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慈禧全傳

第208章 瀛台落日(11-2)

慈禧全傳 高阳 10810 2018-03-14
在宮中,戊戌政變以後一度在私下流傳得很盛的一句話: “換皇上”,如今又有人在悄悄談論了。 不過,同樣的一句話,前後的意思不一樣。那時說“換皇上”就是換皇上,現在說“換皇上”,是意味著大權會有移轉。 皇帝駕崩,另立新主,固然是“換皇上”,但也可能是“老佛爺”歸西,大權復入皇帝之手,那就成了真正的“換皇上”。皇帝不再有名無實,猶如脫胎換骨,再世為人了! 有那知文墨,能夠在內奏事處、養心殿等處當差的太監,這一陣子常常為同事講改朝換代的故事,“只要一換了皇上,總歸有人要倒大霉!”他們得出一個結論,“倒霉的是誰呢?是老皇面前最得寵的人,寵得愈厲害,倒的黴愈大!” 聽這話很容易地使人想到和珅,嘉慶四年正月初三,太上皇帝賓天,到得初八,和珅便以二十大罪被逮、抄家,十八賜自盡。靠山倒得不過半個月工夫,即以家破人亡。

類似情事,自不止嘉慶一朝。只以最近的兩朝來說,文宗即位,道光年間的權相穆彰阿立遭罷黜;同治即位,顧命大臣載垣、端華、肅順,賜死的賜死,斬決的斬決。當今皇帝即位,只為掌權的人沒有變動,也就沒有什麼誅戮。但是,眼前可能要有變動了! 最害怕這個變動的,是崔玉貴。 “唉!”他時常對徒弟嘆息:“老佛爺活一天,我活一天!” 他的徒弟——太監中凡是比較親近皇帝的,這十年來殺的殺,攆的攆,消除將盡,凡是在緊要處所當差的,大半是他的徒弟。其中有好些原來聽李蓮英指揮的,亦由於李蓮英的急流勇退,改投在崔玉貴的門下了——都知道,他處在孤立無援的困境中。慈禧太后如果不能再庇護他了,皇帝當然要殺他,那怕皇帝也不在了,還有瑾妃與她的娘家人,追論珍妃“殉國”之事,不知有多少人會站出來抱不平,眾怒難犯,一條老命是怎麼樣也保不住了!

偏偏無可奈何地又把皇帝的幼弟,二十三歲的濤貝勒得罪了。那天九月十五,照宮廷的規矩,凡近友親貴都要進時新果物餚饌,孝敬老太后,載濤早已成年成家,當然亦不例外。這天命小太監帶著雜役,挑了食盒到頤和園,附帶囑咐,順道去看一看皇帝近日的病情如何。 去時很順利,見著了皇帝,也代載濤請了安。而就在這小太監出園回府復命時,已有密報到達慈禧太后的寢宮。 這應該是最平常的事,而在此時此地是最嚴重的事。慈禧太后倒不在乎載濤,只怕皇帝有什麼話交代這個小太監帶出去。於是非抓這個小太監來問不可了! 於是由崔玉貴派人帶著護軍直奔濤貝勒府,其勢洶洶地將貝勒府的人嚇一大跳。報到上房,年輕氣盛的載濤大為不悅,鐵青著臉,親自來問究竟。

“你們要幹什麼?” “奉旨來拿剛才到皇上寢宮裡的小太監。”崔玉貴所派的人答說。 “是奉誰的旨?' “老佛爺的旨意。” 載濤這時才知道自己的話,不但問得多餘,簡直是問錯了!奉旨當然是奉懿旨,皇帝還能來抓他的人?如今這一問明了,怎麼下得了台? 年輕好面子,未免就不識輕重了,頓時虎起了臉說:“沒有皇上的旨意,不能拿我的人!” 如果來人問一句:“莫非要抗懿旨?”這件事就搞得無法收場,幸而那人還識大體,不肯說這一句話,只說:“那就得冒犯了!” 歪一歪嘴,帶來的護軍分頭去搜,搜到了立即帶走。載濤氣得要拚命,護衛們擁上前去相勸。載濤喜歡票武生,常跟楊小樓、錢金福在一起打把子,腰腳上頗有點功夫,五六個護衛下死勁才把他抱腰捉手地攔住。

