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慈禧全傳

第213章 瀛台落日(14-1)

慈禧全傳 高阳 7391 2018-03-14
回到軍機大臣直廬,世續發現大家都以期待的眼色望著他,內心不免警惕,但表面上很沉著,只問袁世凱:“催慶邸回京的電報發了沒有?” “發了。由馬蘭峪總兵轉交。”袁世凱緊接著說:“有件大事,要等中堂來商量,外面只知道聖體違和,可不知道病勢日增,萬一出了大事,似乎太突如其來了,難免引起猜測,是不是該先透露一點什麼?” 世續明白,大家都在猜想,他一定已從李蓮英那裡,獲知兩宮病情真相,所以要等他來作一個決定。這是件極有關係的事,千萬不能說錯一個字。 因此,他想了一會答說:“皇上的病,既有明詔由各省薦醫,似乎天下臣民也都知道,病勢不輕。” “可是,如今情形不同了!” “我看,只有再降明詔,緊急徵醫。”張之洞突然提議。

“這意思是,”袁世凱問:“危在旦夕了?” 張之洞不答,卻問世續:“如何?” “杜鍾駿不是說了嗎?”世續很圓滑地閃避著。 儘管他不肯說實話,無形中卻等於同意了杜鍾駿的看法,於是張之洞轉驗問道:“王爺看怎麼樣?” “可以!”載灃點點頭,“香濤,就是你動筆吧!” 於是張之洞提筆來擬旨稿,寫一張傳觀一張,等他寫完,大家亦都看完,袁世凱躊躇著說:“事到如今,也無所用其忌諱,哀詔是不是也得早點預備?” 聽得這話,醇王並無表示,張之洞卻有哀戚之容:“且緩,且緩!”他說:“總得皇上自己交代,才能恭擬。” 世續心想,皇帝大概自己不會交代什麼了。不過一旦駕崩,也許能在寢宮中發現他生前留下的筆跡,然而那也必是不能宣布的文字。

不過,這下倒是提醒了載灃,他說:“我看,就是這道緊急徵醫的上諭,也得寫個奏片請懿旨吧?” “是的!”張之洞答應著,動手又寫了個奏片,喚了軍機章京來,連同旨稿一起謄清,用黃匣子送了上去。 由於軍機章京特為關照,是軍機處的奏片,內附上諭稿,必得請懿旨定奪,所以內奏事處不敢怠慢,立即送到福昌殿,面交李蓮英,同時將附帶的話,照實轉告。 “是什麼上諭?”李蓮英先問。 “那可不知道了。” 李蓮英頗感為難,因為慈禧太后氣息奄奄,話不說不動,那有精神來看旨稿?雖知決不會是長篇大論的軍國重務,然而必得請懿旨定奪,可知是件極有關係的大事,倘或觸犯忌諱,於病體大為不宜。 當然,最乾脆的法子是拿裡面的文件看一看,但擅拆黃匣是一行大罪,倘或認起真來,無詞以解。如今自己正是憂讒畏譏的時候,說不定一兩天內就會改朝換代,是誰掌權,還不得而知,也許走錯一步,就會惹來一場大禍!反正謹慎小心總不錯。

這樣,就自然地想到了榮壽公主。李蓮英也是這幾天才悟出來的道理,不管是母在子亡,母亡子在,或者母子雙亡,皇族中唯一能夠保持原來地位,不受任何影響,甚至更受尊重的,只有一位榮壽公主。因此,事無大小,無不啟禀榮壽公主,為的是將來如果出了紕漏,可以獲得庇護。 榮壽公主很有分寸,國事決不過問,請軍機酌量辦理,“家務”則能不管就不管,抱定宗旨,只是“幫助老佛爺看看,等她老太家有了精神再回奏”。可是,對軍機所擬的這道緊急徵醫的上諭,她覺得不能不說話了。 “你先看看,我覺得不能辦。” 李蓮英接到手裡,從頭細看,只見上面寫的是:“自去年秋天以來朕躬不豫,當經諭令各省將軍督撫,保薦良醫。旋據直隸、兩江、湖廣、江蘇、浙江各督撫,先後保送陳秉鈞、曹元恆、呂用賓、周景燾、杜鍾駿、施煥、張彭年來京診治。惟所服方藥,迄未見效,近复陰陽兩虧,標本兼病,胸滿胃逆,腰腿酸痛,飲食減少;轉動則氣壅欬喘,益以麻冷發熱等症。夜不能寐、精神困憊,實難支持,朕心殊焦急。等各省將軍督撫,遴選精通醫學之人,無論有無官職,迅速保送來京,聽候傳診,如能奏效,當予以不次之賞,其原保之將軍督撫,並一體加恩,將此通諭知之!”

