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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9章 瀛台落日(12-1)

慈禧全傳 高阳 10451 2018-03-14
原來楊崇伊自辛酉之亂以前,外放陝西漢中府之後,本意有首先奏請慈禧太后訓政的功勞,必能獲得榮祿的援引。那知在西安同為軍機大臣的鹿傳霖,看不起此人,很說了他一些不中聽的話,榮祿憬然而悟,從此便疏遠他了。 其時正當李鴻章奉旨自廣東進京議和,楊崇伊以李家至親,被奉調至京,充任隨員。結果李鴻章為俄國人所逼,心力交瘁,齎恨以歿。 “樹倒猢猻散”,楊崇伊雖升了道員,分發浙江,卻始終未能補缺。上年丁憂,開缺回籍守制,他是常熟人,卻寄寓省城的蘇州,幹些說合官司,包完漕糧之類的勾當,做了個下三濫的武斷鄉曲,不擇手段,什麼骯髒的錢都要。 在一個月以前——八月初,蘇州山塘有兩名妓女,不堪“本家”的凌虐,橫一橫心,逃進城去,當官投訴。像這樣的案子,照例交家屬領回,如無家屬,由官擇配。這里便有許多名堂了,地方上的紳士,可以自告奮勇,具結領人,代擇良配。說起來是一樁好事,但領回去以後作婢作妾,就誰也不知道了。

因此,開窯子的“本家”王阿松,便托楊崇伊設法,許了他兩千大洋的酬勞。楊崇伊僑居省城,而且有喪服在身,不便出面,便託他的一個至親寫信給署理元和知縣吳熙,希望帶領此發堂的兩名妓女。他這個至親姓吳,亦是蘇州的世家,嘉慶七年壬戌狀元吳延琛的孫子,名叫吳韶生。本人雖只做過一任縣學訓導,他的胞兄吳郁生卻是翰林出身,現任內閣學士,放出來便是封疆大吏,所以吳熙會買這個面子,讓吳韶生的家人,將這兩名妓女領了回去。 楊崇伊是派了家人在元和縣衙門前守候的,一見成事,飛報主人。這時王阿松正在楊家門房聽信,口袋裡揣著兩千大洋的一張莊票,靜待成交。楊崇伊便將他喚了進來,說是可以領人了。 “人呢?” “人在吳家,走了去就領了來了。”

“楊老爺,”王阿松取莊票揚了一下,“兩千洋鈿在這裡,人一到,馬上送上。” 楊崇伊心想,將兩名妓女領了來,再由王阿松領了去,旁人見了,未免不雅,不知內情的人,或許還會誤會楊家賣婢為娼,這個面子更丟不起。不如寫一張名片,命家人帶著王阿松徑自到吳家領人,隨手帶回莊票,銀貨兩訖,豈不干淨利落。 那知王阿鬆在吳家一露面,可就壞了!吳家聽差有認得他的,少不得要去禀告主人,吳韶生大為詫異!因為楊崇伊請託之時,說得冠冕堂皇,這兩名妓女各有恩客,皆為寒士,他即是徇此兩名寒士之請,轉托代為帶領,成全他們的良緣,是莫大的陰德。那想到竟是受王阿松之託! 正在不知所措之時,丫頭來通知,說:“老太太請。”吳韶生到得上房,只見那兩名妓女雙雙跪在老太太面前,泣不成聲。原來她們也得到了消息,計無所出,只有來求吳老太太,表示寧願在吳家當“粗做丫頭”,死也不肯跟王阿松回去。

“你本來是陰功積德,現在拿從火坑里逃出來的人,再推入火坑,這不是造孽?” “娘!”吳韶生搶著說道:“你老人家不必再說了!我那裡會做這種見不得人的事?” 吳韶生毫不遲疑地複信拒絕,說是與原議不符,礙難從命。楊崇伊不想有此結果,急怒攻心,一張臉紫漲得像豬肝似的。中秋之前該付的節帳,跟人斬釘截鐵地說:“過了節一定有!”即是因為有此兩千大洋的把握。誰知十拿十穩的事,會發生變化!在楊崇伊想,竟是吳韶生有意跟他為難。此仇何可不報? 報仇猶在其次,要帳的人,已經上門了,該當如何應付,卻是燃眉之急。想來想去,只有把那兩名妓女弄到手,既可換錢又不失“面子”。當然,無法跟吳韶生軟商量,首先話就說不出口,就算老著臉皮說了,吳家亦必不肯答應,何苦來哉?

