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慈禧全傳

第216章 瀛台落日(15-2)

慈禧全傳 高阳 10840 2018-03-14
帝后大殮之後,奉安之前,梓宮照例要由大內移到停靈待葬之處,名為“暫安”。 暫安之處名為“觀德殿”。 ——出神武門,經北池子過橋,有道與神武門相對的大門,名為北上門,進門就是景山,一名萬歲山,明朝稱為煤山,思宗殉國,即在此處。這座山周圍二里有餘,共有五峰,形如筆架,山不高,中峰亦不過十一丈餘。山後為形制如太廟的壽皇殿,供奉列代御容,殿東為永思殿,又東即為觀德殿。 觀德殿只能供奉一座梓宮,而乾清宮西暖閣與寧壽宮皇極殿,兩處停靈,應該那座梓宮奉移觀德殿? 此事不大亦不小,意見不一,有人以為母在子先,理當慈禧太后先移觀德殿;有人則以為乾清宮為天子正寢,不宜久停梓宮。論道理,似乎後者為是,所以附議的人比較多。

但太后卻主張皇極殿的梓宮,先移觀德殿,她的理由是,定東陵早已修築完好,必是大行太皇太后奉安在先。這個說法,初聽不錯,細想不然,因為東陵、西陵亦皆有停靈的暫安殿,宮在觀德殿過了百日,即須移到陵上,與何時入土,並無關係。 只是太后堅持,載灃無法以言詞挽回,而軍機又不能請見太后,待載灃細說理由,似乎只有遵“慈命”辦理了。 就在上諭將頒的前一天,李蓮英到慈寧宮求見太后。從兩宮自西安回鑾以後,他的聲光便漸不如前,如今冰山已倒,勢力不但不敵崔玉貴,而且連小德張都比不上。可是太后卻仍不敢對他輕視,立即傳見。 等行了禮,太后吩咐小德張:“給諳達一張小凳子!” 這“優禮老臣”的手法,她是跟慈禧太后學的。果然,李蓮英頗為感動,尤其是她跟大行皇帝在日一樣,稱之為“諸達”,使他覺得她跟先帝畢竟還有夫婦之情。對她的反感,因而減少了很多。

“日子真快,轉眼二十七天就快滿了!”太后眼圈紅紅地: “這二十來天,我也不知道如何過來的!” “請主子別傷心,千萬保重!萬歲爺太小,全靠主子操勞保護。”李蓮英緊接著說:“奴才今天來見主子,有件事求主子!”說著,從小凳子上起身復又跪下。 “起來,起來!還是坐著說好了。” 李蓮英起是起來,卻垂手站著回奏:“奴才聽說要拿老佛爺的靈柩,移到景山。不知道可有這話?” 太后在想,提到此事,他下跪相求,不知道求的什麼?且把話說活動些,因而答道:“還沒有定規。” “若是還沒有定規,奴才求主子,仍舊讓老佛爺暫安在寧壽宮。”李蓮英的聲音在嘶啞中有些哽咽:“奴才伺候老佛爺三十二年,等伺候到陵上,奴才得求主子開恩,放奴才回去。這也沒有多少日子了!求主子讓奴才能在老佛爺跟前多盡點兒心。如果一移到景山,那里地方小,除了奴才,老佛爺平時使喚慣了的人,沒法兒都跟了去,再說,老佛爺要什麼沒有什麼!只怕主子心也不安。”

太后聽說,李蓮英在皇極殿照料幾筵,除了喪儀上的規矩以外,完全照慈禧太后生前一樣,每天寅卯之間,進一碗燕窩粥,然後喚宮女打洗臉水,開梳頭匣子,還進首飾箱,彷彿慈禧太后自己會挑,這天插什麼簪子,戴什麼戒指。至於早膳、晚膳,一樣是揀慈禧太后生前喜愛的餚饌上供,供完了還喊一聲:“老佛爺繞彎兒去羅!”這時走廊上若是有人,就得趕緊避開,跟慈禧太后生前,每天膳後一面剔牙,一面散步消食的規矩無異。 先還以為傳話的人過甚其詞,如今聽李蓮英的話,才知道他真是當“老佛爺”還住在寧壽宮。這不跟發了神經一樣?再想想慈禧太后生前對他寵信數十年,亦無怪乎他會如此。 一時感動,也是一時實在想不出什麼理由可以拒絕,太后只能點點頭說:“好吧!就讓皇上的靈柩,先移觀德殿好了。”

