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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0章 瀛台落日(12-2)

慈禧全傳 高阳 10207 2018-03-14
“這一案情節不一樣,所參是否過苛,不無可議。”奕劻緊接著說:“不過恩出自上,臣等不敢擅擬。皇太后、皇上以為應加嚴懲,請硃批照行,否則交部議處。” “像這樣的情節,真正少見!楊崇伊果然是這樣子可惡,當然應該交地方官嚴加管束。我怕折子上得太過分了。”慈禧太后問道:“蘇州的京官很多,你們打聽過沒有?” “是!”奕劻答說:“讓世續跟皇太后回奏。” 於是世續膝行半步,抬頭陳奏:“吳韶生的胞兄吳郁生,現任閣學,奴才昨天去問過他,他不肯多談。只說他們是至親,為小事結怨,痛心得很,冤家宜解不宜結,以他的處境不便多談。” “另外呢?問過別的蘇州人沒有?” “先就問過陸潤庠,他說,家信中談過這件事,不過不詳細。奴才問他,究竟誰是誰非?他說,當然是楊崇伊不對。”

“楊崇伊不對,那是誰都知道的,不然江南的督撫,也不至於這樣子嚴參。”慈禧太后又說:“你們怕得罪人,吏部尚書陸潤庠是他們蘇州同鄉,更加為難,所以要我來批。倘是交部嚴議,大家商量著辦,總不至於讓人委屈到那裡去。如今打我這裡就定案,要嘛准奏,要嘛就減輕,一點兒騰挪的餘地都沒有。如果准奏,楊崇伊這一輩子就算完了!倘或交部,說是不能再嚴,必得從減,保不定楊崇伊倒又是情真罪當,朝廷持法,不得其平,關係也實在不淺。你們想,我能不慎重嗎?” 這一番宣示,連袁世凱都衷心佩服,臣下的肺腑如見,正就是慈禧太后所以至今能掌握大權不墜的緣故。不過“你們怕得罪人”這句話,有一個人卻心有不服,那就是這天銷假上朝的張之洞。

“江督蘇撫會奏嚴劾楊崇伊一折,臣今天入直,方知其事。臣愚,以為姑不論督撫參司道,向無不准之例,即以楊崇伊所作所為而言,曾侍清班,又列臺諫,而當閉門讀禮之時,干預如此卑鄙齷齪的外務,豈止玷辱士林,貽羞朝廷?真可謂之無君無父,無法無天!此而不加嚴懲,倫常官箴,世道人心,那裡還整頓得起來?以臣之見,僅如江督蘇撫所請,已從未減,革職交常熟地方官嚴加管束,亦猶是保全之道,臣請皇太后、皇上宸衷獨斷,準如所請!” 君臣上下,聽了張之洞的話,無不動容,慈禧太后想了一下說:“想來皇上亦是主張嚴辦的,就這麼批吧!”說著,順手拈起朱筆,往旁邊一遞。 這是讓皇帝親筆硃批之意。他的精神很萎頓,不過寫幾個字還能勝任,接過筆來,批了八個字:“著照所請,該部知道!”

“該部”是指吏部。照軍機辦事的規制,除諮請內閣明發以外,須先通知吏部。這天陸潤庠正好在衙門裡,一看軍機處抄送的原奏,大為駭異,隨即命人謄了一個副本,帶在身上,套車去訪吳郁生。 吳郁生住在宣武門外閻王廟街,原在岳鍾琪的故居,園亭雖小,結構精緻。他家本素封,幾次主考放的又都是好地方,所以境況優裕,閒來摩挲古董,品題書畫,頗享清福。可是這一陣子心境很壞,就為的是楊崇伊無端騷擾,至親成仇,恐有後患。 此時聽門上來報,陸潤庠相訪,趕緊迎了出來,一看他的臉色,便知有很嚴重的事發生了。 “蔚若!”陸潤庠把抄件遞了過去,“你看!” 吳郁生接來看完,連連頓腳嗟嘆,“糟了,糟了!”他說: “結成不解之仇了!”

