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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4章 瀛台落日(14-2)

慈禧全傳 高阳 10422 2018-03-14
皇帝不知是什麼時候咽的最後一口氣,只知發現龍馭上賓是在三點鐘,照十二時辰的算法,是在申時。 軍機大臣緊急集議,決定秘不發喪。因為明發上諭,已由電報傳至各地,醇親王載灃之子,著在宮內教養,而溥儀尚未進宮。如果皇帝崩逝之訊一傳,溥儀入宮以兼祧子的身分,首須成服,怕病中的慈禧太后忌諱不吉,同時入宮即為嗣皇帝,儀注上亦有許多不便,因而假定皇帝仍舊活著,趕緊到“北府”將溥儀抱進宮來。 “慢著!”載灃說道:“那孩子是我家奶奶的命根子!我先得去疏通、疏通。” 旗人稱母親為“奶奶”,載灃此刻所指的不是慈禧太后胞妹的醇賢親王嫡福晉,她早已過世了。如今“北府”的一家之主,是老醇王的第二側福晉劉佳氏,她就是載灃與他兩個弟弟老六載洵、老七載濤的生母。

這位側福晉精神不大正常,原因甚多,最主要的是,她極鍾愛小兒子,儘管乳母、丫頭、嬤嬤一大堆,她卻自己餵奶,斷了奶也是自己帶著睡。只要載濤不在眼前,她就惶惶然不知所措了。 載濤長得很漂亮,人又活潑,所以慈禧太后亦很喜愛。其時“老王太爺”惠親王綿愉的第六子,貝子奕謨無子,奕謨當過好些闊差使,如崇文門監督之類,所以頗有積蓄。慈禧太后為了能讓載濤得他的那份“絕戶產”,降懿旨以載濤過繼給奕謨。不道這害苦了劉佳氏,哭得死去活來,從此精神就有些恍惚,遇有刺激,常會發病。 及至載灃生子,劉佳氏有孫子可抱,算是彌補了失去愛子的憾痛。所以溥儀一出世便由祖母撫養,每天晚上都去看一兩次,半夜去看孫子都不敢穿鞋,怕“花盆底”的聲響,會驚了孫子,這樣一條離不開的“命根子”,載灃知道要從她手里奪走,很不容易。

溥儀將繼承大位的天大喜訊,早就傳遍了全府,唯一不知道的是劉佳氏。所以當載灃結結巴巴地說明之後,劉佳氏只喊得一聲:'苦命! ”隨即昏厥。 其時,正由慶王奕劻率領其他軍機大臣,內務府大臣增崇,以及皇后宮中的首領太監,來到北府;一進門便聽得一片哭聲,有大人的,也有孩子的。孩子的哭聲自然發自溥儀,他從未看見過這樣亂糟糟的情形,大呼小叫地“傳大夫”,“先灌薑湯”,“趕緊給孩子穿衣服”,自然嚇得大哭。 “嗐!”載灃望著來奉迎“嗣皇帝”的人跺腳:“糟透了!” “怎麼回事?”奕劻問說。 “我奶奶捨不得孩子,昏死過去,還不知會出事不會?” “不會,不會!”府裡的大管事張文治奔過來正好接口:

“奶奶醒過來了!” “那好!趕快抱吧!” 於是太監上前,伸手要抱,溥儀哭得越發厲害,誰要上前,便狂喊:“不要,不要!”連哭帶打,無人可以哄得他就範。 “怎麼辦呢?怎麼辦呢?”載灃望著大家,不斷地搓手。 這時溥儀已哭得力竭聲嘶,只有抽搐的分兒了。他的乳母王氏,實在心有不忍,抱到一邊,背著人解開衣襟,拿奶頭塞在他嘴裡。溥儀立刻就住了哭聲。 “我倒有個主意!”袁世凱突生靈感,“不如讓奶母抱進宮去,到了福昌殿再換人抱進去。” “這個主意好!”奕劻大聲贊成。 於是一言而定。拿醇王福晉常坐的那架極華麗的後檔車,讓王氏抱著溥儀坐在裡面,內務府大臣增崇跨轅,直駛西苑。 到得西苑,只由載灃帶著溥儀到福昌殿,其餘的軍機大臣回直廬去計議大事。一直睡在乳母懷中的溥儀,當換手由太監接抱時,一驚而醒,發現自己是在陌生人手中,立刻嘴一扁,驚惶的小眼中已隱隱閃現淚光。

