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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2章 瀛台落日(13-2)

慈禧全傳 高阳 12264 2018-03-14
到了東城第一女子小學,校長聽說是提學使跟“袁二公子”聯袂駕臨,大為緊張。趕緊迎了出來,又要校役搖鈴,召集教職員來迎接,讓傅增湘攔住了。 “不必驚動大家!”他說:“隻請週砥來見一見。” “正在上課,我派人去通知她。” “不必!不必!正好看看她,怎麼教學生。請帶路,我們到她課堂外面看看。” “是!”那個六十歲的老校長,傴著腰親自帶路。 由一道角門出去,進入另一個院子,立即便聽得琴聲悠揚,等他們走近了,從窗子裡望進去,只見一條苗條的背影,坐在風琴後面,一面按琴,一面唱歌,清亮的嗓子,咬的字眼很準。袁克文頗曉音律,很快地就听出來,唱的是:“四千餘載女界冥,大冪忽開新,彬彬文教啟宏宇,惠茲鸞鳳群。海內英媛萃一堂,洪爐大化鈞。畫荻課兒,焚裘訓子,無比陶熔深。二十世紀天演烈,坤維憑誰振?一人能醒百人覺,由來師道尊。天下之大匹婦責,斯責踰千鈞,今日桃李,他時蘭芷,珍重百年身。”

歌聲甫終,鈴聲已起,週砥起身,方始發現窗外有人,又驚又喜的叫一聲:“老師!”隨即恭恭敬敬地一鞠躬。 “你先下了課,請到校長室來。” “是!”週砥這時才發覺,傅增湘身後還有個年輕男子,驟視之下,面目看不甚清楚,只覺得瀟灑非凡,想多看一眼,卻又不敢。就這轉念之際,想看亦只能看到背影了。 於是下了課,挾著唱歌本往校長室走去,將到門口,忽然情怯,彷彿覺得有什麼不妥似的。放慢了腳步細想了一會,終於想起,一手的粉筆灰,未免顯得狼狽。 因此,她掉身移步,先到教員休息室,洗了手又攬鏡自顧,鬢腳有些毛了,粉也不勻,於是取出隨身所攜的粉盒與小牙梳,修飾得自覺可以見得人了,方又撣一撣衣服,到校長室去見老師。

一進了屋子,袁克文首先站了起來,退後一步,垂手肅立,而且微微俯著頭。週砥出身世家,深諳禮數,看他如此恭敬,完全是迎接尊長的神態,不由得大為訝異。 “道如,”傅增湘便為她引見:“這是袁宮保的第二位少君。” 週砥又驚又喜,頓時眼中發亮。久聞袁克文是少年名士,為丁日昌之子丁惠康,吳長慶之子吳保初以來,又一位不帶絲毫塵俗之氣的貴公子,怪不得這樣子飄逸不群,真正名不虛傳。 在她還在矜持微笑之際,袁克文已經作了一個揖,口中喊道“周老師!” “寒雲公子,不敢當!”週砥從從容容,襝袵還禮。 “道如,”傅增湘又說:“袁宮保想請你當西席,我已經替你答應下來了。袁宮保本想親來致聘,我想那亦可以不必,有豹岑世兄代表,也是一樣。”

“老師,”週砥有些惶恐,“只怕我不能勝任。” “也不致於不能勝任。”傅增湘又說:“你們校長也已經答應了,教到放了寒假,讓你去就袁家的館。豹岑世兄已把關書帶來了。” 於是袁克文拿起手邊拜匣說道:“克文奉家父家母之命,敬迓魚軒!”說完,將拜匣高舉齊眉,待週砥來接。 “竟不容我作個考慮!”週砥看著傅增湘,臉有欲辭不可的為難神色,“老師,我實在惶恐得很。” “你接下來吧!”傅增湘說:“你能畢業,也是拜受袁宮保在北洋興學之惠,你就接了關書吧!” “老師這麼說,我更無可辭。”週砥轉身用雙手接過拜匣,向袁克文說:“寒雲公子,我就恭敬不如從命。” “言重,言重!”袁克文在這片刻之間,覺得周砥秀外惠中,大有好感,便向傅增湘說:“沅叔,家母有話,家塾不比正式學堂,似乎不必拘定限期,倘或周老師起居不便,不如早早就館,好讓舍妹早沐春風。至於正式開課,不妨延到開年。”

