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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5章 瀛台落日(15-1)

慈禧全傳 高阳 9759 2018-03-14
大行皇帝大殮之後,由光緒皇后升格而成的皇太后,隨即由永和宮遷入慈寧宮。永和宮位居東六宮偏東之中,在明朝就是最好的內宮之一,曾為崇禎寵妃田貴妃所居。自從慈禧太后挪到寧壽宮以後,光緒皇后為了晨昏定省方便,遷居永和宮。一切佈置,自然與眾不同,尤其是藥房的設備最好。 瑾妃消息靈通,故而捷足先得,緊接著佔了永和宮。 一到慈寧宮,太后第一件事是召見監國攝政王。她已經打算好了,由此刻開始,便得給載灃一個下馬威,好確立自己作為皇太后的地位與權柄,所以見了面,行了禮,不叫他站起來,而且第一句就是:“孩子好不乖!又哭又鬧的。” 載灃一聽愣了,不過還未感覺到事態嚴重,只說:“得皇太后管教!” “當然!我非管教不可。”太后向旁邊說一聲:“把那兩張單子拿來!”

“喳!”小德張的聲音又亮又脆,隨即呈上兩張素箋。 “給攝政王!”太后拿手一指:“念給我聽聽。” 跪著的載灃,從小德張手裡接過素箋一看,才知道是兩張治喪大臣的名單。於是先念恭辦大行皇帝喪禮的那一張:“禮親王世鐸,睿親王魁斌,喀爾喀親王那彥圖,奉恩鎮國公度支部尚書載澤,大學士世續、那桐,外務部尚書袁世凱,禮部尚書溥良,內務府大臣繼祿、增崇。” “你再念老佛爺的那張。” 於是載灃又念:“肅親王善耆,順承郡王訥赫勒,都統喀爾沁公博迪蘇,協辦大學士榮慶、鹿傳霖,吏部尚書陸潤庠,內務府大臣奎俊,禮部左侍郎景厚。” “你看看,給大行皇帝治喪的是十一個人,給老佛爺治喪的是九個人!不但人數少了,身分也差得很多!你是不是存心看低了老佛爺?載灃!”太后直呼其名,臉色鐵青地呵斥:“老佛爺那一點虧待你了?你這樣子報答她,天良何在!”

載灃沒想到身為皇父,職居監國,有此開國以來親藩未有之尊榮,頭一天就受這麼一頓申斥,氣得臉上白中帶青,青中帶紅,恨不得把那頂寶石頂子的暖帽取下來,當面摔在她面前,說一聲:“我不干了!” 可是,不干行嗎?這樣一轉念間,不由得氣餒,而太后卻又開口了,這一次語氣緩和得多。 “不是我特意要責備你!你不想想,天下是誰維持下來的?你不尊敬老佛爺,有誰瞧得起你?你監國就跟老佛爺訓政差不多,可是,你自己想想,你能比得上老佛爺嗎?如果你不是處處打著老佛爺的金字招牌,只怕用不了多久,大權就落到老慶的手裡了!” 想想太后的話也不錯。載灃雖非心悅誠服,但氣是平得多了,“如今頭一道上諭已經發了。”他說:“太皇太后的治喪大臣,如果要加,只有加溥偉那班人,掛個名兒,不能辦事。

倘或再胡出主意,更為不妙!皇太后看怎麼辦? ” “這件事就算了!另外喪儀上,能夠有給老佛爺盡孝心的地方,再別忽略了!” “是。” “你回去吧!” 載灃神色灰敗地回到軍機處。由於大喪連連,大家的神氣都不好,所以沒有想到他是碰了大釘子。只把該發的上諭,拿給他看。 上諭是早就準備好了的,不過不到時候不能發,這天一大早已發了一批,現在要發的一批,共計六件:一是大行皇帝大殮成服;二是議監國的禮節;三是重大事件由攝政王面奏皇太后請旨;四是議皇帝尊太皇太后、皇太后的禮節;五是外官不必奔喪;六是避諱之例,溥字不避,儀字缺一撇。載灃毫無意見,看過照發。 “如今有幾件事,要請攝政王定奪。第一件是定年號。今上入承大統,為穆宗之子,兼祧大行,這個統緒,必得宣明。

