把薑桂題找來,請太后當面跟他說。” 奕劻幾乎要笑,這是異想天開的辦法,但亦不能掉以輕心,以相當認真的態度說道:“這一來,不就等於請太后來管事嗎?” “啊,啊!”載灃一驚,不自覺的認錯:“我倒沒有想到,差點壞事。” “太后不能召見外臣,此例萬不可開!請攝政王記住,此測一開,後患無窮!” “說得是!我想通了。”載灃問道:“如果裡頭逼著讓張少軒去接毅軍,鬧出事來也敢負責,我該怎麼說?” “這有兩個說法。一軟一硬。不知道攝政王願意怎麼說?” “你把兩個辦法都說說!” “好,先說軟的,攝政王不妨這麼說:太后深宮頤養,如外頭鬧兵變,怎麼好驚動太后,讓太后來料理這種麻煩,豈不叫天下後世,罵盡了滿朝文武?” “硬的呢?” “硬的就說:京城裡一鬧兵變,驚了宗廟,只怕太后也負不起責!” 載灃躊躇著說:“硬的太硬,軟的太軟……。” “那還有個不軟不硬,折衷的辦法。攝政王不妨這麼說:本來毅軍如鬧兵變,自有國法制裁,只是投鼠忌器,太皇太后的梓宮,尚未奉安,不能不加顧慮。” 不待他說完,載灃便已完全接受,“好,好!”他說:“這個說法好得很。” 即由奕劻劃此軟硬之策,載灃對他的觀感,大為改變,過去中了載澤的先入之言,總覺得“老慶”是個老奸巨猾的模子,此刻卻在想,姜到底是老的辣,算無遺策,只要他肯盡心,還是比別的人靠得住。 於是他開始要吐露肺腑之言了。話從鐵良談起:“鐵寶臣很不安分,慶叔,你聽說了沒有?” “慶叔”二字在奕劻聽來很陌生了!自從頒布了攝政王監國的禮節,規定以爵銜相稱,其間只有過年敘家人之禮,才聽他叫過一聲“厭叔”,算來不聞此稱,已半年有餘,因而不免微有受寵若驚之感。 不過表面上他仍舊保持著這一天侃侃而談的神態:“鐵寶臣不安分,已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他說:“打練警衛軍起,他心裡就不痛快,處處跟良賚臣鬧彆扭,老七跟我提過好幾回。莫非在攝政王面前就沒有提過?” “提過,可是我又有什麼法子。最近,聽說他往鼓動風潮,打算讓裡頭出面來管事。這可太胡鬧了!” “倒也不能說胡鬧!真的讓他把風潮鼓動起來,就算能壓下去,亦非朝廷之福。” “就是啊!防患未然。慶叔,你有什好法子?” 奕劻想了一下淡淡地說:“法子多得很!不過我不敢胡出主意。” “咦,慶叔!”載灃大為困惑:“你怎麼這麼說?” “從前我替老佛爺出過好些主意。大概十個主意聽我八個,這八個主意,都有效驗。攝政王聽說過沒有,那些主意是我出的?” “沒有!” “當然沒有。老佛爺能教人佩服,教人怕,就在這一點上頭。凡事她自己拿主意,而且用人不疑。”奕劻怕他還聽不懂,索性挑明了說:“攝政王聽載澤的話,我可就不便出主意了。因為我出主意是幫攝政王,載澤出主意是幫裡頭,完全兩碼事。” “慶叔,你放心,你放心!”載灃一疊連聲地說:“我再也不聽他的話了。” “我想攝政王也不能再聽他的話。不然非弄成個太后垂簾的局面不可。”奕劻接著又說:“鐵寶臣非去不可!找個地方讓他當將軍去。” “好!”載灃點點頭:“什麼地方呢?” “得要找個好地方。” “那自然是江寧。可是……。”攝政王不知道怎麼說了。 “攝政王是怕江南地方好,他會在那裡興風作浪?不要緊!