“道如,你看怎麼樣?”傅增湘不知袁克文是矯傳母命,便即勸她說:“即然宮保夫人有此一番好意,我看你就照辦吧! 袁府上的起居飲食,到底要舒服得多。 ” “是!我聽老師的吩咐。” “那麼,請周老師定個日子,好派人過來伺候移居。” “這,”週砥答說:“我想先拜見了令堂再定吧!” “是!”袁克文問:“明天派車來接?” “不必,不必!”週砥又要求老師了:“我想請老師帶我去見宮保夫人。” “這可不行!我明天一早就得回天津。”傅增湘答說:“其實,豹岑世兄來接也是一樣。” 週砥點點頭,又說:“提起來冒昧,我還不知道,我是跟那幾位在一起切磋?” “是我的兩位庶母,兩個舍妹。”袁克文說:“內人說不定也要跟老師請教。”

週砥頗有意外之感,“原來還有兩位姨太太!”她說:“忝居師座,怎麼好意思。” “那亦無所謂。”傅增湘說:“兩位姨太太,只怕年紀還沒有你大。” “是的。”袁克文答說:“一位是六庶母,今年十八;一位是七庶母更小,只有十六歲。”他順口又問:“周老師芳齡是?” 週砥臉一紅,旋即正色答道:“我今年二十。” “那比我大一歲。” 原來才十九歲!不知娶親了沒有?一念未畢,立即想起,他曾說過“內人也要請教”的話,隨又自責,言猶在耳,何以就想不起?而緊接著又生警惕,自己平時不是這樣子的,為何此刻有神魂顛倒的模樣? 想到這裡,覺察到自己臉上發熱,怕人家已經看出來了!心裡一急,越發忸怩不安。傅增湘看在眼里大為詫異,但不暇細思其故,只覺得是該走的時候了。

等他站起身來,袁克文搶在前面說道:“該告辭了!明天下午派車來接周老師,如何?” “明天下午沒有課。” “好!一言為定。”袁克文又向校長拱拱手,跟著傅增湘一起辭去。 校長自然要送,週砥也要送時,傅增湘攔住她說:“你就留步吧。” “老師來了,怎可不送。” 其時天色驟變,北風大作,袁克文那件薄薄的襯絨袍子,下擺飄拂,露出裡面雪白的一條紡綢單褲,為人詫作奇裝異服。週砥真想問一聲:“你倒不冷?”但隨又自責:“吹皺一池春水,干卿底事?” ※ ※ ※ 袁世凱一到西苑,便有親信軍機章京來密報:也許是昨天受了寒的緣故,慈禧太后的病情突變,萎頓異常,至天明尚未起床。這是儀鸞殿寢宮的消息,絕對可靠。

果然,到得七點多鐘,內奏事處的太監來傳旨:所有的“起”全“撤”。軍機處如有必須即時裁決的大事,寫奏片上呈。 “呂用賓請脈,不是很有效驗嗎?何以又生反复?”張之洞神色憂慼地說:“此事所關不細,得要問一問。” 要問只有找內務府大臣,增崇、奎俊、繼祿、景灃都被請了來談話。據繼祿所知,慈禧太后一直很任性,也一直很自信,自認體氣極健,視“河魚之疾”為不足憂的小病,所以只要稍微好一點便不肯“忌口”,油膩生冷,雜然並進。這一次來勢很兇,只怕在床上要躺些日子。 “召醫了沒有呢?”張之洞問。 “是呂用賓請的脈。”繼祿說道:“方子跟以前沒有什麼大改動,這會兒正在煎藥,看服了怎麼說。” “皇上的病也不好!”常川照料瀛台的增崇說:“大概也是受了寒的緣故。”

“怎麼個不好?”袁世凱問。 “很難說。連頭班的醫生都說不上來。”增崇很吃力地答道:“反正看著神氣不大對。” “不是說,頭班的藥,毫無效驗?為什麼不換?”張之洞又說:“當初分為三班,言明兩月一輪,那是八月初的話,照算不也應該換班了嗎?” 增崇不答,其餘的三大臣亦裝作未聞似的,沒有一個人答腔。 局面有些僵了,最後是世續開的口:“就換班也得先奏聞皇太后,我倒提過,有人說皇太后這一向身子也不好,別煩她了,所以……。”他沒有再說下去。 “有人”是誰呢?張之洞心裡在問,口中也不作聲了。這一次是袁世凱打破了沉默:“是不是把慶王請回來?”他問。 “這也得跟皇太后請旨。”世續說道:“慶王這趟去,不是別樣差使。”