我想不如就用宣統二字。 ” “宣統,宣統!”載灃念了幾聲:“很響亮嘛!就是他。” 別無異議,張之洞說第二件:“大行的陵寢,至今尚未擇定。應該趕快派人馳往東西陵查勘地勢,繪圖諸旨。”“提到這件事,我有點難過……。”載灃突然頓住不說了。 歷朝皇帝,都在生前自擇陵寢,只有穆宗跟大行皇帝不然。穆宗是年方弱冠,不急於此,誰知禍起不測,另當別論。大行皇帝早露衰象,應該讓他自己選一塊中意的長眠之地,只為慈禧太后從來不提,亦沒有人敢請懿旨,以致到今天尚無葬身之處,載灃不免難過。但話剛出口,想起慈寧宮中所受的訓斥,就不敢往下說了。 大家也都能想得到,他縮口是為了不便批評慈禧太后,因而也就沒有人追問。話歸正傳,隻請他派定勘查陵地的人選。

“這得懂風水的才行。”奕劻答說。 鹿傳霖恰好又聽見了這句話,深怕會派他這個苦差,因而趕緊接口:“還得年紀輕一點的,才能翻山越嶺,細細去找。” “我舉薦兩個人。”世續說道:“一位是倫貝子,一位是陳雨蒼。” 陳雨蒼便是郵傳部尚書陳璧。工部裁撤,一部分營造事業歸郵傳部接管,派他去是很適當的人選。至於溥倫,方在壯年,又略知風水,這個差使亦能勝任。這件事便又算有了著落了。 “第三,”張之洞未說之前,先表示意見:“這件事是照例文章,請攝政王從寬處置,就是各省所薦的醫生,跟太醫院的人如何處分?” “你們看呢?” “處分該有輕重!”張之洞說:“太醫院的重一點,各省來的輕一點。” “不管輕重,反正照樣做官當差。”奕劻說道:“一革留,一降留就是了。”

革是革職,降是降級,但都留任,並無大礙,這件事又算定了。 “至於誰該穿孝,派誰奠酒,應由治喪大臣會議請旨。” “不,不!”載灃接著張之洞的話說:“大行太皇太后母家應該穿孝百日,在大行太后梓宮前奠酒的,要多派親王、貝勒。”載灃接下來又說:“我還想起一件事,上尊諡是怎麼個規矩?” “列帝加至二十二個字,不得再加。”張之洞說:“列後加至十六個字,不得再加。這是乾隆年間傳下來的定制。” “那麼,大行太皇太后,現在已經有了幾個字了?” “攝政王是問大行太皇太后的徽號?”張之洞念了一遍,失聲說道:“糟了!已經有了十六個字!” “不能再加了嗎?” “再加就超過字數了。” “照這麼說,莫非就沒有尊諡了?”載灃大不以為然:“這不像話吧?”

一句話將張之洞問住了。袁世凱便替他解圍地說:“這交禮部議奏好了!” ※ ※ ※ 慈禧太后尊諡字數多寡的難題,由於一道上諭,迎刃而解。這道上諭是根據載灃的建議而下的,道是“大行太皇太后垂簾訓政,四十餘年,功在宗社,德被生民,所有治喪典禮,允宜格外優隆,以昭尊崇,而申哀悃,著禮部將一切禮節,另行敬謹改擬具奏。”禮部議奏,比照皇帝的喪禮,斟酌改擬。皇帝的尊諡二十二字,既然比照,自然可加,而且加六個字正好。 原來諡法有一定的規矩。後諡第一字必用“孝”字,下一字用賢德貞淑的字樣,末四字的偶數,則必用“天”、“聖”二字。這樣加起來,不多不少,恰好六個。 只是會典所載,適用於後諡的字樣,崇隆切合而又未曾用過,竟找不出來,於是又下一道上諭:“著於會典帝諡字樣內參酌選擇,敬謹恭擬,以重巨典,而伸顯揚。”