“蓮英,”榮壽公主此時想到,應該先徵詢他的意見:“你看,怎麼樣?” “奴才不敢胡出主意。” “我是想問你,你算是外頭的百姓,看了這道上諭,心裡怎麼想?” “從去年秋天就不好,治了一年,反治得陰陽兩虧,標本兼病,可知病是決好不了啦!” “就是這話羅!我看這道上諭一下,就跟大臣還沒有死,先賞陀羅經被一樣,非死不可了!” 其實,榮壽公主心裡還有個想法,萬一等這道上諭一發,而慈禧太后一口氣接不上,反崩在皇帝前面,那時所引起的疑慮,十分嚴重。皇帝已經不治,倒說死的是皇太后,然則必是宮廷生了人臣所不忍言的疾變!就像當年都知慈禧太后病重,宮中出了大事,必以為是在“西邊”,那知道進了宮才知道是慈安太后!如果說有一千個人進宮,驚詫的決不止九百九十九。只是提到這段老話,怕李蓮英刺心,所以忍住不說。

但就是說出口的那個理由,也很夠了,李蓮英完全同意,點點頭說:“是,奴才亦覺得不必多此一舉!” 於是商量決定,將原件交內奏事處退了回去,說是由軍機上王大臣斟酌辦理。這話是出於慈禧太后口諭,還是什麼人的決定,軍機處無從打聽,便不敢貿然明發,亦只有擱在那裡再說了。 “皇上怎麼樣了?”張之洞跟世續說:“請脈的情形如何?” “沒有請脈。” “沒有請脈?”張之洞駭然,“命若游絲之際,怎可沒有醫生?” “皇后在瀛台,沒有說要召醫,亦不便帶醫生去請脈。” 張之洞倒抽一口冷氣,一部二十四史在心裡翻騰,不知怎麼想起了唐朝中宗的韋氏。嘆口無聲的氣,頹然倒在椅背上,面如死灰。 “香濤!”載灃發現了,很體貼地說:“我看你臉色不好,莫非身子不爽,不如請回去休息吧!”

“多謝王爺!”張之洞強自掙扎著,很快地站了起來,似乎有意要表示他腰腳尚健:“如今危疑震撼之際,之洞忝居相位,不能定一計,發一策,若說連在都堂枯守的耐心都沒有,還成個人嗎?” 他的聲音很大,連對屋的軍機章京都聽到了,不知他因何發此牢騷?載灃同樣亦不甚明白,只有報以苦笑。 袁世凱很沉著,他將前後經過情形一層一層想下來,知道瀛台如今是天下最機密的一處地方,這個四面臨水,一橋僅通的別苑,此刻出了些什麼事,只怕榮壽公主與李蓮英都不會知道。皇后大概要為皇帝送終以後,才會離開瀛台。 但是,皇帝臨終以前,總得再讓醫生看一看,才能對天下後事交代得過去!想到這裡,他不由得就說:“今天雖未請脈,不過不可不讓醫生伺候著,倘或病勢突變,傳召不及,豈非天下臣民的終天大恨?”