袁世凱也省悟了,奕劻是去驗收“萬年吉地”供奉佛像,這個差使重要無比,說要把他追回來,必然惹得慈禧太后發怒,所以趕緊自己把話收回:“對!對!決不能多此一舉。” “四位先請吧!”張之洞說:“此刻只有出之以鎮靜,不過要偏勞各位,務必隨時聯絡。”說著,他向內務府四大臣拱拱手,表示重重拜託。 等他們一走,載灃問道:“咱們是不是也要留守?如果住在這裡,得趁早派人回家取鋪蓋。” 大家都覺他的話可笑。 “回家取鋪蓋”是件什麼大事,還值得特為說出來?世續對這班少年親貴,向來有點倚老賣老,便不客氣地碰了回去:“王爺別為這個煩心,反正凍不著你!” “內裡要緊,外頭的觀感也不能不顧。倘無必要,還是不必住在這裡。”張之洞說:“否則消息一傳,人心會起恐慌。”

“是,是!”袁世凱立即附議:“我看,到下午再說吧!” 於是軍機五大臣,枯守以待,到得中午,內務府大臣來傳懿旨:“宗室覺羅孤寡及八旗綠步各營兵丁,加賞半月錢糧。”這一下有事可做了,一面頒上諭明發,一面通知度支部尚書載澤來商談,這加賞的半月錢糧需款若干,從何而出?就此時又有懿旨:“加恩所發半個月錢糧,由內幫發給。”這就是慈禧太后動用私房,加惠八旗孤寡,目的是在祈福消災,正可以反證她自己都覺得病勢不妙。 不久蘇拉來報,載澤已經回府。好在款項已有著落,載澤來不來都不生關係,辦好上諭亦不必再讓病中的慈禧太后過目,徑自諮請內閣明發。 其時已下午三點多鐘,張之洞正在詢問宮中的情形如何?倘或慈禧太后病勢已見緩和,不妨散值。那知增崇匆匆忙忙趕了來說:“皇上自己覺得很不好,把我找了去,問我怎麼辦? 我只好來跟王爺、中堂請示。 ” 他的話一完,張之洞立即問道:“是怎麼個不好。” “皇上說氣喘乏力,彷彿大限將到。” “你看呢?” “我看,是有點危險。” “那就趕緊召醫啊!” “是!我就是來請示,該怎麼找他們?” 這一說,世續首先聽懂了,當即說道:“原是頭班請脈,如果另換二班、三班,要先奏明皇太后,時間上怕來不及。” “那就奏明皇太后好了。”載灃說道:“耽誤可耽誤不得。” “既然不能耽誤,索性先召醫!”張之洞作了決定:“隨後再寫個奏片,送請慈覽。” “這樣最好!”增崇又問:“是不是全班都召。” “只要於病有益,不妨全都召。” “多一個人看好些!”說著,增崇匆匆而去。 一回到內務府,增崇叫人派車,分頭去接。住在楊梅竹斜街斌升店的杜鍾駿,剛吃完晚飯,聽說皇帝病重,連洗臉都顧不得,上車就走。到得前門,只見有個騎馬的太監來催,杜鍾駿越發擔心,同時已頗困惑,兩個多月未見皇帝的面,只聽說皇帝雖不見好,亦不見壞,不知何以忽然會病重? 到了內府公所,只見二班的周景燾,剛剛請脈下來,只說得一聲:“病勢很重!”杜鍾駿還想再問,增崇已在一疊連聲地催了。 於是急步趕到瀛台寢宮。皇帝坐在外間的炕上,左手托腮,右手放在炕桌上,愁眉苦臉地一語不發。 杜鍾駿亦顧不得發問,跪在墊子上切脈,脈象動而細,中氣不足,肝中亦似乎有病。 “怎麼樣?”皇帝一張口,氣味很重,他用帶哭的聲音說:“頭班的藥,吃了一點用處都沒有!問他們,他們又沒有一句決斷的。你有什麼法子救我?” “臣兩個月沒有請過脈。”杜鍾駿問道:“皇上大便如何?” “九天沒有大解了!痰多氣急,心裡發空。” “皇上的病,實實虛虛,心空氣怯,當用人參;痰多便秘,當用枳實,但卻難著手,待臣下去細細斟酌。” “你務必要用心開方!”皇帝的哭聲又出現了:“我服你的藥原很對勁,以後改了輪班,也不知道誰的主意,把你派到三班。你總要好好救我一救!” “是!”杜鍾駿心裡酸酸地,低著頭說:“臣一定盡心盡力。” 退出瀛台,轉到軍機章京的直廬去開方子,內務府四大臣都在那裡坐等。杜鍾駿費了好些時候,才得完工。繼祿一看脈案,不由得大吃一驚。 “你說'實實虛虛,恐有猝脫',這樣寫法不怕皇上害怕嗎?” “皇上的病,不出四天,必有危險。我進京以後,不能醫好皇上,已很慚愧,到了病壞還看不出,何以自解?”杜鍾駿突然氣湧心促,異常激動地說:“你們叫我不要這樣子寫,原無不可!不過以後變出非常,我得預先聲明,我不能負責。” “他說得有理。”奎俊接口說道:“我們也不能負責的,不如問問上頭,看他們怎麼說。” “他們”是指軍機大臣還在秉燭以待。