軟的不行,只好來硬的。自明朝以來,江南一帶的紳權特重,土豪仗勢欺人,原有帶領家人,搗毀仇家的風俗,董其昌就乾過這種令人髮指的事,楊崇伊不比董其昌高明,為什麼做不得? 於是這天晚上十點多鐘,楊崇伊坐一頂素轎,轎子裡帶一管洋槍,率領家人在月明如晝的大街上,一陣風似的捲過,到得吳家,乒乒乓乓地打門。門上從門縫中往外看去,恰好看到楊崇伊手端著洋槍,嚇得魂不附體,七跌八沖地一面往裡奔,一面大喊:“不好了!不好了!楊老爺打上門來了!” “為什麼?為什麼?”吳韶生丟下煙槍,爬起身來問。 這等於明知故問,事實也沒有工夫去追究原因。聽得外面一片喧嚷之聲,唯有挺身而出去辦交涉才是當務之急,無奈吳韶生賦性懦弱,這時嚇得瑟瑟發抖,一籌莫展。

由於主人不敢露面,益發助長了楊崇伊的氣焰,站在吳家大廳上,厲聲喝道:“替我搜!” 搜的自然是那兩名妓女。吳家的老管家,深怕楊家的人闖入上房,驚嚇了老主母,故意喊一聲:“下房里當心!” 這明明是指點那兩名妓女的住處。楊、吳兩家至親,下人亦多熟識,知道下房座落何處,一擁而入,毫不費事地找到了要找的人。嚇得魂不附體的一雙雛妓,被橫拖直拽的帶走了。 出了吳家大門,楊崇伊倒起了戒心,因為左鄰右舍都被驚動了,紛紛出門,來看熱鬧。楊崇伊深怕有人出面乾涉,家人應付不了,功敗垂成,所以連轎子都顧不得坐,步行押隊,親自斷後。 到得寓所,發現一件怪事,原來隨眾一起到過吳家的王阿松,忽然遍覓不見,而原因不明。楊崇伊這一急非同小可,連夜派人趕到山塘去找,坐等回音。

到得天亮,有了回音,王阿松道是人不要了!自承晦氣,送上一百大洋,酬謝“楊老爺費心費力”! 楊崇伊勃然大怒,將接到手的東西,使勁一摔,只聽“嗆啷啷”亂響,摔得滿地白花花的大洋錢。 “真是混帳王八蛋!”楊崇伊跳著腳罵:“我要槍斃他!” 派去的家人,另外得了王阿鬆的好處,少不得替他解釋: “說起來,老爺,倒也不能完全怪他……。” 原來王阿松本以為憑楊崇伊的面子,將那兩名雛妓弄到手以後,要打要罵,可以隨心所欲,那知事情並不順利,更想不到的是,楊崇伊竟出此硬奪的手段。吳家也是蘇州城裡的大鄉紳,一時吃了眼前虧,豈有不加報復之理?看樣子他們親戚會變冤家。打起官司,追究緣故,自己脫不得乾系,不如及早抽身為妙。

想想也不錯。王阿鬆一介平民,操的又是這種賤業,拘傳到堂,縣官必是先一頓板子打了再說。難怪他會害怕。楊崇伊想了一會說:“你去告訴他,決不會打官司,諒吳家不敢!” “老爺,”那家人囁嚅著說:“只怕他不相信。” “要怎麼樣才相信?”楊崇伊將心一橫,“你叫他看看,我今天還要到吳家去打一場!看吳家敢不敢告我?” 果然如此,王阿鬆的想法自又不同。但是吳家呢?真的不敢打官司嗎?誰也不敢說這話。而保持沉默的結果,變成無形中讚成主人的主張,加以滿城傳說這件新聞,都道楊崇伊豈止斯文掃地,簡直成了無賴!更使得他惱羞成怒了。 “說我無賴,我就是無賴!今天打定了吳家。你們替我去僱'打手'!”他用力將胸脯拍得“嘭嘭”地響,“闖出禍來有我!”