“是!”李蓮英接著問:“奴才是不是把主子的話,馬上傳給五爺?” “五爺”是指載灃,太后答說:“對了!你傳話給五爺好了。” 等李蓮英一退出去,小德張埋怨太后:“主子怎麼就听他胡說?他那裡是什麼孝順老佛爺?是霸占著寧壽宮不肯讓出來,不知道安著什麼心?奴才看,這件事要糟!” “如今可也沒法子了。”太后又說:“不過,我想他也不敢胡來!你多派人稽查就是。” “奴才當然要多派人稽查。” 從這天起,小德張以太后的名義,通知內務府,入夜格外多派護軍巡查,不但大行太皇太后的梓宮,要嚴密保護,冷僻之處,更應留心,以防意外。 這情形傳到李蓮英耳中,他冷笑著說:“小德張想把老佛爺的靈柩請走,他好來掘藏?我偏不叫他遂心。外頭傳說,老佛爺的私房有三千萬銀子,一半埋在長春宮,一半埋在寧壽宮,這話真假我不說,讓他去猜,讓他去想,想得晚上睡不著覺,白天吃不下飯,自己把自己一條小命折騰完了,我才稱心!”

※ ※ ※ 十一月初九,極冷的天氣,但王公大臣、文武百官,有資格著貂皮褂或穿其他“大毛”的,也仍然是一襲青布老羊皮袍,貂帽當然也不能戴,因為大喪還在二十七日之內。 登極的吉時是“午初初刻”,也就是午前十一點一刻。到了十點鐘一過,群臣絡繹而至,方在排班之際,宮內的儀式已經開始了。 王嬤嬤已經哄了好半天了:“今兒是老爺子大喜的日子,可不興哭噢!”小皇帝總算聽話,乖乖地讓王嬤嬤替他在青布絲棉袍上,罩上一件白布衫,然後抱到慈寧宮來,交了給攝政王。 照理部斟酌成例擬訂的登極儀式,由攝政無抱著皇帝,先到兩天前奉移到觀德殿的大行皇帝梓宮之前,行三跪九叩的大禮,祗告受命。當然,所謂三跪九叩,只是做個樣子而已。

接下來便是朝太后。先在便殿中換禮服,特製小朝服,上衣下裳,前後左右,用金絲繡得有二十七條龍,外加日月星辰,黼黻藻火,五色雲頭,八寶立水。穿在身上,既不平整,更不服帖,難受極了。 更受不了的是那頂小朝冠,頂戴共有三層,每層一座金龍托子,上承一粒東珠。小皇帝戴在頭上,沉重的頭都抬不起來,而且黑狐的帽簷,其暖異常,更戴不住,雙手亂抓,非取下來不可。攝政王怕他不遂所願,會哭會鬧,只好替他拿下來,不過作了聲明:“回頭行禮時,還得戴上。” 到了慈寧宮,由於有王嬤嬤的照應,倒是蠻像個樣子地行完了禮。太后、攝政王、王嬤嬤都鬆了口氣。 這就要到外廷去受賀了。仍然是由攝政王抱著,坐轎子出了乾清門,先到中和殿,由攝政王扶著,坐上寶座,受以恭王溥偉為首的領侍衛內大臣等人的朝賀。皇族中誰跟皇帝親近,或者皇帝願意親近誰,便在此時,可見端倪。

這一陣折騰,小皇帝已有些不耐煩了。緊跟著轉往太和殿,正式舉行登極大典。 名為大典,實在簡單得很。因為凡是登極,皆在大喪熱孝之中,所以丹陛大樂雖設而不奏,百官賀表雖具而不讀,只是皇帝升殿受禮而已。 據說大內在明成祖營建之始,規制務極尊崇,以整個京城地勢而論,太和殿是最高的,而太和殿中,又以寶座為最高,由此平視,一直可以望到前門以外。 小皇帝當然沒有那麼好的眼力。攝政王將他抱上寶座,自己單腿跪地,在右側用雙手將他扶住。那頂要命的朝冠,壓的小皇帝又重又熱,望到丹陛下,品級山前黑壓壓一片人頭,看得頭昏眼花,猛不防淨鞭一抽,將他嚇得哆嗦,哭聲可再也止不住了。 “我不要,我不要!”小皇帝在寶座上大哭大鬧,“我不愛這兒,我不愛這兒!”