等杜鍾駿把他先前的那番話說明以後,醇王看一看張之洞說:“我們知道就好了,不必寫吧!” 杜鍾駿點一點頭,只語不發,回到原處重新開了張方子,將脈案中“實實虛虛,恐有猝脫”八個字刪掉。 回到斌升店已經二更時分,杜鍾駿由於第二天一大早仍須進宮,不能不早早上床,但心事如潮,輾轉反側,無法入夢。這樣子過了有個把鐘頭,忽然聽得房門聲響,一驚問道: “誰?” “老爺,是我!”是他的聽差杜升,捻亮了燈,到床前揭開帳子說道:“掌櫃來說,有極要緊的事,要見老爺!” 杜鍾駿既驚且疑,不過沒有不見之理,便即說道:“好! 讓他進來。 ” 等他披衣起床,斌升店的趙掌櫃已經踏了進來,先請個安道歉:“這麼晚了,把你老從炕上驚吵了起來,真是不該!不過,我也是身不由己。”他踏上兩步低聲說道:“有個太監是熟人,無論如何要見杜老爺,我怎麼說,他也不肯走。請杜老爺就見一見他吧?” “這可不行!”杜鍾駿的語氣很嚴峻:“除非他是公事來傳話,我不能私下見他!而況是深夜,而況……。”他覺得不必再多說,所以把話咽住。 趙掌櫃欲言又止地,終於儼然而退,但很快地又來叩門。 杜鍾駿從門縫裡看清楚,只有他一個人,方始開門放他進來。 “杜老爺,”掌櫃是萬般無奈的神色:“他要我來請問你老一句話。” “什麼話?” “他說,杜老爺進宮請脈,是不是說過,萬歲爺不出四日,必有危險?” 一聽這話,杜鍾駿勃然色變,“這個太監是什麼人?”他問:“是誰叫他來問這話的?” “這個太監,”趙掌櫃聲音極低,但神色很嚴重,“是崔二總管手下的人。” 杜鍾駿也知道崔玉貴如今的權勢已駕乎李蓮英之上,本來還想將來人怒斥一頓,此時不由得氣餒了。 “杜老爺,”趙掌櫃又說:“你跟我說了,我跟他說,我會關照他不能到處亂說。這個人我很熟,我有把握。” 杜鍾駿緊咬著嘴唇想了好一會才作了決定,真話說一半,“四天”的話決不能承認。 “皇上的病很重,有點危險了。”他說:“不過,我沒說過什麼四天之內,必有危險。醫生能決人生死,道是活不過幾天,無非說說而已,誰也沒有那麼大的本事!” “是!我就把杜老爺的話告訴他。” 杜鍾駿點點頭,等他快出房門時,突然喊道:“趙掌櫃,你把他打發走了,請你再回來,我還有話問你。” 趙掌櫃答應著走了,約莫一盞茶的工夫,去而復回,一手提著一壺茶,一手托著兩枚烤白薯,很客氣地說:“杜老爺怕是餓了,粗點心,墊墊飢。” “多謝,不餓。”杜鍾駿問:“人走了?” “走了。” “說什麼了沒有?” “讓我謝謝杜老爺。” “這個人,”杜鍾駿問:“是在太后宮裡的?” “也算是太后宮裡的。” “怎麼叫'也算'?” “他是跑腿兒的。不過崔二總管相信他,有要緊事兒,也常派他辦。” “那麼,他今天來,自然是崔玉貴叫他來的。”杜鍾駿問: “他可曾告訴你,崔玉貴為什麼要問這句話?” “沒有。他不會告訴我的。” “你不是說跟他很熟嗎?” “是的。熟歸熟,有出入的話,他也不肯亂說。來了海闊天空聊一陣,無非都是些宮裡的笑話。” “宮裡的笑話?”杜鍾駿說:“你倒講點給我聽!” “是!”趙掌櫃一面為他斟茶,一面想,斟到一半,突然想起似的問:“杜老爺跟江蘇來的陳大夫很熟吧?” “你是說陳蓮舫?”杜鍾駿搖搖頭:“不熟,不熟!” “那麼,陳大夫在皇上面前碰了大釘子,總聽說了?” “不知道啊!我沒聽說。我只聽人說,皇上不大賞識他,碰了大釘子是怎麼回事?”杜鍾駿說:“我們在宮裡,都是極小心的,一步路不敢亂走,一句話不敢亂說。所知道的事,也許還沒有你們多。” “那倒也是實話。我們小買賣人,一輩子也別想到宮裡去見識見識。不過太監跟內務府的老爺們,認識得很多,宮裡的事聽也聽膩了。今年春天,有位蘇州的曹老爺,也是陳撫台薦來的,有天聽了我的話,第二天就告假,臨走給我作個大揖,說我救了他一條命。這位曹老爺倒是很見機。” 一聽這話,杜鍾駿大感關切。他知道,在他沒有到京以前,江蘇巡撫陳啟泰薦過一個名醫曹智涵,到京不久,便即請假回籍,隨即稱病辭差。