江南大地方,人才薈萃,不容他胡作非為。倒是偏僻地方,他愛怎麼就怎麼,沒有人管得住他,反倒不好!” 載灃恍然大悟,原來是利用江南的士紳,管住鐵良,不由得笑道:“慶叔這一著高。” 接下來談到張之洞的病勢。攝政王提出一個疑問,如果張之洞出缺,對政局有何影響? “不但張香濤,”奕劻答說:“孫燮臣多病,也朝不保夕了。這兩個人是漢人讀書人當中的領袖,一旦都故去了,自然要影響天下對朝廷的觀瞻。唯一彌補之道,是在漢人之中,識拔一兩個真正能幹,有魄力的人。” “不錯!”攝政王深深點頭,“孫燮臣不過狀元宰相,張香濤是想辦事,而實在也不是能辦事的人,無非都是聲望而已。如果真有能辦事的人,可以替得了張香濤,自然求之不得。慶叔,你心目中有人沒有?” “有,袁慰庭。” 攝政王一聽愣住了,躊躇了一會說:“這怕有點難。” 不過半年的工夫,袁世凱的處境又不同了。兩宮賓天之初,人心浮動,情勢混沌,誰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意想不到的變故,所以不但袁世凱惴惴自危,奕劻已有自身難保之憂,不敢出死力相救。如今情況很清楚了,不但殺袁世凱的時機已經一去而永不再返,也沒有人想殺袁世凱,如果說有,怕也僅僅只是隆裕太后一個人。而微妙的是,人人能說袁世凱可殺,唯獨隆裕太后不能,如果他說袁世凱該殺,滿朝都會申救,因為張之洞說的再透徹不過了,不能讓太后殺大臣!一殺開頭,人人可為袁世凱之續,是故救袁世凱即等於自保。 因為如此,為袁世凱辯護即不須有何顧忌。奕劻是早就想替他說話了,遇到今天這種好機會,自然不肯放過。 “攝政王最近也常瀏覽各種報紙,總也看到不斷有復召袁世凱的消息。實無其事面何以有此傳說?這就可以看出人心所向了!請攝政王倒想一想,內而部院,外而督撫,論才具,那個及得上袁慰庭?如楊蓮甫一倒下來,笑話百出,看他生前,簡直就不像做封疆的,亦就無怪乎大家要想到袁世凱了。” “這倒也是實話。不過,用他,實在有點難……。”“攝政王的難處我知道。”奕劻搶著說道:“一是不敢用。就像鐵寶臣他們所胡說的,袁某太跋扈,將來尾大不掉,悔之無及。這是有意毀他的話。我敢保他,決無跋扈不臣的情形,而況,手無兵權,又如何跋扈法?”他略停一下接著又說:“再是不能用,為的里頭對他有成見。平心而論,袁慰庭在這上頭是受冤屈的,外面說他告密,他自己說是曾勸過大行,要講變法,也得慢慢來,不宜採取激烈手段。到底是怎麼回事,旁人不知道。不過就算告密也沒有錯,新黨要叫他造反,他不敢,把經過情形向長官和盤托出,這都裡錯了?退一步而言,人人都能指他告密不對,唯獨攝政王不能。這道理我也不用說了。” 作為榮祿女婿的載灃,再魯鈍也不能想不到這個道理,袁世凱是向榮祿告密的,定計幽禁德宗,太后訓政,乃恃榮祿而辦。然則袁世凱有罪,榮祿豈能無咎? 將奕劻的話再想一遍,載灃忽有領悟。有幾次見隆裕太后時,曾經提到袁世凱,罵他可惡,載灃覺得不便附和,亦不能為袁世凱辯解,常是保持沉默,倒像自己做了什麼虧心事似的,覺得很不是味道。以後如果隆裕太后再提,很可以拿慈禧太后的招牌端出來,這一下不就連自己岳父都洗刷在裡頭了? “用人大權,操之於攝政王。”奕劻再一次慫恿:“無須有所猶豫。” “咱們研究一下。”