“都是崔玉貴這個老兔崽子!”載濤跳著腳罵:“總有一天收拾他!” 等有人把這話傳到崔玉貴耳朵裡,被逮的小太監因為抵死不承認皇帝有話交代,已為內務府慎刑司杖斃了。 “你們看,無緣無故又招上這個怨!”崔玉貴簡直要哭了! 很顯然地,如果將來是由醇王之子繼位,濤貝勒以皇帝胞叔之尊,要取他性命,還不容易? “師父,你老不用愁!我一個人給他抵命就結!” 說這話的人叫孫敬福,外號孫小胖子,本來是慈禧太后面前供奔走,頗為寵信,因此,崔玉貴建議派他去伺候皇帝,作為可靠的耳目,載濤派小太監順道去給皇帝請安,就是他來報的信。 他此時口中的“他”,不知何指?如果是皇帝,則所謂“一個人給他抵命”,就是件令人不敢想像的事了。

到得第三天晚上,跟孫敬福一屋宿的太監,發現他長袍裡面藏著一把刀。刀有一寸長,兩面開鋒,外加皮套,套子上端綴著根皮帶,可以系在腰際,用長袍一遮,是不容易發現的。 那個太監外號叫二愣子,可真嚇得愣住了,“孫小胖子,” 他問:“你這是乾什麼?” “什麼幹什麼?” “你的刀!”二愣子隔著衣衫指他腰間:“帶著這把刀幹什麼?” 孫小胖子這才知道自己的秘密,已不小心洩露,不由得臉色一變,知道不承認帶刀,更為不妥,便掩飾著說:“你不知道我跟人在打官司嗎?” 二愣子知道此事。孫小胖子在地安門外買了一所房屋,發生糾紛,原主告到工巡局,正在審理之中。可是,打官司又何用帶刀? “不是帶刀打官司,殺誰啊?”孫小胖子語氣平靜地說:“房主是個天津衛的混混,跟人說,要殺我,我不能不帶把刀防著。”

話似乎有理,但禁中持凶器,便是一行大罪,二愣子又聽人談過,孫小胖子曾經跟崔玉貴說過什麼抵命不抵命的話,所以疑懼莫釋,一夜都不曾睡著。 第二天上午跟同事悄悄談論,有知道他那官司的人說:“什麼天津混混?人家是孤兒寡婦,孫小胖子仗勢欺人,他不殺人家就好了,人家還敢殺他?” 由此可以證明,孫小胖子包藏禍心,會闖大禍。這個禍一闖出來,所有在皇帝左右的人都會被捆到內務府去拷問。其中有個明白事理、見識較高的人說,孫小胖子乾此悖逆之事,必出於崔玉貴的指使,慈禧太后一定不知內情,看宮中出此該滅族的逆倫大事,定必嚴辦。萬一出於慈禧太后的授意,那麼為了遮人耳目,更得嚴辦。反正不論如何,孫小胖子終歸是害死大家了!

“那麼怎麼辦呢?”好些人異口同聲地說。 “只有一個辦法……。” 這個辦法就是求援於李蓮英。於是商量停當,派人守候在皇帝寢宮附近。一天發現李蓮英經過,立刻通知大家集中,攔住了李蓮英,一齊跪下,由二愣子陳訴:“李大叔,我們都活不了啦!非李大叔不能救命!” 李蓮英大為驚詫,“什麼事,什麼事?”他問:”起來說話。” “孫小胖子身上帶著把刀。” “啊!”李蓮英也變色了,“別胡說八道!” “這是什麼事能胡說?”二愣子說:“李大叔要不信,可以搜他。” 見此光景,料知這話不假,李蓮英自然不能聽從二愣子的主意,沉吟了好一會說:“你們別聲張,我自有主意。” 李蓮英主意是釜底抽薪,向崔玉貴說話。他當然不能說是孫小胖子的同事告密,托詞宮外傳言,孫小胖身上帶著刀,同時表示,這話荒唐,決不可信。但既有此言,不能不查,不然,說不定會傳到慈禧太后耳中,“等老佛爺問到再查,玉貴,”