這件事有人看得極重,有人看得極輕。看得極輕的是一班少年親貴,見解都差不多:“反正字數跟皇上一樣就行了。 字眼上不必去細琢磨,還能用個醜字眼嗎? ” 看得極重的,自然是一班詞臣。說帝諡重在末一字如世祖章皇帝、聖祖仁皇帝、世宗憲皇帝、文宗顯皇帝,這章、仁、憲、顯之諡,無不確切不移,一字可以盡其一生。高宗純皇帝、仁宗睿皇帝、宣宗成皇帝、穆宗毅皇帝的純、睿、成、毅等諡,亦有因時論勢,或者有所諱言,出以曲筆的苦心在內。至於後諡,重在第二字,慈禧太后垂簾四十年,蓋棺論定,用一字涵蓋,能不格外慎重? 這樣的一件大事,自然是宰相之任,上諭中亦指示“著內閣各部院衙門,會同敬謹擬奏以聞”,即是交付廷議,理當由大學士主持。不過廷議是表面文章,出主意的還須靠一班通人。所以張之洞跟孫家鼐商量,開了一張名單,漢人是協辦大學士鹿傳霖、陸潤庠,南書房翰林朱益藩、吳士鑑、鄭沅、袁勵準,京師大學堂總監督劉廷琛,以及翰林出身的丞參、唐文治、汪榮寶等人,旗人只邀了三個:大學士世續,協辦大學士學部尚書榮慶、禮部尚書溥良。

由於國有大喪,禁止筵宴,張之洞命會賢堂備了兩桌素飯,亦不設酒,草草餐畢,喝茶開議。 “大行太皇太后一生,史冊罕睹。”張之洞說:“自古垂簾的賢後,莫過於宋朝元祐年間宣仁太后,然而臨朝時間不長,也沒有什麼大憂患。我面承大行太皇太后末命,諄諄以後人'說公道話'見囑。我輩今日所議雖只一字,關係重大,總要勿為千秋史評所譏才好。” 沉默片刻,禮部尚書溥良職責所在,不能不表示意見:“上諭雖說在帝諡字樣中選用,其實合於皇太后身分的也不多。譬如文武神聖,至大中正等等字樣,似乎都不合適。” “那麼合適的呢?”榮慶接口:“不妨先列出來,逐字斟酌。” “這話不錯!”孫家鼐附議:“這樣雖費點事,倒是最妥當的辦法。”

“其實,”鹿傳霖突如其來地說:“聖字很可用。宋朝垂簾的太后,諡必用聖,只有章肅明獻劉后例外,那是因為李宸妃的緣故,另當別論。” “滋軒此議甚是!”世續正好賣弄他肚子裡那點墨水:“我記得《貴耳集》中談過,議論甚正。” “是,議論甚正。”唐文治接口:“奈孝聖憲皇后何?” 原來據說是高宗生母的鈕鈷祿氏,諡法便是“孝聖”。唐文治的聲音不高,鹿傳霖不曾聽見,世續卻大為掃興,緊閉著嘴不作聲。 “如何?”鹿傳霖不明究竟,還在得意洋洋地高聲問道: “孝聖之聖,亦猶聖祖之聖。雍正初元……。” 他的議論還剛開端,坐在他身旁的陸潤庠歪過身子去,湊在他耳朵邊,大聲提醒,蘇州人撇京腔,除非像說書的用虛飄的假嗓子,不然就說不響,所以陸潤庠拿手掌遮在唇上,用蘇州話說道:“有過格哉!喏,乾隆的親娘、孝聖憲皇后!” 鹿傳霖做過江蘇巡撫,庚子年自蘇州勤王北上,所以吳儂軟語,亦能解意,聽得陸潤庠的話,臉色也就跟世續一樣了。 於是取來一本會典,翻到敘“內閣”這一卷,關於“諡法”一條中載明:“凡諡法,各考其義而著於冊”,共上中下三冊,總名《鴻稱通用》。每冊卷數不同,下冊只一卷,“群臣賜諡者得用之”,共七十一字。中冊兩卷,上卷“以諡妃嬪”,共四十一字,下卷“以諡王”,共七十五字。上冊便歸帝后專用,“上冊之上,列聖廟號取焉”,共四十四字;“上冊之中,列聖尊諡取焉”,共七十一字;“上冊之下,列後尊諡取焉”,共四十九字。這些字樣,在會典中都有記載,如今為慈禧太后上諡,須在上冊中卷中選用。 上冊之中雖有七十一字,但適合慈禧太后的並不多。因為雖用帝諡,究竟是後,太剛勁的字面不能用,如果能用,不妨諡武。平洪楊、平捻軍都是她垂簾時候的事,“克定禍亂曰武”,在她亦足當之無愧的。其次,如純、宜、成。哲等字,雖亦可用,犯了列帝的尊諡或廟號,自然避免。因此,逐字斟酌,初選只得十個字,由吳士鑑提筆,寫在一張素箋上,送給並坐在上的孫家鼐、張之洞看。 “香濤,你念吧!”孫家鼐說:“念完了公議,十中選三,再交廷議,就一定允當了。” 於是張之洞念道:“'任賢致遠曰明;聰明睿哲曰獻。'獻字不好!”