“這必是端陶齋的主意!楊莘伯雖可惡,處分也未免太嚴厲了一點。”陸潤庠緊接著說:“蔚若,我們蘇州人都還是明朝留下來的想法,只當'吏部天官'的權柄大極!那知道現在上有軍機,更有太后,而況原奏既未交議,吏部根本不知其事。我怕我們蘇州人會誤會,是我偏袒府上,跟楊家過不去,甚至楊莘伯本人,或許都有芥蒂,以為我袖手旁觀,存心要看他的笑話。總之,我們兩個都處在嫌疑之地,休戚相關,該商量商量,怎麼化除誤會。你道如何?” 吳郁生覺得他的顧慮近乎多餘,但既有“休戚相關”的話,不便異議。所以點點頭說:“要化除誤會,要化除誤會。 如今亦只有盡其在我了。 ” “一點不錯,為今之計,只有盡其在我。事情已經成了定局,無可挽救,我想該盡快通個消息給楊莘伯,讓他好有個預備。”

“那就要打電報回去。” “當然!”陸潤庠問道:“你看是直接打給本人呢,還是託人轉告?” 吳郁生想了一下答說:“自然以託人轉告為宜。不過這個人不大好找。” 將彼此在蘇州的親友,細細數過去。終於找到了一個人,姓姚,跟楊莘伯常有往來,與吳、陸兩人也很熟,決定託他轉告。 於是,吳郁生走到書桌後面坐下,揭開墨盒,取張素箋,提筆寫了姓姚的在蘇州的地址,略一沉吟,寫下電報正文:“煩即告越公,參案奉朱筆,處分如瓶齋。”下面署名“鳳蔚”。 “越公”是隱話,隋朝楊素封越國公,此指楊崇伊。 “瓶齋”是翁同惄的別號,“處分如瓶齋”是說楊崇伊亦如當年翁同龢之獲嚴譴,開缺逐回原籍,交地方官編管。 “奉朱筆”意示未交部議,為陸潤庠表白,並非不肯幫忙,是根本幫不上忙。最後“鳳蔚”二字,驟看一個名字,其實是陸鳳石、吳蔚若兩個人。這個電報在局外人看,不知所云,亦就無從猜測。陸潤庠覺得很妥當,隨即派跟班送到電報局去發,比照吏部特急官電辦理,限傍晚之前到蘇州。

※ ※ ※ “這是那一天的事?”王照問說。 “就是今天!剛出爐的新聞。” “怪不得!”王照笑道:“到得明天此時,通國皆知了。” “江南,只怕只有上海才知道。” “不!”王照搖搖頭:“《申報》的訪員,今天會照抄邸抄打電報到上海,明天一早見報,至遲中午,蘇州就都知道了。” “那時候,楊莘伯不知是怎樣一副嘴臉?”善耆笑著舉杯: “這段新聞,值得浮一大白吧!” “太值得了!”王照滿飲一杯,換個話題問:“皇上的病情,想來有起色?” “唉!”善耆突然重重地嘆口氣,“你別問這個!喝酒吧。” 王照卻不死心。皇帝的病不能問,便問:“太后呢?” “總是鬧肚子,好好壞壞地,誰都弄不清是怎麼回事。”

“太后的痢疾,是從夏天起的,既然一直不好,何以內奏事處沒有給太后請脈的方子。莫非是諱疾?” “你知道了,何必還問?” “太后的萬壽又快到了!”王照也嘆口氣,“皇上又有得罪受了!” ※ ※ ※ 駐駕頤和園的第二天,慈禧太后飲食不慎,又鬧肚子,召見軍機時,很發了些牢騷。 “皇上的病越來越壞,頭班張彭年、施煥的藥,一點用處都沒有,那裡是什麼名醫?我看有名無實。我這兩天也很不舒服,可是不敢讓頭班請脈。”慈禧太后指名問道:“張之洞,你們平常有病痛,倒是請教誰啊?” “臣家中有病,總請呂用賓來看,都很有效。” “好吧!那就傳呂用賓來診吧!” 呂用賓與杜鍾駿是第三班,兩月一輪,還早得很,所以南宮有家富戶,獨子患了傷寒,專誠禮聘,呂用賓很放心的去了。不過宮中忽然傳召,呂家即刻派車,連夜將他從南宮接了回來,過門不入,直奔頤和園待命。