載灃認為不能用袁世凱的想法改變了: “如果用他,給他一個什麼缺?” 這句話問得很實在,奕劻想了一下答說:“官復原位。” 官復原位即是軍機大臣兼外務部尚書,載灃便問:“梁敦彥呢?” 梁敦彥現任外務部尚書,“這好辦!”奕劻答說:”或者外放,或者調部,總有地方安插。” “如果袁慰庭肯來,倒確是個好幫手。” “不僅外交,最好讓袁世凱來主持,就是老六、老七轉軍隊,亦得袁慰庭幫忙。說句實話,象鐵寶臣,除非袁慰庭才能讓他有所忌憚。老六、老七是不會放在他眼裡的。” 這個說法更能打動載灃的心,他是衷心希望他的兩個胞弟能掌握軍權,可是到底缺乏經驗,能有袁世凱協助,是再好不過的事。因此他的心思更活動了。 “我看這樣,先派個人去跟他談談,慶叔你看怎麼樣?” “那也是一個辦法。不過,最好攝政王能有一封親筆信帶了去。” “信上怎麼寫?”載灃說道:“似乎很難措詞。” “不難。信上除了致問,便是勉勵,他受朝廷深恩,雖是在野之身,如果國家大政有應興應革之處,亦應進言。” “好!這樣寫可以。”載灃問說:“你看派誰去呢?” “派楊杏城好了。” “就這麼說。”載灃點點頭:“慶叔明天把他帶了來見我。” 於是第二天召見農工商部右侍郎楊士琦,指定由奕劻帶領。載灃別無多語,只說:“你去看一看袁慰庭,把我的信帶信他,就說,我很希望他能夠進京當差。” “是!”楊士琦等了一會,見攝政王未再開口,隨即起身跪辭。 ※ ※ ※ 到了河南彰德的“養壽園”,楊士琦立即將載灃的信,雙手奉上,口中說道:“恭喜!恭喜!” 袁世凱不作聲,拆開信一看,不過泛泛的慰勉之語,不過確是載灃的親筆,便立即問道:“怎麼想起來給我這麼一信?” “當然還有話。不過信很重要,有此一信,足以證明,前嫌盡釋。”楊士琦說:“何時出山該考慮了!” 接著,楊士琦將奕劻在載灃面前力保的經過,細細說了一遍,特別提到,如果願意進京,奕劻負責保他“官復原職”。 “不行啊!”袁世凱說:“樞庭向來忌滿六人,我去了,總有一人不利。” 樞庭忌滿六人的傳說,由來已久,如今是奕劻、鹿傳霖、張之洞、世續、那桐,加上袁世凱便是六個人,“可是,”楊士琦說:“南皮只怕日子不多了。” “那我更不能去,一去不是妨了南皮。” 楊士琦說:“我是奉命勸駕,不能不把話說到。其實,出山的時機雖已近了,到底還不到出山的時候。總要等三件大事定了再看。” “是的!要看看再說。杏城,”袁世凱問:“你說是三樁大事?” “一是南皮的吉凶;二是端陶齋的作為;三是鐵寶臣的出處。” 袁世凱將他這三句話想了一下,覺得他說得不錯,端方到任能夠將他跟楊士驤的虧欠,設法銷了帳,加上張之洞一死,鐵良一走,自然是到了可以出山的時候。然而他說得不夠! 袁世凱的想法是,不出則已,一出就須抓大權,在軍機固然仍舊可由“大老”帶頭,但自己須有讓各部院都買帳的實權,在目前來說,起碼象載澤緊抓著財權,就是件不能容忍的事。 不過袁世凱天性喜歡作假,既在林下,不便顯得熱中,然而楊士琦這樣的關係,卻又不能不說一兩句真心話,所以略想一想,以隨便閒談的語氣說:“光緒中葉,榮文忠受人排擠,後來又得罪了醇王,以致於貶到西安,坐了好幾年的冷板凳。甲午以後,恭王復起,正好榮文忠祝嘏在京,恭王故意對道賀的賓客說,'我這一趟出來,對用人一無成見,只有步軍統領得要由我保,我非借重榮仲華不可!'