“別哭,別哭!老爺子。”這是王氏對溥儀的暱稱,“乖乖兒的見老佛爺去吧!嬤嬤在這兒等著。” 虧得有她這番撫慰,溥儀才未即時掉淚。但當一見了骨瘦如柴,伸出鳥爪般的手,指甲有一寸多長的“老佛爺”,終於放聲大哭,而且渾身哆嗦,不斷掙扎,連聲哭喊:“要嬤嬤,要嬤嬤。” 載灃惶窘無計,只是不斷地說:“這個孩子,這個孩子!” “哄哄他!”慈禧太后說:“拿些什麼吃的給他!” “有,有!”李蓮英急忙催小太監:“快、快,拿糖葫蘆!” 於是小太監飛奔著去取來好長一串嵌了棗泥、松仁的冰糖葫蘆來,用粗嗓子裝出欣快的聲音嚷著:“來羅!來羅!糖葫蘆來羅!” 溥儀住了哭聲,望著糖葫蘆,在場的人心頭一鬆,不約而同的舒口氣。誰知雖未登極,已有不測之威,“啪”地一巴掌將小太監手中的糖葫蘆打到地上,石破天驚地又大哭特哭。

“這孩子真彆扭!”慈禧太后很不高興地說:“好了,好了! 抱到一邊玩兒去吧! ” 於是,溥儀回到他乳母懷中。可想而知的,這個將來有資格被封為“保聖夫人”的王門焦氏,也就跟著她的“老爺子”留在宮裡了。 ※ ※ ※ 等載灃回到軍機處時,遺詔已在張之洞主持之下,擬成初稿。這是件大事,可以決定嗣皇帝的大政方針,所以歷來草擬遺詔,固以大行皇帝的末命為依據,但亦須參酌親貴重臣的意見,定稿頗為費事。只是眼前的大行皇帝,在大漸之際固未能召見臣下,既崩之後,亦以皇后又回瀛台守靈,臣下難以瞻仰遺容。同時又因為慈禧太后亦是朝不保夕,話都不太說得動了,當然亦不可能對遺詔有何意見。這一來遺詔就省事了,照例的套語以外,所叮囑的只有一件事:“爾京外文武臣工,其精白乃心,破除積習,恪遵前次諭旨,各按逐年籌備事宜,切實辦理,庶幾九年以後,頒布立憲,克終朕未竟之志。在天之靈,借稍慰焉!”

對於這道遺詔,載灃自亦不能有何意見,他只宣示了慈禧太后的意旨:預備召見。 “皇太后有何宣諭?”張之洞問說:“想來皇太后已知道龍馭上賓了。” “是的。這是不能瞞的。” “那麼皇太后召見,當然是宣布嗣皇帝繼位了?” “皇太后沒有說。不過,我想必是這件事。” “這麼說,今天就得把遺詔發出去!” 大家都不作聲。因為嗣皇帝繼位,必在遺詔中昭告天下,而皇帝未崩,又何來遺詔?張之洞的說法不錯,但皇帝崩逝,須立即向三品以上的京官及各省督撫報喪,緊接著便是奔喪。京官馳赴宮門,先到內奏事處看最後的藥方,然後搶天呼地般舉哀,然後成服,然後頒遺詔。倘無前面的程序,突然說遺詔頒布,過於突兀,會引起後果極其嚴重的猜疑。

“當然,”張之洞修正自己的話:“頒遺詔晚一天也不要緊!不過,國有新君,應該盡快昭告天下。我看,等見了慈聖,奉到嗣皇帝即位的懿旨,立刻就該報喪。” 這話也不錯,但奕劻、世續、袁世凱都知道其中有花樣,苦於不便向為李鴻章所批評“服官十年,猶是書生”的張之洞說破。沉默了一會,最後是世續打開了僵局。 “報喪應該下午就報,那時候不報,就要慎重考慮了。如果說法不一,反倒不好。以我愚見,一切的一切都等見了皇太后再說。”他又加了一句:“反正今天總是不回家了!” 剛說到這裡,太監來“叫起”,其時正鐘打十下。 ※ ※ ※ 慈禧太后的精神似乎很好,穿戴得整整齊齊,在福昌殿的東暖閣,召見軍機。 “皇帝到底走了!”她的聲音略有些嘶啞:“溥儀就是嗣皇帝。他是穆宗的兒子,兼祧大行皇帝。”