“說得是,說得是!”載灃連連點頭,向世續說道:“就照慰庭的話辦吧!” “是!”世續答說:“等我告訴內務府大臣。” ※ ※ ※ 內務府直到半夜裡才派人分頭去通知,說是皇上病重,趕緊到西苑伺候。派到杜鍾駿那裡的一名內務府筆帖式,私下告訴他說:“皇上大概快駕崩了!西苑有電話來,預備'吉祥板'。” 到得西苑,是凌晨四點鐘,警衛森嚴,不但人數較平時加了許多,而且稽查特別嚴格,稍微眼生些的人,便有護軍上來盤問。其時宮門未開,上朝的親貴大老,轎子陸續而至,都找個安穩的地方在轎杠下“打杵”停下,靜候至六點鐘開了西苑門,方始進宮。 名醫只到了四個,內務府只通知了四個,杜鍾駿之外是周景燾、呂用賓、施煥。這天不在內務府公所候旨,而被領到軍機處一間空屋中休息。這四個都知道,此刻的內務府,有許多自深宮中洩露出來的秘密,是不能令外人與聞的。

※ ※ ※ 將近十一點鐘時,慶王奕劻從東陵趕到,一進城直到西苑。一身行裝,滿面風塵,進了軍機大臣直廬便問:“我趕上了沒有?” 誰也不知道他問什麼?都愣在那裡,無法回答。 “喔,沒有'摘纓子',還好,趕上了。” 這一說,大家才明白。如果宮中“出大事”,一時來不及成服,首先將帽子的紅纓摘掉。他所說的“趕上了”,是趕回京來,猶及兩宮生前。 “我一路來,剃頭挑子上,盡是太監在剃頭,只當大事已出。”奕劻問道:“如今怎麼樣?” “慶叔,”載灃答說:“皇太后也在等你,你先請坐,喝口水,咱們就請起吧!” “好!”奕劻又問:“折子還是太后自己看?” “不!”世續說:“前幾天是公同商量著辦,今一早奉懿旨:

派醇親王恭代批折。 ” 一聽這話,奕劻臉色就變了,視線自然而然地指向袁世凱,顯然的,按正常規制,奕劻既是軍機領袖,恭代批折的重任,應該落在他肩上,何以派了載灃? 於是他問:“召我回京,是奉的懿旨?” 催他回來的電報上,開頭就是“奉懿旨”的字樣,奕劻莫非記不得了,還是有意裝糊塗?但不論如何,他的意思是很明白的,倘或慈禧太后明知道他即將回京,而派載灃代批奏摺,這就表示不尊重他的職權。即便如此,奕劻會有什麼抗議,能不能有所挽回?自然都是絕大的疑問,不過,在這個時候,又何必惹得他不痛快?所以世續顧左右而言他地說:“兩位王爺請吧!皇太后這會精神還不錯,可以多談一會。” 這時奕劻也想起來了,他是奉懿旨進京,不過,他也意會到,命醇王載灃代批奏摺,不是慈禧太后不尊重他的職權,而是載灃的地位將有變更的先聲。到得福昌殿,慈禧太后會宣布些什麼,已是不卜可知的了!