朝儀整肅,連聲咳嗽的聲音都聽不見,所以越覺得小皇帝的哭聲喊聲,氣勢驚人。攝政王急得滿頭大汗,唯有盡力安撫! “別哭,別哭!一會兒就完,一會兒就完!” 他的聲音也很大,殿外雖聽不見,殿內執事的王公大臣卻無不聽得清清楚楚。心裡都在說:剛當皇帝,怎麼“一會兒就完”,大是不祥之兆! 除了登極大典之外,緊接著還有很重要的三項儀禮,第一項是為大行皇帝上尊諡,“同天崇大中至正經文緯武仁孝睿智端儉寬勤景皇帝”,廟號“德宗”。陵寢擇地在西陵金龍峪,定名“崇陵”。 第二項是為慈禧太后加尊諡,如張之洞所主張的,首用“孝欽”,末四字是“配天興聖”。為了這個“配”字,儼然與文宗敵禮,地位已在文宗元後孝德、繼後孝貞以上,頗有人不以為然,但只是私下竊議,沒有人敢公然抗言。

第三項是為兼祧母后上徽號,稱為“隆裕皇太后”。此外穆宗與德宗的妃嬪,亦都晉封,穆宗瑜貴妃被尊封為“皇考瑜皇貴妃”;珣貴妃被尊封為“皇考珣皇貴妃”;瑨妃被尊封為“皇孝瑨貴妃”;德宗的瑾妃,自然亦被尊封為“皇考瑾貴妃”。 ※ ※ ※ 載灃的嚴重失態,成了京里最流行的話,許多人相信,這是清祚不永的預兆,因而助長了各種流言,而為人談得最多的是袁世凱。 幾乎是在頒哀詔的同時,京中便盛傳攝政王為兄報仇,已將袁世凱秘密處死,因此,由奕劻設計,利用攝政王會晤各國駐華公使的機會,讓袁世凱陪同出席,藉以闢謠。但是效用不大,處死之說,固以不攻自破,卻另有一種說法:袁世凱如能得保首領,便算上上大吉,革職查辦是遲早間事。

想倒袁的人很不少。皇帝駕崩,保皇黨首先發難,康有為、梁啟超師弟,通電海內外說兩宮禍變,袁世凱為罪魁禍首,請朝廷即誅賊臣,以伸公憤。並指光緒之崩,出於袁世凱的毒手。康有為又跟人說:汪人燮在倫敦曾親口告訴他,袁世凱曾以三萬銀子運動力鈞,在為皇帝請脈時,伺機下毒,力鈞大駭,多方設法辭差出京躲禍。 這種駭人聽聞的攻擊與傳說,在朝廷並未引起反感,因為說皇帝被毒死這句話,根本就是忌諱。而保皇黨所倚恃為倒袁主將的肅王善耆,深知內幕,不以為皇帝之崩,袁世凱應該負責,因而遲遲未有行動。 其實,善耆的勢力並不足以倒袁,他必須聯絡載澤,而載澤的主要目標是倒慶。乘機而起的是盛宣懷,他早就在走載澤的路子了,不過志在郵傳部尚書,所以要倒的是陳璧,而陳璧倚鐵路總局長梁土詒如左右手,此人為盛宣懷的第一號死對頭,是故倒陳又必須倒梁。 由於情勢複雜,若說謀定後動,便不是三、五天的事。因此,袁世凱一時不會動搖,暗中盤算,只要唐紹儀訪美有成,足為奧援。 原來一度因為美國排華而生了裂痕的中美邦交,复趨和好,而且美國決定退還一部分庚子賠款,充作中國派遣留美學生的經費。朝廷為報答美國的好意,將於六月間派奉天巡撫唐紹儀為專使,並加尚書銜,訪美致謝。這是表面文章,實際上袁世凱已奏准慈禧太后,決定在外交上親美,希望能夠借到巨額美款,收回東三省的鐵路,同時締結中美德三國同盟。唐紹儀赴美,即銜有此兩大使命,此外並兼充考察財政大臣,分赴各國相機談判免釐金、加關稅的條約。 照袁世凱的想法,唐紹儀赴美談判的兩大任務,如有成功的希望,他的地位便如磐石之安,將來總理大臣一席,非我莫屬。事實上也確是如此,從設立總理衙門,辦洋務以來,人與外交便是離不開的,既然袁世凱主張親美外交,則只要美國一日親華,袁世凱即一日不會失權。否則,朝廷就會視如親美外交的破裂,萬萬不肯出此。 