請了脈,開了方子,才得回家,補睡一覺。好夢正酣時,為人推醒,“快,快!”他的姨太太說:“張中堂打發人來請,讓你馬上就去,只怕老太后的病有變化。” 聽得最後一句,呂用賓大吃一驚,將殘餘的睡意驅得一干二淨,坐在床沿上怔怔地只是發楞。 “怎麼啦!你倒是下床啊?” “不會啊!”呂用賓自語著:“藥不會用錯的!怎麼說是病勢變了呢?” “那是我胡猜,你快點吧,到了張中堂那裡就知道了。” “怎麼?”呂用賓問:“是到張中堂家,不是進宮?” “誰跟你說進宮了?” “嗐!嚇我一大跳。”呂用賓透了口氣,“必是張中堂有話要問我!” 果然,是張之洞有話要問。原來呂用賓脈案上有“消渴”的字樣,慈禧太后很不高興。

“呂大夫!”張之洞沉著臉說:“太后也讀過《史記》、《漢書》、唐詩,知道'文園病渴'那個典故。她問我,'呂用賓說我消渴,我從何處得消渴病?'我竟無詞以對。” 呂用賓真如俗語所說的“丈二金剛摸不著頭”,用心思索了一會,方始記起,“必是口渴之誤。”他說:“泄瀉必口渴,一定之理。” “口渴怎麼會寫成消渴?供奉御前,何可如此漫不經心?” 呂用賓聽他是教訓的口吻,未免反感,當即答說:“一時筆誤,也是有的。” “如果早個幾十年,這一字之誤,可以斷送你的一生!” 語氣雖仍然嚴峻,但卻出於善意,呂用賓不再跟他抬槓,只是辯解:“脈案上有筆誤,不過藥是好的!太后的痢疾,我有把握,三服必可大安,以後只要少進油膩生冷,亦不致復發。”

“你真的有把握?” “有。” “那好,你明天仍舊照常伺候好了。” 果然,呂用賓藥很有效驗,亦就因為如此,慈禧太后不再追究誤口渴為消渴這涉於不敬的錯誤。 皇帝的病則正好相反,不但沒有起色,而且更似奄奄一息的模樣。這一半是憂急所致,自顧支離的病骨,不知如何得以應付太后萬壽的繁文縟節?每一想起侍膳聽戲,從早到晚,一站就是一整天,頭暈目眩,冷汗淋漓,而仍不能不咬緊牙關,強自撐持的情形,便覺心悸。而更壞的是,今年萬壽撐持不下去了!不知是在勤政殿上,還是戲台前面,一倒下來,也許就此不起。皇帝做到這個分兒,想不自憐而不可得,所以這一陣子每每涕泗橫流地說:“皇太后的好日子快到了,我病這麼重,不能給皇太后行禮,怎麼辦呢?” 這話傳入慈禧太后耳中,不覺惻然,便找榮壽公主來商量,應該如何體恤皇帝? “只要他有那麼一點孝心就夠了,能不能給我行禮,我倒不在乎。不過,如今愛造謠言的人更多了,倘說平時照常辦事,到了我生日忽然不露面了,這可不大合適。所以,我的意思,皇上要請假,就得提早。” 榮壽公主聽見“皇上請假”這句話,不由得想起溥儁在開封被逐出宮時,有人控告他是“開缺的太子”,同是新鮮話頭。不過,皇帝一請了假,只怕再無銷假的時候,此事關係太重,她不能表示意見,所以默然不答。 慈禧太后讓榮壽公主陪了她四十多年,當然深知她的心情,沉默不是默許,而是不贊成的表示。因而問道:“除此以外還有什麼好法子?” “沒有!” “連你都想不出好法子,那就真的沒有好法子了。我看還是照我的主意辦吧!” “是!”