榮文忠聽見這話對人說,'我當初是由尚書降級調用,如果仍照向例,調補侍郎再兼步軍統領,我可不干。'結果是先補尚書,提督九門。我想,我去年狼狽出京,也應該先把麵子找回來,再談得到其他。” “大老不是說了嗎,官復原職。” “這就算找回面子了嗎?” “要怎麼才算?”楊士琦平靜地問。 袁世凱笑笑不答,換了個話題:“聽說醇王福晉時常微行。 有這話沒有? ” 聽得“微行”二字,楊士琦忍不住失笑:“這微行二字妙得很!”他說:“按實際來說,醇王福晉等於皇后,按名義來說,是不折不扣的太后,反正都是微行。” “這麼說,是確有此新聞?” “已經不算新聞!”楊士琦答說:“大概三天之中,總有一天的中午,能在東交民巷的六國飯店見得到她。” “在那兒乾什麼呢?” “吃飯、唱酒,有時還跳舞。” “這可真是新聞了!實在有點兒教人不能相信。” 楊士琦自己也知道講新聞講得有點信口開河了,旗裝“花盆底”的繡履,何能跳舞?不由得臉色發紅,不過不易看得出來,因為他長了個很大的酒糟鼻子。 “跳舞是傳聞之詞。”他從容不迫的圓謊:“喝酒卻是我親眼得見。” “這我相信,這個小姑娘從小就會喝酒。”袁世凱點點頭,思緒落入回憶之中:“那時候我常在榮文忠的簽押房看到她,不過十一、二歲,穿一件藍綢子大褂,像個男孩。榮文忠時常留我在簽押房便飯談公事,聽差總忘不了另外擺一副金鑲的牙筷,榮文忠亦總忘不了舀半調羹的酒給她,說一句,'慢慢兒喝。'這話,十一年了!” 十一年前是戊戌。當年嬌憨的“小姑娘”,曾幾何時,已同國母!楊士琦在想,眼前的“四哥”,下世的“四哥——胞兄楊士驤,那時的官位,排起來都在四五等以後。不過十一年的工夫,飛黃騰達,都成了第一等人物,而倏忽之間,入土的入土,歸田的歸田,真正是一場黃粱大夢。 就是那時候的風雲人物,得君最專的翁同龢,權勢絕倫的榮祿,如今亦都墓木已拱,恩怨都泯。楊士琦轉念到此,不由得問道:“多少年來一直在傳說,翁師傅是中了榮文忠的算計,又說翁師傅得罪是因為保了康有為的緣故。不知道其中真相,到底如何?” “翁師傅那樣拘謹的人,豈能保康有為?不過讀書君子,性情和平,深惡而不能痛絕而已。翁師傅謙虛好學,跟張幼樵深交以後,才知道'天下'不止於中國,真像上所說的,'東勝神州'以外還有幾大州,所以越發不薄新學,虛衷以聽。即或舊學而有異說,亦不敢顯然駁斥。康有為在翁師傅,不過如此這般的一種姑息而已。” “此論甚精。不過慈禧太后左右總以為康有為跟翁師傅的關係甚深,因而遭忌,亦是有的。” ※ ※ ※ 等楊士琦將袁世凱所送的一支吉林老山人參送到張府,張之洞已經在草擬遺折了。執筆的是他的兩個得意門生,都是湖北人,出身兩湖書院的陳曾壽與傅嵿棻。 “大意我已經有了。”張之洞一面咳嗽,一面說道:“大意如此:平生以不樹黨援,不植生產自勵。他無所念,惟時局艱難,民窮財盡,伏願皇上親師典學,發憤日新,所有應革損益之端,務審先後緩急序。這一句很要緊!你們懂得我的意思不?” “是說革新庶政,要按部就班來。不急之務,不必亟亟。” 陳曾壽問,“老師是這樣嗎?” “不錯!”張之洞繼續口授:“滿漢視為一體,內外必須兼籌。理財以養民為本,恪守祖宗永不加賦之規;教戰以明恥為先,無忘古人不戢自焚之戒。