可惜,唐紹儀動身得晚了,等他九月十七日到達東京時,日本的特使高平早著先鞭,已在華盛頓與美國國務卿開始談判在華利益。及至唐紹儀由東京坐郵船到美國西海岸途中,接到兩宮先後駕崩的消息,從輪船上一上岸,有個北京來的電報在等他:唐紹儀應改名為唐紹怡,因為儀字犯了新帝之諱。 雖在旅美途中亦須遵禮成服。服制中有一項嚴格的規定,百日內不得剃髮,連帶亦就不能剃須,所以唐紹怡上岸時,已是於思滿面。及至換乘橫貫美國大陸的火車,抵達華盛頓,來迎接的美國禮賓官員,大為駭異,中國派來的外交官,首如飛蓬,青布舊袍,何以如此狼狽?唐紹怡攬鏡自顧,亦覺得是一副從未有過的倒霉相! 果然倒霉,就在他到達的那天,日本與美國換文,聲明維持中國獨立,保全中國領土,機會均等,維持現狀。最後這兩點,否定了美國借款給中國,收回東三省鐵路的可能性,同時因為中國政局起了變化,美國亦不願作任何進一步的談判。不過唐紹怡還見到了美國總統,袁世凱認為希望未絕,猶有可為。 在唐紹怡,也覺得萬里迢迢,空手而歸,未免難以為情,所以很想臨時抓個題目,達成協議,多少亦算是一種成就。於是有人建議,中美既然有進一步修好之議,則兩國使節的地位,不防提高,將公使升格為大使。唐紹怡頗以為然,向美國政府私下試探,所得到的反應很好,唐紹怡便即密電外務部,請示其事。 這時辦理大喪已告一段落,朝局正在醞釀變動之中,載灃周圍已出現了一個“智囊團”,以載澤為首,載灃的幼弟載濤亦頗喜進言,每天下午在北府中聚會,信口縱談,慢慢談出了結果,決定要辦兩件大事。 一件是載澤所主張,全國的財權,統歸中樞掌握,換句話說,就是歸度支部全權調度。這件事從甲午以後,就在進行,但各省督撫,沒有一個人願意支持,所以成效不彰。載澤認為當初阻力叢生,是因為有李鴻章、張之洞、劉坤一這班勢力根深蒂固,連慈禧太后亦不能不假以詞色的重臣在,如今督撫的資格,遠不如前,而且新帝登極,應行新政,名正言順,不會有人敢出頭反對。 這話聽來很有道理,載灃同意了。不過照載澤的計劃,設立各省清理財政處,先得擬訂一套清理的辦法,而且地方情形不同,收支有多有寡,一套簡單的辦法,未必盡皆適用。總之,茲事體大,必須謀定後動,無須急在一時。 另一件是載濤所提出,而出於日本士官出身的良弼的建議,練一支禁衛軍,作為收兵權的開始。這話在載灃,更是搔著了癢處,因為他到德國去謝罪時,德皇向他說過,皇室要保持政權,必須先掌握兵權。載灃對這一忠告,印像極深,是故載濤一提到此,他便有深獲我心之感。 於是載灃轉告良弼,擬了初步的計劃,十二月初便下了上諭:設立禁衛軍,專歸監國攝政王統轄調遣。並派貝勒載濤、毓朗、陸軍部尚書鐵良充專司訓練禁衛軍大臣。 也不過剛有個名目,載灃便有了錯覺,自以為雄兵在握,有恃無恐,自然而然地說話的聲音也高了,下決斷也快了。從表面上看,不再像從前那種優柔寡斷的樣子。 但是,召見軍機辦事,並不因為他比以前來得神氣,事情就會變得順手。談到清理財政,袁世凱講了許多督撫的苦衷,談到練禁衛軍,以他的經驗,更會有許多令人掃興洩氣的話。於是“袁世凱早就該殺”的話,便在北府的上房中,時有所聞了。 ※ ※ ※ 唐紹怡的電報送到攝政王那裡,他不明白公使與大使的區別,卻又不問軍機大臣,只批了個交陸軍部查明具奏。 何以不交外務部而交陸軍部,誰也不明白載灃的用意,有人說,這表示他最信任、最重視陸軍部,而不信任外務部。