“是!”奕劻覺得事已如此,該有個明確的表示,所以又加了一句:“臣等謹遵懿旨。” 這不一定表示擁戴,但至少表示承認新君,而張之洞則以慈禧太后宣示嗣皇帝兼祧大行皇帝,是接納他的建議,不由得接著奕劻的話說:“皇太后聖明!” “我自己覺得這麼做,生前死後的人都對得起了。”慈禧太后感傷地說:“庚子那年如果不是榮祿,咱們那有今天?他的苦心跟處境,張之洞、袁世凱都未必全知道,奕劻應該很清楚。” “是!”奕劻答應著。 對於榮祿,慈禧太后沒有再說下去,但意思是明白的。榮祿在辛酉之亂中建了大功,所以他的外孫當皇帝,亦算食報。 這話自然是慈禧太后失言。 三代以上,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三代以下,天下是一姓的天下。清朝在削藩以後,異姓尚且不王,如何可以榮祿有功,拿他的外孫當皇帝作為酬庸?當然,這亦只是張之洞、袁世凱心裡才有這種想法,別人一時還想不到慈禧太后的話說錯了。

“你們說,國賴長君,這一層我很知道。從前南書房翰林潘祖蔭、許彭壽編纂了一本《治平寶鑑》,派人輪班進講,這些道理說得很清楚,如今載灃既然封為攝政王,嗣皇帝也還小,我想不如就派載灃監國,也就等於長君一樣。” “奴才恐怕不能勝任。”載灃急忙碰頭,尚待有言,慈禧太后已不容他再說下去了。 “我也知道你還拿不起來!不要緊,有我在。”慈禧太后用毫不含糊的聲音說:“以後一切軍國大事,先跟我回明了再辦。你們就照我的話寫旨來看!” 聽得這話,除了載灃及重聽的鹿傳霖以外,無不從心底服她!原來以溥儀入承大統,還有用載灃作傀儡的用意在內。照此安排,實權仍舊抓在她手裡,以太皇太后之尊,不必垂簾即能操縱國政,而在形式上毫無可議之處,手腕實在高明! “我要說的就是這些。”慈禧太后問道:“你們有什麼話,亦不妨在這個時候說清楚。”

張之洞很想把滿漢畛域,軍民乖離的情形作一番切諫,方在措詞之際,奕劻已經開口了。 “皇太后精神好,真是天下臣民之福!請皇太后加意珍攝,早復康強。” “我慢慢會好的……。”說到這裡,自鳴鐘響了。慈禧太后住了口,聽鐘聲打了十一下而止,方又說道:“你們到大行皇帝那裡去看看吧!” “是!”奕劻領頭,跪安退出。 出了福昌殿,奕劻站著腳說:“如今醇王是攝政王監國,請到前面來!以後大家都要跟著攝政王走了!” “理當如此。”世續接口,同時將載灃往前推了一下。 “皇太后的懿旨,我也是沒法子!”載灃說道:“以後大家仍舊照常辦事,要不分彼此才好!” 他這話,前面兩句不甚得體,後面兩句倒是謙抑誠懇,袁世凱格外覺得安慰。可是漸近瀛台,漸生畏懼,十年前告密的往事,都兜上心來,想起書上記載一個人的怨毒之語,說是“化厲鬼以擊其腦!”不由得打個寒噤,在心裡不斷地自作寬解:世上那有什麼鬼?沒有,決沒有! 一路上自己這樣搗著鬼,不知不覺發現有一處宮殿,燈火錯落,同時聽見張之洞在說:“咱們該先摘纓子吧?” “當然,當然!” 