他說:“咱們的差使就當砸了!” 崔玉貴亦暗暗心驚,料不道孫小胖子真會這樣不識輕重,當即點頭說道:“查!查!我一定查!” 這一下,孫小胖子一時不敢動手了,但隱患仍在。最後是瑾妃宮中的首領太監趙守和出了一個主意。他知道親貴中最忠於皇帝的是肅王善耆,主張跟善耆去商議。 對此一議,無不贊同,而且順理成章地,就公推趙守和去進行,在他亦自覺義不容辭,慨然應允。可是怎麼進行呢?總不能徑自去謁見肅王,直陳其事,中間總有個人引見。而這個引見的人,又必得是在自己這方面交情夠得上,在肅王那方面能夠共機密的才合格。 請假出宮,一直回寓,剛進胡同,看到一家人家,心頭狂喜,自己在腦袋上拍了一掌,心中自語:“真糊塗!現成有條路子在,怎麼就想不起。”

這家的主人,就是紅遍九城,內廷供奉的名伶田際雲。趙守和跟他是很熟的“街坊”。田際雲本名瑞麟,唱的是旦角,天生一條擲地彷彿能碎作幾段的好嗓子,因而得了個外號,叫作“響九霄”,後來自己改成“想九霄”,這一字之更,別有深意。 原來田際雲身在梨園,深以出條子侑酒,為人視如玩物為恥,所以潔身自好,力爭上游。為人慷慨好義,能急人所急。其時是所謂“上有好者,下必甚焉”,由於慈禧太后喜歡唱戲,親貴中好此道而喜與梨園中人往還的很多,田際雲是光緒十八年就被“挑進”宮去的,與近友親貴,無不熟悉,跟肅王善耆兄弟的交情,更加不同。 善耆有個胞弟叫善豫,行二,是京師有名俠少,人稱“善二爺”,最喜結交名伶,愛之敬之,有求必應,是梨園中有名的大護法。趙守和便是藉田際雲的關係,與“善二爺”打個交道。

主意是打定了,卻不敢造次相訪,先派個跟班去說:“不知道田老闆得閒不得閒,我家大爺想過來拜望。” 田際雲心想,趙守和是極熟的人,每逢他從宮裡回來,隨隨便便地就來串門子,那一次亦不須先容,如今有此不同平常的一問,必是有事相商,當即答見“我看趙大爺去!” 於是隨著來人到了趙家,趙守和將他延入內室,把親屬家人都攆了出去,親自關上中門,方始開口。 “田老闆,你可救一救皇上!” 田際雲大吃一驚,“趙大爺,趙大爺,”他說“你怎麼說這話?” “是件你再也想不到的事……。”趙守和將孫小胖子暗藏凶器,居心叵測的情形,細細說了一遍。 “這麼渾!”田際雲撟舌不下,“莫非他那條心還沒有死?” “誰知道呢?這就像床底下盤著一條蛇,保不定什麼時候出現。” 田際雲點點頭問:“那麼,趙大爺,你說我怎麼能替皇上效力?” “我們大家公議,這件事只有肅王能有辦法料理乾淨。田老闆,你不是與善二爺的交情很厚嗎?” “不錯,不過……,”田際雲沉吟著說:“這件事找善二爺沒有用,肅王爺從不准他問宮裡的事。我看,得找王先生。” “那位王先生?” “不就是王照,王小航嗎?” “喔,是他。”趙守和問:“你跟他也熟?” “認識,不熟。不過都是為皇上,不熟也不要緊。反正,這件事只有他跟肅王爺去說,最合適。” “是!那麼什麼時候去找王先生呢?” “這是多急的事!自然說辦就辦。走吧!” 於是,相偕乘車,夜訪王照。他已不住肅王府,由肅王替他在南池子安了家。聽說田際雲帶著個陌生人來相訪,大為詫異,但已久聞田際雲俠義之名,料知決無惡意,因而坦然出見。 “王先生,”田際雲指著趙守和問:“可認得這位?” “恕我眼拙,似乎沒有見過。” “他在瑾妃宮中管事,姓趙。” “王先生,”趙守和請個安說:“我叫趙守和。” “不敢當,不敢當!”王照躊躇了一會兒:“兩位入夜見訪,必有什麼話吩咐,我這裡……。” 