他說了這一句,接著又念:“沈幾燭隱曰淵;空安中外曰定;裕以安民曰寧;柔德安眾曰靖;威儀悉備日欽……。” 下面還有三個字,張之洞就不念了,眼向上望,口中念念有詞,顯然的,他是在推敲這個“欽”字。 “先拿不用的去掉”孫家鼐說“我也覺得'獻'字不好! 凡列朝末代帝后的諡法、廟號,務須避忌。 ” “宋欽宗不算末代之君吧?”張之洞脫口便問。 “不算!”世續答說:“欽宗有弟接位,而且還有南宋。怎麼能說是末代之君?” “說得是!”張之洞招招手,“勞駕,那位拿會典我看看!” 這部會典的字極小,張之洞拿掛在衣襟上的放大鏡照著,好不容易才找到“欽”字的說明,一面看,一麵點頭,是很滿意的神情。 “我看不用十中選三了,十中選用,唯欽字為不可易!”他提高了聲音說:“各位請看:'威儀悉備曰欽;夙夜祗畏曰欽;敬慎萬幾曰欽。'垂簾聽政,雖後而帝,自是'威儀悉備',而夙夜祗畏;敬慎萬幾',正見得大行太皇太后,亦知垂簾非祖制,迫於情勢,不得已而為之,故而戒慎恐懼如此!”張之洞越講越得意,拍手頓足地笑著說“妙啊!這個欽字,天造地設,彷彿早就為慈聖預備好了!” 一時眼淚鼻涕,無法自禁,沾得白中帶黃的鬍子上,亮晶晶發光,他從袖中掏出一塊已成灰色手絹擦眼擦鼻子,搞得一塌糊塗,惹得下坐諸人,都忍不住想笑。 於是吳士鑑開玩笑似的附和:“中堂,還有妙的嘍!”他用一口杭州話說:“後諡中也有欽字:'威儀悉備曰欽,神明儼翼曰欽!'神明儼翼,豈非形容入妙?” “是啊!”張之洞一點不覺得他有開玩笑的意味,很鄭重地問孫家鼐:“欽字如何?萬不可易吧!” 他已說了萬不可易,孫家鼐還能說什麼?點點頭不答。 “好是好!可惜,犯重了!”鹿傳霖說:“徽號中有個欽字了。” “這倒不要緊!”這一次世續的腦筋比鹿傳霖來得清楚: “孝聖憲皇后的尊諡中,不有兩個'聖'字嗎?” “這一說,更無疑義。”張之洞說:咱們再擬最後四個字! ” 最後四字,實際上只擬兩字,因為天、聖二字是現成的。大致“天”字指先帝,“聖”字指當今皇帝,所以太后的尊諡,用此四字,必得在“相夫教子”這句話中去揣摩,可以不受《鴻稱通用》的限制。 “這四個字雖是照例文章,其實大有講究。”張之洞又發議論了:“'天'上一字,要切太后的身分;'聖'上一字,要能表明跟今上的關係。譬如孝靜成皇后,用'弼天撫聖'四字,就是一個好例子。” 原來文宗的生母孝全成皇后,初封全嬪,逐步晉封,成為繼後,至道光二十年,以三十三歲的盛年,忽然暴崩,傳說是婆媳不和,皇后之死,出於自盡。其時文宗年方十歲,由皇六子恭王的生母靜貴妃所撫養,晉為皇貴妃,卻不曾象孝全皇后那樣,正位中宮,據說亦因宣宗痛孝全死於非命,所以不再立後。 道光三十年正月,宣宗崩逝,遺旨封皇六子為恭親王。文宗即位,尊皇貴妃為皇考康慈皇貴太妃,居壽康宮。皇貴太妃大為失望,因為她本來可望繼位為皇后,只以宣宗對孝全皇后有那麼一般隱痛,以致受屈。如今她不能正位的障礙已不存在,而文宗又該報答撫養之恩,尊之為皇太后,情理允當,而於禮亦無不合,而居然如此,豈不令人寒心。 據說文宗與比他小一歲的恭王,原有心病,不肯尊養母為太后,多少有些意氣在內。這樣到了咸豐五年,皇貴太妃身染沈痾,一天,文宗去探病,迎面遇見恭王自內而出,便問病勢如何?恭王跪奏,且泣且言,道是病已不救,看樣子是要等有了封號,才會嚥氣。 已經貴為皇貴太妃,再有封號,當然是尊為皇太后。文宗一時還沒有工夫考慮,只“哦,哦”地應聲,示意聽到了。而恭王卻起了誤會,將未置可否的表示,錯誤為已經允許,他這時是“首揆”,一回到軍機處,便傳旨預備尊封的禮節。 