主人如此,下人何敢違拗?而況原有這種風俗,三笑的“陸氏大娘”打“祝阿鬍子”;玉蜻蜓的“申大娘娘打沈鋆卿”,只要打得有理,盡打不妨。 這就非找流氓不可了。蘇州的流氓分文武兩種,文的稱為“破靴黨”,因為此輩穿長衫、著靴子,自命衣冠中人,遇事生風,善於兩面搗鬼,以持人之短,敲詐勒索為長技。武的便是分佈在鬧市的地痞,橫眉豎目,揮臂而行,賣的是狠勁,要找“打手”,此輩便是。 到得黃昏時分,二十名打手找齊了,楊崇伊拿好酒好肉,先作犒賞,自己在鴉片煙榻上半睡半醒的閉目養神。鐘打九下,蹶然而起,端著他那洋槍,領著二十名打手與七名家人,二次“殺”奔吳家。 這聲勢比前一天又不同了!二十名打手一式短衣扎腳褲,辮子繞在脖子上,手裡都有武器,不是鐵尺便是三節棍,一望而知是去打群架。

因此,這幫人一入吳趨坊便引起騷動。少不得也有人到吳家去告警,趕緊想關大門,已晚了一步! 楊崇伊搶上前來,掄圓了長槍,一下打飛了吳家的門燈,然後一陣風似的捲了進去,見人便打,見物便搗。吳家男女傭僕,一面告饒,一面後退,楊崇伊卻步步進逼,端看洋槍,竟闖入中門了。 “要出人命哉!”吳家的老管家大喊一聲,豁出老命去奪楊崇伊手中的長槍。 老管家尚且如此,吳家的健僕再難退讓,於是反身相撲,一擁而前,七手八腳的幫助去繳槍。楊崇伊當然要抗拒,緊握著槍身使勁往回一奪,用力過猛,自己將自己在額角上打出了一個大包。 就這時,聽得外面乒乒乓乓搗毀東西的聲音突然減低了,接著有人在喊:“吳大老爺來了,吳大老爺來了!”

吳家的人便都鬆了手,楊崇伊愣了一愣,突然暴吼一聲:“好!你們打,你們打!惡奴仗勢橫行,簡直無法無天了,我要吳大老爺還我個公道!” 一面說,一面踉踉蹌蹌地往外奔,將入大廳驀地裡想起,手中的這支槍,老大不妥!因而隨手往旁邊一甩,撩起夾袍下擺,從只剩了一個空架子的大理石屏風後面閃了出去。 “老公祖,”楊崇伊氣急敗壞邊說:“請你驗傷!吳家惡奴,目無法紀,毆辱士紳,請老公祖嚴辦。” “老前輩,”吳熙鐵青著臉,冷冷地說:“一之為甚,豈可再乎?你也鬧得太不像話了!” “老公祖,你不能聽片面之詞,我是上門來評理的。主人避不見面,指使惡奴,拿我圍毆成傷,無論如何要請老公祖主持公道。” “好了,好了!都是地方上有面子的人,何必教人看笑話?” “那可是沒有辦法的事!我現在面控吳家惡奴,仗勢橫行,請老公祖發落!” “你不要說這種話!我勸老前輩反躬自問,息事為妙。真的要追究起來,'持槍夜入人家',該當何罪?律有明文!老前輩早就五品黃堂了,莫非還不明白?” “怎麼?”楊崇伊聲音雖厲,己有些內荏的模樣了,“莫非老公祖要拿我當強盜辦?” “豈敢,豈敢!”吳熙仰著臉問:“楊家的人在那裡?” “去,去!”有個差役將楊崇伊的一名家人,往前一推: “大老爺有話。” 那家人只好硬著頭皮上前,吳熙沉著臉說:“都是你們這批混帳東西,攛掇主人出頭,鬧出事來,怎麼對得起你們主人。還不趕快把你們老爺送回去。” “是,是!”楊家家人掉轉身就去拖楊崇伊,連連使著眼色,作為警告:再不知趣,就要沒有“落場勢”了! “好,好!”楊崇伊腳步往前,臉卻向後,大聲說道:“吳子和!你小心!我們抓破臉了,你等著看我的顏色!” “子和”是吳韶生的別號,他等楊崇伊出了大門,方敢出見,執禮甚恭,連連道謝,但身子還在發抖。 “和翁,”吳熙安慰他說:“你亦無須如此!請你補個狀子來,我總秉公辦理就是!” “不,不!老公祖的好意,我萬分心感。不過,我跟楊莘伯是至親,實在不願涉訟。” 吳熙嘆口氣:“和翁,你也真是太忠厚了!不過,你不願涉訟,人家可不是這麼想。這場糾紛,我在公事上要有個交代,除非你們兩家和解,有個書面在我那裡備案。不然,他會倒打一耙,說我袒護和翁。你想,是與不是?” 這是必要的顧慮,而以楊崇伊的為人來說,亦是勢所必然之事。唯有搶個原告,先佔了上風,才可免除後患。無奈吳韶生過於懦弱,任憑吳熙如何鼓舞,只是不肯打官司。 “和翁自願吃虧,與人無干!不過,和翁也要給兄弟想想,公事上如何交代?” “是,是!當然不能讓老公祖受累。除了涉訟以外,應該怎麼個辦法,但請吩咐,無不從命。” “這樣,”吳熙想了一下說:“請和翁將此事前因後果,寫一個節略,最後聲明,與楊某分系至親,不願涉訟,自相和解。我有了這個節略在手裡,楊莘伯來找我,我就有話可以對付他了。” 就這樣,吳韶生還怕將楊崇伊的劣跡,形諸文字,會得罪人。遲疑了一會,看縣太爺的臉色很難看,終於只好輕描淡寫地開了個節略,又犒賞了差役轎班,才將吳熙送走。 到得第二天,吳熙正在躊躇,這一案應不應該呈報時,藩司衙門送來一角公文,吳熙拆開一看,只見上面寫的是:“本司訪聞本月十六、十七兩日,有丁憂在籍前浙江候補道楊崇伊,持槍率眾,夜入三品封職前江寧縣學訓導吳韶生家逞兇情事,該縣諒有所聞,應即查報。” 這就無須躊躇了!吳熙立即傳轎,帶著吳韶生所開的那份節略,去見藩司。 江蘇一省有兩個藩司,一個為江寧藩司,是兩江總督直轄的部屬,一個就是江蘇藩司,駐蘇州歸江蘇巡撫指揮。此人名叫瑞澂,字莘儒,是鴉片戰爭中繼林則徐為兩廣總督,喪師辱國的琦善的孫子,庸庸碌碌,一如乃祖。只為娶了載澤的胞姐為妻,結了一門好親,所以由部員外放,不數年當到監司大員。當時聽吳熙面禀經過,他看了節略,案情是了解了,卻拿不出辦法。 “吳家是大紳士,楊莘伯也不大好惹,他的女婿李國傑襲侯,進京替皇太后拜壽去了,說不定太后會召見,說不定他會提到這件事。這都不得不防。” “是!”吳熙答說:“不過其曲在楊,是可以斷言的。大人如果顧慮楊莘伯不肯悔過,或者還會另生枝節,不如據實申詳。” 瑞澂想了一會說:“也只好這樣!” 於是藩司申詳巡撫。案子到了這個地步,就非處置不可了!因為封疆大吏的責任不同,如果像這樣目無法紀之事,可以置之不問,則所謂“撫安齊民,修明政刑”者何在?言官據實糾參,必獲嚴譴。因此,江蘇巡撫陳啟泰,打了個電報給兩江總督端方,徵詢處置辦法。 中午發的電報,晚飯之前,就有了回電,特召瑞澂到江寧,面商其事。 ※ ※ ※ “莘儒,”聽瑞澂陳述完了,端方這樣問他:“你想不想大大地出他一回風頭?” 瑞澂不知他這句話的用意,只陪笑答道:“能出風頭,豈有不願之理?” “好!你聽我的辦法,包你大出風頭,不但大出風頭,江南士林一定交口相頌。你這個江蘇藩司,就當得穩穩兒的了!” 倘能如此,更符所願,不過他不明白,如何得能使“江南士林,交口相頌”?所以口中應聲,臉上卻有困惑之色。端方自然看得出來,便即問道:“楊莘伯當年參過文道希,你記得嗎?” “嗯,嗯!”