榮壽公主忽然想到,不得已而求其次,應該留下一個伏筆:“先讓皇上好好兒將養幾天,到得老佛爺大喜的日子,皇上精神好了,照常給老佛爺行禮。” “那當然!娘做生日,沒有兒子磕頭,那個生日再熱鬧也沒有意思。”慈禧太后停了一下說:“就從十月初一起吧!你把我的意思說給皇上。” “是!” 於是榮壽公主銜命到皇帝寢宮去傳懿旨,一路上想好了許多慰勉的話,但當到達皇帝寢宮時,突然發覺跟隨的太監中,有崔玉貴,有小德張,還有敬事房的太監,恍然警悟,自己亦被置於監視之下了! 因此,她所打的腹稿,幾乎全用不上,只見平平靜靜地宣示了慈禧太后的“德意”,隨即退出。復命途中特意攀登萬壽山最高處的佛香閣,至至誠誠地燒了一炷香,默禱菩薩,保佑皇帝,就在幾天中,恢復精神,能趕上太后萬壽之期,率領王公大臣,朝覲祝嘏。 ※ ※ ※ 按照慣例,慈禧太后由頤和園返駕,總是坐船到西直門外的廣源閘,再換乘鸞輿回宮。臨行前一天特為叮囑:皇帝不妨先走,不必乘舟隨侍。為的是皇帝可以節勞,亦是一番體恤的德意。 從排雲殿前下船,慈禧太后戀戀不捨地回頭望著萬壽山,忽然說道:“皇上病重,我們這趟回去,恐怕一時不能到這裡來了!” 侍立在她身旁的,一面是瑾妃,一面是榮壽公主,都默不作聲。這不算不敬,凡是太后、皇帝有這種令人不敢贊一詞的話,容許左右保持沉默。 “天氣可真是好!”慈禧太后又說:“回頭上了岸,咱們到萬生園逛逛去。” “是!”瑾妃與榮壽公主同聲回答。 “可惜!挺好的兩隻象,竟會餓死!這件事,我亦不知道應該怪誰。” 原來所謂“萬生園”這個名稱,即由這兩頭像發端而來。端方考察憲政回國,帶來兩隻象,一隻獅子,貢獻慈禧太后,本意可養在頤和園中,而李蓮英認為不免危險,大加反對。其時農工商部正利用西直門外一處荒涼已久,來歷已難稽考,只知習稱為“三貝子花園”的一大片官地,創建“農事試驗場”,除數十畝稻畦麥田之外,還搜羅了各地的奇花異果,試為種植,如今為了安頓這兩像一獅,索性擴大規模,植物之外,闢地豢養動物,又建了好些亭台樓閣,作為遊憩眺望之所。落成之後,敬奉兩宮觀賞,慈禧太后將最宏敞的一座洋樓,題名為“暢觀樓”。上年夏天來過幾次,而這一年,卻還只到過一次,但兩頭像已經餓死了。 “問內務府,說是洋人餵養得不好,也有人說,洋人要加這只象的口糧,內務府不肯,以致慢慢餓死了。那兩個洋人是跟農工商部訂了合同的,期限未滿,硬爭著要照合同拿薪水。”慈禧太后緊接著說:“說不定那兩隻象,就是洋人弄死的,為了好白得一筆薪水回國。洋人真不是好東西!” “其實餵象又何必請洋人?咱們從前不也有像房嗎?”榮壽公主又問:“聽說象房裡餵的象,還食三品俸祿呢!不知道可有這話?” “怎麼沒有?”慈禧太后說:“那些象全通靈性。” 於是,慈禧太后大談道光以前象房中的故事,象奴如何哀懇象為他故意阻道斂錢,像如何會知道象奴侵吞了它的俸祿而以惡作劇作為懲罰等等。就這樣興致勃勃地,一直談到西直門外的廣源閘,舍舟登陸,照例先到萬壽寺拈香,然後率領宮眷去逛萬壽寺以東的萬生園。 這時早有內務府的人,作了緊急通知,盡驅遊人,以便接駕。慈禧太后進園穿廊右行,過了一道小溪,在一座八角亭前停了下來。 