於是上了台階,先在走廊取下暖帽,卸去頂帶的紅纓,料理粗畢,突然發現出來一個三十來歲的婦人,身穿旗袍,頭上是沒有花朵與絲穗子裝飾的“兩把兒頭”。張之洞、鹿傳霖、袁世凱都不知道她是誰,奕劻與載灃卻都認識,世續久在內廷行走,自然也見過,立刻便跪下來叫一聲:“皇后!” 這一聲是特別叫給漢大臣聽的,張之洞等人亦跟著載灃跪了下來,只聽皇后問道:“嗣皇帝繼承的是誰啊?” 下跪諸臣,無不愕然!嗣皇帝繼承的是誰,莫非慈禧太后事先都不曾跟皇后提過?不提的原因何在?皇后又何以不先打聽一下,貿貿然地來問外臣? 這些疑問,一時不得其解,只有張之洞比較了解皇后此時的心情,當即答說:“承嗣穆宗毅皇帝……。 話還未完,皇后又問:“嗣皇帝不是繼承大行皇帝?” “是兼祧大行皇帝。” “那麼,我呢?”皇后問道:“我算什麼?” 原來皇后也聽過前朝的故事。明武宗崩而無子,張太后與大臣定策,迎興獻王之子入承大統,為世宗。世宗尊張太后為皇伯母,雖居太后之地,並無太后之實,以後世宗要殺張太后的胞弟張鶴齡,張太后竟致在胞侄面前下跪求情。 如今嗣皇帝為穆宗之子,她的身分便是新帝的嬸母,處境與嘉靖年間的張太后,約略相似,而與攝政王載灃的關係,就彷佛大行皇帝之與穆宗的嘉順後阿魯特氏。這種處境,這種關係,是極難堪的,因而不能不關心。所以在明了嗣皇帝為大行皇帝的兼祧之子以後,仍要將自己的身分,追問明白。 在張之洞卻認為皇后是多此一問,毫不遲疑的答說:“自然是尊太后。” “這還好!總算有著落了!”說到這裡,皇后“哇”地一聲哭了出來,一面哭,一面擦著眼淚走了進去。 群臣無不慘然,先對皇后存有反感的,此時倒覺得皇后可憐,站起身來,面面相覷,不知所措。 當然,警覺最高的是世續,探頭一望,大行皇帝臉上蓋著一方白綾,皇后就坐在靈床前面,頓時有了主意。 “監國、王爺、列位,在幾筵前面行禮吧!” 不說瞻仰遺容,只說行禮,是提醒大家,不要冒冒失失地去揭蓋在大行皇帝臉上的那方白綾!這在袁世凱,頓有如釋重負之感,他一直在嘀咕,怕見大行皇帝的面。世續的話,正中下懷,便即附和:“是的!只在幾筵前面行禮好了。” 於是載灃帶頭,跟奕劻跪在前面,其餘四個大臣跪在後面,分兩排行了三跪九叩首的至敬之禮。照規矩,行禮已畢,還該揮手頓足地痛哭一番,名為“躄踴”,此時此地,當然免了。不過張之洞倒是真的哭了,他一哭,別人不能不哭,皇后跟太監更不能不哭,藻韻樓中立刻就熱鬧了。 ※ ※ ※ 軍機直廬也很熱鬧。軍機章京齊集待命,內務府大臣跟司官在院子裡伺候差使,各王府、各部院都派人來探聽消息,而軍機大臣卻還議論未定。 第一件要決定的事是,該不該即時宣布哀旨?如果即時宣布,怎麼說法,大行皇帝崩在何時?奕劻還說,國家的重臣,不止於軍機,親藩在此時亦當有表達意見的機會,所以該由攝政王監國召集一次重臣會議,以期局勢不致因有大喪而混亂。 這一來頭緒紛繁,更難作出結論。最後是世續說了一番很扼要的話:“現在部署的辦法都有了,不過一件一件去做,得要有工夫。” 世續接著說:“明天一早先發徵醫的上諭,再發皇上駕崩的消息,再發懿旨,嗣皇帝入承大統,攝政王監國。按部就班的來,晚一天什麼都有了。” “我贊成!”袁世凱說:“時候不早了,不能再議而不決。等消息的人,得趕快打發,不然謠言更多,於大局不宜。” “對!”奕劻仍舊當自己是軍機領袖,以為他作了決定,便是最後的決定,向值班的蘇拉揮手說:“你去告訴他們,今天沒事,叫他們回去吧!” 