瑞澂答說:“記是記得,內幕不甚清楚。” “我來告訴你吧!” 原來文廷式自光緒十六年榜眼及第,名動公卿,而李鴻章其時勳業正隆,但桑榆境迫,深感繼起無人,早先寄望於張佩綸,不幸馬江一役,多年苦心,盡付東流。如今看文廷式是個霸才,而且內有珍妃的奧援,外有“翁師傅”的賞識,不論從那方面看,都會出人頭地,因而刻意籠絡,在文廷式請假回籍,經過天津時,奉之為北洋的上賓,禮遇既隆,資贈更厚,希望收為幫手,將來看情形,傳以衣缽。 及至光緒二十年春天,文廷式假滿回京,恰逢大考,由於珍妃的進言,皇帝親定文廷式第一。翰詹的大考與部員的京察,三年一舉,得了第一都是非立刻升官不可的,文廷式便由編修升為侍讀學士,這是難得一見的不次拔擢。翰林院的官制與眾不同,從七品的檢討,正七品的編修之上是從六品的修撰,但從無編檢升修撰之例,因為此缺是狀元的專職。再上面是從五品的侍講、侍讀,從四品的侍講學士、侍讀學士。編檢既不能升修撰,亦不能超擢為五品的侍講、侍讀,所以俸滿升轉之時,如果不是外放或改為部員,而仍侍清班,便得到東宮官屬的詹事府去轉一轉,其名為之“開坊”。 “坊”是詹事府的左右春坊,下有三種官職,皆分左右,贊善從六品,中允正六品,庶子正五品。還有一個掌管圖書經籍的官職,名為“司經局洗馬”,是個有名不易升轉的缺分。 曾有人以杜詩自嘲,叫做“一洗凡馬萬古空”。 自道光以後,庶吉士散館留館,授職編檢的日多,人眾缺寡,所以十來年未能開坊,視為常事。開坊以後,要跳出坊局,升為京堂,又非十年不足為功,因而有“九轉丹成”之說。如今文廷式四年編修,倒有一半的辰光,漫遊各省,以榜眼、名士雙重頭銜,為督撫的上客,而逍遙歸來,一夕“丹成”,卻又出於宮闈的援引,自然令人既妒且羨亦恨了! 其中最切齒於文廷式的,即是楊崇伊。他是光緒六年庚辰的翰林,至今不曾開坊,晚了十年的後輩,忽然變了本衙門的上官,這口氣怎麼樣也咽不下去。到了下一年,楊崇伊轉為御史,覺得出氣的時候到了。 其時的國事,雖只一年之隔,已經歷過一番極大的滄桑,甲午戰敗,李鴻章負咎特重。當中日交涉嚴重之時,翁同龢不知道北洋只是個空架子,內裡腐敗不堪,只當大辦海軍,年耗巨款,總會有點成績拿出來,所以一意主戰。及門高弟,群相附議,文廷式且曾專折奏劾李鴻章,責他畏葸,且挾倭自重。到得黃海喪師,一敗塗地,李鴻章被拔去三眼花翎,交出直督大印,幾於身敗名裂。痛定思痛,認為他的一生毀在翁同龢手裡,先則以戶部尚書的資格,當皇帝親政後,上奏裁定,北洋不准再增兵添餉,既則多方逼迫,非要他丟人現眼不可!總而言之一句話,是成心跟他過不去。 當然,他不獨恨翁同龢,也遷怒於翁門子弟,而尤不滿於文廷式。於是楊崇伊便在他的授意之下,利用珍妃恰好大失所寵的機會,上奏嚴劾,“翰林院侍讀學士文廷式,遇事生風,常在松筠庵廣集同類,互相標榜,議論時政,聯名入奏,並有與太監文姓結為兄弟情事,請立予罷黜。”結果,文廷式丟官被逐,永不敘用。在楊崇伊,自是出了胸頭一口惡氣,但也從此不齒於士林了。 聽端方細談了這段往事,瑞澂才知道他的用意是要討好江南的士大夫,可是他不知道,端方也是藉此要報復李家,李鴻章的小兒子經邁,在端方是視作冤家的。 那是兩年前的事。端方隨載澤出洋考察憲政,李經邁正出使奧國,歡宴席上,端方認為奧國供應不周,頗表不滿。