這座亭子極大,其實就是一個獸圈,亭分八方,豎著頂天立地的鐵柵,禁繫著八種猛獸,獅子、老虎、黑熊、金錢豹、野牛、黃狼,還有一隻角的犀牛。 不知是忽發童心,還是有意要表示她膽大,慈禧太后走近了鐵柵,一頭閃著碧眼的老虎,突然撲了上來,將李蓮英的臉都嚇黃了。 “老佛爺,”他喘著氣說:“把奴才的膽都嚇碎了。請往後站吧!” “有鐵柵在,怕什麼?” 話雖如此,禁不住宮眷們也苦勸,慈禧太后便往後站站,看夠了又往左走,那裡是沿牆構築一排獸舍,斑馬、梅花鹿、印度羊,有醜有妍,千奇百怪。慈禧太后一面看,一面問,將個內務府出身的“農事試驗場監督”,問得張口結舌,無詞以對。慈禧太后倒未生氣,只笑笑說道:“你還得多念點兒書!” 看完走獸看飛禽,看完飛禽又看家畜,慈禧太后的腰腳甚健,而李蓮英卻深以為苦,幾次相勸:“別累著了!息息兒吧!”慈禧太后置之不理。 不但不理,而且每當他落後時,必定問一聲:“蓮英呢!”害得李蓮英上氣不接下氣地趕了上來,卻又沒事。誰都看得出來,慈禧太后是有意給李蓮英找麻煩。 ※ ※ ※ 一踏進殿門,慶王奕劻便是一愣,御案後面坐著的,只是慈禧太后。皇帝呢?他在想,十月初一太廟時享,皇帝是行禮去了?一個念頭還未轉完,已想起早有上諭,是派恭親王溥偉恭代行禮。那麼,皇帝何以不陪太后一起御殿? “皇上的病又添了!”慈禧太后說:“讓他息幾天。” “是,”奕劻毫無表情地答應著,隨即將手裡的黃匣子捧上御案,“達賴喇嘛另有獻皇太后,恭祝萬壽的貢物,請懿旨,讓他那一天進呈?” “皇上不是要賜宴嗎?”慈禧太后問道:“定的那一天?” “十月初六。”奕劻欲言又止地,但終於說了出來:“請懿旨,是不是要改期?” “改期?”慈禧太后詫異地問:“為什麼?” “奴才怕到那一天,皇上還得將養,不能駕臨紫光閣,親自賜宴,就不如改期為宜。”奕劻緊接著說,“這一次達賴喇嘛,為了覲見磕頭,覺得很委屈似的,英國又拚命在那里拉攏示好,前天英國公使朱爾典去拜他,說是談得很投機,這種情形可不大好。奴才幾個商量,要請皇太后、皇上格外優容,以示羈縻。不賜宴則已,賜宴務必要請皇上親臨。” “你說的話,我可大不明白。達賴喇嘛不是一向跟英國不對嗎?” “那是以前的話,現在英國拚命在他身上下工夫,當然就回心轉意了。” “這可見得咱們派的人無用,不然,英國人怎麼插得進手去。” “是!奴才已經告訴達壽、張蔭堂留意。”奕劻停了一下又說:“賜宴要請皇上親臨,就是達壽跟張蔭堂從達賴喇嘛那裡得了口風,特為來跟奴才說,務必奏明,俯準照辦。” 慈禧太后想了一會說:“現在也不能說,皇上到時候一定不能到紫光閣,改期的話,不好措詞。至於他另有貢品,讓他十月初九進呈,我會好好安撫他。” 這意思是相當明顯的。十月初六紫光閣賜宴,皇帝多半不會親臨,慈禧太后已在籌思補救之計了。不過,這個看法如果不錯,太后萬壽又將如何?莫非皇帝也不來朝賀? 這是絕大的疑問,也是個絕大的變化!袁世凱認為皇帝的病如真已加重,固然應該趕緊作最壞打算,倘或病勢如常,而慈禧太后忽然作此表示,真意何在,更非立即探明,有所因應不可。 奕劻完全同意他的見解,於是以請屈庭桂治病為名,將他延入王府,在內書房跟袁世凱一起跟他見面。 “皇上的病,到底怎麼樣了呢?”奕劻問說:“你是每天進宮請脈的,一定比誰都明了。