這話亦不盡然,載灃最信任、最重視的是度支部。 ※ ※ ※ 練兵先須籌餉,新政非錢莫辦,度支部的職責更見重要,而載澤的權柄亦就更大,氣焰亦就更高了! “理財,我有辦法!不過,你得聽老大哥的!”載澤對載灃說:“第一,不能讓老慶過問大事:第二,不能讓張香濤胡出主意。從前李少荃說他'服官數十年,猶是書生之見',一點不錯。人家說李少荃'張目而臥',張香濤'閉目而行',你看著,我來'張目而行!'” “好大的口氣!”載濤笑著說,當然帶著點諷刺的意味。 載澤目空一切,唯有遇見天真未漓的這個堂弟,毫無辦法,只有閉口不語了。 “你說張香濤書生之見,我倒覺得他肯說真話,眼光也看得遠。理財不外乎開源節流,咱們旗人,每個月坐領錢糧,成天不干正事,遛遛鳥,玩兒玩兒古董,都成了廢人了。所以,” 載濤加重語氣說:“張香濤變動旗制的主張,我贊成。” “果然能替旗人籌出一條生路來,不致於虛耗國家錢糧,自然是件好事。”載灃皺著眉頭說:“只怕辦不通!” “怎麼辦不通呢?” “咱們旗人會反對!” “只要辦法好,就不會反對!這件事非辦通不可,不然漢人不服。都是大清朝的子民,為什麼旗人就該不勞而獲?五哥,你這監國攝政王要想當下去,可得拿點魄力出來。”說完,載濤起身就走了。 “你看,老七!”載灃苦笑。 “你也得管著他一點兒!”載澤沉著臉說:“老七太不懂事了!常常長他人誌氣,滅自己威風……。” 一語未畢,載濤出而復入,看載澤繃著臉不說話,便不客氣的反駁:“你說我長他人誌氣,不錯!只怪咱們自己不爭氣。我倒請教,張香濤的'會議幣制說帖'你何以把他駁了?” 張之洞早就主張改鑄一兩的銀幣,而且四年前在湖北試辦過。這年春天,正式草成一份說帖,奏請上裁,主張鑄一兩、五錢、一錢、五分共大小四種銀圓。前兩種稱為主幣,後兩種稱為輔幣。交度支部議奏後,列出種種不便的理由,否定了張之洞的主張。此時載濤舊事重提,不知他是何用意,載澤愣在那裡,無以作答。 “老大哥大概不知道,那麼,我告訴你吧,鑄一兩的銀圓,一兩就是一兩,沒有什麼好說的,若是仍舊鑄七錢二分的銀圓,各省解京餉到部,'補平'、'補色',折合銀兩計算,可以弄出許多好處。不然,你們堂官的'飯食銀子'從那裡來?其實,'飯食銀子'有限,你下面的人從中搗鬼,摟得錢比你所得多十倍還不止。就為了自己的一點兒好處,把挺好的一項改革,必得打下去,還派人家許多不是!這,我就不服!” 說完,載濤又翩然而出,把個載澤氣得坐在那裡,好半晌動彈不得。 “算了,算了!”載灃勸道:“小孩子,別理他。” “那裡是小孩子?”載澤直著脖子嚷:“說話這麼衝,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我可先說一句在這裡,照這樣子,你要想在西苑蓋新宅,我可沒法兒替你籌款!” 原來廷議攝政王禮節,已有結果,總目十六條,計分:“告廟、詔旨、稱號、代行祀典、軍機、典學、朝會班次、朝見坐位、鈐章署名、文牘款式、代臨議院、外交、輿服護衛、用度經費、邸第、复政”,呈奉皇太后御覽,照所議辦理。攝政王邸,規定建在中海迤西集靈囿地方。 此地在明朝是宮人養蠶之地,並有一座雲機廟,內設織機,入清久廢,名為蠶池口,座落中海以西,西安門大街以南。這一片地方很大,又介乎禁苑與民居之間,建為攝政王府,頗適宜,所改名為集靈囿,已著手在畫圖樣了。 對於建造這座新邸,興趣最大的,還不是攝政王福晉,而是與載濤同時加了郡王銜的貝勒載洵。 