及至禮部具奏,文宗大為惱怒,不過他亦很理智,知道決不能拒絕,否則在病中的皇貴太妃,受此刺激,立刻就會斷氣。因而准奏,尊養母為“康慈皇太后”,這是七月初一的事,隔了八天,康慈皇太后駕崩。 這下,文宗沒有顧忌了。他自己雖仍照儀禮,持服百日,但禮部所奏康慈皇太后喪儀,則大加刪減。最重要的是兩點: 一是不祔廟;二是不繫宣宗諡。 不祔廟是神主不入太廟。太廟是極嚴肅的禁地,有無這位太后的神主,誰也看不到,但不繫帝諡,則天下共知,這位太后不是“正牌”。宣宗尊諡末一字為“成”,所以皇太后應稱“成皇后”。康慈太后的尊謚為“孝靜康慈弼天輔聖皇后”,並無成字。這在明朝有此規矩,皇帝的生母為妃嬪,如果及身而見親子即位,則母以子貴,自然被尊為皇太后,倘或死在親子即位以前,則追尊為後,但不繫帝諡,以別嫡庶。文宗的用意在此,卻不肯擔承薄情的名聲,凡此減損喪儀,都托詞是太后的遺命。 兄弟猜嫌的跡象,不止於此,十一天以後,文宗以“辦理皇太后喪議疏略”為由,命恭王退出軍機,回上書房讀書。本來親如一母所生,至此,文宗拿恭王跟所有的弟弟一樣看待了。 及至辛酉政變成功,穆宗即位不久,為了報答恭王的功勞,孝靜太后才得祔廟系帝諡,稱為“孝靜成皇后”。 “孝靜的尊諡,那時加了一個'成'字以外,還改了一個字。”張之洞說:“原來是'弼天輔聖'輔者輔助,有保母之意,有人跟恭王獻議,要改為安撫的撫。這樣一來,孝靜的身分,就大不相同了!文宗亦確為孝靜所撫養,不悖事實,這個字實在改得好!由此可見,議諡的學問大得很,你們好好推敲吧!” 交代完了,與孫家鼐相偕離座,接著,世續、鹿傳霖與陸潤庠等人,亦一個接一個地走了。議諡是內閣的公事,但禮部尚書總司其成,所以溥良接替張之洞主持其事,聚訟紛紜,只擬定了兩個字“興聖”。實際還只是一個“興”字,“天”字上面那個字,尚無著落。 ※ ※ ※ 好在上尊謚為時尚早,盡不妨從容商議。而有兩件事,卻必得早早定奪,一是登極之期,二是攝政王的禮節。 登極要選吉期,欽天監具奏:“十一月初九日辛卯,午初初刻舉行登極頒詔巨典,上上大吉。”由禮部照例預備,並無困難,難的是攝政王的禮節。 清朝有過攝政王。但那是件很不愉快的事,時隔兩百餘年,猶有諱言之勢。因為順治初年關於攝政王多爾袞跋扈不臣的傳說甚多,甚至還牽涉到孝莊太后。 “太后下嫁”雖已證明並無其事。但盛年的孝莊太后,“春花秋月,悄然不怡”卻未盡子虛,多爾袞常到“皇宮內院”,更見之於煌煌上諭,說起來總是醜聞,不提為妙。 就因為有多爾袞前車之鑑,所以議攝政王的禮節,有兩個難題,一個是載灃的身分,究竟是無形中的太上皇,還是皇帝的化身? 在順治初年,皇帝稱攝政王為“皇父”,上諭之外,另有“攝政王諭”,都是無形中太上皇的身分。而且多爾袞與世祖是叔侄,載灃與“今上”卻是嫡親的父子,倘或製禮不周,載灃比多爾袞更容易成為太上皇。 因此,大學堂監督劉廷琛一馬當先,第一個上條陳,開宗明義就說,監國攝政王的禮節“首重表明代皇上主持國政,自足以別嫌疑、定猶豫”。後面又解釋“代朕主持國政”一語,“是監國攝政王所辦之事,即皇上之事,所發之言,即皇上之言。應請自綸音外,監國攝政王別無命令逮下,內外臣工自章奏外,不得另有啟請。” 這個說法,變成攝政王就是皇帝,二合為一,看起來權柄極大,但比皇帝是皇帝、攝政王是攝政王,一分為二的流弊要少得多。因為皇帝上有太后,下有軍機大臣,並不能任性妄為,臣下亦不得別開亂政之路。所以劉廷琛的這個看法,很快地為大家所接受了。 可是,另一看法,卻頗有疑問。他說:“順治初攝政王以信符奏請不便,收藏邸第,其時辦事,蓋多在府中。