於是探聽消息的人紛紛散去,軍機大臣繼續議論鹿傳霖提出來的一個顧慮:革命黨鬧得很厲害,只怕會乘機起事,是不是該調兵入衛? 這又是意見紛歧的一大疑問。載灃贊成此舉;奕劻認為這要問袁世凱;而袁世凱不作肯定的表示,只說調兵雖有必要,但容易引起京外的紛擾。世續則以為兵不必多調,只要宮禁森嚴即可。而張之洞則極力反對調兵入京。 “這樣做法,徒然引起紛擾。而且一調兵,花費很不少,有這筆錢,不如拿來救濟貧苦小民,反倒是安定民心的良策!” “張中堂見得極是,本來冬天一到,原就該辦賑濟了。”袁世凱說:“而且這也不妨看作先帝的遺澤,監國的德政。” 有這樣面面俱到的關係,誰也不會有異議,當即商定,通知度支部尚書載澤,預備五十萬銀子,放給需要周轉的銀號、錢鋪、典當,盡力維持市面的穩定。 這時已經丑末寅初,在平日正是起身上朝之時,但除張之洞起居無節,熬個通宵不算回事,以及袁世凱精力充沛,尚無倦容以外,其餘諸人,都是呵欠連連。首先是鹿傳霖表示,非假寐片刻不可,提議暫時休息。好在直廬中已有準備,各人的聽差早都攜來軟厚的寢具,一聲招呼,各為主人安排好了憩息之處,伺候解衣入寢,只有張之洞要喝“卯酒”,袁世凱已備有極精的餚饌,正好陪他小酌。 兩人是在臨水的一座小閣中,把杯傾談。 “中堂,”袁世凱說:“看慈聖今晚上召見,神清氣爽,病情似乎不如傳聞之重!” 張之洞搖搖頭,壓低了聲音說:“夕陽無限好!” “是的,”袁世凱亦是很低的聲音,“迴光返照?” “應作如是觀!”張之洞不勝感慨地:“女主專權,前後三十餘年之久,自古所無,可惜,後起無人。今天的局面,恐怕曾、左、胡所夢想不到的。” “真是!”袁世凱說:“我聽人提到孫中堂的話,意味極深。” “喔,孫燮臣怎麼說?” 孫家鼐是從親貴的人品、學問,看出清朝的國祚,已有不永之勢。他曾深致感慨,道是:“不但像老恭王不可複見,以今視昔,連老惇王都可算是賢王了!” “這話很有意味,他的看法是有所本的。宋太宗曾命術者相諸皇子……。” 張之洞喝口酒,拿幾粒松仁放入口中,一面咀嚼,一面為袁世凱講宋朝的掌故。宋太宗曾召術士為其諸子看相,此人斬釘截鐵地說:“三大王貴不可言。”宋初皇子封王,文書稱殿下,口頭稱大王,“三大王”就是皇三子,也就是後來的真宗。 “事後有人問那術者,何以見得三大王貴不可言?他說,他看三大王的隨從,將來一個個都會出將入相,其僕如此,其主可知。燮臣的看法,由此而來。” “有道理,有道理!”袁世凱說:“能識人才能用人。就如中堂幕府之盛,亦不是偶然的。” “你別恭維我!倒是慰庭,你在北洋招致的人才,頗為人側目。”張之洞語重心長地說:“你自己該知道才好!” “中堂,”袁世凱乘機有所試探,俯身向前,用極低的聲音說:“世凱有段心事,久已想求教中堂。做事容易做官難,做大官更難!這幾年我在北洋很招了些忌,實在灰心之至。如說皇太后仍舊能夠視事,我不敢輕易言退,庶幾稍報特達之知。倘或皇太后不諱,請中堂看,我能不能告病?” “你為什麼要告病呢?”張之洞脫口問說。 袁世凱有些困惑,不知他是明知故問,還是懵懂得連他的處境跟崔玉貴相似都不明白。細想一想,必是明知故問。既然如此,就不必說實話,他思索一下答說:“中堂請想,監國庸弱,慶王衰邁,鹿相重聽,世相依違其間,除了中堂以外,世凱復何所恃?” 