而言外之意,又彷佛責怪李經邁聯絡未妥,以致奧國才會慢客。 李經邁以貴公子出身,自然不受他這話,反唇相譏,說他的官是“大使之級”,但所奉的使命不是,不能怪奧國不以禮待,當場鬧得不歡而散。 事後李經邁頗有警覺,深知端方氣量狹隘,回國之後可能會“告御狀”,因而先將經過情形,函陳外務部有所解釋。果然,不久接得外務部會辦大臣那桐的複信,這是端方曾經提到此事,不意為李經邁搶了個原告,大為沮喪。可想而知的,冤家結成了。 第二年李經邁回國,奉調江蘇臬司,這時端方在當兩江總督,李經邁怕他還念著舊怨,特意寫了一封措詞很恭敬的信,先行致意。誰知端方竟置之不理!見此光景,李經邁這個江蘇臬司做不得,在召見時,將與端方結怨的經過細細奏明,請慈禧太后作主。 “他敢?”慈禧太后這樣說。不過第二天還是作了安排,將李經邁調為河南臬司。 說也奇怪,上諭一下,立刻就接到端方的賀電,情詞十分懇摯。過了幾天,李經邁才知道他前倨後恭的道理。 原來端方的胞弟端錦,是河南候補的直隸州知州,現充陝州鹽厘局總辦。河南不出鹽,仰給於兩淮、長蘆、河東,尤其是河東的潞鹽,以河南為主要的引地,入境先在陝州抽厘,稅收極旺。所以端錦的這個差使,號稱“通省第一差”。 不過,他的這個好差使快要當不成了!端錦嗣母亡故,丁憂照例開去差缺,端錦苦戀不捨,請他老兄設法。漢軍原可照旗人的規矩,只穿孝百日,不必守三年之喪,但穿孝是穿孝,做官是做官,即令只有百日,亦須離差。而況漢軍畢竟仍是漢人,辦不能全照旗人的規矩,端方自為封疆大吏,何能公然致函河南的巡撫與藩司,為胞弟作此貪祿忘親的干求? 正當此時,李經邁改調河南,端方認為這是個好機會。因為第一,自覺李經邁有對不起他的地方,應能藉此補報;其次,以新到省的監司大員,為端錦說話,巡撫、藩司總不好意思頭一次就不給面子。所以緊接在賀電以後,寫了封很懇切的信,托李經邁代為斡旋,讓端錦能夠“奪情”留任。信中又說:他在兩江,開支甚大,所以養家全靠端錦此差,每年有八千兩銀子的收入。這話看似坦誠,其實虛偽,若說做到兩江總督,還要兄弟替他養家,那是誰也不會相信的事。 “奪情”非禮,李經邁何能為力?因此端方跟他的怨結得更深了。如今遷怒到李家的至親,楊崇伊便越發“罪孽深重”了! “莘儒!”端方從抽屜裡取出一張紙來,“你這個申詳的稿子,前面鋪敘事實,不錯,後面輕描淡寫,變成頭重腳輕,很不妥當。你看看這個稿子!” 端方已請幕友為他重擬詳文:“本司查楊紳崇伊,身為道員,又當守制,乃於登堂妓女,插身乾預,复敢兩次尋釁,帶領家丁,夤夜持槍滋事,實屬目無法紀,不顧名譽。且在省會之地,竟敢如此肆惡,是其在常熟原籍,遇事生風,鄉人側目,人言亦屬可信。雖吳紳韶生年老畏事,不願深求,本司查得既詳,未敢玩法容隱,專案詳請奏參。” 說是說得重了一點,但既有總督作主,瑞澂覺得就得罪了楊崇伊亦不要緊。當時點點頭說:“很好,很好!” “那麼,我就據你的原詳,跟陳中丞會銜出奏。稿子就請你帝了去。” 當天晚上,端方請瑞澂吃飯,筵間便將會奏的稿子交了出去。在照敘原文之後,緊接著寫道:“臣等查搶奪婦女,乃係棍徒惡習,該道楊崇伊聲名本劣,此次橫行不法,竟與地痞流氓無異。當倉皇抵御之際,即使被毆受傷,亦屬咎由自取,無足顧惜。