田際雲是在路上就盤算好了的,像這樣的頭等機密大事,不宜隨便在什麼地方就說,既恐洩密,亦費工夫,所以此時答說:“王先生,是一件大事,一時也說不盡,隻請王先生勞駕,上一趟肅王府,見了王爺再細談。你老看,行不行?” “田老闆,”王照問道:“你不也是肅王府的常客嗎?” “是的。我帶趙總管去見肅王,自然也可以,不過,要談的這件事,只怕肅王爺非請王先生做參贊不可。” “喔!”王照立即答應,“這麼說,我就不能不奉陪了。等我換件衣服。” 套上一件馬褂,王照陪著田、趙兩人到了肅王府。趙守和雖未來過,田際雲與王照卻是常客,護衛領著他們,直到上房。 “這麼晚了,你們還來!怎麼碰到一起了?難得啊!” “回王爺的話,”田際雲說:“還有個人在外面,要見王爺,是瑾妃宮裡的首領太監趙守和。” “這個人來找我幹什麼?” “王爺!”王照接口說道:“我想不必在這裡談吧!” “喔!”善耆會意了:“際雲,你陪著王先生,把那個姓趙的帶到洋樓上去,我馬上就來。” 肅王府在東交民巷,北面與翰林院望衡對宇,南面便是各國使館。辛酉年之亂,董福祥領甘軍圍東交民巷,各國派來警衛使館的軍隊,編成具體而微的“八國聯軍”,負嵎頑抗,所憑藉的就是肅王府的既高且厚的圍牆,所以此地曾是激戰之區。後來甘軍火燒翰林院,肅王府自受池魚之殃,這座歷時兩百餘年的大王府,只剩下一片殘垣斷壁。 亂後重修,善耆在東花園蓋了一座三層的小洋樓,非為遊觀,只是洋樓堅固嚴緊,加上實心的厚磚牆,更不虞隔牆有耳。善耆跟王照要談“怎麼保護皇上”,必是在這座小洋樓的第三層。 聽差將他們三人領到這裡,另有專值禁地的書僮接了去,帶到三樓,張羅了茶水,默無一言地管自己下樓去了。 由於氣氛神秘,趙守和一句話都不敢多說,只默默地側耳靜聽,不久聽得扶梯聲響,越來越近,首先起身肅立,王照也站了起來,田際雲則搶上前去打門簾,等善耆進了門,隨即引見。 “他在瑾妃宮裡,不過不是瑾妃派來的。” “奴才趙守和,給王爺請安。”趙守和蹲腿矮步,請了個雙安。 “你們坐!”善耆在一張安樂椅上坐下來說。 王照是坐下了,趙守和自然不敢,因而田際雲也只好陪他站著。 “不要緊,你們也坐好了。” “這樣吧!”田際雲在書櫥旁邊取來兩張墊腳的小凳子,跟趙守和並排坐下。 “小航,你說吧!” “我都還不知道什麼事呢!”王照轉臉答說:“要得問他們倆。” “奴才口拙,”趙守和說“請田老闆講一講事由兒。” “好!”田際雲說:“皇上宮裡有個太監叫孫敬福,是崔玉貴的徒弟,身上帶著刀……。” 一語未畢,只見善耆雙眼睜得好大,喉頭出聲:“啊!”隨即拉開嗓子唱了句反二黃搖板:“聽一言來嚇掉魂!” 田際雲與王照司空見慣,毫無表情,趙守和卻愕然不知所措,心裡在想:誰說肅王是戲迷?簡直是痰迷。 肅王善耆卻無視於他的臉色,直待餘音裊裊地將“魂”字這個腔使足了,方始若無其事地說“際雲,你再往下講吧!” 於是田際雲將發現孫敬福帶刀,談到夜訪王照,其間少不得還有趙守和的補充。整整談了半小時才談完。 這段故事不但善耆聽得大皺其眉,王照亦覺憂心忡忡,神色凜懼的說“王爺,這真到了清君側的時候了!” “稍安毋躁!”善耆向王照搖搖手,問趙守和說:“你說的那個孫敬福,外號叫什麼?” “叫孫小胖子。” 一聽這話,善耆頓時眉眼舒展了,“是他呀!”他舒坦地仰靠在椅背上說。 見此光景,三個人都鬆了一口氣,田際雲笑道:“王爺必是又有了錦囊妙計了!” “計是有一計,卻不知妙不妙,走著瞧吧!” “那麼,什麼時候聽信兒呢?” “反正孫小胖子有皮硝李壓在那兒,三五天總還不礙”善耆答說“我還不知道我這一計是不是難行?