這頂足尺加三的高帽子,套得張之洞越覺醺然:“總還有一個我在這裡!”他說:“如果你急流勇退,試問,我又何所恃?” 袁世凱不即作聲,好半天才說:“我之躊躇,亦就因為跟著中堂還可以做點事。九年立憲,關乎清朝的存亡,實在亦不忍坐視不問。” “就是這話羅!”張之洞說:“頗有人把我比做範純仁,難道範純仁的長處,就只是調停宮禁?” “是啊!如果不是這件惱人的事,則以範文正公的令名,自有一番名垂千古的相業!” 這一說,益使張之洞雄心勃勃,自覺調和滿漢,匡扶親貴,能負得起這份重責大任的,舍我其誰? ※ ※ ※ 十月二十一,清早先將徵醫的上諭發了出去,以示皇帝大漸。遺詔及嗣帝兼祧大行皇帝的懿旨,雖已擬好,卻還不能發,因此,載灃監國的身分,亦還不能宣布。但事實上,監國已在行使大權,總得有個明白的表示才好。 最後是張之洞想出來一個辦法,背著奕劻跟世續說:“倘有懿旨,說朝會大典,常朝班次,攝政王在諸王之上。這樣,雖未宣示攝政王監國,已指出攝政王的地位,高於掌樞的慶王。我想天下臣民,皆能默喻。” “通極,通極!”世續翹一翹大拇指:“我看也不必請懿旨了,跟監國說一說,立刻明發,也不算矯詔。” 事機也很巧,恰好奕劻身子不爽,要回府去召醫服藥,正好把這道上諭發了下去,而就在這時候,傳來消息,說慈禧太后病勢突變。於是一面由內務府大臣,帶領施煥、呂用賓去請脈,一面派軍機章京,趕緊將走在半路上的奕劻追了回來。 “怎麼回事?”他詫異地問:“昨兒召見還好好兒的!” “暈過去一會。”世續回答他說:“醒是醒過來了,聽說神氣非常不好!此刻要那兩道懿旨看,又讓擬遺誥!” “喔,”奕劻說道:“我先看看那兩道懿旨。” 一道是以溥儀入承大統,早就擬好的,另一道派攝政王監國,剛剛脫稿。奕劻接來一看,上面寫的是:“現在時勢多艱,嗣皇帝尚在衝齡,正宜專心典學,著攝政王載灃為監國,所有軍國政事,悉禀予之訓示裁度施行。俟嗣皇帝年歲漸長,畢業有成,再由嗣皇帝親裁政事。” 奕劻看完,向張之洞問道:“香濤,你看如何?” “但願這道懿旨有用。” 這道懿旨有用,便是慈禧太后危而復安,倘或駕崩,所謂“悉禀予之訓示,裁度施行”便成了空話。因為慈禧太后並不如列朝皇帝,賓天以後有“聖訓”的輯錄,可作為禀承的依據。 “事到如今,我可實在不能不說了!”奕劻仍是以長輩的姿態向載灃說道:“嗣皇帝親政,總還有十三四年,攝政王監國就得監到底!” 載灃不懂他的意思,鹿傳霖聽不見他的話,所以都是困惑的表情。其餘的人完全明白,奕劻的意思別再蹈太后垂簾的覆轍。 “太皇太后最聖明不過。”張之洞說:“把這兩道懿旨送了上去,必有指示。” “要不要在遺誥上說明白?” “不要,不要!” “是的,不必說明白。”袁世凱立即附議。 奕劻也想明白了,遺誥上寫明垂簾不足為訓,豈不就等於當面罵慈禧太后?所以他亦同意,“不寫也好,看上頭作何指示。” 於是一面由張之洞與鹿傳霖督同軍機章京草擬遺誥,一面由世續派出人去分幾路打聽消息。奕劻與袁世凱坐以待變,默默地在打算心事,只有監國的攝政王走到東問兩句、走到西望望,不知他是在巡視還是不知幹什麼好。 消息陸續報來了,“吉祥板”已經送到瀛台,由皇后帶同崔玉貴替大行皇帝小殮,欽天監選定明天卯正,也就是清晨六點鐘大殮。 “那麼移靈呢?”