永秋,你務必跟我說實話。” “在王爺跟宮保面前,我從來沒有說過一句敷衍的話。皇上的病,當然輕了!呼吸慢慢恢復正常,腰痛亦減了,遺洩亦少得多。不過尿裡檢驗出來,還有蛋白質,這是腰子有病的明證。不過並不算很厲害!” “你今天請脈了沒有?” “請了。” “你剛才說的情形,就是你今天親眼目睹的?” “是啊!”屈庭桂不由得眨眼,不解奕劻問這話的意思。 “永秋!”袁世凱問:'照你說,皇上的病不礙? ” “不礙!”屈庭桂答說:“可是,要能安心靜養。” “那麼太后呢?”袁世凱又問:“經常鬧痢疾,也不礙嗎?” “我沒有替太后看過,不敢說。不過,到底七十四了!老年人的心臟,總要差一點,也容易中風。至於痢疾,要看情形,不能一概而論。” 袁世凱點點頭,看著奕劻問:“王爺還有什麼話要問?” “一時也想不起。想到了再說吧。”奕劻又說:“永秋,咱們這會兒所談的情形,你擱在肚子裡好了。” “是,是!”屈庭桂急忙答應:“我知道輕重。” “如果皇上的病勢有變化,或者在內廷聽到什麼有關係的話,請你隨時來告訴我,或告訴袁宮保也是一樣。” “是!” “勞駕!勞駕!我就不留你便飯了。” 這是暗示可以告辭了。屈庭桂隨即站起身來,奕劻卻又喊住他,親自打開紅木鑲螺甸的櫥門,裡面是各式各樣的珍玩,他挑了一隻金表,連裝得極講究的盒子,一起遞給屈庭桂。 “這是英國公使朱爾典送我的一隻表,專為跑馬用的,”他指點著說:“這裡有個鈕,一按,秒針就不動了。我想,你數脈搏倒挺用得著!” “太用得著了!多謝王爺。”屈庭桂恭恭敬敬地請個安,告辭而去。 “王爺,”袁世凱的神色變得很興奮,很鄭重了,“事情已經很清楚!我有一句肺腑之言,上達王爺。”說著,回頭望了一下。奕勵知道他的用意,喊一聲:“來啊!” 一名聽差應聲而進。奕劻吩咐,如有下人,一律退出垂花門,並責成他在門外看守,任何人不准進入。 於是袁世凱自己移張紅木圓凳,與奕劻促膝而坐,輕聲說道:“事情很清楚了,太后絕不能讓皇上死在她後頭。一旦龍馭上賓,後事如何?” “照同治十三年十二月的例子,太后總得召集御前會議,問問大家的意思吧?” “是的,我是請問王爺的意思。” “我主張立長君。”奕劻毫不考慮地說:“讓溥倫來幹!” “不!”袁世凱說:“王爺為什麼就沒有想到,有一天會搬到寧壽宮去納福?” 一聽這話,奕劻目瞪口呆,好半天說不出話,腦子裡不期而然地浮起高宗內禪以後的種種傳說。可是怎麼也不能把自己跟嘉慶元年以後的高宗並合成一個人。 “慰庭,”他終於開口了:“這怕不行!” “何以見得?” “我是疏宗。” “嗐!王爺怎麼妄自菲薄呢?”袁世凱說:“仁宗跟慶僖親王是同母兄弟。當初的身分、教養,完全相同,只為仁宗長了兩歲,所以得承大位,這一系下來,至今上而絕,那就該回頭由慶僖親王一系繼統,才算公道。” 如說慶僖親王永璘一系繼統,則皇位應該落在載振身上。奕劻做夢也沒有想到,袁世凱會有這樣一種說法,真所謂匪夷所思,連當事者都覺得說不過去。 “慰庭,你的好意,我父子感激至深,不過這件事怕辦不通。” “怎麼不通?請教王爺!” “第一,你的說法,於古無徵……。” “有徵,有徵!”袁世凱搶著說:“宋朝自太祖駕崩,兄終弟及,帝係從太宗傳到南渡以後的高宗。