這有兩個原因,第一,攝政王遷入新邸,“北府”自然歸他的胞弟承受,而載洵長於載濤,又居優先;其次,建造新邸,已有成議,由載洵經理其事。工程費用,起碼也得五六百萬銀子。向例“大工”只得二成到工,其餘八成自估修監工的王公大臣到內務府的蘇拉,皆得分潤。載洵如果主持此一工程有好處,自然是提大份,摟個百把萬銀子,亦不算為奇。 為此,載洵三天兩頭找載澤要他設法籌款。載澤一半為難,一半刁難,迄無肯定的答复。不過,事情總是要辦的,所以此時不妨借題發揮,作為一種要挾。載灃少不得要陪上幾句好話,許了清理財政一事,全依他的主意,又許了告誡載濤,此後不得輕率發言。載澤總算消了氣,答應盡力設法去籌建邸的工款。 ※ ※ ※ 建造攝政王新邸,所需的費用,已經由跟內務府向有往來的,一家字號名為祥源的大木廠估出來了,總數五百五十多萬銀子。 “老六,這怕不行!”奕劻對載洵說:“數目太大,能不能籌得出來且不說,如今樣樣節省,還有煌煌上諭,一切務從簡約,倒說攝政王花五百多萬銀子蓋一座新府,只怕新聞紙不會有好話。 “物價貴了,五百五十萬不算多!”載洵又說:“當初修頤和園花幾千萬,現在替皇上生父蓋一座新府才不過幾百萬能算多嗎?” “當初是當初,現在是現在,不能並為一談。”奕劻問說: “度支部怎麼說?” “度支部”是用來作為載澤的代名,所以載洵答复,便徑用“他”字,“他說了,只要軍機同意,他可以想法子。” 奕劻心想,為難的是載澤,他既然已經答應了,自己何必作惡人?想了一下,悄悄說道:“老六,我教你個法子。蓋府邸,錢花多了有人說閒話,陵工上多花幾個不要緊。你何不來個移花接木之計?” 載洵恍然大悟,滿面笑容地向奕劻作了個揖:“慶叔,我服了你了!怪不得說姜是老的辣,果然不錯!” 於是兩案並一案,不過一明一暗,明的是修崇陵,特派”載洵、溥倫、載澤、鹿傳霖敬謹承修,並著慶親王奕劻會同辦理一切事宜。” 這道上諭一下,郵傳部尚書陳璧,心裡很不是味道。最初勘察陵地,派的是溥倫跟他兩人,如今承修陵工大臣,溥倫仍舊有份,而他卻換了鹿傳霖!分所應得的優差,無端落空,且不說實利被奪,面子上也不好看。 因此,當陵工大臣奏請撥款一千二百萬兩興修崇陵時,陳璧便在朝房中公然表示:“如果是我來主辦,至多七百萬銀子,可以修得很好了!” 這話傳入載洵耳中,大為惱怒,而且也有些著急,因為移用陵工款項,興修攝政王府的辦法,是瞞著隆裕太后的。如今讓陳璧這一說,萬一隆裕太后查問,何以有這麼大的虛帳,很可能會將實情抖露出來,事情就很麻煩了。 為此載洵與載澤秘密商議,不去陳璧,麻煩多多,而陳璧與袁世凱頗為接近,因而亦跟奕劻接近。世續不可恃,張之洞意向不明,要在軍機方面動手,一無把提,非另闢蹊徑不可。 於是載澤想到了小德張,託他在隆裕太后面前進讒,道是“澤公爺說:萬歲爺苦了一輩子,到如今陳璧還要刻薄他。度支部倒是預備了大工的款子,只為有陳璧這句話,大家要避嫌疑,誰也不敢擔責任。” 載澤是隆裕太后嫡親的妹夫,他的話一向受重視。而隆裕太后對於大行皇帝的夫婦之義,便是在他身上補報,有此先入之言,自然痛恨陳璧,曾跟攝政王提起:陳璧不是好人! 風聲所播,倒袁的活動頗有暗潮洶湧之勢。肅王善耆受康樑的利用,固然對袁常有攻擊,而暗中倒袁最力的,卻是陸軍部尚書,一為奪兵權,二為入軍機,所以設計了很毒辣的一著。 