陳啟泰託人多方關說,答應他每月津貼“公費”兩千銀子,而曹智涵不為所動,說來有些不近情理。如今聽了趙掌櫃的話,才知道別有內幕,久存的疑團可以打破了。 於是他急急問道:“趙掌櫃你說了點什麼話,能讓他立刻請假回蘇州,而且認為你是救了他一條命?” “我也無意中聽來的。有天一個太監跟我說,'曹大夫的醫道不錯,皇上很肯服他的藥,服了也有效驗。不過,曹大夫快要倒霉了!'我覺得奇怪,怎麼醫道好,皇上服他的藥有效,反而要倒霉了呢?那太監笑笑不肯講其中的緣故,只說'他的脈切得好,就會派他在皇上左右伺候著,不放他出宮,那時候就倒大霉了!睡覺吃飯沒人管,一步不准亂走,活活餓死了他。'” 聽到這裡,杜鍾駿毛髮悚然,不由得打了個寒噤,強自笑道:“原來如此!倒真是你救了他一命。” “說實話,杜老爺。”趙掌櫃平靜地說:“當初你搬到我斌升店,聽說兩月一輪,你老派在三班,要四個月以後才會進宮請脈,我就沒有告訴你這話。先叨光你老四個月的房飯錢再說。如今,是不要緊了!” “怎麼?”杜鍾駿趕緊追問:“何以見得我不要緊?” “你老不是說,皇上的病危險了嗎?皇上危險,替皇上瞧病的大夫就不危險!” 杜鍾駿恍然大悟。心中萬感交集,真有悔此一行之感。趙掌櫃看他有異,很知趣地起身告辭,杜鍾駿卻不放他走,“談談,談談!”他說,“你沒告訴我陳大夫是怎麼碰了大釘子。” 於是趙掌櫃又坐下來談陳蓮舫。據說他頭一天請脈,便受詰責,第二天請脈時,皇帝把他的藥方發了下來,上面批了十二個字“名醫伎倆,不過如此,可慨也夫!” “聽太監們說,皇上自己也常常看醫書,俗語說的'久病成醫',皇上也懂醫道了。有一天把自己的病情寫了張單子,等陳大夫開了藥方,皇上把他叫去,拿自己開的單子跟脈案一對,完全是兩碼事。當下便拿陳大夫狗血噴頭訓了一頓。不過,還沒有今天下午碰的釘子大!今天下午,皇上把陳大夫的藥方擲在他臉上,還說了句'我的病都誤在你手裡,死了也饒不了你們!'” 聽了這段新聞,杜鍾駿別有意會,陳蓮舫畢竟把太醫院得罪了。當六名御醫請脈之初,宮內曾交下太醫院為皇帝所開的藥方兩百多張,脈案前後矛盾,莫衷一是,固非深於醫理者不辨,但論用藥,凡是稍知醫道的,即能指出謬誤。既用性熱的干姜、附子,又用性寒的羚羊、石膏,一會用大黃、枳實攻,一會又用人參、紫河車補,應有盡有,無所不備。這兩百多劑藥虧得皇帝是挑著服,倘或盡數服下,早就不治了。 這些話,見機的人只是腹非而已,陳蓮舫曾打算上奏痛論一番,後來聽人相勸,打消了原意。不過偶爾也發發牢騷,必是太醫院的人聽到了,在皇帝面前不知說了他什麼壞話,以致大碰釘子。 “杜老爺,”趙掌櫃問說:“我有點納悶,陳大夫也是名醫,莫非連皇上的什麼病都瞧不出來?” “那決不至於。” “既然不至於,可又怎麼老碰釘子?莫非是怯場,一見了皇上,把他的本事嚇回去了?” “這也不會。”杜鍾駿答說:“大概他也知道,給皇上請脈,只有壞處,沒有好處,故意這樣子,為的是希望皇上不找他,就可以回家。” “是!”趙掌櫃深深點頭:“大概他回家也快了!” 杜鍾駿懂得他的意思,龍馭上賓,各省所薦的醫生,自然各自回鄉。處分是決不會有,可是下詔徵醫,結果是將應該治好的“今上”搞成一位“大行皇帝”,不但於心不甘,更怕一回家鄉,笑罵都來,日子很不好過。 因此,輾轉中宵,始終不能入夢,到得四更時分,起早趕路的旅客,嘈雜不堪,越發令人心煩。杜鍾駿索性就不睡了,漱洗早餐,衣冠整齊地坐等內務府派人來接。 ※ ※ ※ “皇上怎麼樣?”明知是多餘的,杜鍾駿仍舊問了出來。 “仍舊是那樣子。”繼祿答說:“倘或一下子變好了,反倒是不好了!” 這話初聽不可解,細想才明白,他是在說“一下變好”必是“迴光反照”,已入“大漸”之時。 “皇上今兒不能起床了……。” 繼祿一語未畢,自己停止,臉望窗外,杜鍾駿也向外望,只見世續匆匆而來,手裡持著一張紙,一進門便說:“有朱諭,你們都看一看。” 