以下自受禪的孝宗開始,就又是太祖的子孫做皇帝了。” “孝宗是太祖的子孫?”奕劻驚訝地:“我倒不知道。” “有書為證,不能瞎說的。” 書架上現成的一部二十四史,袁世凱抽出《宋史》第一本,翻到《孝宗本紀》,看都不看便遞了給奕劻。果然,書上記載得明明白白,孝宗是太祖的七世孫,秦王德芳之後。 這使得奕劻有些動心了!不過知子莫若父,載振望之不似人君,又有楊翠喜那一重風流公案,必難服眾。所以仍是搖搖頭說:“不必,不必!徒然落個話柄,何必?” “王爺是怕有人不服?” “是啊!” “為何不服?如今是擇賢,振貝子那一點不如他人?當然要反對總可以找理由,這不妨事先疏通。”袁世凱停了一下又說:“當年世宗即位,弟兄之間還不是個個不服?但有隆科多在,還不是只好俯首稱臣。” 雍正之能入承大統,得力於隆科多以步軍統領掌握著兩萬禁軍,袁世凱以此作譬,是以隆科多自擬。 奕劻心想,袁世凱雖已不在北洋,但所練的六鎮新軍,除鐵良統制的第一鎮,由旗丁編組,指揮不動以外,此外五鎮,都能直接間接地調度。他手下的第一員大將段祺瑞,現任袁世凱嫡系的第三鎮統制,駐紮保定,駐南苑的第六鎮,本由第三鎮所孳生,實際上亦由段祺瑞在指揮。一旦有變,要求駐畿南的第一鎮,駐小站的第四鎮,駐山東的第五鎮按兵不動,作壁上觀,是袁世凱絕對可以辦得到的事,然以一鎮對付鐵良,一鎮控制京城,何愁大事不定? 想到這裡,奕劻的雄心陡起,不斷地搓手吸氣,自我鼓舞了好一會,方始開口說道:“茲事體大!慰庭,得要好好籌劃。” “是,是!當然要好好籌劃,不過也要快!”袁世凱說: “照我看,比較難對付的只有澤公!” 提到載澤,更激發了奕劻的進取之心,因為現任度支部尚書載澤,想取奕劻而代之,已非秘密。想到載澤種種跋扈的情形,他不由得恨恨地說:“總有一天讓他回家抱孩子去!” ※ ※ ※ 十月初六紫光閣賜宴達賴喇嘛,皇帝果然未到,十月初九,在勤政殿進貢壽禮,慈禧太后亦未召見。正當達賴喇嘛滿懷不快,決定吩咐從人收拾行李,打算盡快離京時,理藩部尚書達壽親自來頒上諭,達賴喇嘛不願跪接。直到說明是恩詔,達賴喇嘛方始勉強行禮聽宣:“朕欽奉慈禧端佑康頤昭豫莊誠壽恭欽獻崇熙皇太后懿旨:達賴喇嘛上月來京陛見,率徒祝嘏,備抒悃忱,殊堪嘉尚,允宜特准封號,以昭優異。達賴喇嘛業經循照從前舊制,封為西天大善自在佛,茲特加封為誠順贊化西天大善自在佛,其勒封儀節,著禮部理藩部會同速議具奏。並按年賚給廩餼銀一萬兩,自四川藩庫分季支發。達賴喇嘛受封後,即著仍回西藏,經過地方,該管官派員挨站護送,妥為照料。到藏以後,務當恪遵主國之典章,奉揚中朝之信義,並化導番眾,謹守法度,習為善良。所有事務,依例報明駐藏大臣,隨時轉奏,恭候定奪。期使疆埸永保治安,僧俗悉除畛域,以無負朝廷護持黃教,綏靖邊陲之至意。並著理藩部傳知達賴喇嘛祗領欽遵!” 這道恩詔另外備有一份滿文譯本,達賴喇嘛不識漢字,卻通滿文,仔細看完,認為並無暗示與班禪分治西藏之意,總算將多日以來所受的委屈,消散了許多。 於是他說:“明天進宮拜生日,我還有一尊佛像送給皇太后。這尊佛像上,有我念的二十萬卷經,功德甚大,太后虔心供奉,必能保佑她消災延壽。” “皇太后一定會很高興。”