其實為了設置禁衛軍,攝政王載灃常常單獨召見鐵良。一次由北洋練兵談到袁世凱的為人,鐵良認為時機已經成熟,預先想好的一套話,可以造膝密陳了。 “外面的輿論,多不以袁世凱為然。有個謠言很離奇,不知攝政王聽到了沒有?” “什麼謠言?”載灃問道:“有關袁世凱的謠言,一向就很多。” “這個謠言是關於攝政王的!說攝政王之監國,袁世凱出了很大的力,又說攝政王跟袁世凱如何如何,鐵良都不忍出口。” 載灃勃然色變:“怎麼會有這種謠言?”他問:“說我跟袁世凱怎麼樣?” “諸攝政王不必問……。” “不行!”載灃固執地:“我得問問清楚。” “說……,”鐵良裝作萬般無奈地:“說袁世凱勸進,請攝政王改號為太上皇帝,訓政至皇上成年,攝政王將來以內閣總理大臣一席,酬袁的擁立之功。” “是誰造的謠言!”載灃臉都氣白了:“我得徹查。” “鐵良在想,這個謠言,決不是袁世凱造的,不過好事之徒,以為以袁世凱在北洋根深蒂固的勢力,可以左右朝局,所以造這麼一個荒誕不經的謠言,自詡消息靈通,說不定藉此招搖,亦未可知。攝政王不妨暗中密查,不過,以鐵良看,恐怕不會有結果。” “怎麼呢?” “秘密流傳之語,誰也不敢承認。譬如說攝政王要問到鐵良,就不敢承認。何以呢?承認以後,倘或追問一句,你既然聽得這個謠言,何以不早奏明?鐵良無話可答,所以只有賴得乾乾淨淨最省事。” “照你所說,就讓這種荒唐的謠言,到處去流傳?” “這當然有辦法。” “你倒說給我聽聽。” “鐵良不能說!同朝為臣,若有人誤會鐵良中傷同官,這個名聲,鐵良擔不起。” “不要緊,你說我聽,沒有第三個人知道!” 鐵良躊躇了好一會,從賜坐的矮凳上站起來,請個安說: 鐵良實在不能說,請攝政王鑒諒。鐵良在想,所謂'空穴來風',如果用桑皮紙把板壁上那個洞糊沒了,風就鑽不進來了嗎? ” 載灃將他這個譬喻想了一會才明白,點點頭說:“好!慢慢來,反正遲早把那個洞補起來。” ※ ※ ※ 為了清理財政章程,張之洞跟袁世凱的情緒都很壞。照度支部所擬的原案,各省設清理財政局,由藩司或新設的度支司為總辦,部派監理官二員,監督清理,將預算決算分為三案,光緒三十三年底以前為舊案,宣統三年起為新案,光緒三十四年至宣統二年為現行案。新案、現行案照新章辦理,張袁兩人皆表同意,反對的是這麼一個規定:“各省舊案歷年來未經報部者,分年開列清單,併案銷結。” 這就是要算各省的老帳。張之洞在湖北二十年,用錢如泥沙,當時督撫中有“屠錢”之號,與岑春煊的“屠官”並稱。其中擅自截留,移挪公款,不知凡幾,這個老帳算不得。 至於袁世凱的老帳,如果要算,更是不得了!原來北洋的收支帳目,猶如以前戶部“北檔房”經營國家收支的帳目,無從清算,唯有深諱。早自李鴻章接任直督兼北洋大臣,設立淮軍銀錢收支所開始,便是一筆爛帳。據說李鴻章交卸時,收支所積款數百萬兩之多,袁世凱接手以後,即利用這筆庫存,結交宮闈、朝貴、名士。又據說,接收天津時,洋人亦有上百萬的公款移交,亦為袁世凱揮霍淨盡。楊士驤接袁世凱的手,部中有案的公款虧空到七八百萬之多,無案的更不知凡幾,如何能夠清理? 為此,張、袁均反對清理舊案,奕劻因為北洋的錢,他亦用了不少,當然站在袁世凱這面。載灃倒並無成見,只是載澤以此為要挾,如果不是這麼辦,眼前,他無法籌得一千二百萬的陵工巨款,將來,他亦不能保證練禁衛軍必有充足的糧餉。 無可奈何之下,載灃只好命載澤跟軍機大臣去商議。 