你要著急等信,不妨多來幾趟。” “是了!”田際雲說“我天天來。” “好吧!就這麼說。” 這時趙守和已站了起來,聽他說完,請安道謝,田際云亦即告辭,而王照只點點頭示意,還要留在那裡,當然是跟善耆猶有話說。 “王爺,”等田際雲帶著趙守和下了樓,他說“有個諸葛武侯的故事。孔明跟著劉先生在荊州依人籬下,劉表的長子劉琦,為後母所忌,幾次向孔明問計。孔明不願管人的家務,總是避著。有一次劉琦把孔明誆到樓上,叫人把扶梯抽掉,說是這裡只有咱們倆,言出你口,入於我耳,決沒有第二個知道,你總該說了吧!” “你怎麼想起這麼個故事?”善耆笑道:“想來是咱們小樓密議這一場戲,跟那時候的情形有點像。” “是的!我是由此觸機而想到的……。” “慢著,”善耆打斷他的話說“等我想想,上有這麼一段。” “是!上也有。” 善耆很用心地想了一下,想起來了,“孔明是由《戰國策》上得來的主意,他跟劉琦說'申生在內而危,重耳在外而安!'”他問:“對不對?” “一點不錯!王爺的記性真好。” “記性雖好,悟性不好。小航,我不明白你說這話的意思,莫非要讓皇上做晉文公?” 王照立即接口:“有何不可?” 善耆搖搖頭,“我不見其可!”他問:“怎麼能讓皇上插翅高飛?” “我聽說,替皇上請脈的西醫屈庭桂,說皇上要易地療養,病才會好。如果王爺贊成,我憑三寸不爛之舌,去說動屈庭桂,讓他把話堂而皇之說出來,再請言路上合力建言。這樣子,如果有王爺在內主持,或者可望成功。即或不成,也可以讓心懷叵測者有所顧忌。” 善耆不好意思說他書生之見。因為王照好出奇計,十計之中能有一策好用,必是好的,如果話太率直,掃了他的興致,會少個智囊,因而故意裝得很嚴肅地說:“茲事體大,小航,你得給我敷餘的工夫。” “當然,當然!請王爺細細思量!” “細思量來細思量。”善耆順口就唱:“亞似陳平王小航!”煞住尾音,起身說道:“下樓去吧!我請吃正陽樓都沒有的金毛紫背的大螃蟹。” ※ ※ ※ 民政部下只有工巡捐局,已無工巡局。工巡捐局職掌花捐、煙館稅、營業稅、車捐等等雜稅,充作巡營的餉項,至於工巡局,從三年前就沒有這個名稱了。 原來自辛酉年之亂,京師的秩序極壞,因而仿照袁世凱在天津的辦法,招收散兵游勇,改設巡警,保護市面,兼辦道路修治的工程,定名為“工巡總局”。光緒三十一年工巡總局升格為巡警部,新官制訂定頒布,巡警部又改為民政部,下轄內外城巡警總廳,但除了官文書以外,一般人口頭上仍然習沿舊稱,不管是總廳還是分廳,都叫做工巡局。 管轄地安門一帶的分廳,是內城三分廳中的中廳,主管的職稱是知事。中廳知事楊伯方是正途出身,當是當的新官制之下的官,嚮往的卻是舊官制中巡城御史的威風。未有工巡局以前,京師地面分為五城十坊,由五位職掌“平其獄訟,詰其奸慝,弭其盜竊”,兼管振卹,稽察街道、溝渠、柵欄、房舍,權柄極大,剛正不阿,恰足成為豪門惡奴的剋星。有個嘉慶年間,天下皆知的故事:曾國藩同鄉前輩的謝振定,嘉慶元年當東城巡城御史,出巡時遇見有輛極華麗的藍呢後檔車,絕道而馳,嚇得行人紛紛躲避。謝振定命左右將這輛車攔住,問起車主,是和珅寵妾的胞弟,而身分仍只是相府家人。謝振定久知此人恃勢橫行,道路側目,久已想懲治他了,如今自投羅網,豈肯輕饒?當街一頓板子打過,又以“違制乘車”,將那輛後檔車架火燒毀在王府井大街上。 