達壽答說:“不過明天隨班行禮,恐怕沒有機會呈獻。” “如果明天不能面呈,就請貴大臣代為進獻,不過亦須有一番迎佛的禮節。” “當然,當然!” “請問明天文武百官替太后拜生日,是不是由皇上帶領?” “這,”達壽歉然地說:“我可實在無法奉答。皇上從十月初一就不起床了,不然初六紫光閣之宴,一定會親臨賜酒的。” “照這樣說,皇上明天就不能替太后拜生日?” “大概是。” “那麼是誰帶頭行禮呢?” 這一下將達壽考住了。在他的記憶中,從無皇太后萬壽,皇帝未能率領王公大臣朝賀的情事,因而亦就無從回答,只含含糊糊的說:“那要看當時的情形,事先沒法儿知道。明天有我在那裡照料,大師不必擔心。” 話雖如此,達壽自己卻很擔心,因為西藏的局勢動盪不安,朝廷寄望於達賴喇嘛回拉薩後,能夠安撫藏民,力禦外侮,仍奉朝廷的正朔,而達賴喇嘛被迫行了跪拜之禮,卻還不能見到皇帝,內心異常憤懣。如果明天皇帝能率百官上壽,達賴喇嘛就必然會質問,時滿五日,何以紫光閣賜宴,皇帝就不能親臨?這話很難回答,得細心看看當時的情形,想法子找個能夠搪塞得過的理由。 因此,達壽在半夜里便即起身,趕到西苑,曙色未透,但內務府的官員,已經忙忙碌碌在預備這天的慶典了。他拉住新補的內務府大臣景灃,悄悄問道:“皇上會來不會?” “這會還不知道,不過,聽說已傳'四執事'伺候龍袍了。”專管御用衣帽鞋襪的太監,通稱“四執事”,傳龍袍伺候,自然是要來朝賀。達壽便趕到中海,一進東向的寶光門,只見儀鸞殿外的來薰門前,已有掌“起居注”差使的翰林在當班了。 其中有一個是達壽的熟人,即是以參瞿鴻璣而名聞海內外的惲毓鼎,便喚著他的號問:“薇孫,皇上今天會來給皇太后行禮不會?” “怎麼不會?當然會。” “不是皇上病得很厲害嗎?” “那就不知道了!”惲毓鼎淡然說道:“不過,南書房的翰林譚組庵,昨天還看見皇上在瀛台前面的迎薰亭蹓躂。” 就這時,有理藩部的司官來通知,達賴喇嘛已到。達壽急忙趕了去招呼,安頓略定,再翻回來時,聽說皇帝已經從瀛台步行而來,只等吉時一到,便即行禮。 同時,達壽發現便門未曾關嚴,很有些人在縫隙中張望,於是他也擠了上去,悄悄向裡窺望,只見身御龍袍的皇帝,兩隻手扶住太監的肩,雙足不斷起落作勢,當然是舒舒筋骨,以便行那三跪九叩的大禮。 不久,來薰門開了,出來一名挺胸突肚的太監,正是將取李蓮英而代之的崔玉貴,站在漢白玉石的台階上,歪著脖子揚著臉,用既尖且銳的左嗓子喊道:“禮部堂官聽宣哪!” 禮部尚書溥良、左侍郎景厚、右侍郎郭曾炘,急忙趕上前去,向北跪倒,半低著頭,所有的王公大臣亦都垂手肅立,靜聽宣旨。 “奉懿旨:皇帝臥病在床,免率百官行禮。” 崔玉貴的聲音極高,沒有一個人覺得不曾聽清楚。然而何以有此懿旨?人人感到意外,相顧錯愕,噤不能言。而就在這沉寂如死的霜風曉陰中,突然聽得來薰門內,嗷然一聲,淒厲無比,令人毛骨悚然。 來薰門很快地合上了。但皇帝的哭聲若斷若續,依舊隱約可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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