袁世凱向來接頭的內務府大臣繼祿問說: “定在什麼時候?” “這得請示監國、王爺跟各位中堂。” “我先請問,”袁世凱說:“是不是停靈乾清宮?” “是!” “由西苑移靈到大內,打寬一點,算他三個時辰好了。今晚十二點鍾啟靈,也還來得及。”袁世凱解釋他選這個時間的原因:“這得戒嚴,晚一點好,免得驚擾市面。” “不錯,不錯!”載灃接口:“戒嚴要通知步軍統領衙門。 慰庭,這件事請你辦吧! ” “是!” 接著是第二起消息,滿城的剃頭棚子,皆有人滿之患,這表示皇帝駕崩,已是九城皆知。重聽的鹿傳霖偏又聽見了這些話,失聲說道:“啊!明天一清早成服,百日之內,不能剃頭,咱們也得找個剃頭匠來!” “不必忙!”世續答說:“內務府有。太監之中會這手藝的也不少,不怕找不著。” 一語未畢,第三起消息又來了,是照料福昌殿的奎俊,一進來便大搖其頭:“請脈的兩位大夫又乾上了!”他說:“昨兒是施煥主張用烏梅丸,呂用賓不肯,今兒是呂用賓主張用烏梅丸,施煥不肯。他說,緩不濟急,炮製烏梅丸很麻煩,又要蒸、又要煅、又要焙,等藥好了,趕不上吃!” “同仁堂不有現成的嗎?”張之洞說:“而且,同仁堂不是在海淀設了分號?” “去問過了,這藥只有他家總號才有,一去一來,也得好大工夫。再說,方子還得先研究,等藥來了,趕不上吃,這個責任誰也負不起!所以,”奎俊輕巧地說:“乾脆不開方子了!” “照這麼說,太皇太后也是迫在眉睫了!”張之洞擲筆說道:“遺誥的稿子,不能再推敲了,遞吧!” “乾脆請起。”奕劻接了一句:“若是太皇太后來不及有幾句話交代,那可真是抱恨終身的一件事。” “說得是!”張之洞回身擺一擺手:“監國,請!” 於是,一行七人,匆匆到了福昌殿,李蓮英進去一回,立刻傳召。這一次慈禧太后已不能起床了,擁衾而坐,有兩宮女爬上御榻,在她背後撐著身子,只聽她喘著氣說:“我不行了!” 一語未終,袁世凱嗷然而號,把大家嚇一跳,不過,隨即都被提醒了,鼻子裡欷歔欷歔地發出響聲,悲痛不勝似的。 “你們別哭!”慈禧太后用力提高了聲音說:“我有幾句要緊話,你們聽好了!” “是!”大家哽咽著齊聲答應。 “我怕是真的不行了!以後,”慈禧太后盡量說得清楚說得慢:“國事都由攝政王裁定。遇到非要請太后懿旨的大事,由攝政王當面請旨!”她又加了一句:“你們聽清楚了沒有?” “是!”大家齊聲而響亮地答應。 張之洞卻單獨碰頭,朗朗說道:“太皇太后聖明!有此垂諭,社稷臣民之福。” “張之洞,”慈禧太后的聲音忽然淒楚了:“我雖比不上宋朝的宣仁太后,不過,你們一肚子墨水的人總也知道,歷朝以來,那一位垂簾聽政的太后,也沒有遇到過我的處境!如果不是內憂外患,或者穆宗不是落到那樣一個結局,我為什麼不好好兒享幾天福?張之洞,你們將來要替我說公道話才好!” “太皇太后的聖德神功,昭垂天下後世,自有公論。且請釋懷,安心靜攝。” “靜攝是不能夠了!求安心而已。”慈禧太后問道:“我的遺囑擬好了?” “是。” “你念給我聽!” 於是張之洞站起身來,走向禦榻一端,在慈禧太后與顧命諸臣之間,斜著立定,雙手捧著遺誥的稿子念道:“予以薄德,祗承文宗顯皇帝冊命,備位宮闈。迨穆宗毅皇帝衝年嗣統,適當寇亂未平,討伐方殷之際。時則發捻交訌,回苗俶擾,海疆多故,民生凋敝,滿目瘡痍!