此非宣諭,禮數不妨馬虎,增崇站得近,接過朱諭看了一遍說:“內務府的人決不敢,既有朱諭,就再切切實實告訴他們就是。” “對了!不但要切實告訴他們,還得切實稽查。這件事關係既大,一點兒都不能疏忽。” 這時朱諭已到了繼祿手中,杜鍾駿探頭望去,看得很清楚,寫的是:“皇帝病重,不許以丸藥私進。如有進者,設有變動,惟進藥之人是問!” “是了!”繼祿將朱諭還給世續,望一望增崇,提出建議: “中堂,我看皇上寢宮將加派護軍看守。” “不好!不好!瞧著不成樣子。”世續說道:“你們只多派得力可靠的人,暗中留意就可以了!” 其實已將近午,瀛台方始傳旨請脈,呂用賓與施煥在儀鸞殿為慈禧太后看病,所以杜鍾駿與周景燾臨時湊成一班,但請脈時仍是個別入內,杜鍾駿在先,周景燾在後。 請脈仍在左首那間屋子,也仍是靠窗的那張炕床上,不過前一天還能起坐,這天是睡在炕上,旁邊站著一個三十多歲的太監,薄棉袍外面套一件藍色寧綢的背心,神色很平靜,毫無憂慼之容。 皇帝先是朝里睡著的,太監略略提高了聲音說道:“杜大夫來給萬歲請脈。” 於是皇帝很吃力地翻過身來,杜鍾駿跪下行了禮,抬頭望去,只見皇帝的臉色發黑,雙眼失神,看了杜鍾駿一眼,將頭轉了過去,把一隻手伸出來,杜鍾駿拿一卷書捲起來將他的手腕墊穩了,開始診脈。 脈象更不好了,疾勁而細,心跳得很快,但已有衰竭之勢。另一隻手在炕床裡面,診按不便,實在也就無須再診了。 “皇上大解了沒有?”杜鍾駿問那太監。 “沒有。” “進了什麼食物?” “什麼都不想進,只想喝水。” “晚上睡得好不好?” “那睡得著啊?”那太監的語氣,似乎覺得他問得好笑。 這就不必再問了,杜鍾駿磕一個頭,起身退出。與周景燾會合在一起,默默地回到內務府公所。 “怎麼樣?”奎俊迎上來問。 “毫無轉機!”杜鍾駿率直答說。 “周老爺看呢?” “很難了!”周景燾大為搖頭。 “那就請開方子吧。” 方子很難開,但不能不開。杜鍾駿將前一天軍機大臣的話,告訴周景燾說:“照實而書,一定又要拿回來改,寫得輕了,關係太重,擔當不起,老兄有何高見?” “我不怕麻煩,寧願軍機那里通不過拿回來改。至於老兄,既然昨天已由醇王關照不必寫,就不必自己再找麻煩,照上一張方子,拿語氣稍為加重一點就是了。” “正是,正是!高明之至。”杜鍾駿完全接受他的建議,將方子開好,送到內務府公所。 這時呂用賓與施煥,已由儀鸞殿請脈回來,內務府三大臣一齊迎了上去,似乎是有意要避開閒人似的,將呂用賓與施煥擁到一邊,而且交談的聲音不大,杜鍾駿聽不清他們說些什麼,但可猜想到,必是詢問慈禧太后的病勢,而且還可以從久談不休這一點上,推知病勢棘手。 ※ ※ ※ 由於兩宮的病勢增重,軍機大臣都是心事重重,袁世凱尤為苦悶。他一生遭遇無數風波,但不管如何困難,總有辦法可以拿得出來,唯獨這一次一籌莫展。 這是因為忌諱太多。說慈禧太后的病情可慮,固是忌諱,打聽太后與皇帝的病,孰輕孰重,更是忌諱! 再有一重忌諱是滿漢之間的界限。從戊戌政變以後,彼此的猜忌益深,新官制一出,平空裁減了好些卿貳大員的缺,更使得爭權奪利益為激烈。如今的風氣是,親貴排斥宗室,宗室排斥八旗,八旗排斥漢人。天下不但是愛新覺羅的天下,甚至只是宣宗一系的天下。如果皇帝駕崩,大位誰屬,是近支親貴們的家務,與漢人無關,甚至亦與遠支宗室無關。所以軍機大臣中,鹿傳霖對此漠不關心,張之洞最識忌諱,有意避而不談,於是袁世凱想談亦無可與談了。 可談的只有一個半人,一個是慶王奕劻,半個是世續。但與半個的世續談,自然無法談得太深,他們只有一個相同的看法,不論如何,得趕快請奕劻回京。 這有兩個辦法,一個是作為軍機公議,請醇王寫信通知奕劻,一個是私下密函奕劻,當作是他自己回京復命。袁世凱正在小書房中考慮該採取那個辦法時,聽差來報,屈庭桂求見。 可想而知的,必是有宮中的消息相告,袁世凱便吩咐: “請到這裡來。” 