這一句也重要!” “是諫勸親貴典兵,務須慎重?” “現在也只好這麼說了!其實根本不應該把兵權抓在手裡。”張之洞搖搖頭,嘆口氣,又念:“務使明於尊親大義,則急公奉上者自多,尤願登進正直廉潔之士,凡貪婪好利者,概從屏除。庶幾正氣日伸,國本自固。” 念罷氣喘不止,趕緊找西醫留下的,專治氣喘的藥來服,不一會肝胃發痛,再找止痛的藥。到了晚上中醫來診治,聽說胃納驟減,所以開的方子,以健脾開胃為主。就這樣中西並進,藥石雜投,延到八月十八,服藥亦吐,飲食亦吐,看看大限將到了。 “奏請開缺吧!”他有氣無力地說:“不然就來不及了。” 張之洞是不願落個死猶戀棧的名聲。家人體會得他的意思,當天便寫好折子,但延到八月二十才遞。 “他的病到底怎麼樣了?”攝政王載灃問鹿傳霖。 他們是郎舅至親,鹿轉霖每天都要去探病,情況很清楚,蹙眉答道:“危在旦夕!” “我得去看看他。” 鹿傳霖不作聲,因為他心裡很矛盾。以張之洞的身分地位,臨終以前,不能沒有攝政王視疾一舉,否則面子上不好看。但習俗相傳,一經皇帝親臨視疾,這大臣的病是怎麼樣也好不了的了,監國攝政王如今是實質的皇帝,依此例來說,親臨探視,對病人有害無益。 不過張之洞卻很盼望這恩典。因為他還有些關乎天下至計的話,要勸攝政王,期望被勸的人想到“人生將死,其言也善”的成語,對他的奏諫,能夠重視聽從。 於是八月二十一日那天,先發一道上諭:“大學士張之洞公忠體國,夙著勤勞,茲因久病未痊,朕心時深廑念,著再行賞假,毋庸拘定日期,安心療養,病痊即行銷假入直,並賞給人參二兩,俾資調攝,所謂開去差缺之處,著勿庸議。” 到了中午,攝政王載灃坐著杏黃轎子,由御前大臣隨護,來到什剎海畔的張之洞新居。這是由湖北善後局撥款二萬兩建造,不久以前,方始遷入。張家親屬早就預備好了,將貼著張之洞集句:“朝廷有道青春好;門館無私白日閒”這副楹聯的兩扇大門,開得筆直,杏黃轎一直抬到大廳,張之洞的長子張權在轎旁跪接。請安之後,隨即領到病榻旁邊。 張之洞已經無法起床,唯有伏枕叩首。載灃還是第一次視大臣之疾,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載灃聽張權跪在地上,略略陳述病情以後,望著張之洞說:“中堂公忠體國,很有名望的,好好保養。” “公忠體國,所不敢當。不過廉正無私,不敢不勉!” “應該這樣,應該這樣!你好好保養,不必擔心。”一面說,一面腳步已經移動,說完掉身而去。 張之洞瞑目如死,眼中擠出兩滴眼淚,於是閒廢二十年,數月前方奉召入京的陳寶琛,本來迴避在他處的,此時到病榻前來探問:“攝政王說些什麼?” 張之洞不答,好一會才嘆口氣,用低得幾乎只有自己才能聽得見的聲音說:“氣數盡了!” 他將攝政王看成一個“亡國之君”!如果載灃腦子裡有一點點要把國家治好的念頭,當然會問問張之洞,四十年的詞臣,三十年的封疆,豈無一言可以獻替?而計不及此,足見他心目中根本沒有國家二字,監國如此,不亡何待? “我有樁心事,”張之洞又說:“本來想面陳的,如今正好敘在遺疏中了。” 說著,伸出枯乾抖顫的手,向枕邊去掏摸。他的第四個兒子張仁侃侍疾在旁,上前替他將遺疏稿子從枕箱中取了出來,交到他手裡。 “韜庵!”他說:“請你替我提筆,改動一兩處地方。” 陳寶琛沉吟了一下,輕聲答一個字:“好。” “扶我坐起來!” 等張仁侃將他父親扶著坐起,聽差已抬來一張上置筆硯的半桌,放在床前,陳寶琛隔著半桌,面床而坐,張之洞便斜靠在桌上,白首相並,斟酌文字,兩個人不期而然地都想起了當年在詞林中意氣風發的日子。 “韜庵,你先念一遍我聽。” 陣寶琛點點頭,小聲念著疏稿,念得很慢,可容他隨時打斷,提出意見。 念到“臣秉性庸愚,毫無學術,遭奉先朝特達之知,殿試對策,指陳時政,拔置上第,備員詞館,洊升內閣學士”時,他開口了。 “我想,”他說:“這裡太簡略了一點,'特達之知'四字,似乎應該有個交代。” 陳寶琛頷首表示同意。張之洞殿試的策論,繕寫出格,不中程式,已被打入三甲末尾,再無點翰林之望,那知寶鋆大為欣賞,力爭拔至二甲第一,慈禧太后又將他提升為一甲,由傳臚變為探花。這是傳聞已久的佳話,當然應該敘了進去,才足以表示感激深恩,至死不忘。 不過敘得太顯露,就會失之於淺薄。陳寶琛一沉吟,提筆添了兩句,“壺公,”他叫張之洞的別號說:“我想這樣子說,'殿試對策,指陳時政,蒙孝貞顯皇后、孝欽顯皇后,拔至上第,遇合之隆,雖宋宣仁太后之於宋臣蘇軾,無以遠過。'下面再接'備員詞館'云云。如何?” “太好了!”張之洞露出好久未見的笑容:“韜庵,你真能道著我的心事。” 再有一樁心事,便是粵漢、川漢兩路的利權歸屬。張之洞一生的理想,是以洋債與西學為用,興辦實業、富國裕民,結果洋債借了不少,為翁同龢斥為“恣意揮霍”,實業也辦了些,但上不富國,下不裕民,只不過好了一班經手人。內召之後,奉旨督辦兩路,在他自知這是最後的一個機會,不想橫逆叢生,而時不我待,連這最後的一個機會都未能抓住,確是一件放不下的心事,必得在遺疏中格外痛陳。 因此,這件事便敘在最後:“抑臣尚有經手未完事件,粵漢鐵路、鄂境川漢鐵路籌款辦法,迄今來定,擬請旨飭下郵傳部接辦,以重路事。鐵路股本,臣向持官民各半之議,此次川漢、粵漢鐵路,關係繁重,必須官為主持,俾得早日觀成。並準本省商民永遠附股一半,借為利用厚生之資。此次臣於彌留之際,不能不披瀝上陳者也。” 就在這時候,只見陳曾壽麵有喜色的捧著一本新書,直到床前,原來他的《廣雅堂詩集》印出來了,紙墨精良,自然可喜。 “這是第三次印本?”陳寶琛問。 第一次是戊戌六君子之一,也是他當浙江鄉試考官時所取中的得意弟子之一,袁昶替他刻印的。當時收錄不全,所以題名《廣雅碎金》;第二次是在當兩廣總督時,順德有個姓龍的捐資刊刻,正式定名為《廣雅堂詩集》;去年進京,張之洞想留個定本下來,取舊作時改時刪,一直到最近方始刪下付印,但仍舊遺落了一首。 這首詩就夾在白香山的《長慶集中》,題目叫做《讀白樂天“以心感人人心歸”樂府句》,詩是七絕:“誠感人心心乃歸,君民末世自乖離;豈知人感天方感,淚灑香山諷喻詩。” “這一定是我的絕筆了!”張之洞從枚邊拿起《長慶集》,將那張詩箋抽出來,遞向陳寶璨問道:“自覺失於淺陋。韜庵,你看要不要留?” “當然要留。第二句極深,非壺公的身分不能道。” “那就擺在最後。”張之洞將詩箋遞了給陳曾壽。 “淺人妄議,說第二句'民'字應改'臣'字,'自'字應改'易'字。