予與孝貞顯皇后同心撫訓,夙夜憂勞,秉承文宗顯皇帝遺謨,策勵內外臣工,暨各路統兵大臣,指授機宜,勤求治理,任賢納諫,救災恤民,遂得仰承天庥,削平大難,轉危為安。及穆宗毅皇帝即世,今大行皇帝以沖齡入嗣大統,時事愈艱,民生愈困,內憂外患,紛至沓來,不得不再行訓政……。” “你們看!”慈禧太后一說話,張之洞隨即閉口,聽她說道:“這裡這個'衝齡'似乎可以取消。” 張之洞也發覺了,大行皇帝以沖齡嗣統,則與穆宗即位無異,當然仍非垂簾不可。但戊戌政變的訓政,與衝齡無關,在文字上是個大毛病。慈禧太后居然一下就听出來了,真是神明未衰,張之洞佩服之餘,急忙答說:“是!'以沖齡'三字刪除為宜。” 慈禧太后的意思,原就要籠統而言,因而點點頭表示滿意,張之洞便即再念:“前年宣布預備立憲詔書,本年頒示預備立憲年限,萬幾待理,心力俱殫。幸予體氣素強,尚可支柱,不期本年夏秋以來,時有不適,政務殷繁,無從靜攝,眠食失宜,遷延日久,精力漸憊,猶未敢一日遐逸。本月二十一日,复遭大行皇帝之喪,悲從中來,不能自克,以致病勢增劇,遂至彌留。嗣皇帝方在衝齡,正資啟迪,攝政王及內外諸臣,尚其協力翊贊,固我邦基。嗣皇帝以國事為重,尤宜勉節哀思孜孜典學,他日光大前謨,有厚望焉!喪服二十七日而除,佈告天下,咸使聞知。” “很好!”慈禧太后說:“不過我想應該加一段,我操勞了五十年,就這麼一撒手去了,說實在話,心裡不能一點都不在乎!” “是!”奕劻也覺得遺誥的文氣有缺陷,“皇太后操勞五十年,撫今追昔,所不能釋然的,仍是天下蒼生。” “對了,”慈禧太后很快地說:“就是要把這個意思加進去!” “是!”張之洞略想一想說道:“'遂至彌留'之下,擬加此數語:'回念五十年來,憂患疊經,兢業之心,無時或釋,今舉行新政,漸有端倪',下接'嗣皇帝方在衝齡'云云。是否可行,請太皇太后示下。” “好!就這樣。”慈禧太后轉臉問道:“皇后呢?喔,如今該稱太后了。” “太后在涵元殿。”李蓮英答說:“萬歲爺先小殮了,才好移靈。” “是移靈乾清宮嗎?” “這得問王爺跟各位大人。” 於是載灃答說:“是!移靈乾清宮,大殮時刻,選的是卯時。” “我呢?”慈禧太后問道:“你們打算把我擱在那兒?不會是慈寧宮吧?” 聽這語氣,表示她不願停靈慈寧宮載灃雖聽得懂,卻不知如何回答。奕劻便說:“自然是皇極殿。” 作為高宗歸政之後養尊之所的寧壽宮,正殿名為皇極殿,規制全仿乾清宮而略小。慈禧太后正是想據此殿,但另有說法。 “慈寧宮是太后的地方,我不便佔她的!”慈禧太后忽然問道:“張之洞,你今年七十歲?” “臣,”張之洞跪下來答說:“今年七十有二。” “我記的你跟翁同龢的侄子是一榜,原來定的是傳臚,我作主把你換成探花。這話有四十年了吧?” “是!四十五年了。”張之洞以知遇之感,死別之悲,不由得涕淚交揮,嗚嗚咽咽地語不成聲了。 “老佛爺歇一會吧!”李蓮英出來干預了,“等精神好一點兒,再叫兩位王爺、各位大人的起。” 說到這話,載灃自然領頭跪安,退了出來。心裡都在想,總還能見一面。那知回到軍機不久,隱隱聽得深宮舉哀,再一打聽,慈禧太后已一瞑不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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