其時高宗雖已內禪,做了太上皇帝,而大權依然在握,所以和珅的勢焰,亦一仍其舊。嗣皇帝內心極嘉許謝振定的不畏權貴,但卻不能不秉承太上皇帝的“勅旨”,命謝振定“指實”,如何“違制乘車”?車都燒掉了,何能“指實”!因而得了革職的處分,直到嘉慶四年“和珅跌倒”,方始起復。 楊伯方心儀前賢,很想做個風骨棱棱的“巡城御史”,而地安門外多的是內務官員與太監,正好考驗他的風骨。不過,他沒有想到,考驗他的不是太監,更不是內務府官員,而竟是本部堂官的肅王善耆。 “孫敬福那件案子,你老哥要幫幫他的忙!” 聽一位親王稱他“老哥”,楊伯方不免有些受寵若驚,要他偏袒孫敬福,卻又大起反感。在這種複雜的心境之下,就不知何以為答了。 善耆為人,一向謙下,便又說道:“你這也算幫我的忙!” “不敢,不敢!”楊伯方定定神說:“這件案子,實在為難,頗有愛莫能助之勢”。 接著他談了案情。孫敬福在地安門外馬尾巴斜街買了一座房子,房主先典後賣,而割產實出於無奈。典契上原就載明,到期無力贖回,可以付息展限,而孫敬福趁人於危,非逼著房主贖回不可。結果找價賣斷,當然找是找不足的。 孫敬福已然佔了便宜,猶不知足。原來房主自己留著兩間住房棲身,孫敬福由於四四方方的基地,缺了一角,不成格局,所以得寸進尺地還要以低價買這兩間屋子。房主苦求加價,孫敬福置之不理,將公用的一條夾道封住,斷了人家的出路。房主忍無可忍,跳牆而出,告到楊伯方那裡,已經勒令孫敬福必須將夾道啟封,逾期不理,派巡警去打通那條夾道。 “回王爺的話,限期快到了,到時候孫敬福不理,廳裡又不派人去啟封,不但威信掃地,從此號令不行,房主進出無路,一定還要來告。王爺倒想,那時又怎麼辦?” “話倒也是實情。”善耆說道:“釜底抽薪,只有勸他們和解。” “和解不是單方的事,孫敬福倘肯照市價買人家房子,房主自無不賣之理!” “不公,不公!這件事別找孫敬福,找了他就不夠意思了。” 楊伯方反感益深,而且頗為困惑,不知道他何以要這樣子衛護孫敬福。口雖不言,臉上卻並不掩飾他不滿的表情。 善耆自然看出來了,知道不說明其中的作用,楊伯方不會就範,因而微微透露了一些秘密。 “跟你實說吧,你這也算幫皇上的忙!我要讓孫敬福見個情,好教他好好兒伺候皇上。你老哥明白了吧!” 懂是懂了,心裡卻頗為不服,不過為了顧全大局,不能不想辦法。思索了好一會,有了一個計較。 “只有設法補償。”他說:“我替原告在廳裡補個雜役的名字,叫他把房子賣了,另外賃屋住。” “好,好!這很妥當。就請老哥費心趕緊辦吧!” 於是,楊伯方派人跟房主去談,自無不允之理。孫敬福不意官司打輸了,又反能如願以償。又覺意外的是,楊知事一向喜歡與太監作對,何以前倨後恭,出爾反爾? 細一打聽,才知道是肅王的大力斡旋,當然心感不已,特意請了一天假,穿上他的六品服飾,備了孝敬的禮物,到了肅王府去謁見。 又有一個意外,門上傳諭,在新書房接見。所謂新書房,便是東花園那座小洋樓的最上層。等孫敬福磕完頭道了謝,善耆說道:”孫小胖子,我問你一句話,你可要實說。” “是!” “我問你,你在皇上寢宮里當差,是不是身上帶著一把刀?” 孫敬福臉色大變,但看到善耆臉上並無惡意,便有了主意,“王爺是聽誰說的?”他斬釘截鐵地說“決沒有這回事。” “當真?” “真的!我決不敢欺王爺!” “果然?”善耆的戲迷又犯了。 “王爺如果不信,我可以發誓。” “也好!”善耆點點頭,“你發個誓我聽聽!” 