完全不明白老師的本心。” “喔,有這樣的議論!”張之洞看得很嚴重:“別以訛傳訛,真的大失我的本意。如果君臣乖離,則君既失德,臣亦不忠,不就罵了我自己了嗎?” “而況,題目上的兩個人字,很清楚的,非民字不足以切題!”陳寶琛也說:“真是淺人妄議。” “唉!”張之洞嘆口氣:“這就是末世之為末世,獨多淺人!” ※ ※ ※ 張之洞終於一瞑不視了。就在這天,宣統元年八月二十一晚上九點多鐘。他最後的遺言是:“我生平學術、治術,所行只十之四五;心術則大中至正。” 當天晚上從北府開始到張之洞的同鄉京官、門生故舊,都接到了報喪條。電報局大為忙碌,發往湖北的明碼電特多,大半是報此噩耗的,此外發往上海的密電亦不少。到了深夜二點鐘,慶王府送來一個密碼電稿,發電的不知是慶王奕劻還是貝子載振,但收電的一方很清楚,是在彰德的袁世凱。 到得天明,軍機進見,第一件事自是談張之洞的身後,鹿傳霖一面流淚,一面轉述張之洞臨終以前幾天,如何惓惓於國事。攝政王嗟嘆了一會,開始談入正題。 首先要決定的是,軍機大臣從行新官制以來,已非差使,而是專職。如今出了空缺,該由誰來補? “張中堂保薦誰沒有?” “保薦了。”奕劻答說:“一個是戴少懷,一個是陸鳳石。” 軍機大臣雖改為專職,規例未改,同治初元以來,一向是親貴掌樞,下面是兩滿兩漢四大臣。張之洞保薦的當然是漢大臣,而且籍隸南方,恢復了兩漢軍機一南一北的舊例,一個是法部尚書戴鴻慈,廣東人,一個是吏部尚書陸潤庠。 “陸鳳石我另外有借重他之處。”攝政王說:“不如用戴少懷吧!慶親王你看怎麼樣?” 奕劻知道攝政王已選定陸潤庠為皇帝啟蒙的師傅,表示贊成:“我也是這個意思,而且戴少懷懂洋文,辦理交涉事件也方便些。” 接下來談卹典。攝政王自動表示,應該格外從優,因為他亦微有所聞,張之洞的病是碰了他的兩個釘子氣出來的,所以藉此補過。當時交代,賞陀羅經被、賜祭一壇,晉贈太保,派郡王銜貝勒載濤帶領侍衛十員前往奠酒,入祀賢良寺,賞銀三千兩治喪,兩子一孫,升補官職。這些都是即時可以決定的,只有諡法,得要交內閣議奏。 內閣四大學士,除了張之洞,孫家鼐病得已經在拖日子了,那桐、世續對此根本不關心,所以由協辦大學士榮慶跟鹿傳霖兩個人商量。鹿傳霖很坦率地表示,張家親族希望能諡文襄。 “諡文忠不好嗎?”榮慶訝異地問。 李鴻章、榮祿都諡文忠,而這兩個人都是張之洞不怎麼佩服的,尤其是李鴻章,易名相同,更為張之洞所不願。但在他人看來,論事功聲望,“張文忠”自然不及李文忠,張之洞的門生中,懂得這個道理的,自然亦不願老師的聲名,相形遜色。要求用文襄,那就猶之乎左宗棠與李鴻章,各有千秋了。 鹿傳霖自然不便說破本意,只這樣答說:“文忠雖好,文襄難得。” “有武功才用襄字……。” “戡平大亂曰襄。”鹿傳霖搶著說道:“香濤在兩廣,不也有武功嗎?而且,那是打法國人。” 如果說這就是武功,那就無一督撫沒有武功了。榮慶因為張之洞出缺,他才是坐升大學士,顧念這一點淵源,也就不再辯駁了。 ※ ※ ※ 張之洞去世消息一到武昌,湖北的好些要員紅人,諸如提學使高凌霄、官錢局總辦高松如、江漢關道齊耀珊、江夏縣知縣黃以霖,久受張之洞的栽培蔭庇,無不悲痛萬分。至於第八鎮統制張彪,接到北京張府來的電報,則一慟而絕,灌薑湯、掐人中方醒過來的。 