下人自然都遠遠迴避,屈庭桂還不放心,向窗外看了又看,確定並無隔牆之耳,方始說道:“宮保,我看皇上怕是中毒了!” 袁世凱大吃一驚,望著他好半晌,才問一句:“你看到了什麼?” “我是下午到瀛台請脈的,皇上滿床亂滾,一看見便嚷'肚子疼得了不得!'皇上的病象,心跳、面黑、神衰、舌苔焦黃、便秘、夜裡不能睡,這些都跟從前一樣,何以忽然肚子疼得如此!照病理來說,是不會有這樣情形的。” “那麼,照你看,是中的什麼毒?” “不知道!宮裡的'壽藥房'跟內務府的顏料庫,有許多明朝留下來的毒藥、怪藥,誰也搞不清楚。”屈庭桂又說:“我又不能詳細檢驗,或者問一問,皇上吃了什麼?拿剩下的東西去化驗。只好說'拿橡皮袋灌上熱水,在肚子上敷燙,可以減痛。'話雖如此,也不知道照此辦了沒有,皇上宮裡,根本就沒人管。” “唉!”袁世凱嘆口氣:“皇上當到這個樣,實在替他不甘心。” “皇上的病,本來是不要緊的,不過療養很要緊!誰知名為皇上,比窮家小戶都不如,病情明里減一分,暗中添了兩分,以至於越來越壞。中醫說皇上只有幾天了,這話我們做西醫的不能同意,皇上的病是慢性病,西醫總有法子讓他多活幾天。可是照今天這個樣子,我們西醫也無能為力了。我今天來禀明宮保,明天不能再進宮請脈了。” “我知道了。”袁世凱神色莊重地說:“我們為臣子者,盡心盡力而已!力已盡到,問心無愧,你也不必難過!” 等屈庭桂辭去,袁世凱重新回想他所說的話,不能不懷疑,皇帝是中了毒。但細細想去又不無疑問,既然杜鍾駿已下了斷語,“不出四日,必有危險”,則又何須下毒?下毒的人又是誰呢? 他在想,決不會是李蓮英。皇帝管李蓮英叫“諳達”,視同教“國語”、教騎射的滿洲大臣,如果他是為了保富貴,反倒寧願皇帝健在,等慈禧太后駕崩,皇帝順理成章地收回大權,他必定還是像庚子以前那樣,地位在崔玉貴以上的名副其實的總管。而且,慈禧太后亦深知李蓮英,這幾年頗為衛護皇帝,即令有非常的舉動,亦不會將這個差使交結李蓮英。 念頭轉到這裡,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崔玉貴。事情很明顯地擺在那裡,非楊即墨!不過,是他自己下手的,還出於慈禧太后的指使,卻很難說。 再深一層去想,又可以確定,不會是慈禧太后的指使。因為杜鍾駿的話,必有人奏上慈闈,乃是必然之事。既然皇帝的大限已到,何必再做這種讓自己至死良心不安的事?同時他又想到,慈禧太后何以忽然有那樣一通“不許以丸藥私進”,“設有變動,惟進藥之人是問”的朱諭?看來像是有人進過“獻藥”之計,為慈禧太后所絕不能同意,因而有此嚴諭。 然則疑問又來了!回到最先的疑問上,何以此人就等不得四天,非要將皇帝弄死不可? 這個疑團壓在袁世凱頭上,使他無法睡得寧帖,直到丑末寅初,是平時該起身上朝的時候,忽然一驚而醒,大徹大悟,慈禧太后自己還以為皇帝一定死在她生前,而左右侍從,必已從醫生那裡得到警告,慈禧太后朝不保夕,很可能先皇帝而崩! 想到這裡,袁世凱自己嚇出一身冷汗,因為他的處境跟崔玉貴一樣,都是皇帝必殺之人。說不定此刻慈禧太后已經奄奄一息,宮中亂作一團。果然如此,自己該作何打算,已到了非認真考慮不可的時候了。 於是,他咳嗽一聲,等五姨太驚醒,要招呼睡在後房的丫頭進來伺候時,他迫不及待的說:“先叫人把電話本子拿來!” 所謂“電話本子”是宮中來了電話的記錄。李蓮英、崔玉貴、小德張以及敬事房、奏事處都裝得有電話,宮中倘或“出大事”,或者兩宮大漸,固有消息傳來,就是病勢稍有變動,崔、張兩人亦會通知。他急於要看記錄,就是要了解兩宮的病情。 取記錄來看,只有奏事處的一個電話,說並無折子發下來,可知慈禧太后已到了無法批閱奏摺的程度了。 這時袁世凱稍微定心些了,因而仍如往日時刻上朝。到得西苑軍機直廬,只見醇王載灃與世續亦是剛到,不及寒暄,先問兩宮病情。 “皇上恐怕是不成了!”