於是孫敬福看了一下,面向西壁所懸的一幅朱畫“無量壽佛”跪下,大聲說道:“我,孫敬福,跟肅王爺回過,決不會帶著凶器伺候皇上,倘或說話不算話,教我孫敬福天打雷劈,斷種絕代,全家不得好死!” 他的話象爆炒豆似的,說得極快,但字字著實,確是情急賭咒的樣子。善耆一字不遺地聽在耳中,心想太監不能生子,最忌諱“斷種絕代”這句話,而孫敬福用來賭咒,足見有唯恐他人不信之意。不過,語氣中很明顯的,是今後在御前不帶凶器,並不表示從未如此,亦足見過去有人見他身上帶著刀的話不假。 “好!孫敬福,只要你心口如一,就是你的造化。”善耆突然問道:“你平時喜歡玩兒什麼?” 孫敬福愣了一下,得想一想才聽懂他的話,“奴才閒下來喜歡逛逛廟市,”他說:“看看有什麼新奇可愛的小擺飾。” “喔,'新奇可愛'!”善耆凝神想了一下,忽然抬眉說道: “有了!你跟我下樓去。” 說完,善耆首先下樓,孫敬福跟在後面,一路走,一路看,只見二樓是空宕宕的一大間,西面靠壁是一架碩大無朋的穿衣鏡,北面沿牆擺著一溜大木箱,上懸髯口、靴子、馬鞭等等,還有刀槍架子,樓面鋪著地毯,心知是個講究的“票房”。 再下去就是底層,一個飯廳,一個起坐間。善耆坐定了吩咐書僮:“把端大人送的那個大木盒子拿來!” 那個黃楊木製的盒子,有尺許高,八九寸寬,三尺多長,頂上安著黃銅把子。等書僮拎了來放在桌上,孫敬福才看到側面屜板上有四個鏤刻填藍的篆字“百美造像”。 善耆起身先檢視屜板的小鎖,轉臉帶笑罵道:“小猴兒崽子,偷看過了?” “沒有!”書僮抗聲否認。 “還賴!我故意把鎖反著鎖,鑰匙孔在左面,現在順著鎖了,不是你動了手腳還有誰?” 書僮登時紅了臉,狡黠的笑道:“看是看了,可沒有拿出來看!” “混帳東西,你還好意思說!” 善耆一面罵,一面拿系在銅環上的鑰匙開了鎖,拉開屜板,裡面是八具泥人,身分姿態各各不同,有花信年華的少婦;有風韻不減的徐娘;蓬門碧玉,曲巷流鶯,或坐或臥,姿態極妍,一時那裡看得完,卻又不捨得不看,孫敬福樂得心都亂了。 “你拿出來看看!” 孫敬福依他的話,伸手取了一具,是個鳳冠霞帔,低頭端坐的“新娘子”。展玩之間,忽然發現了秘密,倒過來看,裙幅遮掩之中,兩條光溜溜的大腿,纖毫畢露。孫敬福恍然大悟,怪不得肅王跟他的書僮有那一番對答,主僕倆是在開別有會心的玩笑。 “怎麼樣,”善耆笑著說:“夠新奇,夠可愛了吧?” “這比楊柳青的春畫兒可強得多了!”孫敬福問道:“王爺是那兒得的這玩意?” “兩江端大人送的。” “這麼說必是無錫惠山的貨色。” “不錯,還是定制的呢!”善耆指著木盒說:“你帶回去玩兒吧!” “是!”孫敬福放下手中泥人,笑嘻嘻地請個安:“謝王爺的賞。” “不算賞你的東西,是回你的禮。你何必又花錢買些個吃的來?本想不收,又怕你多心,以為不給你面子。” “王爺賞奴才的面子,真是夠足了!奴才感激不盡。” “別說了!只盼你好好當差吧!” ※ ※ ※ 孫敬福告辭不久,田際雲就來了,接著,王照亦不速而至。主客仍然是東花園洋樓上見面。 “成功了!”善耆說道:“再無後患。只是楊知事怕不高興。” “聽他說完經過,王、田二人無不大感欣慰。“田老闆,” 王照說道:“這一下,你對趙太監有交代了!” “豈止交代,他一定感激我,這都是王爺賞我的好處。” “得,得!什麼好處?但盼平安無事,大家省心。”善耆又問:“你今天有事沒有?” “有!南城有個堂會。”