載澤是有所恃而來的,昂然直入,除了向奕劻作個揖以外,以鎮國公的身分,高踞上座,開口便說:“清理財政,勢在必行!各省的收支,如果仍舊跟以前一樣,一筆糊塗帳,什麼新政、立憲都是廢話!” 張之洞是見過恭忠親王與醇賢親王的,不折不扣的皇子,亦無此等倨傲的神色,當下正色問道:“澤公,本朝以武功定天下,乾隆十大武功,古之所無,當時軍務的製度,澤公自然深知?” 載澤何嚐了解?亦不知張之洞問這話的用意何在?不由得加了幾分小心:“朝章國故,當然是你們翰林出身的人,比誰都清楚。”他說。 “是!”張之洞說道:“道光以前,凡有大征伐,天子告廟,命將出師,人馬未動,糧草先行。雍乾年間,往往特派戶部尚書辦理糧台,一切軍需皆發帑銀備辦。到了咸豐以後,情形不同了,將帥自己籌餉之外,還要報解京餉,是故穆宗即位,年號定為'同治',示天下以上下同心,共臻郅治。其時激宮垂簾,賢王當國,特頒上諭,寄曾文正以腹心之任,總綰五省軍務,朝廷不為遙制,督撫受此委任,才能放手辦事。 此為戡平大亂的關鍵所在。 ” 載澤聽出因由來了,很沉著地答說:“朝廷雖不為遙制,而督撫究不能不受節制。況且時世不同,如果有變亂,督撫當然可以權宜行事,變亂平息,辦事怎麼能不按規矩?” “難就難在這裡了!有變亂,只求變亂平息,什麼都可以將就,變亂一平,就要按規矩算老帳,那怎麼行?所以,”張之洞略略提高了聲音說:“洪楊既平,倭文瑞奏請,凡軍興以來軍費,一律免辦報銷。這是老成謀國!倘非如此,勢必四海騷動,不會有後來多少年安靜的局面。” “此一時也,彼一時也!”載澤看著袁世凱說:“倭艮峰是讀書講道理的學家,我是實際辦事的。” 這話是對袁世凱的諷刺,也是挑撥,因為袁世凱說過:“張中堂是講學問的,我是辦事的。”而張之洞自以為“八表經營”,經天緯地之才,最恨人家說他是“書生”。袁世凱覺得諷刺易忍,挑撥難容,載澤當著張之洞說這話,居心惡毒,不由得氣往上沖,決定回敬他幾句。 “不錯!此一時也,彼一時也!”他脫口答說:“想庚子那年,袞袞諸公,隨扈行在;慶王跟李爵相局處危城,跟洋人苦心周旋;張中堂跟劉忠誠合力維持長江上下游,力保東南;不才在山東,一方面力防拳匪,一面支應京畿。當此時也,夷情不測,時機瞬息萬變,但求有人有錢可用,那裡還顧得到先報部,就想報部,亦不知部在那裡?如今要說清理舊案,不如先請攝政王宣旨,拿當時的督撫,統統解職聽勘!” “這也怪了!”載澤沉下臉來說:“袁慰庭,你何必如此氣急敗壞?莫非你在北洋用了多少錢,朝廷問都問不得一聲?”“是的,最好不問!”袁世凱冷冷地答說:“北洋的錢,澤公也用了的!” 一句話將載澤堵得臉上青一陣、白一陣。載澤出洋考察,往來經過天津,袁世凱都送了豐厚的程儀,逢年過節的孝敬,亦都論千上萬計。 “拿人家的手軟,吃人家的口軟”,載澤可也硬不起來了。 “好了,好了,何必?”世續趕緊出來打圓場:“都是為公事,何須如此,請從長計議!” “哼!”載澤冷笑:“這個公事議不下去了!”說罷,起身就走,連奕劻都不理。 “澤公,澤公!”世續追出去想勸,載澤大步往前,直到內右門口方始停步。 “你告訴袁慰庭,”他咬牙切齒的說:“有他沒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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