※ ※ ※ 慈禧太后的寢宮,在福昌殿的西暖閣,殿外有護軍守衛,西暖閣是李蓮英把門。軍機大臣一到,一名小太監打起門簾,李蓮英將房門開了半扇,作個容許人入內的姿態。於是慶王奕劻搶先挨身而入,接著醇王載灃、世續、張之洞、鹿傳霖、袁世凱。等殿後亦都進了屋,李蓮英關上房門,只聽外面有爭吵的聲音,大家凝神聽了一會,才知道是恭親王溥偉要進殿,護軍說是“上頭交代”沒有他的名字,斷然拒絕。 這時李蓮英已趕到里間,親自打起門簾,仍照原來的次序,由慶王奕劻帶頭,一個接一個踏進去,里間的光線很暗,門窗緊閉,藥味瀰漫。包括奕劻在內,誰都沒有到過慈禧太后的臥室,心情緊張,不免有些手足無措。亂七八糟的跪了一地,此起彼落地磕完了頭,抬起身子來看,只見一張極大的床,黃羅帳子吊起一面,西面疊著極大一堆錦衾與繡枕,慈禧太后梳得極光的頭,靠在那裡,但骨瘦如柴,顯得一雙眼睛格外大了。 “慶王回來了沒有?”慈禧太后的聲音已經嘶啞,但能聽得清楚。 “臣在!”奕劻答說:“是從東陵連夜趕回來的。普陀峪萬年吉地,工程堅固,修得極好。達賴喇嘛所獻的佛像,遵旨敬謹安奉在地宮內,慈光佑護皇太后早日勿藥,康強如恆。” “要像未得病那樣,是不成的了!”慈禧太后急轉直下地說:“皇上危在旦夕,叫皇后來跟我說,為穆宗立嗣這件大事早早定下來,好讓他安心。這件事我早打算好了,不過,先要聽聽你們的意思!” 這當然是由奕劻先開口。他很清楚,載振固然決無入承大統的可能,“國賴長君”亦是空話,但不妨賣個空頭人情,也是一種籠絡的手段,因而答說:“臣舉貝子溥倫,或者恭親王溥偉。溥倫是宣宗的長曾孫,就統緒而言,更為合適。” “載灃,你呢?”慈禧太后問道:“怎麼說?” “臣,”載灃有點結巴:“臣跟慶王的意思一樣!” “世續!” “皇太后聖明!既然早有定算,必符天下臣民之望。” “嗯!”慈禧太后答語,表示滿意,“張之洞呢?” “臣在!” “張之洞,你老成謀國,我一向沒拿你當外人看待。為穆宗立嗣,雖是家務,也是國事,你有什麼意見?” “大位授受,臣下不敢妄議。臣備位宰輔,所重者是統緒。今上繼統時,曾奉明詔,將來繼位的皇子,兼祧穆宗,如今為穆宗立嗣,請皇太后明白宣示,皇上倘有不諱,亦應兼祧。” 慈禧太后不即回答,沉吟了片刻才說:“你這話很公平。 可以照辦。 ” 這下面該鹿傳霖發言,不知慈禧太后嫌他重聽,談話費力,還是無意遺漏?反正直接就跳到袁世凱了。 “臣跟世續的意思一樣。皇太后做的主,必是好的!” 這兩句話逢迎得極好,恰恰能讓慈禧太后順理成章地接上話頭:“既然你們都信任我的主意,我就告訴你們吧!溥倫、溥偉的才具,我很知道,當皇帝可還不夠格兒!”她說:“我挑醇親王的長子溥儀,做我的孫子!” 這是意料中事,但她如此措詞,卻無不大感意外,挑溥儀做他的孫子,純為祖母的口吻,他人無從置喙,唯有載灃,勉強可以說話。 三十四年之前,他的父親醇賢王奕劻,亦曾有過這樣的奇特境遇,忽然做了皇父,當時曾驚得昏死過去,醒來大哭。載灃卻沒有他父親這副眼淚,只想說兩句謙虛的話,但結結巴巴,誰也聽不清他說的什麼? 慈禧太后有些不耐煩:“你也不必推辭了,今天就抱進宮來,交給皇后教養。” “是!”載灃只能答應。 “醇親王的身分,自然不同了。”慈禧太后又說:“咱們實事求是,該怎麼就怎麼!從今天起,由載灃攝政。” 