今按:國事朝旨,豈可於私邸行之?惟一日萬幾,監國攝政王代皇上裁定,若每日入值,不惟力不給、勢不便,且體制不肅,非所以尊朝廷,機要不秘,亦恐或滋流弊。皇上沖齡典學,尤賴隨時護視,以端聖蒙。應請擇視事偏殿近處,為監國攝政王居處之所,俟皇上親政時,仍出居邸第。臣嘗恭考高宗純皇帝御批通鑑,論旁支承大統者,可迎本生父母奉養宮禁,是天子本生父母,權住宮禁,高宗不以為嫌。祖訓煌煌,正可為今日議禮之據。監國攝政王奉遺命代皇上行政,尤無所謂嫌也。” 他的條陳共是四條,前三條都說得很好,最後這一條卻壞了。太后得知其事,很不高興,將載灃找了去問道:“有人主張讓你們夫婦搬進宮來住。有這話沒有?” “有的。”載灃答說:“是大學堂的監督劉廷琛,他說,是高宗這麼說過的。” “拿他的原折子來我看!” 載灃答應著退了下來,立刻將原折子送到慈寧宮,太后尚無表示,小德張在旁邊指手畫腳地說“那好!醇王福晉一搬進來,那就跟老佛爺一樣了!本來嘛,'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爬',醇王抓權,大家自然把醇王福晉捧得跟鳳凰似的了!” 太后一聽,勃然色變。她本來只是在考慮叔嫂之嫌,如今小德張一提醒,再不必考慮,立刻又傳懿旨:“召攝政王面請大事!” 慈寧宮地方很大,太后又住在偏西,從軍機去走個來回,很費氣力。載灃喘息未定,忽又奉召,頗有疲於奔命之苦。心裡在想:劉廷琛的話不錯!應該住到宮裡來,才可以少受些累。 因此,當太后發問,所謂“'應請擇視事偏殿近處,為攝政王居處之所”,應該是在那一處?載灃竟真去尋思了。 這一來,太后更為惱怒,因為載灃如果沒有住進宮來的意思,一句話就可以回答:那一處也不合適。劉廷琛的主意行不通。不是如此回答,便見得他是真的在考慮,應該住那一處。 “歷來皇上視事的偏殿,都在養心殿,你打算住養心殿後面的隨安室、三希堂、無倦齋、還是嘉順皇后住過的梅塢?” 受了一頓申斥的載灃,氣無所出,遷怒到劉廷琛頭上,他記得有個規矩,大喪十五日內不准奏事,命人一查,果有此例,於是以監國攝政王的身分,決定降旨申斥。 “王爺,”張之洞勸道:“攝政王的禮節,原曾降旨,命內閣各部院會議具奏,臣下應詔陳言,話說得早了點,似乎不宜處分。” “怎麼?”載灃脫口問道:“莫非我連申斥一個人的權利都沒有?” 這樣說法,便是不可理喻了。張之洞默然而退,奕劻便說:“話不過說得早了一點,可沒有說錯,更不能說他不能說,原折應該交下去,併案處理。” 這一次是載灃不作聲,當然是默認言之有理。於是“達拉密”擬了兩道上諭,一道是:“國家現遭大事,尚未逾十五日,照例不應奏事,乃該大學堂監督劉廷琛,於本日遽行呈遞封奏,殊屬不合,著傳旨申斥。”另一道是:“劉廷琛奏陳監國攝政王禮制事宜,著交內閣各部院衙門併案會議具奏。” 上諭到了張之洞手裡,想起一件事,決定要跟載灃爭一爭,當時便向世續說道:“伯軒,有個陋習,我想趁此機會革除了它。走,走,一起見攝政王去。” “香濤,”世續勸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這不算多事,你一定也贊成。” “那是什麼事呢?” “傳旨申斥的陋習。”張之洞說:“攝政王怕還不知道,要你跟他解釋。” 載灃就坐在里屋。張之洞與世續交談時,他已約略有所聞,所以等他們一進去,先就說道:“傳旨申斥的規矩我知道,是派太監去申斥。” “王爺可知道,這是個美差?” “美差?”載灃詫異:“莫非還有好處嗎?” “是的!