且據司詳,並聞王阿鬆有許送二千兩,託其包攬情事,如果屬實,尤為卑污無恥!不惟滋害鄉里,且貽羞朝廷,此而不懲,必將日益凶橫,無惡不作。相應請旨將丁憂在籍,前浙江候補道楊崇伊,即行革職,永不敘用,不准逗留省城,交常熟地方官,嚴加管束。如再不收斂,及乾預地方一切事務,即按所犯劣跡,從嚴究辦,以懲凶悍,而保治安。所有參劾在籍道員緣由,謹具折會陳,伏乞皇太后、皇上聖鑒。” 瑞澂看完,吐一吐舌頭,心想端方的手段好辣!不過事,不關己,不必多事,所以一無表示地將稿子折攏,放入口袋。 “莘儒,”端方鄭重叮囑:“守口如瓶,密意如城,尤其不可讓新聞紙的訪員知道!倘或一見了報,事情就壞了。” 瑞澂辦事不行,做官的訣竅,卻很精通,心裡思量,端方的花樣甚多,不要雷聲大,雨點小,他自己翻雲覆雨,出爾反爾,有意洩露給報館,而嫁禍於人,這卻不能不防。 於是他想了一下說:“大帥,在我手裡是決不會洩露的,不過交到陳中丞手裡,會了稿再送回兩江來拜折,中間要經過好幾道手。倘或出了毛病,責任就辨不清了。不如大帥就把這個稿子,電達蘇州,知會了陳中丞,立刻拜發,既謹慎,又快當。大帥看呢,這個辦法使得使不得?” “使得,使得!我就照你的辦法。” 於是瑞澂將稿子又交了回去。端方隨即交到電報房,用密碼拍發,第二天中午收到電報,陳啟泰要求加一句:“此奏由兩江主稿。”會奏本有此規矩,端方亦不怕人知道他有意跟楊崇伊為難,所以如言照辦。繕正加封,鳴炮拜折,九月初就到了京里。 這是封奏,要等慈禧太后看了才會發下來。奕劻一看,既驚且詫,不由得嚷道:“諸公來看!有這樣的怪事!” 於是除了在假的張之洞,所有軍機大臣都圍了攏來,奕劻戴上老花眼鏡,將原折大聲念了一遍。聽完了各人的表情不同,有的皺眉,有的搖頭,有的不動聲色,而鹿傳霖一向鄙視楊崇伊,所以連連冷笑。 “上頭怎麼批呢?”世續問說。 “沒有批。” 沒有批便是要軍機定擬辦法,當面請旨。鹿傳霖平時重聽,偏偏這三個字聽清楚了,大聲說道:“'滋害鄉里,貽羞朝廷',這兩句考語,字字皆實,自然請旨,準如所請。”他雖說得激昂,卻沒人附議,慶王環視著問:“怎麼樣?” “楊莘信是鬧得太離譜了一點兒,不過,陶齋的話,亦不可盡信。”世續說道:“內幕到底如何,不妨先打聽一下。” “慰庭,”奕劻指名又問:“你看如何?” “我沒有意見。”袁世凱這樣回答,卻很快地使了個眼色。 奕劻會意了,點點頭說:“多打聽打聽總是不錯的。上頭如果問起,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也好有個交代。” “慶叔這話我贊成。”醇王載灃說:“要打聽也很方便,到南齋把陸鳳石請來一問,就都知道了。” 陸鳳石就是陸潤庠,雖為尚書,仍在南書房行走。當下派蘇拉把他請到,卻不肯進屋。因為軍機處有雍正的特諭:“軍機重地,不准擅入。”以前張之洞進京議學制,每到軍機處都要軍機大臣陪他在院子裡立談,陸潤庠規行矩步,自然也是守著前輩的規範。 於是由世續出迎,將他請到“南屋”,軍機章京治事之處面談,問他可曾接到蘇州來信談起楊、吳兩家的糾紛? “談起過,不過語焉不詳。”陸潤庠答說:“中堂何不問一問吳蔚若?” 吳韶生的胞兄郁生,字蔚若,現任內閣學士,世續是知道的,但眼前卻只有陸潤庠可問。 “來不及!”