張彪之於張之洞的情分,不是知遇之恩四個字所能概括的。此人太原府人氏,出身寒微,據說是張之洞當山西巡撫時的轎班,因為生得相貌不俗,言語清楚,而且忠實可靠,所以張之洞將他在巡防營補了名字,一步一步提拔他做個哨官,替他起個號叫“虎臣”,派為貼身的馬弁,出入上房,亦不避忌。 張之洞前後三娶,第三位續弦夫人是名翰林山東福山王懿榮的胞妹,歿於光緒五年,其時張之洞已入中年,而做了祖父,便未再娶,不過妄媵甚多,也常偷丫頭。其中有個使女凜然不可犯,真如俗語所說的“偷得著不如偷不著”,張之洞反倒另眼相看,命老姨太認作義女,匹配張彪,而得了個“丫姑爺”的雅號。 張之洞在仕途中一帆風順,張彪亦就水漲船高,與吳元凱並為“南皮愛將”。但到了兩官回鑾,推行新政,遠派勳臣之後及大員子弟,赴日本學習陸軍,光緒二十九年並派鐵良、鳳山、段祺瑞、馮國璋、張彪、黎元洪等人赴日參觀大演習,這一來,吳元凱相形遜色,湖北的軍權,便逐漸歸張彪所掌握了。 是如此親如骨肉的關係,所以張彪“上院”向陳夔龍請假,要到京里去奔喪。陳夔龍沒有准他,衝人在位而老成凋謝,人心不免搖動,萬一有個風吹草動,誰來指揮新軍?張彪無奈,只得另外想法子去盡孝心。 第一件大事是替張之洞找一口好棺木。四處打聽,知道熙泰昌茶棧,有口沉香木的棺木,張彪花了一萬二千兩銀子買了下來,派管帶四員護送,由陸軍特別小學堂監督劉邦驥押運,乘頭等車連夜運到京里。當然,棺價是由張彪孝敬。 及至諡文襄的恩旨發布,湖北政學紳商各界在奧略樓設靈堂吊奠,張彪則在尚未落成的抱冰堂獨設靈堂,一天三次拜供,都是自己照料,還請和尚來做佛事,披麻戴孝,哀哭盡禮。有些衙署公所,譬如像漢陽鐵廠之類,單獨設祭,張彪亦必趕去招呼弔客,而且代表家屬答禮,儼然孤哀子的身分。 八月二十七那天,抱冰堂上格外熱鬧,香煙繚繞,鐃鈸齊鳴,僧道尼姑分三處念經,是張彪為張之洞做首七。到了近午時分,來了七八乘大轎,一連串的小轎,小轎中是青衣侍兒,扶出大轎中的太太們,到靈前一齊跪倒,放聲大哭。遊客無不詫異,細一打聽,才知道是張彪的太太,約齊了曾受“張文襄”知遇的道府內眷,前來哭奠。這在官場中,亦算新樣,真正妒煞了“到死不識綺羅香”的楊士驤! ※ ※ ※ 由於伊藤博文在哈爾濱為韓國志士安重根被刺殞命的消息,佔了報上許多篇幅,以致張府喪事的風光,就顯得遜色了。 開吊那天,自攝政王載灃以下,叫得出名字的王公大臣,無不親臨致祭,磕完頭、吃完素面,不想走的弔客盡可找熟人聊天,或者欣賞輓聯,令人讚賞不絕的,不知凡幾,但令人矚目的,卻是榮慶的一副:“生有自來,死而後已;斯文未喪,吾道益孤。” “我看,最後一句要改兩個字。”有人說道:“漢人益孤。” “何以見得?”另有人問。 “你看,戴紅頂子而掌國政的,盡是旗人。” 果然,數一數十二個部中,漢人只得四個尚書,宗人府、內閣、軍諮處、籌辦海軍處這些衙門,更是旗人的天下。 “兩位老兄,”有第三者插口:“不是漢人益孤,是旗人益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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