有好處。”世續接口說道:“受申斥的人,照例要給奉旨申斥的太監一個紅包,聽說是有規矩的,預先講好了沒事,跑去說一聲:'奉旨申斥!'喝喝茶就走了。倘或不照規矩送,或者送得不夠數,受申斥的主兒,那可就慘了!” “怎麼呢?” “無非張嘴亂罵,什麼難聽的話都有!會罵的能連著罵個把鐘頭不停嘴,真能罵得跪在那兒的人,當場昏厥。” “是不是?王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張之洞說:“劉廷琛身為大學堂總監督,多士表率,師道尊嚴,如今名為傳旨申斥,實則受辱於閹人,何堪再為師表?就不說劉廷琛,其他奉旨申斥的,大小都是朝廷的命官,無端受辱,斯文掃地,豈朝廷親賢養士之道。王爺受大行太皇太后付託之重,天下臣民,屬望甚殷,革故鼎新,與民更始,大可從小處著手。似此陋習,請王爺宣示,斷然革除。” “怎麼革法?” “傳旨申斥,既已見於上諭,便是申斥過了,不必再派太監去胡鬧。” 載灃考慮了一下,終於點點頭說:“革掉也好!” 這雖是一件小事,但正反雙方都頗重視。在張之洞以為這是裁抑宦官之始,防微杜漸,自覺無愧于顧命老臣,在太監則以為是載灃的“下馬威”,有意跟深宮作對。尤其是小德張,把這件事看得很嚴重。 “主子瞧瞧,不就管到宮裡來了嗎?如果老佛爺在,他那兒敢!” 光緒皇后從升格為太后,一切皆以作為她的姑母而為婆婆的慈禧太后為法。本來時異勢遷,她的才具亦遠遜於慈禧,根本不能學,也學不像。不過,載灃較之當年的老恭王,亦猶太后與慈禧之不能相比,所以在短短的期間內,多少巴建立了太后的權威。這因為小德張替她出主意,抓住了載灃一個弱點:他不會用腦筋,稍為麻煩些的事,便想不透徹,他又不會說話,稍為複雜些的事,便說不清楚。因而就格外怕事。抓住他這些弱點,制他很容易,只要把很簡單的一件事繞兩個彎弄得很複雜,然後故意跟他找麻煩,就無有不“豎白旗”的了。 於是為了革除由太監“當面傳旨”申斥一事,太后又把他找了去問。 “這是誰的主意?” “張之洞的主意,世續也幫著他說。” “他們怎麼說來著?”太后緊釘著問。 張之洞的那篇大道理,載灃已記不太清楚,就能記得清楚,也無法轉述,想了一下答說:“他們說傳旨申斥的太監,罵得太兇了,怕人受不了。” “受不了,不會好好當差,別犯錯嗎?”太后又說:“就是要罵,才會改。” “是啊!”載灃脫口附和。 “既然你也知道該罵,怎麼又聽張之洞的話呢?” 這一問將載灃問得張口結舌,無以為答,而且頗為困惑。當時覺得張之洞理直氣壯,振振有詞,而如今太后的話,似乎亦很有道理,那麼究竟是誰錯了呢? “你說個道理我聽,明知道人家的話錯了,何以又聽了進去。” “他,他也是軍機大臣嘛!” “哼!”太后冷笑著問:“他是軍機大臣,你呢,你不是監國攝政王嗎?” 載灃又沒有話說了,只問:“太后還有什麼吩咐?” “我要跟你說清楚,老佛爺遺命,大事要先問我。你也別忘了,我是皇太后!老佛爺在日,是怎麼個情形,你是親眼得見的,我雖沒有老佛爺那份威望、能耐,可是你也得還我一個皇太后的規矩!宮裡的事,你得問我,太監不守規矩,你告訴我,有些事讓內務府大臣直接跟我回,你很可以省點兒心,多照料照料外頭!” 載灃不覺得他監國攝政王的權柄,已被侵削,欣然答說: “是,是!就這麼說,就這麼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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