世續當著載灃毫不忌諱地說:“皇太后亦很危險。時至今日,我可得說一句,怕是到了決大疑、定大計的時候了。” “皇太后怎麼樣?” “我也說不上來。反正腸胃虛弱極了,什麼都不受,一夜起來數十遍,好人都會折騰得不成人形,何況是七十多歲的老太太!” 正在談著,蘇拉在外面一掀門簾,一面通報:“張中堂到!” 張中堂神采奕奕,而細看卻似虛火上升,進門拱拱手,坐下來說道:“昨兒看了一夜的《藝術典》,越看越糊塗!” 大家都不知道《藝術典》是什麼,載灃則連這三個字都沒有聽清楚,率直問道:“香濤,你說看什麼看了一夜?” 張之洞看大家都是困擾的神情,只好說明白些:“是《圖書集成》裡面的《藝術典》,專看醫部,始終也沒看出個究竟來。” 話仍舊不甚明白,但聽的人都懂了,他大概是想了解兩宮的病情,看看到底要不要緊,有什麼驗方可用。於是,袁世凱說:“照世中堂說,情形很不好,到了該當有預備的時候了。中堂看,該怎麼辦?” “等滋軒來了,大家一起商量。” 鹿傳霖這天請假,世續說道:“不必等了,滋軒今也鬧肚子,派人來通知,不能到班。” “我看等把慶邸請回來!”張之洞說:“到底是他掌樞。” “我亦云然!”袁世凱點點頭。 載灃還在躊躇,世續出了個主意:“咱們上儀鸞殿,在寢宮方面問安。順便探探皇太后的意思,諸公看怎麼樣?” “這倒也使得,不過得先派人進去問一聲。” “到了那裡再問好了。” 於是一行四人,到了中海,入來薰門便是儀鸞殿,慈禧太后的寢宮在北面的福昌殿,到得此處,早有蘇拉進去通知,李蓮英一面吩咐宮女迴避,一面迎了出來,逐一請安,動問來意。 “來給皇太后請安!”張之洞問:“想來好一點了?” “怕難!” “這會兒呢?”張之洞又問:“精神如何?” “早上總比較好一點兒。”李蓮英緊接著說:“王爺跟各位大人,想必有話?我請大格格到床面前代奏。” “不!”載灃另有意見:“你請大格格跟皇后商量,我們的意思,想把慶王請回來,看合適不合適。” “皇后去伺候皇上了,不在這裡。” 這可是絕大的新聞,皇帝與皇后一年說不上十句話,平日望影互避,此刻卻說去伺候湯藥,豈不可怪! 當然,誰也不肯道破自己的感想,李蓮英卻又說話了:“我看去請慶王回京這件事,王爺跟各位大人可以作主。”他說:“如果一定要請旨,還是得大格格代奏。” “就請大格格代奏吧!”世續代表回答。 於是,李蓮英一哈腰,轉身而去。過了好久,方始回來答复:“老佛爺說'好!還得快。'”他向醇王看了一眼,似乎想說什麼,但終於還是沉默。 “那好!”張之洞說:“馬上派專差下去。” “要快,”袁世凱說:“可以打電報!” “啊,啊,不錯!” 正當大家要轉身離去時,李蓮英拉著世續說道:“世中堂,請慢走一步,我有話跟你老回。” “你說吧!” “這兩天是要緊關頭,”李蓮英等別人都走了,才放低聲音說:“崔玉貴忽然要告幾天假,說是跟皇后回過了。既然皇后準了,誰也不能攔他。不過,如今的情形不同,萬一出了什麼事,我一個人可照應不過來。我想求世中堂派人跟崔玉貴去說,能銷假就銷了假吧!” “還有這麼一回事,我倒不知道。”世續問道:“他是那天告的假?” “前天。” “好!我派人跟他去說。”世續又問:“上頭的病,到底怎麼樣?” “是說老佛爺?” “是啊!”世續也是極低的聲音:“你只跟我一個人說!到底怎麼回事,大家也好有個預備。” “不行了!那面跟這面,”李蓮英向外面指了又向裡面指: “都是一兩天事!” 世續好半晌作聲不得,最後問一句:“怎麼皇后忽然上瀛台去了呢?” “非皇后親去守著不可!”李蓮英說:“夫妻一場嘛!送個終也是應該的。” 李蓮英的聲音很怪,彷彿要掩飾哽咽,所以語音完全變過了。世續突然打了個寒噤,掉頭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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