他說:“只有先跟鳳翁打聽,照你看誰是誰非?” “自然是楊莘伯太霸道了一點!” “蔚若的那位老弟呢?一點錯都沒有?” “這不敢說!”陸潤庠突然警覺,“是不是江蘇奏聞了?” “豈止奏聞?端陶齋、陳伯平會銜參了楊莘伯一本,措詞不留餘地,兇得很呢!” “喔,”陸潤庠不由得關心:“怎麼個兇法?” 世續也起了警惕之心,尚未奉旨定奪的處分,不宜洩露,便笑笑答道:“措詞不留餘地!你去琢磨吧。” “革職?” “現在還不知道。要看上頭的意思!”世續站起身來說: “勞駕,勞駕!”說完,拱一拱手,是很客氣的逐客。 陸潤庠卻不放過他。一把拉住他說:“中堂,這件案子是不是要交部?” 世續這才想到,陸潤庠是吏部尚書。官員失職懲處,都交由吏部議奏;此案的兩造,是他的小同鄉,還可能沾親帶故,別有淵源,如果由他來擬處分,公私不能兩全,是個絕大難題,所以會有這等關切的神情。 他的難處是了解了,卻無能為力,“我看總要交部吧!”世續答說:“反正交部的案子該怎麼辦,會典有明文規定,錯不到那裡去的。” 陸潤庠看他口氣甚緊,不便再往下追問。不過,世續卻由於陸潤庠的態度而有了了解,這一案以不交部為宜,因為照陸潤庠的處境,恐怕處置難得其平。 不過,這是他心裡的想法,並不願說出口,只覺得這個折子應該壓一壓,還是要把糾紛的真相徹底弄清楚,再行面奏,才是正辦。 “也好!”奕劻接納他的意見:“我想還是勞你駕,找吳蔚若細談一談,明天一早再商量好了。” 於是這一天進見,便以尚須徹查為理由,奏明慈禧太后,暫時不作處置。退值之時,奕劻面約袁世凱晚間小酌,再私下談一談楊崇伊。 “我真有點不明白,陶齋似乎跟楊莘伯結了很深的怨。是為什麼?” “不必一定有私怨。陶齋喜歡結交名士,而名士莫不以為楊莘伯該殺的!”袁世凱說:“這就夠了!” “若說為了取悅名士,而下此辣手,未免過分。”奕劻心想楊崇伊在戊戌政變時,跟袁世凱過從甚密,也許願意救他,便即問道:“我看還是交部吧?” “交部自然可望減輕羅?” 這是必然的。照會典明載,交輝處分共分三等,最輕的是察議,其次是議處,最重是嚴加議處。如果原參請求議處,奉旨察議則從輕,奉旨嚴議便須加重。如今奏請將楊崇伊革職,永不敘用,並逐回原籍交地方官嚴加管束,已是重得無可再重的處分,然則奉旨交部,自必含有減輕的意味在內。否則,大可徑自硃批,何必交部? “是的!”奕劻索性說明了,賣他一個交情:“我就是想先問問你的意思。楊莘伯,你也是有交情的。” “多謝王爺!”袁世凱答說:“不過,我跟楊莘伯交情不深。 我是怕上頭另有意見。 ” 這是指楊崇伊曾有奏請訓政之功,慈禧太后或有矜憐之意,奕劻深深點頭,說了句:“那就面請硃批好了!” “是!看他自己的造化吧!” “話雖如此,上頭如果問到,不能沒有話回奏。”奕劻問道:“你看,是不是先要商量一下呢?” “我看,只王爺跟我的說法,最好一致,別的人就不用管了。” “好!你看應該怎麼說?” “這一案情節不一樣,所參是否過苛,不無可議。” 奕劻點點頭。看起來袁世凱還是偏向楊崇伊,他心裡有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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