這卻是多少令人感到意外的事,載灃還想說什麼,世續已拉拉他的長袖,提醒他說:“快謝恩!” “臣,”載灃磕下頭去:“叩謝皇太后的恩典。” “罷了!”慈禧太后往後一靠,顯得很疲乏地:“就這樣,擬兩道上諭來看。” 於是由慶王奕劻領頭,跪安退出,到得殿廷,只見崔玉貴趨蹌而至,衝著載灃先請安,後磕頭,同時說道:“王爺大喜!” 這一來,別的太監亦都紛紛上前,磕頭道賀,慶王奕劻,覺得很不是滋味,向張之洞說道:“大事定矣!咱們回去商量,上諭怎麼擬,儲君如何奉迎。”說著開步便走。 除了被包圍的載灃以外,其餘的人都跟著到了直廬,仍是張之洞親自執筆擬上諭,一共兩道,擬好問道:“是封攝政王在前,還是'貼黃'在前?” 禦名照例空下兩格,上貼黃紙,正式繕寫時,將禦名寫在黃紙上,名為“貼黃”,意指奉迎儲君入宮。對於這些過節,鹿傳霖頗有研究,當下說道:“如果封攝政王在後,貼黃在前,變成父以子貴,似乎不妥。” “所論極是!”張之洞連連點頭:“自然應該封攝政王在前。”他隨手將旨稿遞給奕劻。 上面寫的是:“朕欽奉慈禧端佑康頤昭豫莊誠壽恭欽獻崇熙皇太后懿旨:醇親王載灃著授為攝政王。” 第二道開頭一樣,在一連串皇太后的徽號之後接寫:“醇親王載灃之子貼黃,著在宮內教養,並在上書房讀書。” “就是這樣,送上去吧!”奕劻又說:“上北府去接……,”他突然頓住,然後困惑地問:“去接誰啊?本朝不立儲,不能說是去接太子,'大阿哥'三字不祥,又不能直接叫名子,該怎麼稱呼呢?莫非就稱'醇親王載灃長子',那又太亢了!” “暫稱攝政王世子。”張之洞問道:“如何?” “也好!反正只是暫稱。”奕劻問道:“是請旨特派專使呢? 還是咱們一塊兒去? ” “派專使要請旨,耽誤工夫。”世續說道:“不如一塊兒去!” “是不是要上內閣?”張之洞問。 這是指大學士孫家鼐、協辦大學士榮慶而言,世續答說:“不必!咱們面承懿旨,名正言順,似乎不必節外生枝。” “奉迎是軍機全體,不過,不能不另外帶人去照料。”袁世凱說:“我看內務府應該派人,皇后宮中管事的太監也不能少。” “這話也不錯。且等攝政王來了再議。”奕劻突然想起,茫然的問:“請脈的結果怎麼樣?” 沒有人答他的話。想來他還不知道皇后在瀛合侍疾,未曾召醫,所以亦未請脈,這自不便明告,但不妨派人到內務府公所去問一問。 內務府大臣都在等待“大事出”,堂郎中與幾個比較紅的司官,也跟堂官在一起,不時小聲商量或交換消息與意見,同時有個不斷被提起,而一直沒有結論的絕大疑難,倘或兩宮同時駕崩,兩樁大事怎麼撕擄得開? 及至軍機派人來問請脈的結果,才記起還有四位醫生在待命。於是公推手段最圓滑的繼祿去應付此事。到得四醫休息之處,先問蘇拉:“伺候幾位用了飯沒有?” “用過了。” “好!”繼祿這才轉臉說道:“諸位老爺們久候了!我替諸位到內奏事處探個消息,看是什麼時候請脈。” 說著,不待答言,揚長而去。不久,搖搖擺擺又踱了回來。 “內奏事處說:皇上今天沒有言語,你們大人們做主。我何能做主?你們諸位老爺們坐坐吧。”說完又走了。 “不知何所為而來,不知何所為而去。”呂用賓搖搖頭,大不以為然。 杜鍾駿正要答言,只見太監匆匆而來,一進門便說:“皇后傳替皇上請脈。” 於是四醫同時起立,杜鍾駿坐近門口,領頭先走;跟著那太監迤邐來到瀛台藻韻樓。