田際雲看一看鐘,失驚地說:“唷!不早了,我得趕緊走,不然,又得叫天兒'馬後'。上次來過一回,很挨了他一頓抱怨,不能再來第二回了!” 一談到戲,善耆豈肯不問,“上次是怎麼回事?”他說: “你也不爭這片刻工夫,講完了再走!” 上次是譚鑫培跟田際雲合演《四郎探母》,“楊延輝”已經上場了,“鐵鏡公主”還不知道在那裡,把管事的急得跳腳,只好關照檢場的,給譚鑫培遞了個暗號“馬後'——盡量拖延。譚鑫培無奈,只好左一個“我好比”,右一個“我好比”,現編現唱,一共唱了三十來個我好比。台下聽客是內行知道必是田際雲誤場,外行卻有意外之感,不明白譚鑫培何以這天格外冒上?但不論內行還是外行,覺得這天運氣真好,卻是一樣的。 台下樂,台上苦,“比”來“比”去,不但沒有轍兒了,連西皮三眼的腔都使盡了。幸好田際雲已經趕到,匆匆上妝已畢,抱著“喜神”到了上場門,楊四郎才得由三眼轉散板煞尾。 “幸好'叫天兒'那天嗓子痛快,越唱越順,得的彩聲不少,不然,怎麼對得住他。好了,我得走了。小航先生陪王爺談談吧!” 王照本意也是如此,他有個念頭盤旋在腦中很久了,早就想說,苦無機會,這一天可不能放過了。 “王爺,”他問:“你的消防隊練得很好了吧?” “好極了!”善耆立即眉飛色舞地:“跟正式軍隊一樣!逢三逢八打鵠子,幾時你來看看,真正百發百中。” “王爺以前跟我說過,練這支消防隊,為的是緩急之際,可以救火為名,進大內保護皇上。這話,我沒有聽錯吧?” “沒有錯。” “既然如此,倘或探聽到皇太后病不能起之日,王爺就該帶消防隊進南海子,瀛台救駕,擁護皇上升正殿,召見王公大臣,親裁大政,誰敢不遵?如果等皇太后駕崩再想法子,恐怕落後手了。” “決不行!不先見旨意,不能入宮。大清朝的規制,對我們親藩,比異姓大臣更加嚴厲,走錯一步,就是死罪。” “太后未死,那裡會有旨意,召王爺入宮?” “沒法子,沒法子!”善耆大為搖頭,“你這個從明朝抄來的法子,不中用!” “怎麼不中用?'奪門之變'不是成功了嗎?” “情形不同。明英宗復辟能夠成功,是內裡有人在接應,再說'南宮'是在外朝,如今人、地兩不宜,決不會成功!” “辦這樣的大事,本無萬全之計,不冒險那裡會成功?” “明知不成,何必冒險?”說著,善耆站起身來,是不打算談下去了。 王照未免怏怏,善耆則不免歉然。賓主兩人都低著頭,慢慢下樓,走到一半,善耆突然回身抬頭,面有笑容。王照自是一喜,以為他別有更好的算計,很注意等他開口。 “有件新聞,你聽了一定痛快!”善耆說道:“楊莘伯栽了個大跟頭,只怕永遠爬不起來了!” 楊莘伯就是楊崇伊,戊戌政變就是由他發端,釀成了一場彌天大禍。這個新黨的死對頭,栽了大跟頭的新聞,自為王照所樂聞,急急問:“是怎麼栽了跟頭?” “奉旨:即行革職,永不敘用,交常熟地方官嚴加管束。” “好傢伙!”王照吐一吐舌頭,“何以有此嚴旨?” “還有更嚴的話,'如再不知收斂及乾預地方一切事務,即按所犯劣跡,從嚴究辦,以懲凶頑。'” “這……,”王照問道:“是何劣跡?好像很不輕!” “不但不輕,而且卑鄙得很。你要聽這段新聞,我得拿好酒解解穢氣。” 於是,王照留下來陪善耆小酌,拿楊崇伊的新聞下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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