以前請脈都在外間,這次是直入內寢,杜鍾駿一看,不由得鼻子發酸,眼淚奪眶而出,趕緊低下頭去,用手背擦掉。 原來皇帝直挺挺地躺在沒有外罩的一張板床上,所謂“禦榻”與蓬門篳竇的“鋪板”無異。下面墊的是一床舊氈子,身上蓋一床藍綢被,又舊又髒,床前一張方凳,上有三本醫書,一隻沒有蓋子的蓋碗,內有半碗茶汁。這就是富有四海的天子的寢宮?杜鍾駿心想,不是眼見,決不會相信! 雖然皇帝是僵臥在那裡,杜鍾駿仍按規矩行完了禮,方始上前請脈,剛把三指搭到腕上,瞑目若死的皇帝,突然縮手驚醒,眼睛、鼻子、嘴唇,一齊亂動。杜鍾駿大吃一驚!這是肝風的徵象,如果眼睛一閉厥了過去,再無甦醒之時,說起來皇帝是死在他手裡,這個罪過如何擔當得起?因而趕緊退出。 等周景燾、施煥、呂用賓次第診過了脈,回到內務府公所,仍舊是杜鍾駿先開口:“今天晚上一定過不去!方子不必開了。” “你們三位呢?”增崇問道:“怎麼說?” “拖時辰而已!”施煥答說:“神仙都救不活了!” “所以,”周景燾接口:“不必再開方子。” “方子一定要開。不管怎麼寫都可以。”增崇看著奎俊與繼祿:“是嗎?” “對!方子一定要開。”那兩人同聲回答。 杜鍾駿不再爭辯,提筆寫了八個大字:“危在眉睫,擬生脈散。” “生脈散是什麼藥?” “禦藥房自然知道。”周景燾代答:“人參、麥冬、五味子煎好,代茶喝。” 增崇還待再問,發現窗外來了一名太監,急急迎了出去,因為這名太監是福昌殿來的。果然,指名召施煥、呂用賓為慈禧太后請脈。 等增崇帶著施、呂二人一走,奎俊說道:“兩位既說皇上過不了今晚,總不能沒有大夫伺候,恐怕今天要歇在這裡了!” 杜鍾駿與周景燾黯然無言,心裡不免惴惴,不知道皇帝駕崩,會落得怎樣一個處分? ※ ※ ※ 施煥與呂用賓幾乎是一路吵著回來的。兩個人的神氣都很難看,而況宮禁嚴肅,能這樣不顧規矩,可見事態嚴重,所以奎俊和繼祿急急迎了上去,探問究竟。 原來兩人用藥不同。施煥主張用烏梅丸,而呂用賓以為攻伐太過,認為用附子理中丸,酌加黃連為妥。 “一定得用烏梅丸!”施煥斬釘截鐵地說:“如果服我的藥,還有一線生機。” 聽得最後這四個字,無不心頭一震!原來慈禧太后也到了“危在眉睫”的時候。同時亦都恍然於施、呂二人何以爭得這麼厲害?倘能保住慈禧太后的“一線生機”,那就富貴逼人來,推都推不掉了! 就在這時,增崇從軍機直廬回來,排解地說:“兩位不必鬧意氣!上頭有話,請施老爺把烏梅丸的方子先開出來,送上頭看了,再作道理。” 這好像是施煥佔了上風,精神抖擻地坐了下來,提筆寫道:“飲食不節,榮衛不和,風邪侵襲臟腑之間,致腸胃虛弱,泄瀉腸鳴,腹脅膨脹,裡緊後重,日夜頻並,不思飲食。聖壽過高,尤為可慮。謹擬黃連烏梅丸。” 脈案既具,隨即開方。方子雖然現成,增減之間,亦頗費斟酌。寫完由增崇送到軍機大臣那裡,除了載灃與袁世凱之外,其餘諸人多少懂些藥性,只見上列黃連、阿膠、當歸、人參、龍骨、赤石脂、乾薑、白茯苓、烏梅、陳皮、肉荳蔻、木香、罌粟殼、訶子共十四味藥,是張很難懂的方子。 “大辛大苦的藥,恐怕不妥吧?”世續雙手亂搖:“是我,可不敢進!” “誰也不敢進啊!且看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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